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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贡品到祭品

1

丹尼尔在斯泰尔斯中国的第一天是在非常郁闷与乏味中度过的。作为袁克敏的直接下属,理应由袁克敏带着他到各部门去走一圈,相互介绍下。偏偏袁克敏选择了在这天出差,只是交代秘书通过他的邮箱发了封简短的介绍和欢迎词,算是宣布了丹尼尔的履新。

倒是罗伯特主动过来打了个招呼。斯泰尔斯与丹尼尔达成聘用协议几乎是在大中华区的一手包办下进行的,连他的级别、工资、福利等都是由戴安娜亲自操刀。当罗伯特看到丹尼尔的工资条款,不禁倒吸了口气:足足比威廉高出50%!

人才市场或许有这样的规律:A公司的人因为公司涨的工资不高而以20%的溢价跳槽到B公司,A公司只好也以20%的溢价从C公司挖走一个人来填充,C公司又以更高的价格从其他公司挖人过来补。循环下去,整个市场的价位就被抬高了。大家发现,通过跳槽,可以得到比留在公司以每年10%左右的调薪更大的涨幅,于是,频繁的过档就成了普遍的现象。

当然,这个螺旋是不可能一直上旋上去的,到了一定的阶段,幅度越来越少,一旦离职,高阶主管再找到合适的薪水、合适的岗位就比较难了。有的人会自抑身份,选择降薪求职,而有的人宁可待在家里,也不愿要一份有失身份的、掉了价的工作。高阶人士往往不轻易动就是这个原因,他们的盘子更大,机会成本更高。

威廉和丹尼尔都是在一个微妙的时刻完成了各自的华丽转身,这个微妙的时刻似乎来得很及时,几乎在上个旋律将了未了的时候,自己就准确地切入到下一段旋律中,自己更是带着上一段的惯性,开始了与新舞伴的互动,然而,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无暇顾及下一曲该怎么跳,或许他们需要,或许他们认为应该有一个蜜月。

就算有,蜜月过后呢?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那会是个噩梦。

丹尼尔的噩梦来得更早!

就在他郁闷地在办公室枯坐了一天之后,袁克敏回来了。

“你最近的工作是先熟悉华东这边的情况。一会儿我让华东区销售经理刘凯过来向你作介绍。前一段时间公司有些人员流动,尤其是渠道销售部,因此,你先了解斯泰尔斯的企业文化,和大家把关系搞好,对将来你开展工作有好处。我希望你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来。”袁克敏不咸不淡地说。

“好的。但我这个人是个急性子,在办公室待不住,总想多跑跑市场,让自己尽快进入状况。”丹尼尔殷切地说。

“我也是急性子,坐不住。但很多事情急是急不来的。我的建议是你先熟悉自己的team,把现在的team稳定住,找出我们现在亟须解决的问题。至于客户那边,可以下一步再说吧。”自从特伦斯硬把丹尼尔塞给中国区以后,袁克敏就在思忖如何管理这个特伦斯派来的“卧底”。不过,袁克敏倒并不是那么狭隘的人,他的想法是,既然来了,自己不能授人以柄,让别人说自己容不得人。再说了,他毕竟做自己的下属,只要能调教好,听自己的话,未见得就一定跟你特伦斯走。

所以,他决定先冷处理一下,看丹尼尔是否识相。

袁克敏向各大区域经理特别交代,丹尼尔的任何部署,都要汇报给袁克敏;同时也告诉他们,凡给经销商的特价审批,一定要得到袁克敏的批准。而以前,威廉就可以批。透过这个信息,下面的人立马就感觉到丹尼尔的权限受到了限制。

这多少让原南京分公司经理刘凯心情舒畅了些。

本来,袁克敏已经许诺了他做渠道销售总监的位置,没想到不到一周,自己的总监梦就破灭了。如果当初仅仅把刘凯从南京分公司经理提升到华东区域经理的话,他会非常开心的;问题是,人就是这样,本来没有,也就无所谓损失;许诺你有,又再拿走,就很难接受。袁克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刘凯接受了华东区域经理的位子作为对他的补偿。本该是件激励他的事情,却反而打击了刘凯。

刘凯意将平难平之时,丹尼尔上任了。似乎他也听说了刘凯的故事,因此,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格外小心。刘凯也客客气气、不即不离、不远不近。而桀骜不驯的华北区经理赵擎天就明着抬杠了。

起因在于丹尼尔的一通电话。

“赵经理,我从数字上看到,从去年10月份开始,华北区给一家叫京旺的公司批了七次特价,为什么它可以拿到这么多的特价?”

“他的量走得特别快,市场的纵深开发也做得不错,我们当然要支持他把量做上去,公司不是也一再强调要跑量吗?批特价是综合考虑对方付款周期、信用等级等情况定的。这些情况当时都汇报过威廉,最终也是他批准的。”赵擎天轻描淡写地回答。

“那我们现在是否有明确的文件规定这些标准呢?而且,威廉已经走了,那为什么最近华北区又批准了两次?”丹尼尔并没有放弃,根据他的经验,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最近这两次因为很急,我向袁总直接汇报了,他口头同意的。至于以前有没有文件规定,我想应该是有的吧,但权限不在各区域,你要不问问总部其他人吧。”赵擎天有些不耐烦。

“那好,下不为例。今后的特价申请一定要报总部审批后才能实施,你们不得自行批准,再急也要走完程序。”丹尼尔的口气明显带有警示的味道。

“那是报给你审批还是报给袁总啊?”赵擎天的话在丹尼尔听来有些阴阳怪气的。他刚刚得到袁克敏的通知,这类审批要袁克敏最终核准。但堂堂渠道销售总监,如果连特价审批权都没有,那么下面的人完全可以不甩你。

想到这里,丹尼尔说:“我理解袁总的意思是他最终审批,你们要先报到我这里,由我审批后,再转呈袁总。”

“那袁总也得再发个通知确认一下吧?再说了,经过的环节太多的话,会影响效率的。”赵擎天自恃有袁克敏的支撑,根本就没有把丹尼尔这个外来户放在眼里。

“袁总那边我去沟通!我再强调一次,从现在起,各区域不得擅自批特价!”丹尼尔心想,妈的,我在塞斯的时候,下面的人敢这样对我说话,除非他想走人了!但他还是按住了自己的情绪。

放下电话,丹尼尔在屋子里面踱起步来,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鼻子到处嗅嗅,一阵阵烟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像极了烟灰的味道。

他叫来了助理。

“以前威廉在的时候,经常会在屋里抽烟,物业不让开窗,大楼的透气性能又不是很好,所以屋子里就会有一股烟味。”

丹尼尔不抽烟,所以对烟味特别敏感。

“那有没有办法可以消除这股味道呢?另外,请去跟行政说一下,我的座位要做些调整。”

“您是说方位吗?”助理讷讷地问。

“是的,我的桌子要正对着门。”丹尼尔说。

“那好,我去问问看。”

丹尼尔在屋子中央又踱了几步。他要把威廉的味道和影子全部去掉。这几天打了一圈电话下来,给他整个的感觉是,现在没几个人把他这个新任的总监放在眼里。华东和华南还算客气,华北给人的感觉相当糟糕,甚至在电话里都能想象出他们对自己撇嘴角的样子。而更让人胸闷的是,自己顶着威廉一样的头衔,权力却大大缩小。他明显感觉袁克敏还不信任他,自己这个“总监”还“总是监督”而已,没有真正操盘,这跟自己在塞斯纵横捭阖相差实在太大。

购物之后,通常会有个“后悔期”,要么觉得买贵了,要么觉得物非所值。此期或长或短,视物主心态而定。加入新公司后,往往也会有类似的“后悔期”,丹尼尔的来得早、也来得急。

怎么能尽快树立权威、打开局面?他决定到特伦斯那里去寻求帮助。

“他们的反应,我完全能想象出来。”特伦斯好像并不意外,“你看到我墙上这幅字了吗?”

顺着特伦斯的手指,丹尼尔看到了“慈不掌兵”四个字,点点头。

“知道它的意思?”特伦斯拍了拍丹尼尔的肩膀。

“从字面上,我完全理解。”丹尼尔答道。

“管理任何团队都讲究刚柔相济,刚和柔,看什么时候用,我不主张一味刚到底,也反对一味柔到底。我在新加坡,虽然从小受西方教育,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了解不多,但最近十多年来,突然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感起兴趣来了。因为我发现,其实很多西方的管理思想都可以从中国的传统思想中找到共鸣。比如,中国的法家思想,其实就跟我们讲的绩效管理理念很相近。你们中国人讲‘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不也跟西方人经常讲的让不合适的人走人一个道理吗?虽然他失去了工作,但或许是他不适合这份工作,你让他走人,他可以去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岗位,在更合适的位置上让自己取得成功,这不是菩萨心肠吗?”特伦斯始终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像在“百家讲坛”上演讲的教授。

“但我现在感觉自己像在被孙悟空的金箍棒划定的圈子里,劲儿没法使。”丹尼尔焦急地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作为一个高阶主管,到了一个新地方,总是希望能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你带给斯泰尔斯的是什么价值呢?”特伦斯启发着丹尼尔。

“我想应该是我过去多年在渠道开发和管理方面的经验吧。”丹尼尔说。

“对。那么,如果这两个方面我们一定要先侧重一方面的话,那应该是哪个呢?”特伦斯继续引导。

“你的意思是说渠道管理?”丹尼尔有些开窍了。

“Exactly!(完全正确!)市场总是在上升,保守估计的话,这个市场也还有五到十年的黄金期。那么,我们的判断是,对市场的增长我们不必太担忧。但问题是,如果我们在渠道管理方面始终无法达到总部的要求的话,我们的增长是不健康的、不能持续的,甚至是没有意义的。我想,如果你有了这样一个big picture(整体画面)在头脑中的话,是不是对自己的使命更加清楚?”

