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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坠河

忽然间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头向下栽去,冰冷的河水从我的口、鼻、耳朵灌进来,巨大的水压一下子从各个方向朝我挤迫过来。

1

我用来搪塞亚莉的那句话,最后落到了我自己的头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的计划算是有了,可是变化也跟着来了。

答依俐的确要动身来埃及了,但是我却在她来之前病倒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病得如此之重,病情来势汹汹,我卧床不起,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医官诊断之后,禀告法老得送我去别处静养。静养个鬼!我实在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么厉害,我自认为平时从来不做对健康不利的事情……很难说,这宫里什么事情发生不了?也许……也许,一切都有可能。

法老思索之后,说让我到底比斯去,那里比宫里适宜休养。而且,底比斯是爱西丝公主的出生地,将来——现在说这话有点儿早——将来法老不在了,我与小曼一样有一半的埃及统治权。上鹰下蛇,即为上下埃及的标志,我和小曼从小就各占了一半。趁这个机会,我也好熟悉一下底比斯的情形,把那边的政务梳理整顿一下。

小曼气得几乎要杀人,并且说要陪我一起去静养。我说话都没有力气,但仍使劲在他手上掐了一下,“你好好儿待在这儿吧……我们不能同时离开这里!”

亚莉无论如何也要和我一起离开,就算我说要把她赶出宫去,她也不肯改变主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公主,事情可以日后再做,你的身体最要紧啊。”

我无力地叹气,现在我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谁也震慑不了。也许是我平时太善良了,既没有动辄处死几个宫奴,也没有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弄得亚莉现在一点儿也不怕我。而且由于小曼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亚莉要跟着去服侍我,他是极力赞成的。

所以,在那位被小曼称为蛤蟆公主的答依俐公主抵达之前,我已经离开了孟斐斯,乘船向南进发,沿尼罗河而上,到底比斯去。

泛舟在尼罗河上,河风让人心旷神怡。虽然埃及是一个沙漠国家,但是尼罗河流域的农耕与植被并不少见,纸莎草葱郁碧绿,芦苇随风起舞。我坐在船里,可一颗心像生了翅膀,自由地飞出了窗外。

在我们起程的第三天夜里,河上居然下起了雨。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雨了,听着这沙沙的细雨声,我几乎忘了身在何方。在孟斐斯这些年来,我从没有见过一场雨。甚至城里的穷人家,房子上没有顶盖,反正这里也不会下雨,用不着房顶来遮风挡雨。

我觉得有些恍惚,好像……有什么事模模糊糊地从我眼前掠过去,脑海中有些捉摸不定的声音,伴着雨声、风声及船头上船娘的柔缓歌声,慢慢地浮起来。

我……我以前应该坐过船,而且,经常在河上,在船里,这样……这样地坐着。

“公主,风很凉,关上窗吧?”亚莉小声地说。

“不,不用关。”我探出手臂,让丝丝细雨落在手上。

“亚莉,你出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想点儿事情。”

她慢慢地退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舱门。

我靠着舷窗,雨丝被轻风吹到脸上,微微有些凉。

那些时常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了,就像一个故人,我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貌,却能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忽近忽远,时隐时现,缓缓地,一步步向我靠近。

雨渐渐大了,风也更紧了。原本细细的雨丝变成了雨线,从窗口望出去,条条雨线在暗夜中拖曳出道道光亮的痕迹。

我忽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在喊我,一声一声地喊,温柔而坚定。

我侧耳聆听,那声音我非常熟悉,是让我想落泪的声音。

“小意……小意……”

小意。

我忽然坐了起来!

那声音忽然一下子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连绵不断的雨声。

小意!这是我的名字啊。

那么,叫我名字的人,他是谁?

我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形象,就隔着一层纱,却怎么也揭不开,看不透。

那个人似乎就站在我的前方,朝我微微笑着,他呼唤着我的名字,向我伸出手来。

我茫然地向前伸出手,想要再近一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能触到他,只差一点点……

忽然间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头向下栽去,冰冷的河水从我的口、鼻、耳朵灌进来,巨大的水压一下子从各个方向朝我挤迫过来。

我被呛得很难受,却也回过神来,赶忙屏住呼吸用力踩水,但由于下雨水流显得越发湍急,我好不容易浮上水面,却见大雨之下,天空漆黑如墨,河面宽广苍茫……

船呢?我的船队呢?

