“《游园图》到了你的手上,从今以后也别想再平静地生活了,你,包括那个小丫头,一个个都将步陈宁生的后尘。”白老爷子说着看了陈夙愿一眼,叼着未点燃的烟嘴,转身离开了,眼神高深莫测,透着怜悯却并不慈悲。
4.
容肆第二天一大早开始动手术,手术进行了整整五个小时,阮惜坚持守在手术室门口,陈夙愿在她旁边,偶尔会问她要不要回去休息,她坚决地摇头。佘羽琼坐在另一边的长椅上,默默祈祷,白楚月则一直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脚步凌乱,一如她焦虑的心。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手术中”的灯才熄灭,疲惫的医生推门出来,守在外面的人慌忙扑过去,连声问怎么样。医生大概也习惯了这个阵势,不慌不忙地答:“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是关键,熬过了这十二个小时应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阮惜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但依然轻松不起来,她回头看了佘羽琼一眼,佘羽琼也在看她,两个人眼神相撞,都有些微微的尴尬,可是却并没有躲开。这时候佘羽琼拍了拍阮惜的肩膀,强挤出一抹笑,坚定道:“一定没事的,他那么喜欢胡闹,阎王见了也怕,不会收他的。”
阮惜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却没有流下来。
这是出事之后,这对母女第一次平静地交谈,她们有一个共同爱的人,那个人也许能将她们的关系带上一个新的台阶。
接下来容肆被送入了重症监护室,四个小时内不许探望,陈夙愿、阮惜、佘羽琼还有白楚月都被堵在了门口。
“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能进去看他,你们先回去休息吧,都不要在这里等了。”佘羽琼看了几个年轻人一眼,眼睛里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慈爱。
阮惜摇头,白楚月踱到走廊一头的窗边站着,似乎是在看风景,但那姿态也似乎并不打算离开。陈夙愿看看阮惜和佘羽琼,打算给这对母女留一点单独相处的空间,就借口去洗手间,先走开了。
病房门口的长凳上只剩下阮惜和佘羽琼面对面坐着,突如其来的单独相处让两个人都有些不太自然,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佘羽琼先打破了僵局。
“你恨我吗?”
听到这个问题,阮惜有短暂的发愣,才自嘲地笑了一声,回答:“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也谈不上恨,只是无法将你和妈妈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去。在我心里,我的妈妈叫做赵玉梅。她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出车祸去世了。”
佘羽琼叹了一口气,表情悲伤:“赵玉梅是佘家老管家的女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只有把你交给她我才真正放心。只是没想到她会出那样的事故……”佘羽琼说着眼角有泪光在闪,她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下情绪,没让眼泪流下来,“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和你宁生爸爸还有我们的好朋友们的故事?”
“想。”阮惜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但是很快又摇头,“但是,我想等容肆醒了,跟他一起听。他等了十年,就是为了听你一个解释,你应该给他。”
佘羽琼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晶莹的泪滑过脸颊最后淹没在嘴角苦涩的笑容里:“好,我们一起等他醒过来。”
这四个小时显得无比漫长,时不时有护士进进出出,记录和观察着各种仪器上面的数据。每次有护士出来,阮惜都会冲过去问护士容肆的情况怎么样,护士也只不过是例行检查,说不出什么来,就只能摇头匆匆离开。
陈夙愿在外面转了几圈,给事务所打了几个电话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回到病房门口正看到阮惜抓着一个护士问东问西,那个护士被她缠得没办法,连说:“数据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病人还没醒,你还是安静一点等着吧,着急也没用。”
阮惜还不死心,拉着护士的胳膊不肯松手:“就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吧,看一眼就出来,好不好?”
“那可不行,没有主治大夫的许可,我可不敢放你进去,出了事谁负责?”小护士连连摇头,使劲掰开阮惜的手,“你别拉着我,我还有好多事要忙呢,算我求你了,快松手。”
陈夙愿走过去拍了拍阮惜的手:“松手好不好?容肆会没事的,要相信他,他不舍得离开这个花花世界。”说着,动作轻柔地掰开阮惜的手指,将护士的胳膊拯救了出来。小护士心怀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快步走向下一个病房。
“我明明觉得四个小时已经过去了。”阮惜沮丧地站在那里,冰凉的手指被陈夙愿握在掌心中,他掌心的温度也无法温暖她,她抬头固执地盯着墙上的钟表,“是不是医院的钟坏了?”
“没坏。”陈夙愿将她按坐在长凳上,伸出手腕上的手表给她看,“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能进去探望了,再耐心一点好不好?”
阮惜看了一眼手表,表情有些难看,但又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等着。
这时靠楼梯拐角位置的一个病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哭声,接着是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年轻女声的哭喊。有医生和护士从病房里退出来,一身白衣的女生拿着身边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朝他们身上砸,边砸边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不肯救我哥!你们这些杀人犯,拿钱不救人!他怎么就没救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都滚蛋,庸医,我们这就带他转院,住全世界最好的医院,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我们有的是钱!”
重症监护病房每天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崩溃,每天都有这样的闹剧,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这样的歇斯底里不但不让人反感,反而让人心生同情。阮惜等人抬头朝吵闹的方向看,穿白裙的女生正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沓钱朝医生身上砸,嘴里不依不饶:“看到没,我有的是钱,我爸更有钱,他是林氏的总裁你知不知道。我们那么有钱什么事情办不到,你竟然说我哥没救了,哈哈,他怎么就没救了?”