“我明白了。但我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大中华区和中国区是否在same page(同一个页面,意指大家的理解是一致的)上?”丹尼尔试探着问。

“我相信袁总是清楚这个方向的,但或许他对于渠道的规范管理有自己的理解。所以,我希望你能随时让我知道渠道上的任何变化,包括人事、价格、经销商的动态,等等。”特伦斯尤其强调了“任何”二字。

“我担心袁总那边……毕竟他是我的直接上司。”丹尼尔不无担心。

“我没说让你越级汇报,但可以越级沟通嘛。没有哪个公司规定老板不可以向下属的下属了解情况,也没有哪个公司规定下属就不能和上司的上司沟通,否则信息怎么流动?高层管理者怎么能掌握front line(前线)的情况?我不会绕过他直接给你下命令,我只制定规则,他对你下命令。而我从你这边了解到的情况,可以让我判断我制定的规则和下的命令是否得到了遵守和执行。就是这样。”特伦斯的语气毫不含糊。

但在你看来的沟通,在袁克敏看来就可能是越级汇报了。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从上到下可以一竿子插到底,但从下往上,你能一竿子通到天吗?丹尼尔想。

越级汇报有点像爷爷、儿子和孙子的关系。从来没有哪条规定说,老爷子不能绕开儿子向孙子发话,也没哪条规定说,孙子不能绕开老爸去爷爷那里撒娇。

对自己的使命丹尼尔算是搞清楚了,但对如何在“老爸”和“爷爷”之间周旋,让他本来就沉重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他预感到这将是一条异常难走的路,远比他做出销售业绩更难,他没想到的是,前面竟然是万丈深渊。

2

过了六月,气温升得很快,转眼间,各大商店都开始第一轮的夏季折扣了。这些年,全球气温转暖,夏天热得有些不讲情理。以前,时不时来个台风,能爽上几天,这两年,台风好像也少了,就是偶尔掠过上海,也是尾巴扫了一扫黄埔江面,就转到浙江和福建去了,或者是在其他地方折腾够了,才勉强到上海周边,那时候,也没什么威力,只把天上的云层推到一起,看起来蛮吓人的,其实,都是虚张声势,然后,照样热,就像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大象,压得下面的草,连气都透不过来。

斯泰尔斯中国的大会议室,已经开了将近半天的会。只是偶尔有一两个人走出来上厕所,神色凝重,或是出来打手机,但都匆匆地挂掉,很快又返回去。中午,公司的清洁阿姨陆续把快餐送进去,一会儿,又拿了个大口袋装了一堆垃圾出来。

这景象,就像医院急诊室外,一些人望穿秋水,一些人闪进闪出。

里面,两大主角——特伦斯和袁克敏,各自坐在自己的惯常位置上。

特伦斯通常是一定穿西装的,再热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也脱掉了西装,嘴里叼着雪茄,时而又把眼镜摘下来,用布擦拭着。

袁克敏只咬了几口汉堡,就没了兴致。他把领带口往下拉了拉,松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试图让脖子缓口气。杯子里,已经是五杯咖啡了,嘴里尽是苦涩的滋味。会议桌上面的三个烟灰缸都塞得满满的。屋里,烟雾缭绕。

“总之,定价权一定要由大中华区来统一管理。袁总,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担心什么?如果说担心效率,我们楼上楼下,沟通起来很方便,我保证不会误你任何事情。”特伦斯的口气十分坚决。

“我想说的是,中国区管理价格这么多年了,没出现过什么问题吧?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做这个调整吗?”袁克敏知道,定价权是渠道销售的命脉,你没有这个权力,那么什么特价呀、优惠呀,都会受到掣肘。最多,你只是客户和大中华区之间的传送纽带而已。更何况,没有定价权,你在客户那里就没有任何灵活性可言,显然,你的地位都会下降。

“调整当然是必要的,至少有两个好处。第一,据一些KA投诉,他们拿到的价格比我们的一些一般的经销商拿到的价格还高,我们承担不起lose(丢失)这些global(全球)大客户的代价。定价权centralize(集中)到大中华区后,就可以统一协调,不至于再像现在这么混乱;第二,现在的渠道销售价格很不一致,你们看看我的这组数据就会承认这一点。”特伦斯打开PPT,指着一组数据说,“看看,在成都,你们给这家经销商这个价格,在北京,同样产品的价格竟然低10%!在郑州,又高15%,到底你们是依据什么样的标准在定价?”特伦斯用眼睛盯着袁克敏。

袁克敏没有吭声。沉默在蔓延。

“我们不是那种夫妻老婆店,想给客人什么价格就给什么价格。我们是一家跨国公司!这里需要制度和管理!”特伦斯“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正在低头看数字的丹尼尔吃了一惊,把头抬了起来,刚好碰到袁克敏扫射过来的眼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啊,如此闷热的季节都觉得寒气逼人。

丹尼尔觉得自己的背在出汗,他也知道袁克敏眼光里的含义是什么。因为,特伦斯手上的数字,正是自己提供的。

他觉得喉咙很干,抓起矿泉水使劲地灌了几口,由于倒得太猛,一股水竟然滑到自己的衬衫上面了,马上,胸前就湿了一片。

好在其他人都没注意,他们各自在盘算着,就像围观打架的人群,热闹固然热闹,但没准儿自己挨个误伤。

“我不否认有这些问题存在,但是否统一到大中国区就能解决呢?我们现在有上百家经销商,如果它们每一款进货的产品价格都要等着大中国区批准,那我们的销售人员、市场人员还做什么事情呢?况且,大中华区也没有那么多人力来处理这么多的价格申请。效率不下降才怪!”也只有袁克敏可以在这个时候继续跟特伦斯对仗。

与会的其他人,要么埋着头记录着什么,要么若有所思地盯着投影幕上的图表和数字,就没有一个人发言。他们都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会挨飞刀。

“在管理上,关于分权和放权的争论就一直没有停过,各有道理,我们今天也争不出个结果。但是,我觉得我们今天的会议是很有成效的,我们各自都提出了明确的看法,这很好,问题不说透,就解决不了问题。”特伦斯突然站了起来,一番话,云山雾罩的,让人不知道他背后的真实含义。

“大家都说现在是全球化,globalization,我认为应该叫全球本地化,globalization,这是我偷一个朋友的发明。为什么我觉得有道理呢?现在,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不融入到全球化的结构中,它无法很好地生存;但是,任何的全球化,如果不与本地情况结合起来,就产生不了synergy(协调效应)。我们的价格战略,需要一个整合,那就是要集中管理,否则全乱了;但是,完全集中,就没有灵活度了。”

特伦斯走到袁克敏的身边,轻轻拍了拍袁克敏的背:“我理解你们需要一点灵活度。这么办,给予经销商的任何价格优惠,只要没超过10%,你批;超过10%的,报上来。各区域的销售经理无权审批任何特价和价格折扣。Fair enough(够公平吧)?”

特伦斯不要一个大获全胜,不尽取、不尽予是他一贯的风格。对他来说,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对袁克敏来说,又没有失去全部的东西,这样的交易,你不答应都不行。

拍我的背,让你越拍越背。袁克敏一阵厌恶在心头,而多年的修炼他已经做到,或是正在做到“矫情镇物”,这时候,竟然能凑出个笑脸来。

再扛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该收手得收手。只要没全输,自然有翻盘的可能。想到这里,袁克敏开腔了:“我同意。我想大家也都领会到了,看来,我们中国区看问题的角度、理解问题的深度,都还很窄,经特伦斯的点拨,就开窍了。那特伦斯你看,我们今天的会是否就到这里?我们回头整理个memo(备忘录),然后发通知出去,从今天起就这么执行。特伦斯,今后我们报上来的申请,一定要尽快帮我们审批哟,否则,经销商们会满世界追杀我的。”

“没事的,不用担心啦,我给你挡子弹,哈哈哈。”特伦斯笑了起来,下面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像是天边的阴霾突然间闪出了一道亮光,那不是阳光普照的晴朗,反倒刺目、反倒清寒。

“袁总,这是我出差的报销,麻烦您签一下。”在袁克敏走过丹尼尔身边的时候,丹尼尔把一叠发票递了过去。袁克敏只是轻轻地说:“先交给安吧,明天我再看。”然后,看也不看丹尼尔一眼,径自向室外走去。丹尼尔一手拿着票据,一手拿着笔,僵在原地,咋看过去咋像一个找偶像签名,但惨遭拒绝的粉丝一样。

丹尼尔可不是一般的粉丝,他不会因为没有得到签名就放弃了追随,更不会因此而耽误了自己的时间表。对经销商的规范措施很快就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凡事先啃硬骨头是丹尼尔的风格,他已经找好了自己下嘴的地方,那就是斯泰尔斯在华北地区最大的经销商京旺公司。

京旺公司的老总韩伟先前是政府官员,十多年前下海做生意。他的手法非常强悍,为了打开一个市场,对上压厂商,要高额返点、价格优惠,对下不惜压价甚至无利销售,让量跑起来,很快,他就把斯泰尔斯的产品做到二级、三级和农村市场,成了斯泰尔斯在华北的主要支柱。最近几年,京旺自恃实力雄厚,已经不再满足京、津、唐地区了,竟然把货窜到大连、沈阳和鞍山,不断地向这些地方冲货,把个东北地区的市场价格搅得非常混乱。店大了欺客,客大了也欺店,京旺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斯泰尔斯索要各种优惠,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按兵不动,几个月都不进货。

而斯泰尔斯华北区域经理赵擎天对此一直是默许和纵容的。公司唯销量是问,不及其余,所以,只要销量达标,就一美遮百丑。对韩伟窜货的问题,东北地区已经抱怨过无数次了,每次都不了了之。

拿华北开刀,丹尼尔是有备而来的:有特伦斯在后面支持着,袁克敏在大背景下不可能反对。从目前的情况看,其他几个区域对丹尼尔的到来,虽然说不上热烈的欢迎,但至少还维持了个表面的和谐,特别是跟华东的刘凯合作起来,刚开始还是有些别扭,但很快双方都认同对方的实力和处世风格,反倒日渐亲近起来。

丹尼尔的性格是遇事专往阻力最大的地方走,对他来说,不拿个牛人当马骑,自己其他地方的小胜都没有说服力。

这天早上,他来到罗伯特的办公室。

正在写邮件的罗伯特站了起来:“请坐。”

丹尼尔坐了下去。

“你的前任威廉是个大胖子,以前每次他到我办公室,也坐这张椅子,我都担心他会把椅子坐翻。”罗伯特笑着说。

“我最近好像也胖了不少,自从到斯泰尔斯以来。”丹尼尔感慨地说。

“哦,那我们这边是什么这么养人啊?”罗伯特不解。

“咳,我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前在塞斯,每周至少出去一次,每次两三天,跑几个城市。现在好了,到斯泰尔斯这边,就在华东转悠。其他时候都在办公室待着。”丹尼尔抱怨说。

“袁总可能是希望你先熟悉情况,然后再到各地去巡视吧。”

“不下去是了解不到情况的。”丹尼尔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今天来是想咨询你一个事情。”

“什么事情?”

“我们这边跟员工签的劳动合同,一般是签多长?”

“新进来的员工,无论级别,除老板特批以外,一般都签一年。一年后,决定续签的,签三年。”

“那续签的时候,可不可以只跟员工签三个月的合同?”

“三个月?”罗伯特一脸茫然。

丹尼尔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罗伯特。

“没有规定说不能签三个月。这种情况比较少见。”罗伯特回答,“你想跟谁签三个月呢?”他又追问一声。

“华北区域经理赵擎天。”丹尼尔平静地说道。

“有什么原因吗?”