我焦急地四处张望,冲着还隐约可见的船队的影子扬声喊:“喂!快回来!我掉进河里啦!”

大雨的哗哗声把我的喊声淹没了,连我自己两耳中都充斥着水声,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叫喊声。

“喂!喂!快回来!救命啊!”

“亚莉!救命!”

我徒劳地呼喊着,船却越来越远。

我想使劲划水追上船队,可是大病之后刚有点起色的身体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来。

我着急地又大喊:“快回来!我掉进水里啦!”

可是大雨浇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那一点黑蒙蒙的船影在视野里渐渐和夜色融成了一体,再也看不清楚。我的体温被河水迅速带走,身体僵硬沉重得像一块石头,被水流冲得再也稳不住,肩膀一歪,就朝河水深处沉了下去。

2

我……到底,是谁呢?

我难道就要在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

不,绝不能!

我用力一挣,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不要乱动。”

他的口音奇异而柔和,我觉得似乎有一股暖洋洋的力量从那声音里渗出来,顿时让我感觉清爽又温暖。

“你的身体太弱了,好好休息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想就这么睡过去,我想醒过来……

可是我的意识却不听使唤。

四周很闷热,我似乎躺在一个会移动的地方,晃晃悠悠,时而颠簸几下。有时会进来一个人给我喂下什么东西,腥而苦涩,让我难以下咽,可是又吐不出来。

我喝下的东西真的很苦啊,可是能感觉到苦涩,说明我还活着。

人活着总是要吃苦的,可是无论多苦,大多数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并且可以在重重的苦涩中,找出一点点难得的甜蜜滋味,虽然这甜意微乎其微,而苦涩却漫长而浓重,几乎纠缠人的一生。

离别苦,爱恨苦,浮生长恨欢愉少……

“呵呵,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子啊。”那声音带着笑意,柔声说,“你醒了?”

我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皮制的帐篷顶,我躺在地上,身下垫的是兽皮,盖着粗麻编的薄毯。有个人背对着我而坐,他的头发是一种淡淡的沙金色,穿着粗麻编的衣服。

“醒了,就把那药喝了吧。”那个人回头冲我说。

我侧头看了看,枕边果然有一个小陶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药汤,散发出一股极冲的辣味,熏得我只想流眼泪。

我试着去端那个陶罐,可手一直发抖。那个人说:“啊,我糊涂了,你在水里泡得太久,没力气了。”

他在我身前半跪下来,端起那罐药,和声说:“你喝了吧,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本来呢,我们小时候都被大人叮咛过,陌生人给的糖不能随便吃,而且我在埃及宫中还受过严训,没有人先尝过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尝一口的,哪怕闻闻也可能有危险。

但是这个人却有一种力量,让我觉得就算他捧的是毒药,我也得喝下去,不能违抗。

那药入口后,苦得我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而且胸口一阵发闷,肠胃翻搅,感觉立刻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才舒服。

“不要吐,不要吐,这种药确实很苦,但是能治病。”

我缓了两口气,想抬起手来,但是没力气,只好说:“麻烦你了,把我鼻子捏起来吧。”

“嗯?”他疑惑不解。

“我自己没力气。”

他呵呵一笑,真的没有再问,伸过手来,不轻不重地捏住我的鼻子。

我憋着一口气,权当自己的舌头不存在,一口气把那小陶罐里的东西喝了个精光!

“好,好,”他笑,“小姑娘很能吃苦,比男儿还强。”

“是……”我只说了一个字,就被口中的苦味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是你救了我吗?真是谢谢你了。”

“是啊,我一早到河上去捕鱼,看到你在芦苇浅滩那里趴着,就顺手把你捞回来了。”

是吗?这么看来我真是命不该绝呀。

他拿了水来给我喝,我还是没力气,他就一手托着我的背,一手把水送到我的嘴边,我则权当漱漱口。

“你经常从河里捞人上来吗?”

他失笑,“为什么这样问?”

我咳嗽几声,“我看你照顾人的样子很熟练,大概是常常这样做吧?”