听到女生的话,这边的人皆是一愣。阮惜此时也看清了女生的长相,是林美雅。林美雅也同时看到了阮惜,顿时像只疯狗一样冲了过来,要不是陈夙愿眼疾手快拦住了她,她肯定又是一巴掌甩在了阮惜脸上。
“贱货,狐狸精,勾引楚昊哥还不算,还勾引我哥,现在你把他害死了,高兴了?”林美雅不知道哭了多久,双眼红肿,昔日美艳的五官现在早已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高高抬起的手被陈夙愿抓住,另外一只手还不肯罢休地指着阮惜,“姓容的呢?是容肆杀了我哥,他是杀人犯,我要替我哥报仇!”
她抬头看到面前的病房上挂着“容肆”的门牌,推开陈夙愿就要往里冲,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白楚月猛地拽住了胳膊拉了回来,然后左右开弓,啪啪两个清脆的耳光,打得林美雅半天都没晃过神来。
“林美雅,我告诉你,你哥那畜生死了是他活该!他绑架下药强奸未遂,还连累了我哥差点死掉,你要是再在这里闹,别怪我不客气!”白楚月的身材本来就高挑,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美雅,强大的气势和冷静的怒意成功将林美雅震慑住了。
林美雅捂着脸,委屈地大哭:“楚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好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关系那么好,再说楚昊哥都没事了。”
“打你已经是看在小时候的情面上了,要不是小时候就认识,我才懒得动手,直接把你从楼上扔下去。”白楚月脸色骇人,指了指走廊,“滚,我不想看到你们家人,别在这里打扰容肆休息。”
林美雅还想闹,可是又实在害怕白楚月,只能恨恨地瞪着阮惜,然后哭着跑回了林美涛的病房。
反倒阮惜一点不在乎林美雅怎么对她,她只希望容肆能醒过来,其他的都无所谓。
佘羽琼坐在长凳上,一直没说话,她的目光顺着走廊看过去,拐角的那个病房门口人群簇拥的男人憔悴地站在那里,任凭周围怎么喧闹,都始终一言不发。她知道最深的痛刻在心里,反而是寂静的无声的,仿佛风化的建筑,风一吹就变成了一片荒芜。
难熬的四个小时终于过去了,护士过来通知阮惜他们可以进病房探望了,并说容肆的状况还不错,苏醒的可能性很大,要他们多跟他说说话,激励他的求生意志。阮惜高兴得又哭又笑,佘羽琼忍不住喜极而泣,白楚月的表情也轻松不少,三个女人像孩子一样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欢喜着,倒是一直冷静旁观的陈夙愿显得格格不入。他看着包得粽子一样、身上插满管子的容肆,心中默念:我的好友,你是多么聪明快乐的一个人,没人比你更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也都爱你,所以,请快些醒过来。
而讽刺的是,同一时间,林美涛被正式宣布死亡,林家人和公司的许多高层都赶了过来,整个病房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位常年在牌桌上沉浮的林夫人正跟林美雅一左一右地趴在病床上哭,哭完了就叫来了律师,说一定要告容肆杀人,不管花多少钱都要将他告进监狱。
林业雄终于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对着林夫人大吼一声:“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是不是?是美涛绑架在先,警察也已经确定了容肆是正当防卫,你还闹什么闹?给林家留点尊严吧。”
林业雄的夫人厉美是林业雄在乡下时的邻居,两个人是指腹为婚,也许没什么感情,但是林业雄很念旧,对这个曾陪他一起熬过苦日子的老婆很是敬重,从未大声对她说过话,所以他这一吼将林夫人吓了一跳。但是这短暂的惊吓并不足以掩盖丧子之痛,她再也不顾形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林美雅在一旁劝她,但是怎么劝她都不肯起来,站在门口的律师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在林业雄的贴身助理算有眼力,连忙把病房里的无关人员都带出病房,关上了病房的门,将林家人隔绝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并且安排来吊丧的高层们先回去,又调派来一些专业的安保人员,将医院内外封锁,阻止所有试图混进来拍照的八卦记者。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伴随着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画上句号。半夜十二点,陈夙愿走在一片狼藉的走廊上,前面哭声震天,林美涛静静地躺在一片雪白之下被推向太平间,不管他生前是多么荒唐、纨绔、令人生厌,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走了,从此跟这个世界再无关系。
走出住院部的大楼,他看到有个女人打着伞静静地站在雨里,抬着头看着林美涛病房的方向。那个病房的灯已经熄灭了,她却还没走。
陈夙愿撑着伞走过去,跟她打了声招呼:“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上去?”
“他的家人不会想看到我。”江秀秀笑笑,沉静的面容之下竟有一丝悲伤,“他更不想。”
“那为什么还要来?”陈夙愿看着她,只觉得这个女人不再是之前在法庭上冷静到无情的江家长女,这个雨夜为她赋予了一些柔情,她仿佛还是婚礼上初见时美丽的新娘。
“他毕竟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现在他走了,总要好好地说声再见才行。”江秀秀说着转身,朝陈夙愿挥挥手,“替我向阮惜说声对不起,不管他对她做过什么,都希望她看在死者的面子上原谅他。”
“她会的。最近发生太多事,她大概没有时间去恨什么人。”陈夙愿苦笑。
“谢谢。”江秀秀走了。
出去买了夜宵回来,林家人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了医院,林业雄的车在最后,助理在他身后打着伞,他将伞推开,执意站在雨里淋着,淋了许久。这个在S市曾经呼风唤雨的男人突然爆发出一声悲痛的怒吼声,声音悲伤,触目惊心。
中年丧子,痛如挖心刨肝,外人再动容也难理解这痛处的万分之一。它在心里,没有伤口,却能在以后的每个日夜、每分每秒都凌迟你的肉体,永无止境。
陈夙愿停住了脚步,默默地想,林家人还不知道阮惜是林业熊的私生女,若是知道了,大概又是一场风波,到时候这位父亲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曾经恨过林业雄,现在突然之间觉得,何必恨呢?
终究不过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