“在他的管辖之下,屡屡出现经销商窜货的情况,我跟他提了多次,这类事情仍不时发生。昨天,东北有三家经销商联名写信告他,称要是我们不解决京旺公司的窜货问题,他们将不再做我们的经销商了。”丹尼尔语气冷漠,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习惯性地眯缝起来,脸庞透露一股杀气。

“我赞成对这种行为必须要给予警告。但是否可以考虑用其他的方式,比如发封警告信?”罗伯特觉得丹尼尔是想通过此事树立自己的权威,杀赵擎天这只鸡给其他的猴看。上任伊始就这么大的动作,罗伯特佩服丹尼尔的勇气,也担心此举未免动静太大,毕竟赵擎天可不是什么善主。

“警告信对这种人根本没效果!要罚就得让他长记性,我也不是没给他留后路,如果他识相,改正过来了,三个月合同期满,我继续和他签,签三年也可以;但如果他依然如故,那就对不起了,三个月一到就让他走人,而且,还可以不用赔钱。”

“按以前的规定,合同终止可以不赔,但现在,如果公司提出终止,也是要赔偿的。”罗伯特纠正道。

“但即使这样,也比我解除他合同方便吧。解除合同除了赔钱,还需要充足的理由,你说是吧?”丹尼尔对劳动法规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当然是个办法。但你是否考虑过这样做的影响面?”罗伯特问。

“影响肯定有,但斯泰尔斯在渠道销售方面屡屡出现的问题说明,我们再不采取严厉的措施已经不行了!而且,上周公司专门发了文件,凡是经销商异地窜货被查实的,一律取缔经销商资格,并对其所在区域的销售经理进行严肃处理。袁总和大中华区都是支持的。我们对赵擎天的处理也给所有的经销商和公司各区域经理、分公司经理一个明确的信号:公司对这些事情是认真的,不是走过场。”丹尼尔态度非常坚决。

“你手上的证据确凿吗?”罗伯特还是有点不放心。

“你可能也知道,我们发到各区域的货都有不同的编号。比如,到华北区域的货是PN,北京是PN-1,天津是PN-2,依此类推。而东北地区的编号是PNE,沈阳的编号是PNE-1,大连的编号是PNE-2,其他城市也各有编号。现在,他PN的货,跑到PNE去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丹尼尔言之凿凿。

“你也听听袁总的意见吧,毕竟赵擎天是个区域经理。”罗伯特望着丹尼尔,心想,一般新领导上任,都会先了解公司内部的人际关系,然后再伺机布局。丹尼尔不像是莽撞的人,或许已经有人告诉了他中国区的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对于剪不断、理还乱的麻,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用快刀斩。显然,丹尼尔不是那种嗜好修修补补的人。

“袁总那边我会去说,我相信他会同意的。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咨询法律上的风险。”丹尼尔站起身来。

看来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到这里来无非是了解一下有无法律风险,顺便也打个招呼,仅此而已。此人不仅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是个有了主意轻易不会变的人。

雷厉风行,到底比威廉有魄力。斯泰尔斯的沉疴,就得要这样的人才能医治,罗伯特暗想。不过,他也捏了把汗:这里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呐。

但他怎么知道赵擎天合同要到期了呢?罗伯特还是有些纳闷儿,在送走丹尼尔之后,他叫来了杰西卡。

“华北赵擎天合同是哪天到期?”

“下个月25号,刚好还有一个月。我们昨天刚发了是否续签的通知给他的直接上司丹尼尔。”

哦,原来是这样,正愁没机会找突破口的丹尼尔正好利用了这个机会。

但是,逼赵擎天出局真那么容易吗?

3

甲级写字楼就是不一样,每天早上,沪江大厦门口,物管、保安、保洁的都要出操,领队还要训话,一群人都穿着整齐的制服,看上去还真是那么回事。远远的,还有一个人在训练狼犬,罗伯特每次走过都要驻足看看。野性十足的狼犬在饲养员的驯化之下,居然还能做出鞠躬作揖的姿态,样子煞是好玩。

这天早上,看上去似乎早训做完了,既没有新任务,又没有狗食,它就兀自地冲着前方吼叫着。罗伯特顺着它吼叫的方向一看,远端,有一只小猫,正用爪子刨着树枝,独自玩耍,显然没有把五十米开外的狼狗放在眼里,连朝这边望都不望一眼,自娱自乐的,非常起劲;狼犬使劲地叫着,试图引起猫的注意,或是想把猫吓跑:这是自己的操场,外来者怎么也该打个招呼,擅自闯进来,这算哪门子事儿?

小小年纪的猫,见过多少世面?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还是它知道你脖子上有根套,你过不来的?反正,小猫完全没把吼叫的狼狗当回事儿,只是偶尔瞟一眼,然后继续玩自己的。

罗伯特见状,不禁笑了起来。想起以前看过一篇动物学家写的文章说,当你观察动物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人的心思去揣度动物。动物都不简单,它们有自己的思维。人最多只能说,我们猜它们可能在想什么,而不是它们在“想”什么,那是你人在“想”,不是动物在“想”。

照这个理,那狼狗说不定是在向小猫求爱也未可知。

走进办公室,发现招聘助理小张也到了。通常,罗伯特上班都很早,因为按上海的交通状况,早高峰晚出发十分钟,最终到达公司的时间不是晚十分钟,而是成几何级递增的。

以往这时候办公室都没什么人的,小张来这么早有些反常。

“老板早。”小张刚毕业两年,勤快、聪明、手脚也麻利。

“早。今天怎么来这么早?”罗伯特一边往杯子里放茶,一边笑着问。

“嘿嘿。我想跟您聊聊。”小张的小脸红扑扑的,宽宽的额头有些发亮。

“好啊。”

罗伯特打开电脑,小张坐了下来。以往有同事到罗伯特办公室谈事情,都会顺手把门带上。小张跟着罗伯特进来,并没有去关门。她想,万一自己老板丽丽来了,看到自己关着门跟罗伯特谈事,心头不知会怎么想,要是门开着的话,就很好解释了:碰巧自己今天上班早,跟罗伯特闲聊两句。

“老板,我今天跟您聊的事情,别告诉丽丽好吗?”小张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有什么秘密吗?”罗伯特有些好奇。

“是这样的,我还没想好,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到销售那边在招人,我想转过去做销售。”

“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大学学的是行政管理专业,跟人力资源管理更接近一些,对吧?”

“是的。但我毕业到现在两年了,做的事情都差不多,我想再接触些其他知识。”小张撅着小嘴,像是不好意思把考得不好的卷子给父母看的小学生。

“如果说要接触其他知识,是不是在人事部内部换,比换到其他领域更好呢?”

“我也想过。但我喜欢更有挑战性的工作,比如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小张低着头。

“我常说,职业生涯规划就好比一个人的隆中对,需要对一个人的前景做一番全面的思考。我支持你希望拓宽自己的职业道路的想法。我提几个思路,算是我的建议,你看如何?”罗伯特说。

“好的呀。”小张抬起头,全神贯注地。

“首先,我认为,一个人不一定要专业对口。但专业对口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自己所学的,能用得上一些。你另起炉灶的话,你还需要从头积累新的知识和技能,大学四年所学的不用,就显得可惜了。”罗伯特喝了口茶,顿了一顿。

“其次,一个人职业发展的路,其实是一个收敛形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一切都很新鲜,觉得有好多路可以去走,选择似乎多得很。但越往后头走,你会发现,我们是要做减法的。我们需要考虑的不是拥有多少机会,而是要放弃哪些机会。再说直白一点,就是我们不是要考虑选择做什么,而是要考虑选择不做什么。选择好了以后,就要专注在机会不错,自己能力也匹配的领域了。然后,坚持下去。”

“可是我现在并不清楚我的能力长项在哪里。再说了,当初考大学的时候,只想着能上大学就OK了,对于专业什么的,其实都没有仔细去想过,有些志愿都是胡乱填的,或是听人家说这个专业怎么怎么样好,就填了。”小张伸了伸舌头。

“OK,我同意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认识是个长期的过程,我也经常在否定自己呢。”罗伯特笑了笑,“所以,我一直有个观点,那就是年轻的时候,比如大学刚毕业两三年的时候,你尽可以去尝试不同的工作,去发现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也就是说,你可以拿这两三年去打水漂、去碰壁、拿时间换经验,反正机会成本不大,时间也还在自己手头。但是,也就是这两三年之内你必须作出选择,因为越到后头,你会发现你越浪费不起了。”

小张认真地听着,似乎有了些启发:“那您觉得我适合做什么呢?”

“这个我无法答复你。毕竟我对你了解不多,丽丽比我更有发言权。不过,我可以建议你去做个职业能力的测试,在网上可以查到很多这样的测试题,书也有,包括你的性格适合什么工作等,都可以测一下。但是我不同意你刚才说的,自己喜欢跟人打交道就适合做销售。你想想看,你说的喜欢跟人打交道,意思是说,喜欢跟所有类型的人打交道吗?还是说,喜欢跟自己喜欢的类型的人打交道?”

“人当然是愿意跟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咯。”

“那好,我告诉你,选择做销售,你就要跟所有类型的人打交道,这由不得你选择!你要陪他们吃饭、喝酒,万一遇到些个别有用心的人,你还得担待着,至少要费心思去婉拒吧。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喝酒吧?就算你喜欢,天天喝,或者过量地喝,你也不会喜欢,对吧?有句话叫,只看贼吃肉,没看贼挨揍。你可能看到做销售的同事每天在外头风风光光,不一定看到他们在厕所里吐得肠子都要吐出来的样子吧?不一定看到他们为了收款,受尽了人家的脸色吧?不一定看到登门拜访,被人家前台小姑娘轰出来的窘相吧?”

小张无语,发怔。

“你一定要把这些问题想透!我可以介绍几个销售同事跟你聊他们每天的工作内容,然后你自己决定是否选择去。”

“可是,如果我继续做现在的事情,我觉得自己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了。”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应该,应该是吧……”小张有些讷讷。

“我并不这么看。一个人是否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取决于自己是否挑剔自己的工作、找自己的碴。如果你足够挑剔,你会发现自己还有很多的空间可以去拓宽。比如你做招聘,你是否有意识去学习更多的心理学知识?社会学知识?甚至星座、血型、相术这些东西?你是否了解过古人是怎么看人的?比如,诸葛亮有什么见解?曾国藩有什么见解?”罗伯特不断地追问。

“只是一鳞半爪地了解一些。”

“其实,只要你肯往深了做,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去学的。刚才我们说到了坚持,古人说,人要‘择善固执’。如果你确定了自己的方向,那就是择善;如果再坚持下去,那就是固执。我相信你只要坚持下去,职业生涯总有成功的一天。知道周星驰、刘德华他们在成名之前,跑了多少年的龙套吗?如果他们当初没有坚持下来,转行做了其他,或许他们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坚持也是一种积累,你好容易有了两年的专业积累,然后你放弃,转去做了其他,那么,你这两年的积累,至少在专业上的积累,基本就没用了,在新的领域中,你又需要重新积累,包括知识、技能、人脉等,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去浪费呢?”

外面,进公司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那,那我再回去想想。谢谢老板,千万别告诉丽丽噢。”小张眨巴眨巴眼睛。

“放心好了,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罗伯特笑着说。

在另一间办公室里,渠道销售总监丹尼尔正与他的华北区域经理赵擎天在电话里进行一场唇枪舌剑。

“丹尼尔,为什么只给我签三个月的劳动合同?”赵擎天几乎拿起电话就开炮了。

“为什么?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丹尼尔冷冷地回答。

“什么叫我不知道为什么?公司续签合同历来是续三年,为什么只给我续三个月?”电话那边声音很大。丹尼尔把听筒拿得离耳朵稍远点。

“续三年这是一般情况,特殊情况下,可长可短。”

“我什么情况特殊了?”

“你当然特殊!公司一再规定禁止经销商窜货,一再规定未经批准不得擅自批特价,你赵擎天照做不误,这还不算特殊?你还有没有把公司的规定放在眼里?”丹尼尔的声音也不小。

关闭的办公室一般是可以隔音的,但如果里面声音太大的话,外面一样能感受到。玻璃窗外,两三个同事不时往丹尼尔办公室瞟着。

“你是想说没把你这个总监放在眼里吧!”赵擎天毫不示弱。

“你把我放不放在眼里没关系,你眼里没我,我照样存在。关键是公司不能容忍定下的规矩得不到执行。只要开了口子,大家都会有样学样。所以,对不起,我只能拿你开刀!”