他笑,“那倒不是,我虽然常常这样做,但不是照顾人。”

他手伸进我身边的瓦罐,微微一笑,竟然从里面捞出一条金黄色的蛇来。蛇很小,只有筷子般长短粗细,盘在他的手臂上,蛇身的鳞片闪闪发光,蛇的两眼通红,仿佛两颗红宝石。它昂首吐信的样子,傲然、漂亮又充满危险。

“啊!”我本能地朝后缩了一下。虽然宫中也养有蛇,且常喂食活的禽畜,但是我从没这么近距离地和它们打过交道。

“不用怕,它不会伤你。”那人笑着说,“这孩子虽然顽皮一些,但是它性情很温顺,你吃的药草,还是它给你找来的呢。虽然味道苦了点儿,可是对你的病很有好处。这小家伙自己还会治病呢,你可多亏了它了。”

“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它了。”

他说:“除了它,你要谢的还有一个人呢。”

“当然。”我无力地笑了笑,“你的救命之恩我绝不会忘的。”

他只是一笑,那种平和温暖的感觉就又来了。

这个人若放到我原先那个时代,去竞选阳光先生或是最佳笑容先生,肯定能拿冠军。他这微微一笑,如同阳光照耀,所到之处无人不拜倒。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还有,此处离底比斯有多远啊?”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这里离底比斯还有很长一段路呢。”他说,“你是要去底比斯吗?”

“是啊。我本来乘船去底比斯的,结果掉进河里……”我想了想,“这里离尼罗河有多远?不知道我家里人有没有找过我呢?”

他点头说:“昨天倒是有人来找过……”

“什么?”我激动地翻身坐了起来,结果头晕眼花,刚翻起来就躺了回去,“那,那我怎么还在这里?”

那人说:“我看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我如果把你还给他们,他们可没本事把你治好、救活,所以我还是把你治好了再说吧。”

“怎么?我的病很重吗?”

他笑了,“什么病啊,你是中毒了。”

“什么?”

“是一种叫热乌的毒草,这种草点燃之后冒的烟有一种清香的味道,有点像那种常用的太阳花做的薰香。可是闻得久了,人的身体就垮了,很难再治好的,况且你又在水里泡了这么久……”

我中了毒!

他下面的话我全然没听进去,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那一句话上。

“你身上的毒是这孩子帮你吸出来的,所以我说,你应该好好儿谢谢它。”

那人举着手中的小蛇朝我一笑,金色的小蛇得意地昂着头,咝咝地吐着信子,似乎也在邀功一样。

“你起码还得再养十天的伤,我们可以晚上赶路,这样的话,等你身体彻底好了,我们也就到底比斯了。”他说,“唉,要不是你身体没恢复,路上哪里用得着这么长时间。”

我回过神来,先把那点儿心事放下,然后向他点头说:“真是麻烦你了。不过,说了半天话,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他微微一笑,“我的名字早没有人叫了,时间一久,自己也就不记得了。你要是为了方便称呼,就叫我一声师父吧。”

这人太会占人便宜了,一转眼就把自己提到了师父的位置上,硬是压我一辈。

我笑,还没说话,忽然帐帘一掀,有个人走了进来,清脆地喊了一声:“师父。”

3

我眼前一亮。啧啧,这个时代的埃及男子,怎么个顶个都是标致的美男子啊。

进来的这位男子,是一个和小曼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可能比他年长一两岁,但是两人的气质完全不同。小曼神采飞扬,青春无敌,堪比小太阳;这位呢,清朗秀丽,由于还年少,竟有几分雌雄莫辨,不过他的眉毛浓密英挺,给他的面孔添了几分英气。

“啊,你醒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一丝惊喜。

我点了点头,他师父说:“这是路卡,我的弟子。”

我朝他笑了笑。他也笑笑,竟然还有点矜持的感觉。

我一个女孩子衣衫不整半躺半坐都没有不好意思,他竟然不好意思起来。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我从水里被弄上来,身上肯定是湿的,现在我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我的纱裙,这,这是谁给我换的?是这个老的,还是这个小的?

不管是哪个,本公主都被他占大便宜了!真是里里外外,清清楚楚……我郁闷得想吐血,磨着牙想逮到谁狠咬一口。

我的眼神可能一瞬间变得有些可怕,那个清秀少年路卡忽然脸色一凛,把头转过去,不再和我四目相对了。

八成是他。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老男人……最有可能的是两个人一起下的手!

我转过脸去狠狠盯着那个老男人,他却若无其事地把小蛇凑过来,“你要不要和它玩?”