“你别仗着有大中华区给你撑腰,就以为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以为自己是哪根葱啊!”

“我不跟你扯这些。合同你也收到了,签还是不签,你自己看着办。我会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签不回来,公司将终止你的合同。”

“我明确地告诉你,要签我就签三年,要么我就不签。你这分明是刁难我!”赵擎天几乎是在吼叫。丹尼尔把话筒放下,摁了免提键。

“我也明确地告诉你,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一切不是我期望的结果,是你逼迫我做这样的决定的。”

“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要去告你!”

“那就请便咯。你可以向人事部咨询,看是否违法。如果你信不过公司的解释,你还可以去咨询律师。”丹尼尔没有丝毫的退让。

从普通的销售做到总监,像赵擎天这样的人,丹尼尔见多了。当初一个跟他同批进公司的哥们儿,在丹尼尔升到经理后,始终不能调整好心态跟他共事,处处掣肘,丹尼尔最后也是把他给开掉了。在离职那天,那个当初的兄弟操起一张椅子就向丹尼尔砸了过去,丹尼尔的左手当场骨折。后来,公司的保安来了,才把那人给拉住。丹尼尔异常冷静地拨打了110,愣是让警察把那人关了七天,从此,二人视若寇仇。

“谢谢你的提醒!我当然会咨询律师,你一手遮不了天!”赵擎天干吼着。

“我随时奉陪。”丹尼尔摁掉了电话。

挂掉赵擎天的电话,丹尼尔就给特伦斯去了电话,简单告诉了情况。

“你做得对!我一定支持你。”那边传来特伦斯赞颂的声音。

“其他方面我并不担心。关键是,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打狗看主人。我担心袁总会出面干预。”丹尼尔有些投鼠忌器,向赵擎天开火,等于向袁克敏叫板啊!

“你不整治几个害群之马,自己的威信根本树立不起来。放心,袁总那边我会打招呼的,我一会儿就打。”特伦斯安慰着丹尼尔。

他知道,丹尼尔去了中国区,如果“坐姿”不正,很快就会坐到袁克敏一边的,那么自己的全盘计划就会落空。所以,一开始,特伦斯就没想过要丹尼尔得到袁克敏的信任,也断了丹尼尔两头下注的念头和可能,说白了,丹尼尔就是放到袁克敏身旁的定时炸弹,而且,袁克敏知道了也打不出喷嚏,也不敢去拆这颗炸弹。

让猫吃辣椒有三个方法,一是唬着吃,一是哄着吃,一是把辣椒涂在猫屁股上,让它舔着自己的屁股吃。

特伦斯显然对最后一个办法更感兴趣。他完全能猜得出来,此时,赵擎天或许正在跟袁克敏通电话,诉说委屈、痛说遭遇,他甚至都能想象袁克敏眉宇间的杀气。

4

招商银行的ATM机很有特点,每取完一次钱,它都会把你的卡给退出来,如果你还要继续取,你得把卡重新插进去,输密码、选服务类型、选金额,如此反复多次。碰巧你取得多的话,比如取一万,你得把卡进进出出四次。而其他银行的ATM机大多不这样,取够了,卡才会吐出来。

所以,每次听到这间银行的广告词“招商银行,因您而变”,罗伯特就不禁苦笑:银行大人,您改变了什么?我为您改变还差不多,比如,我已经变得很有耐心。

但他今天有些没耐心了,谢佳在外面车上等着,大白天的,万一警察过来抄牌不就麻烦了。但偏偏今天又要多取,罗伯特的手指不禁在ATM机上不停地轻敲了起来。

两人正准备去听一场国学讲座。自从于丹在央视《百家讲坛》开讲国学之后,培训市场上这个话题好像热了起来。谢佳瞅准了这个时机,邀请了一位知名教授,也准备推这个课程,没想到推广的效果还不错,竟然引来了不少中小民营企业家报名,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今天是二十个人的小班,谢佳让罗伯特也去听听。

课后,罗伯特在车上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在想,任何一个热点话题,总有它热起来的理由。”

谢佳正在把自己那辆丰田越野车从车库倒出来,她小巧的身材在宽大的车里显得有些单薄。她总说,开大车让自己有种操控感和运筹感,特别舒服。罗伯特每次看到她对手下吆五喝六的时候,就很难把眼前的她跟在自己面前撒娇放嗲的她联系起来。

或许是在想怎么回答罗伯特的话,也或许是在想其他,谢佳的车一屁股居然撞到了后面正巧驶过的出租车。

“你怎么在倒车?”出租车上跳下一个男人。

“我怎么在倒车?你开车不看前面啊?倒车灯那么亮的光你都看不到吗?”谢佳也迅速跳了下来,直接就顶了回去。

罗伯特也下来了,看了看后面,双方速度都不算快,小擦刮。

“我是直行啊,直行优先你知道吧。你倒车当然要看后面。”出租司机不依不饶。

“那谁让你开那么快呢?这里是停车场,又不是马路。”谢佳瞪着出租司机说。

“你看,喏,我前车挡被撞了道痕迹。”出租司机指着他的车。

“哪里有什么痕迹?哟,亏你还说得出来,看也看不到的,我这里才有痕迹呢。”谢佳撅了撅嘴。

“小姐你还是要讲讲道理嘛,明明是你先撞上我的,是你的责任嘛。”

“你说是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啦?就是要追究责任也要把交警叫来才能定的呀。”

这时候,车场的人过来了,息事宁人地说:“都是小的擦刮,后面还有很多车要等着进来呢,要不小姐你就赔他点钱就算了。”后面的喇叭响成一片,在封闭的停车场里格外的刺耳。

车场的人又去做出租司机的工作:“又没刮什么大的痕迹,就算了吧。”

“那至少也要赔五十块钱。”出租司机嘟嘟囔囔地,又像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找我赔?我找谁赔去?就算是我的责任,也是保险公司赔,凭什么我掏钱?”谢佳走回驾驶座,取出手机,干脆把门锁上。

“你实在要我赔,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警察,让他们来确定责任。然后找保险公司。”说罢就准备打电话。

“哎呀,都是小问题,大家何必那么认真呢?”车场的人急了,后面的车越堵越多,好几个驾驶员也下来了,有人也说,“出租车就算了吧,为这点钱,跟人家小姑娘争有什么意思嘛。”

谢佳神情自若。罗伯特就喜欢她这种遇事不惊的性格,而且谢佳的反应极快;罗伯特常常觉得自己的应变能力不强,所以惊诧于谢佳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问题的实质,然后去跟对方争。

“警察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过来呢,就算过来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搞得完的,再等保险公司来,没两三个小时根本不可能的,你生意还做不做啦?”车场的人开始给出租司机施加压力了。

“有空啊!有时间在这里扯,生意都跑了几趟了。”旁人的闲话越来越多。

出租司机怔怔地站了几秒钟,口中念念有词地返回了车,一脚油,开走了。

“很多人就是怕麻烦,我以前也是,总希望赶紧让事情过去,结果反而搞不定,最终是自己吃亏。所以,我现在做任何事情都是奉陪到底的风格,反而很顺,因为总有人撑不住要先撤。”谢佳跳回车中,对罗伯特说,“点根烟给我。”

“你说这话让我想起狼。”

“哦?狼怎么了?”

“我看过一部介绍狼的片子,当狼攻击牛的时候,它是无法靠身体去取胜的。首先,狼会群起而攻之,其次,它会死缠烂打。最后,牛被活活拖垮,然后被狼吃掉。”罗伯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根本看不出开玩笑的样子。

谢佳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像狼是吧?喜欢死缠烂打是吧?”

“谁说你像狼了?我只是用这个事实来概括你刚才的话。”罗伯特笑看着谢佳。

“你倒挺会概括的嘛。你刚才说国学现在很火是吧?”

“对啊,尤其是在国企和民企中。我是这么分析的,外企自有一套管理理论,它不大会关注中国的国学这些东西,因为它们认为西方的管理理念和实践都很丰富了,没必要从中国的国学中去找寻和补充了;而中国本土企业正好相反,它们学了很多西方管理思想后,运用得并不见得好。国学热让他们发现,其实从老祖宗那里提炼出的东西,反而更容易让中国人理解和接受。”

“嗯。我今天的感觉是,这个话题的市场还很大。但是,今天这个老师还是理论的东西讲得太多了,要是能结合一些企业的案例,那效果就要好很多。我准备最近跑一趟温州和宁波,那些地方民企多,我觉得完全可以去推广推广。”

“理论和操作这对矛盾不容易调和。做学术研究的,操作性的东西就不是他的强项;而操作性强的,要上升到理论层面,又会弱一些。就像讲人力资源管理,大学教授讲的东西,理论不错,但难免枯燥;你请个人事经理来讲,反而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有实际操作的经验,这一点很重要。”

“不过也不绝对,要看客户需要。我就遇到有客户专喜欢理论的。”

“所以你现在手上什么老师都有。”罗伯特恭维着谢佳,“一头母狼,率领众多学术精英和实践派高手。”

“切!母狼?说到底你刚才还是在挖苦我啊。我不开了,今天手气不好,你来!”前面的车突然急刹,谢佳又差点撞上去。

两人换了个座位,开到港汇广场的时候,罗伯特准备下车了:“好了,我就在这儿下。”

“那你结束了还要我过来接你吗?”谢佳的眼光有些期待。

“呃,算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你回头把车补一下吧。”

谢佳瞪了他一眼:“我知道。”“轰”的一声就开走了,汽车的排气管替她出了口气。

在休息日面试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时候是因为候选人平常没有时间,有时候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到斯泰尔斯公司来,都在一个行业混,万一过来面试被认识的人看到,再传回到自己公司,岂不是很麻烦。

今天,罗伯特要见的三个人,都是猎头何坚推的市场部经理的职位。

走进星巴克,罗伯特要了杯咖啡,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翻开了三个人的简历。马上要见的这个人1966年出生,曾在一家大型外企做了八年的市场经理,后来跳槽到一家小型的港资企业做总经理助理,一年后,又跳到另外一家小型民企做市场总监,又做了不到两年,再跳到一家规模与第一家外企相仿的企业继续做市场经理,迄今不到两年。

罗伯特皱了皱眉,从这份简历中,他有两个粗略的判断。第一,从这个人的背景看,他的起步并不差,跳到港资企业和民营企业也不错,至少有个提升,但他在这两家公司仅做了很短的时间,有可能他不适应那里的氛围,有可能他没出成绩,当然也有可能那两家企业没有起色,前途暗淡;第二,此人现在又回到外企,头衔还是经理,也就是说,他的职业生涯十多年的历史基本在原地踏步。

罗伯特很快确定了了解的方向。

不一会儿,罗伯特的手机响了,得知人已经在星巴克门口,罗伯特起身,很快就发现一个跟他一样在边张望边打电话的主。两人都看到了对方,挥了挥手。

“你好,你是罗伯特吧?我是大卫。”来人收起手机,握住了罗伯特的手。

“你好,大卫,过来还方便吧?”罗伯特寒暄着。

“方便方便。不好意思,占用你周日的时间了。”大卫抱歉着,此时,罗伯特注意到他还带了部笔记本。

“哪里话,我们的工作就是干这个的,周末面试家常便饭了。”罗伯特淡淡一笑。

乘大卫开机的时候,罗伯特又说:“相信猎头那边已经把我们公司以及这个职位的情况给你做过介绍了吧?”

“对对对,已经介绍过了。斯泰尔斯大名鼎鼎啦,这个不用多说,我也上贵公司的网站去看过了,网站做得非常好,从我们专业的眼光看也非常好。岗位情况我也看过职位说明书,市场经理的职位,这些我都做过,没问题的。我今天还带了些我做过的项目资料,一会儿跟你share(分享)一下。”大卫的表现不像是个专业的市场管理人员,倒像个急于推销产品的推销员。

“那好,既然你已经了解公司和职位的情况,就请你先介绍下自己的职业经历,然后我会就我们感兴趣的地方向你提问,我会做些记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最后,我会留出时间给你,你有任何关于这个职位的问题都可以跟我提,估计我们的沟通会在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之间,你看好不好?”

“好的。你可能也看到了,我参加工作的时间比较长了,你觉得我是从头讲起呢?还是怎么样?”

“没关系,从你在那家工作了八年的企业讲起吧。”

本来,罗伯特是期望大卫能言简意赅地概括自己的职业生涯,并突出几个闪光点,不料,大卫的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特别讲到自己做过的项目时,他就点开了演示文稿,有滋有味地介绍起来。

“这个是×××,著名演员,你知道吧,这个是×××导演,这个是广电局的局长×××,处长×××。”看样子他有些刹不住车了,而且除了卖弄自己认识张三李四,根本听不出来他自己到底在这些策划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罗伯特决定把他拉回来。

“不好意思,大卫,你刚才的介绍都非常有趣。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以某一次你认为最出彩的,或者最成功的,或者自己印象最深的市场策划为例,告诉我,你是怎么构思、策划、组织、协调整个活动的,你遇到过什么挑战,是怎么克服的,活动取得了什么效果,反响如何,你是怎么评价这次活动的,如果有机会重新来一次,你觉得自己还可以在哪些方面做得更好。”

“嗯,我觉得我做过的策划都比较成功。比如说,你看这次活动。”大卫指着电脑说,“这是我们策划的新产品上市的活动,你看,这是歌手×××,她是超女,你应该知道的吧。那天来了很多人,我们的会场都坐满了。你看,这是电影演员,那谁,你看我这记性,他也来了,效果好的不得了。”大卫又沉浸在自己的会议中,“看,这是我跟那个超女的合影,这是我,右边那个是我们亚太区的总裁。”

看来此人要么没听懂自己的问题、要么他的理解力有问题,要么他听懂了,他没有真材实料来概括和表达。但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职场上也混了不少年,表达方式和内容还如此肤浅的话,难怪他这么多年都没有进步。罗伯特的判断在开始形成。如果是更年轻的人,罗伯特或许还要继续追问下去,直到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对于大卫,罗伯特已经得到了部分“答案”。

“是什么原因让你跳槽到这家香港企业的呢?在短短的一年里面,你给那家企业作出的最大贡献是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你很快就离开那家企业的呢?”罗伯特换了个话题。

罗伯特的问题都问了一半,大卫的眼睛才依依不舍地从电脑上移开。

“是这样的。那家企业老板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后来他自己开了公司,让我过去帮忙,加上我在原来公司也没有提升的机会,于是就过去了。说到贡献,我帮他联系了很多关系啦,我在这个领域还是认识很多人的,比如×××,×××报社的主编,你知道的吧?还有×××,电视台的主持人,都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

大卫说着说着又习惯性地跑题了。罗伯特心想:敢情你当个掮客还合适。他的手指头开始轻轻地拍打着桌上的茶杯。他强迫自己专心听,可是,越是这样,他越听不进去,好像大卫的每个字罗伯特都听懂了,但组合起来,就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至于为什么离开嘛,你也知道,小企业,一年以后,又拿不到什么生意,我看他那个样子,公司生存都成问题,就离开了。正好猎头找到我,就去了那家民营企业。”

这年头,阿猫阿狗都成才了!罗伯特心里嘀咕着,世上或许本无才,被猎得多了,自然就成了才。

“那你当初跳过去的时候,有预料到后来离开的情形吗?你是怎么看待这段经历的呢?”

“当时人家也很诚意地邀请,我就过去了。后来发生的波折以前也想过,但还是却不过情面,就跟过去了。这段经历嘛,我觉得还是很宝贵的。”

你不觉得在自己当时那个年龄,做这样的决定很轻率吗?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你到底要什么?如果面对的是个熟悉的朋友,罗伯特上面的话可能就要冲口而出了。

“那这段经历除了获得宝贵的经验以外,还给你增加了哪些价值?”

“说实在的,其他价值也没什么。他给了我股份,刚过去的时候,工资也比原先工作高很多。后来,业务开展不顺利,公司生存都成问题,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如果说给我的价值,那就是我可以独立地操作一个项目了,不需要经过上面层层审批。”

怪不得!仅仅凭朋友的盛情邀请总觉得说不大过去。新工作带来的价值只是钱包鼓了,职权范围扩大了,那大卫是否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呢?他居然只字不提。

看来,他认为我们要的就是能八面玲珑搞定各方关系的人,而不是个有创意,并有一定组织能力的市场经理。罗伯特心头这么想着,感觉自己离结论越来越近。不过,他还是不想让对方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自己打发了,毕竟,尊重候选人是做招聘的基本要求,否则,有损公司形象。于是,罗伯特决定耐着性子再坚持一会儿。

“你做了十多年的市场工作,自己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能不能用一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些感受?”

“感受当然多了。我给你看看我做的一份材料。”说罢他又打开了另一份演示文稿,“我的观点是,做市场推广一定要有轰动效应……”罗伯特极力克制自己,大卫不断地看着他的电脑,跟罗伯特毫无任何眼神的交流,罗伯特的每一个问题,他都试图从自己的电脑里面去找答案,而且,从他的叙述中,全是理论和概念,没有丝毫自己经历过的提炼。

至此,罗伯特的结论已经有了,为了稍稍拖一点时间,他又问了两三个小问题,比如对方期待的薪水,等等。

“谢谢你的介绍,我这边没有其他问题了。现在轮到你了,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回答的。”罗伯特礼貌地问。

“呃……”感觉大卫还意犹未尽,“我想知道这个岗位的工资是多少?贵公司有什么样的福利,比如带薪假期多少天?这个职位有下属吗?”

“是这样的,我们每一个岗位都有一个工资范围。我想你刚才提的期望值是在我们的工资范围内的。这个岗位要带三个下属,至于福利,我们公司的福利包括……”

“这个职位出差多吧?有没有到国外出差的机会?呵呵,我只是随便问问,我现在的公司经常会出差到国外。”大卫笑了笑。

“国内的出差是肯定的,你也知道,这是个总部的岗位,要经常出差到各地去协调、组织、指导大区和分公司的市场营销活动。至于国外出差,我无法回答你,但我相信,去还是不去是根据业务的需要。”

“那好,我没有其他什么问题了。”

一个人问什么问题也反映了他关注的重点。不是说不能问福利待遇等问题,但如果他问的问题全是关于福利待遇的,那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的价值取向和求职动机。

“好。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谢谢你的时间。我们的反馈会尽快通过猎头告诉你。”罗伯特站起身,握了握大卫的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又面试了其他两个人。

送走最后一个人后,他掏出电话,拨通了何坚的号码。

“King吗?我是罗伯特。你今天又忽悠了我一次。”罗伯特没有好气地说。

“我哪有忽悠你?我推给你的三个人,一定有你看得上的。”电话那边何坚的声音像极了曾志伟,“相信我,没错的,呵呵。”

“你又搞你‘陪绑’的那一套了。”所谓“陪绑”,就是猎头为了把某个候选人成功推出去,就故意找另外一两个差一点的人作陪,好让公司尽快做决定,他们非常清楚,让公司在几个人中做选择题好过让公司对一个人做是非题。

“所以我经常跟我的同事说,不要以为猎头打电话给你,就以为自己不得了,说不定是把你抓去‘陪绑’的。”罗伯特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你说谁了,大卫也不错啦,关系也广,人也很活络,不是吗?”何坚故作姿态地说。

“得了吧你。我先跟你说清楚,以后别再搭售这样的人过来,浪费我的时间,也浪费人家的时间。好在你今天推的第二个人还不错,不然我以后不拿case(单子)给你做了。”罗伯特一边说,一边起身,一个下午耗在这里,感觉闷了起来。

足够的闷,就会有雨,斯泰尔斯的天空下,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下雨了。不下是不下,一下,就来猛的。

5

赵擎天选择了鱼死网破。

就在跟丹尼尔大吵一架之后,他就给袁克敏打电话了。没等他说完,袁克敏就打断了他。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好自为之吗?你他妈没长脑子啊!”袁克敏厉声地说。

赵擎天一听就呆在电话那头了。他跟了袁克敏这么久,他再横,一碰到袁克敏的眼光就得缩回去。此时,即便是在电话里,他也能感受袁克敏眼中的寒光。

“可他也太寒碜人了,给我三个月的合同……”

“三个月怎么了?自己做的事情,不敢扛啊?我要是你,就签了。”袁克敏冷冷地甩了一句。

“老大,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你咽不下,难道我帮你咽?就这样了,我要开会了。”袁克敏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那边厢,赵擎天一股寒气从头到底。

他拿起桌上的合同,一把就撕了,然后打开电脑写邮件。题目就是“我是被鞠鹏逼走的”。赵擎天的英文根本无法表达他此时的心情,于是干脆用中文写了起来。

“再见了各位同事!作为一个为公司打拼了六年的老员工,我在华北区域作出的成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而今,鞠鹏竟然拿三个月的合同给我签,等于是变相地解雇我。如此对待公司的老员工和有功之臣,让人寒心!今天的斯泰尔斯已经不是我刚加入的那个样子了,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地工作,最终竟然得到这样的下场,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家想清楚了,我就是前车之鉴,祝大家好运!”

写完之后,赵擎天抄送了自袁克敏到各地所有的销售主管。

西湖之媚、之美,在于四季的变化。要说其他地方,也有美不胜收的景致,但像西湖这样四季变着法子美给你看的地方,还真是寥寥可数。

盛夏的荷花几乎是铺天盖地地布满了湖面,风一吹过,人的心肺就仿佛在天然的氧吧里面浸泡着,让你有种欲罢不能想跳进湖里的冲动。

曲苑风荷的池塘边,袁克敏正独自一人品茗赏花。

在组织中,对信息的占有和利用,是获得权力的保障。同样的,失去了对信息的占有和控制,就等于削弱了权力。前不久,袁克敏刚看完《魔鬼经济学》这本书。其中有个非常有趣的案例引起了他的注意。

3K党曾经是个组织严密的机构,任何人要想加入的话,都得履行一系列严格的程序。相传,政府为了搞垮这个组织想过很多的办法,但都无法攻破。而一个普通的百姓,居然成功地瓦解了这个组织。他的办法就是搞到了3K党的内部信息,然后把它公之于众。

他具体的办法是,先混入这个组织中,并取得了信任。然后逐渐掌握了它们的特殊暗号、代号。接下来,他便事先把组织的每次活动的代号和编码等捅给公众。几次活动下来,公众事先就知道3K党要搞活动了,而且还知道了活动的具体内容。久而久之,这个神秘的组织就一点神秘性都没有了。最可怕的是,它再发展组织成员的时候,也没什么人愿意参加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要搞什么名堂,想加入的人觉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于是纷纷放弃。再后来,成员越来越少,到最后,分崩离析。

由此可见,对信息的占有就是对权力的保障。

而现在袁克敏的感觉是,自己的任何行动都暴露在大中华区,或者具体说特伦斯的面前,就像光着身子洗澡,被人一览无余。在以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上面需要任何信息,都得经过自己的许可才可以提供,并且,说什么,怎么说,都很有讲究。

现在,特伦斯要知道什么信息,根本不用等到袁克敏当面汇报,直接一封邮件,一个电话就到前线了。袁克敏的任何决策及其过程都暴露了出来,哪怕他一点小小的决定,都可能引来特伦斯的质疑,光是向他作解释就让袁克敏苦不堪言。

这其中,丹尼尔算是最大一只看得见的、职位最高的“鼹鼠”!