我本能地又往后一缩。无论多温驯,这家伙看起来也是毒蛇啊,万一它心血来潮忽然想尝尝新鲜肉味,我岂不惨了。

“不用怕的,它喜欢你。”老男人自言自语,“真奇怪,它可从来不喜欢姑娘的,这次怎么例外了。”

是吗?我觉得有些累,歪着头说:“也许它非美女不爱,而以前没遇到大美女。”

老男人呆了一下,清秀少年路卡脸色一变,赶紧转过头去,看样子不知道是在忍笑还是在偷笑。

“嗯,仔细看看你确实长得不错。”老男人居然一本正经地和我讨论,“但是你年纪还小,顶多是个小佳人,以后应该会变成大美女。”他摸摸小金蛇,“宝贝,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好色啊。”他一边说一边把蛇从自己手上拉下来,放到我跟前,“去,找你喜欢的美女去吧。”

小金蛇盘成一团,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

这条蛇确实给人一种很通人性的感觉。

我在宫里蛇见得多了,但离蛇这么近还是头一次。宫里的蛇奴们倒是从小与蛇为伍,即使那样他们身上也要涂满蛇药,不过,每年还是有被蛇咬死的蛇奴。

因为蛇象征着埃及的保护神,所以宫里一直在养。蛇奴们驯蛇的手艺是代代相传的,他们一辈接一辈地伺候那些蛇老爷蛇太太们,把那些家伙养得又懒又傲,以至于那些蛇看人时带着一种瞧不起的神气,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寂寞沧桑如雪的意思。

这只小金蛇的眼神,似乎也有点寂寞,是那种渴望同伴的寂寞。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它的头。可能因为蛇小,所以它的头显得大一些。我摸过之后,它居然侧过头来蹭了蹭我的手心。

我大惊,这还是蛇吗?

小金蛇,你确定你不是一条狗或是一只猫投错了胎?

老男人哈哈大笑,那种四散的热度简直堪比阳光,“真是有意思,小金宝贝不好意思了。看起来果然是美丽的小姑娘比较让你欢心啊。小姑娘,你要是喜欢,这个小家伙就送给你养了。”

“啊?”我意外地抬起头来,然后小蛇也抬起头来,我们一起看着那个笑得贼兮兮的男人。

“因为我要出趟远门,所以没办法照料它了,不如先寄养在你家里,等我有空了再去找你要。你放心,它很好养的,不挑食,而且可以帮你不少忙呢。”老男人笑了,“比如你这次中的毒,小金就可以闻出来。以后要是再遇到什么有毒的东西,它也可以预警的。你看,它又乖又懂事,你就照料它一段时间吧。”

我不是不肯啊,这蛇看起来都快成精了,肯定品种珍稀,说不定全世界就这么一条。而且在埃及这么个崇拜蛇的地方,这小东西不管到哪个神庙,充个吉祥物、混上好酒好饭都不是难事。老男人怎么会平白地便宜了我?

“它和你有缘啊,你看,待在你身边都不肯过来了呢。”老男人长叹一声,“真是养不熟,养来养去,结果是给别人养的。”

我忍不住想笑,怎么听起来好像父母在感叹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一样。

“好,那就这么说定啦。”老男人转过头对路卡说,“你也该回你家去了,我能教你的东西都教得差不多了,不能教的就是不能教,你再跟着我也没有用。”

我看看他又看看路卡,“你有那个能耐教人吗?你不怕误人子弟啊?”

老男人哈哈大笑,“我怕呀,可是我的徒弟们不怕。”

真受不了,这个自大的家伙。

但是他让我觉得很亲切。

他的性格不太像古人的感觉,不羁的笑容和幽默感倒有点像我们那个时代的人。

“喂,你哪所学校毕业的?”

“啥?”他看着我。

看起来他不是。

我说:“那好,小金我就收下啦,其实我很想连小金的主人一起收下的,不过看起来你吃得比较多,我怕养不起。”

他说:“哦?我以为你家中一定非常有钱呢,多一张嘴或少一张嘴吃饭,有什么区别?”

他转头对路卡说:“好了,路卡,我们今晚起程去底比斯。你呢,就回你家去吧。咱们将来应该还会见面的,到时候你别让我失望。”

路卡现在的神情就已经很失望了。老男人拍拍他肩膀,“好啦,等一下我买点儿酒和肉,给你送行。”

路卡有些惆怅,但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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