私下里,袁克敏爱用Mr.Upstairs来指称特伦斯。现在这个“楼上的那位先生”操纵着大大小小的鼹鼠,或者即使不是鼹鼠,也是一群首鼠两端的人,来控制着袁克敏,控制着中国区的日常运行。

孙悟空的待遇也就是如此。

袁克敏一想到自己被当了猴耍,看荷塘盛夏的蜻蜓飞舞、鱼虾戏莲的心情就变得跟臭水沟一样。

赵擎天离职前发的那封邮件让各地的销售人员议论纷纷,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而袁克敏始终不发一言,甚至连赵擎天后来两次打他手机,他都不接。

平心而论,丹尼尔的业务能力确有其独到之处,他能抽丝剥茧地把渠道销售中的种种弊端给暴露出来,然后用强悍的手段摆平经销商。对尾大不掉的,他又打又拉,严格限制其活动范围,遇到窜货,一律严惩,一犯再犯的,哪怕资格再老都要取消。短短半年时间不到,至少在窜货的顽疾地区,已经大大收敛。

连牛B烘烘的京旺的屁股,丹尼尔照摸不误,一副宁可牺牲销量,也坚决不姑息的架势。短兵相接了两次,丹尼尔发现了京旺的窜货,就立即暂停了对京旺的发货。韩伟见公司动真格了,毕竟斯泰尔斯还是块肥肉,于是也就软下来。

但是,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他就是个敌人,必除之而后快的敌人!投鼠忌器,人所共知的道理,显然丹尼尔后面的“器”就是那个Mr.Upstairs。但是,当初他们投赵擎天的时候,难道就把我袁克敏这个“器”放在眼里?在丹尼尔等人的眼里,特伦斯和袁克敏都是“器”,只不过,特伦斯是大器,袁克敏是小器。

只许你投我的“鼠”,就不能我投你的“鼠”?袁克敏牙齿痒痒的,丹尼尔这块肉不挖,我袁克敏就始终被人当猴耍!

但将不可怒而兴兵,袁克敏告诫着自己。

可不可能设个套,让丹尼尔钻呢?你们不是强调控制和规范吗?那好,我就拿这“规范”二字做文章,要是找到了你丹尼尔不规范的举动,就别怪我刀下不留人。

袁克敏的小眼睛透着一股杀气。

但是丹尼尔做事非常谨慎,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证据说他不干净。那么从跟他熟悉的经销商那里找问题,能不能找得到呢?都是一个行业的,所以,丹尼尔来到斯泰尔斯以后,也逐步地、不动声色地、小心谨慎地发展了一些以前塞斯的经销商加入到斯泰尔斯的经销商队伍中来。

人家追随你丹尼尔做斯泰尔斯的经销商,还不是看着你能给多少的利益,难道还看感情不成?如果你给不了人家利益呢?如果你想给,但没权怎么做呢?

自从大中华区把价格优惠超过10%的审批权收上去以后,袁克敏的权力大大的削弱,因为不超过10%的价格优惠,对斯泰尔斯这样产品的经销商来说,吸引力是不大的。所以,见大势已去,袁克敏干脆也就把这剩下一点的权力下放给了丹尼尔,一来表明个态度,否认给人口实说我袁克敏不待见新人;二来,这点权力拽在手里,那一天到晚我就忙着批特价,其他事情还要不要做了?

但我给你这个权力,未见得说我就不可以把它收回来,未见得我就不可以拿它做文章。

渐渐地,袁克敏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丹尼尔承诺过他带过来的经销商某些利益,突然有一天,这些利益没有兑现,于是,经销商们开始在丹尼尔耳边嘤嘤嗡嗡。丹尼尔被逼急了,就向我袁克敏要权,或是向特伦斯要权,至于特伦斯我管不了,但我手上的权,自己总还有自主权的吧。那我不给你,或者给了你我再收回来,看你怎么办?你要是敢擅自做主,对不起,我拿你是问!

不过,在条件成熟之前,我还得惯着你,惯得你忘乎所以!

让丹尼尔感到意外的是,在处理赵擎天的问题上,袁克敏并没有过多插手,只是淡淡地问了问事情的经过,然后,掷下一句“确保不要让此事引起团队的不稳。对京旺这样的大经销商还是要逐步引导,逐步规范”就不再过问。

更让他感到松了口气的是,虽然特伦斯把特价审批权给收到大中华区去了,但中国区留下的那一点点权力,袁克敏并没有拽在手里,而是授权给了自己,否则自己作为销售总监就尴尬到家了。另外,赵擎天的继任者袁克敏也放手让丹尼尔自己物色,并没有提出其他人选。很快地,丹尼尔就把自己在塞斯的一个同事挖了过来。

经过半年多的团队调整,丹尼尔感觉自己基本上坐稳了这个位置。先前,渠道销售跟KA之间相互抢客户的事情,也由于大中华的介入,更由于C·Y·梁和丹尼尔同属特伦斯招来的兵,因此很快也就协调一致。

看来,自己当初对加入斯泰尔斯的顾虑是多余的,毕竟上头有特伦斯罩着,工作开展起来并没有预期的困难。再说了,在大中华区的夹磨下,说不定袁克敏哪天就自动下课,到时候,换了天地,自己的位置不就更稳了?尤其是,自己的首期劳动合同签了三年,你袁克敏挺得过三年吗?

袁克敏也不再干涉丹尼尔到各地去了解情况、发展新客户。见状,各大区经理和各分公司经理也开始重新聚合、归队,渠道销售队伍逐步稳定了下来。

这天,丹尼尔来到天津走访当地最大的经销商稳达公司,也是他刚刚拉过来的经销商。

“余总,我走后,塞斯那边的销售政策有什么变化啊?”在稳达公司总经理余建的办公室里,丹尼尔问道。

“政策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你一走,当年公司承诺奖励我的一辆伊兰特至今我都没有拿到手,也没人替我说话了。”余建有些愤愤然。

“是吗?当初不是规定说对各区销售回款排名前三的经销商,就有奖励吗?去年你们应该达到了那个条件的吧?这个你直接向分管的客户经理提不就行了?”丹尼尔有些惊讶。

“你不知道,现在的客户代表是个新人,对以前的情况不了解,我跟他提过几次,他都说去反映,结果两个多月过去了,都没有消息。”

年底返利、回款奖励都是经销商奖励的一贯做法,许多经销商很看重这些。

“这样,我去跟他们说说,了解下情况,如果你确实排名在前三的话,塞斯这么大的公司,也不会为这点事情不讲诚信的。”丹尼尔自信满满。

“那就靠你老兄了!”余建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你们以前销过斯泰尔斯的产品吗?”看出余建对塞斯的不满,丹尼尔转了个话题。

“五年以前销过,走得不好,就逐步地退出了。”

“是什么原因走不动呢?”

“嘛原因,还不是价格的问题。说实话,斯泰尔斯的产品不错,不过,就是定价太高。大城市销得还不错,但往周边二三级市场去就不行了。”

“你也别用老眼光看这个市场,二三类城市最近几年的增长相当迅速,不仅仅是量上去了,很多以前推不大动的中高端品牌,现在都发生了改变。在国内,奔驰、宝马销得最好的也不见得就是沿海发达城市,山西、义乌这些地方不也销得很好吗?所以啊,余总,这个市场还大得很。”丹尼尔给余建打着气。

“这个我相信,但斯泰尔斯的市场推广也要跟进,我最近做了些了解,你们在华北的一些二三类城市的广告投放和声势还是不如塞斯啊,这一点,我凭直觉就能感觉出来。那边是隔三差五就在推出活动。而且,你们的销售终端也要让些出来给我们经销商做嘛,都让你们的重点客户部拿走了,它们的价格又比我们低,还经常搞特价促销,你说我们怎么跑得过?我们经销商的积极性也是需要调动的嘛。”对余建这样的经销商来说,手头有几家公司的产品在销,有些货是拿来跑量的,他并不指望从中赚钱,甚至赔钱他也做,就指望年底按销量返利;而另一些货,他是要利润的。之所以他愿意销一些斯泰尔斯的货,就是因为丹尼尔承诺给他更高的毛利和返利,以及销售的奖励政策。

“这个你放心,我们这边的几款主打产品,我都有权给你批特价。但你也要多压点量啊,量上去了,款收回来了,什么奖励、返利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说对吧?”丹尼尔知道余总的心思,“我过来这边以后,会逐步地采取一些向优质经销商倾斜的政策,不会比塞斯给你的优惠差,你就等着看吧。说不定你的伊兰特还没过磨合期,就换帕萨特了,呵呵。”

“好!那就仰仗你丹尼尔了。”余建有些动心。

“彼此支持,彼此支持。我丹尼尔不管在哪里,都是把兄弟的事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哈哈。”

丹尼尔专门设宴款待了余建等一些经销商和其他一些有实力的二级经销商。酒足饭饱后,大家又去泡澡。

“丹尼尔啊,我们现在算是坦诚相见了!”赤条条的,两人只裹了条毛巾,余建腆着肚子对丹尼尔说。每当余建叫“丹尼尔”的时候,就让他起鸡皮疙瘩,因为天津话说“丹尼尔”,听来就像“蛋焉儿”。

“那是。”丹尼尔今天心情特别好,到斯泰尔斯半年多,脚指头都抓紧了,好容易走猫步似的走到了今天,总算可以缓口气了,“蛋”也不“焉儿”了。

“老兄,既然大家都这么坦诚,我也不遮掩了。说实话,做斯泰尔斯公司的产品,我的底气还是不足的啊,需要老兄多扶持扶持。”两人慢慢踱到休息间,躺在沙发上。服务生过来递烟,余建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就不吭声了,眼睛盯着电视,手头不断地换着台。

做销售的不抽烟的还真不多,丹尼尔算一个。但你不抽,也得忍着别人。

“我每个月多给你五千,你不做塞斯的经销商了,如何?”丹尼尔没有回答余建的话,而是突然抛出一个他事先想好的条件。

“这……”余建一时语塞。

“这个扶持不算小吧?”丹尼尔盯着余建。

“当然,也不算小。可是你们的价格确实太高,我的量走不快啊。”余建烟头的灰都堆得老高了,突然撑不住掉了下来,正好落到他肥硕的身上,他赶紧站起来,用浴巾弹了弹。

“没有毛利,卖得越多,亏得越多。对厂商和经销商都不利。老兄,光靠不计成本走量的做法是没前途的!”丹尼尔大声地提醒。

见余建没有吭声,丹尼尔又说:“这样,你不急着答复我,什么时候你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不迟。斯泰尔斯的货,你先走着看,你也可以比较一下,到底是哪家公司带给你的收益大。同样一百元的投资,一个收入十块,一个收入五块,谁的资金回报高,一目了然。以前,你可能没有对手头的产品算这个资金回报的账吧,不是说品种越多越好,关键是看收益。斯泰尔斯的产品可能量销得不如塞斯等产品好,但它的毛利高啊,销一份我们的产品,相当于你销多少其他的产品啦?我回头再给你一个详细的价格清单,我敢保证,不出半年,你就会看到结果。”

问题是,半年后,丹尼尔能看到结果吗?

6

自从一切看上去走入正轨后,丹尼尔的出差增多了,每周在办公室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有时周末都在外地。这样,作为主要沟通手段的电子邮件,他有时就没有来得及及时看、及时回。

这天,正是个周末的晚上,他在大连的一个酒店里收邮件,突然看到封袁克敏发的邮件,题目是favorite/special price approval limit(优惠价批准的权限),只见上面写着:

Danniel,

Effective from Aug 18 any favorite/special price exceeding 5% must be subject to my final approval before extending to dealers.

(从8月18日起,给予经销商的任何超过5%的价格优惠或特价都必须经我最终批准方可生效。)

就在刚才,丹尼尔还批给了一家经销商一条特价,难道收回来不成?为什么在这时候袁克敏要收回特价审批?

丹尼尔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他拿出电话,拨起了袁克敏的号码。突然又觉得不妥,赶紧又挂掉。又拨特伦斯的,还没等到信号出去,他又挂了。

这怎么办?还是先搞清楚这事儿的背景再说吧,但从谁那里开始呢?直接问袁克敏,很可能碰一鼻子灰:老板给你的权力,他想什么时候收回来,那是他的事情,有义务告诉你吗?问特伦斯,这本就是特伦斯给袁克敏的权力,至于袁克敏怎么用,特伦斯也不便过问吧?再说了,如果这事情也第一时间让特伦斯知道,自己跟袁克敏的关系只会更加紧张。

想了半天,丹尼尔拨通了刘凯的电话。

“老刘,最近你有听说袁总要重新review给经销商价格优惠的权限吗?”

“没有啊。不超过10%的价格优惠不都由你审批吗?有什么变化吗?”刘凯有些不解。

“一直是这样的,可他今天给我一封邮件,又说要他最终审批。而且,邮件只发了我一个人,没抄送你们大区经理。”

“哦?是吗?他没告诉过我们啊,至少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这当中有什么背景吗?”丹尼尔知道,如果自己不加入斯泰尔斯,这个销售总监的位置本来是刘凯的,显然,他是得到袁克敏信任的,或许袁克敏应该告诉过他一些背景。

丹尼尔错了。

袁克敏历来是自己拿主意的,即使跟他最亲近的下属,他都很少透露口风。以前的威廉,跟袁克敏很久了,在一些重大事情上,袁克敏也不透露底牌给他。

对待下属,袁克敏通常是告诉他们要怎么做,但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能猜着,那是你的本事,你猜不着,他很少会告诉你。

“要不你直接问问他?就说怎么理解这个最终审批?是书面还是口头审批同意?”刘凯建议。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如果价格优惠都揽在手上,他就不嫌累啊。”丹尼尔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事情,总归还是直接问清楚比较好。”刘凯提醒着。

挂了刘凯的电话后,丹尼尔终于下了决心,拨通了袁克敏的电话。

“袁总您好。我收到了您刚刚发的邮件,想跟您确认一下。第一,在此之前我批准的特价但还没履行的,是否继续履行?第二,是所有的特价审批都报您审批,还是超过一定量的特价审批才报?第三,是否我以前批的价格有什么问题?”丹尼尔把自己最关心的背景问题放到最后问,而且故意把问题指向自己,以探测袁克敏的口风。

“非常抱歉,没有先跟你口头沟通下这事儿。第一个问题,没履行的,继续履行。第二个问题,是所有的特价都报批。第三,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是想通过这个方式,每过一段时间来了解一下特价的审批情况,过一段后,我会发通知你,还让你继续审批。”袁克敏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

这边,丹尼尔的心神稍稍平静了些。看来,老板的意思是提醒我:给你的权力我是可以随时收回来的,不要以为授权了,我就不再过问了,我的权威还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没什么问题,不就是时不时想抖抖威风嘛。

想到这儿,他笑着说:“这样也好,有老板把关,也减轻了我的压力。放心,在提交您审批前,我会做好初审的。”

“那就这样吧。”袁克敏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双方就挂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袁克敏并没有再把权又放回去的意思,丹尼尔有些心急。有几个紧急的案子,他就直接在电话里面请示了袁克敏,随后再发邮件确认。像斯泰尔斯这么大的公司,要处理的特价请求非常多,加上一些紧急的情况,要做到对客户的及时响应是很难的。于是,又有两三个小案子,丹尼尔先发了短信给袁克敏,袁克敏有的回了,有的没回,渐渐的,丹尼尔就“乾纲独断”了。

而袁克敏似乎并不在意。丹尼尔的胆子又大了点,又批了几个稍大的请求。袁克敏还是没有过问的意思。

看来,袁克敏真如自己想的那样,抖抖威风而已。

恰在此时,稳达公司的余建打来了电话,让丹尼尔给一个大单8%的优惠,这是稳达加入斯泰尔斯经销商后下的最大的一个单子,余建希望能得到大的折扣,以便赶上10月国庆的大假,搞一次促销。

丹尼尔稍微犹豫了一下,毕竟量很大,他不想失去这个生意,而且,这是自己介绍过来的经销商,他也希望稳达放个卫星,给自己长长脸。于是,他还是答应了余建的要求。

而此时,袁克敏又到美国去培训了,临行前叮嘱,如有急事,可以发邮件到他私人邮箱。其余事宜,按审批权限执行。

打电话告诉他吧,似乎有些大惊小怪。写邮件吧,一来二往怕余建等不及,因为公司发货到经销商收货往往会有迟滞,错过了黄金周搞促销意义就不大了。

丹尼尔决定先斩后奏。

9月30日,周日,因为国庆黄金周的原因,这天照常上班。

罗伯特一身便装,明天就是黄金周了,拖了很久的陪老婆去香港的计划,终于可以付诸实施了。他最近的心情不错,一年还剩三个月,始于去年下半年,承接于上半年的斯泰尔斯内部的变化,渐渐地趋于稳定,要走的已经走了,想留的,也留下了。人事方面,自己推动的一些项目也有了起色。

刚打开电脑,看到条消息,说本市今天下午三点钟有活动,几个主要的街区会实施交通管制,罗伯特思忖着是否让大家提前下班。

一阵铃声响起,一看电话,是安打过来的。

“罗伯特,有急事,老板让你赶紧过来一下。”

“老板不是出差到美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罗伯特很诧异,按他的揣测,袁克敏培训完后,一定会在美国把黄金周度完的,怎么会这时候回来了呢?

罗伯特不敢怠慢,立刻赶往袁克敏的办公室。

“袁总,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要在美国过国庆呢。”罗伯特上前招呼着。这时候,才发现公司的IT总监杰瑞也在。

“公司出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提前回来吗?”袁克敏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什么事情?”罗伯特有些怔住了。

“丹尼尔违反公司规定,超越审批权限,擅自给经销商折扣,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已经有经销商向公司投诉他把价格搞乱了。我曾经三番五次提醒他,一定要严格按照审批权限来批特价,他充耳不闻!”袁克敏眉头紧锁,黑着脸。

“这是我在系统中调出来的他的审批记录。从我发邮件告诉他必须严格遵循审批权限的那封邮件起,他至少有七次没经我的同意就批了特价。”袁克敏扬手把一叠文件递给罗伯特。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呢?”罗伯特草草翻了下袁克敏打印出来的邮件,心里暗想,这下有大事要发生了。

“公司以前也出过类似的事情,比如肖兵的事情、樊萌的事情,大中华区和中国区都作出了严肃的处理,明确地表明公司对此类事情的态度是zero tolerance(零容忍)。这次也不能例外,否则公司的原则根本得不到遵守!”袁克敏的口气没有丝毫的犹豫。

“除了这些邮件以外,我们手头还有什么证据吗?”罗伯特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他知道,袁克敏一旦下了决定,是很难变回来的。况且,他动丹尼尔,那就等于在特伦斯头上动土,其后果,是不用罗伯特来提醒袁克敏的。既然袁克敏决心已下,剩下的问题就是自己如何应对残局了。

“我曾有一封邮件告诉过他审批权限的变更,时间是今年的8月18日。另外,刘凯也告诉我丹尼尔曾经向他问起过如何执行的问题。再有,他并不是每次都绕开我,有几次,他是按照权限来报批的,那些邮件我也保存着。”袁克敏把账算得清清楚楚,看来早已有备而来。

“那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手头的证据主要是邮件,是吧?”罗伯特望着袁克敏。

“邮件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有什么问题吗?”袁克敏反问。

“是这样的,我们如果要开掉他,那就必须要有充分的证据,这个证据是否充分,我们说了还不算,要法官说了才算。”

“你觉得他会为了这个事情跟公司打官司吗?”袁克敏好像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自然我也希望不会,但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如果真发展到那一步,我们也要做好准备。你也知道,现在的政策环境还是偏员工的多……”

“他要去告就告好了,公司奉陪!”袁克敏打断了罗伯特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我只有两个原则,一、今天之内他必须离开公司,二、公司直接以严重违纪解除他的合同,一分钱不赔!”

“既然杰瑞也在这儿,我想再请教一个专业问题。”罗伯特双眉紧皱,“杰瑞,如果以管理员的身份进入,能修改公司服务器上的内容吗?因为我担心对方会质疑说他没有发某个邮件,或者说没有收到某个邮件,或者说他发出的邮件公司对其进行了篡改。”

“技术上说,你提到的几种情形是可行的,但现实中是很难做到的。打比方说,你发了封邮件给我,我原件回复,修改了你原信中的内容,但在系统中,这个举动只视为我答复你的内容中出现了变化。而在服务器中,每个人发出的邮件都有备份,这个备份就不能被随意修改了。我们公司的服务器,我和其他两位同事有权进入,但是我们单独都没有超级权限。就像开一扇门,我们三个人都有钥匙,必须要同时出现门才能打开,单独任何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的那部分权限,是不可能把门打开的。再说了,我们的总服务器在堪萨斯总部,各国只是分部储存,即使退一万步说我们三个人串通好了去修改,也只能改一部分内容,不能改所有的内容。”杰瑞的回答既让罗伯特松了口气,但也没有解决他全部的疑虑。

“那袁总你看这样好不好,因为我们目前手头的证据主要是电子邮件,因此,我的建议是,封存他邮箱的时候,一定要进行公证,确保我们的程序是合法的。”时间如此紧迫,不是所有的公证处都愿意出面做这类公证的,即使人家愿意出面,今天能随叫随到吗?罗伯特盘算着。

“那就去做咯。”袁克敏的神情让罗伯特想起一位美国政治家说的话,我们美国人是确保先打胜仗,然后再解决麻烦。问题是,美国人经常可以打胜仗,但在解决事后的麻烦的时候,却是输得一塌糊涂。

谋定而后动是罗伯特遵循的原则,但多少事,来得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来得铺天盖地,而后面的事情长麻吊线,理乱啊!

但在这个时刻,你有得选择吗?

“袁总,从人事的角度看,我还是要提醒管理层注意,以我的经验看,电子邮件不是不可以作为证据,但是,电子邮件单独作为证据的话,效力并不充分,所以,我们最好要有更多的证据,让其形成一个证据链,这样效果会更好些。”罗伯特望着袁克敏的脸,迫切地说。

“我不认为我们的证据不充分。就这样,你现在就去联系公证处,今天一天我都在,有情况随时汇报。另外,别走漏任何风声,你们都清楚了吗?”袁克敏刻不容缓。

“清楚了。”罗伯特和杰瑞异口同声。

从袁克敏屋子出来后,经过丹尼尔的屋子,看见他正关着门跟手下几个人讲着什么,还在写字板上写着,画着,工作热情很高涨。

罗伯特和杰瑞对视一下。

回到办公室,罗伯特赶紧跟公司的劳动法专业律师江律师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联系公证处的人,并把案情简单给江律师谈了一下,并问他前景怎么看。江律师说:“不好说。现代社会,电子邮件已经普遍采用,作为证据也有胜诉的,也有败诉的。你说得对,关键是要有证据链,不要让电子邮件成为孤证。”

中午时分,江律师来电,公证的事情搞定。定好时间以后,罗伯特起草了一份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经查,自2008年8月18日以来,你多次违反公司对你的授权,未经批准擅自给予经销商价格优惠,给公司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同时,也扰乱了公司的价格体系,在经销商和公司的合作伙伴中产生了恶劣影响,该行为系严重违纪。根据公司《员工手册》第四章第八条第五款的规定,公司决定从2008年9月30日起,解除与你的劳动合同,立即生效。”

写完后,他又来到袁克敏办公室,告诉了他进展,并让袁克敏对文书过目。

“就这么写。你去告诉他,让他赶紧收拾东西走人。我不会见他,如果他不服,到法庭上去说。封存电脑让杰瑞参加,如果也需要公证我的电脑,或公司的服务器什么的,让杰瑞他们也随时配合。总之,今天什么时候办完手续,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公司!”

“那业务工作的交接呢?”

“也没有什么好交接的,离了他,公司能停止转动不成?我会让刘凯代理他的工作,今天的事情处理完以后,我会立刻发通知告诉所有相关的人。”

“好,我这就去落实。”

“等等,忘了交代你一句。如果大中华区问起此事,就说是我的主意,让他们找我好了。”

“对了,袁总,今天有交通管制,我提议提前下班。等大部分同事都离开了,我们再处理丹尼尔的事情,免得万一他闹腾起来,怕大家乱猜。你看呢?”罗伯特建言。

“嗯。可以。”袁克敏挥了挥手。

当罗伯特走进丹尼尔的办公室的时候,公司仅剩寥寥数人。杰瑞陪着公证处的人在会议室等着。

“丹尼尔。”罗伯特走进办公室,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怎么你还不走?”正在收拾东西的丹尼尔看着罗伯特这样进来,一脸的狐疑,看样子,罗伯特不是过来闲聊的。

罗伯特没有坐下,而是直盯着丹尼尔的脸。丹尼尔有些诧异,刚拔下的充电器拿在手里,他也盯着罗伯特,在等罗伯特接下来的话。

“实在不好意思,也感到非常遗憾。公司刚刚作出了决定,今天是你在斯泰尔斯的最后一天。”罗伯特的声音尽可能平静,毕竟对方也是跟自己一个级别的同事。

“开什么玩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丹尼尔好像钉在原地,有些张皇。

“你看看吧。”罗伯特把手上的文书递了过去。

丹尼尔连忙抓了过去,短短的几行字,他看了足足两分多钟。

办公室静得让人窒息。这般时候,外面的热度还是可观,而屋内却是两重天。

“这分明是讹诈!”丹尼尔终于爆发了出来,声音震响。

“我理解你此时的感受,我也很遗憾。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个决定。”罗伯特知道,对方震怒之下,会把火乱发的。而自己这份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要去做大多数人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接受!这纯粹是讹诈!我哪里越权了?造成什么损失了?袁总在哪里?我要去找他!”丹尼尔的脸几乎扭曲了,声音也开始发抖。

“丹尼尔,你冷静一下。公司管理层作出这个决定,一定有充分的证据。这是打印出来的袁总给你授权的邮件,很清楚地表明他希望你在审核价格的时候,要报他最终审批,而此后,你有至少七次是自己做的主张。”罗伯特把手上的证据也递了过去。

“那他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给我指出呢?如果他一开始就叫停,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丹尼尔的声音突然有些不那么刺耳了。

“丹尼尔,这不是问题的核心!你已经违规了,一次、两次……七次,只是性质更加严重而已。一开始你就不应该这样做。你身为总监,应该知道越权审批的严重性,不应该需要其他人来提醒你了吧?”罗伯特紧紧抓住问题的实质。

他随时提醒自己,别把自己的情绪掺杂进去,否则就成了自己和丹尼尔的个人战争了。这是公司的决定,不是我个人的决定,即使对方把火乱发,其实也清楚,我罗伯特仅仅是个“信使”而已。

“签字吧。我真的很遗憾。”

“我不签!”丹尼尔看也不再看那两张纸。

“是这样的,签字是个法定的程序。即使你现在不签,以送达的方式寄到你的住址,这个程序也生效的。”罗伯特轻轻地提醒着。

门外,杰瑞等人也围了过来,他们听到了里面高昂的声音,怕出事。

有那么一两分钟,时间好像静止了。丹尼尔的额头泌出了汗,鼻孔粗粗地出着气,脸色惨白得惊人。

突然,他扯过那两张纸,抓起笔筒中的笔,在摘掉笔帽的时候,用力过猛,竟然让笔从手中飞了出去。罗伯特赶紧递过去另外一支开启好的笔,丹尼尔抄起就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走笔处,力透纸背,纸上出现几道划出的痕迹。

然后,他猛地拉开抽屉,胡乱拽出一些个人的物品,四下环顾,也没什么个人的东西。一个人,曾经在这间屋子发号施令,走的时候,竟然也就茶杯一只,像框一帧……

“记住,”走到门口的时候,丹尼尔像是运了很久的气似的,“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看谁脸上难看!”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脖子上还挂着公司的胸卡,一把拉下来,扬手一扔。

罗伯特跟随着他出去,同时给杰瑞他们使了个眼色,后者走进了办公室,接手下面的工作。

罗伯特怕丹尼尔冲到袁克敏的办公室去,尾随着他,而丹尼尔径直走到门口,才发现没有胸卡不能出去,于是罗伯特冲了前去,替他开了门,丹尼尔眼冲前方,大步地走了出去。

在杰瑞他们进行公证的时候,罗伯特又来到袁克敏的房间。

“袁总,搞定了,他走了。”罗伯特轻声地说,同时把丹尼尔签过字的文书递了过去。

“他怎么说?”

“发了一通火,说一定还会回来的。”罗伯特苦笑。

“回来?他以为这里是窑子啊?想来就来?”袁克敏哼哼着,“我先写个通知出去,一会儿杰瑞他们进行完了再来叫我。”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罗伯特掏出了烟,第一次在自己的房间抽起烟来。

大假的心情正在被摧毁。但转念一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堆里必然发生的事情。该吃吃,该喝喝,17楼下面的人显得渺小,或许,丹尼尔已经扎在了其中。路上的警察,正在指挥着车辆改道,每一个紧闭的窗口里面,也许在上演着刚才的一幕,剧本不同,剧情不同,但主旨又相差多远?

二十分钟后,袁克敏的邮件出来了,致公司所有同事,并抄送大中华区,甚至总部相关领导,措辞之严厉,直上纲到公司的价值观。

7

香港的星光大道位于尖东的海滨长廊上,那上面留下了上百年来香港影坛风云人物的手印。罗伯特把自己的手扣在成龙的手印上,发现竟然比成龙的手还大。不会吧?他又到其他几个明星的手印上去比了下,咦?怎么都偏小?远处,儿子正蹦蹦跳跳地在那些手印上面跑来跑去,每当发现一个他知道和喜欢的明星,就欢呼一次。

对于在星光大道上盖手印,罗伯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留手印呢?盖手印给人的联想不好,不如踩个脚印,留下足迹。不过,或许脚没有手好看吧?

对面林立的高楼,璀璨的霓虹,让他想起上海和自己家乡重庆,都是一条江穿过一个城市的两岸,尤其是重庆,最近十多年以来,竟也初显了香港的风致。罗伯特还是喜欢大城市的繁华,在人堆里,自己更觉得踏实。就像在上海定居多年了,自己还是喜欢浦西,即使浦东的空气更清爽、马路更开阔。这些年,南来北往,国内的大城市他差不多都去过了,还是最喜欢曾经闯荡过的北京、上海、深圳和重庆。

难得有时间出来走走,固然黄金周,到处人满为患,但哪都一样,也就释然了。人也是风景,世间变幻最大、最难测全貌的风景,正因为难测,才更有研读的味道。月只有阴晴圆缺,而人的多样性,月亮应该自愧弗如。

事情要是放在心上,它就永远在心上,把人压得紧紧的。既然放不下,那就还让它搁着。这些年来,平地起风波的事情看多了,罗伯特得出个体会,那就是,事情是少不了的,也做不完,麻烦也是少不了的,也解决不完。如果你想尽快先把事情处理完,然后才去放松自己的话,你就会发现,事情和麻烦会源源不断地来,你的心态会越来越糟糕。因此,合适的方法是与麻烦共存,不要因为麻烦来了,或怕麻烦,就试图尽快让它过去。

想到这里,他召唤着儿子:“你找到刘德华的手印了吗?”

回到公司后的第一天,罗伯特特意先在办公室外面跟几个同事聊聊天,说说各自黄金周的趣事。几个下属都看到了袁克敏发的邮件,一脸的错愕,丽丽特意问了句:“老板,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怎么这么突然?”

“袁总的邮件不是都写得清清楚楚了吗?”罗伯特笑而不答。

“但也太突然了吧?节前他还在跟我们谈招人的事儿呢。”

“招人的事,你先跟刘凯谈吧。”

“怕又有的我们忙了。”一直没有吭声的杰西卡嘟囔了一句。

刚走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那边,是戴安娜的声音:“罗伯特,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有let me know(让我知道)!”

“戴安娜,你看看袁总发邮件的时间了吗?我也是很迟才知道这个决定的。而且,我看到袁总的邮件是抄送你的。关于事情的背景,我也不比你知道得更多。”罗伯特特意强调了袁克敏发邮件的时间。其实,他心里很清楚,9月30日那天,整个大中华区几乎都走空了,哪里还有人注意袁克敏在那个时间发如此重大的邮件。

他不禁感慨袁克敏所选的时机。

但是,仗打完了,真正的大戏还在后面。在总结越战教训的时候,一位政治家向美国政府建言,如果没有想好如何退出,就不要轻易进入。袁克敏想好如何退出了吗?

戴安娜那边也沉默着,大家似乎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因为时间非常仓促,我只能尽可能地在离职手续和解除合同的程序上把好关。”见戴安娜没有说话,罗伯特又补充了一句。

“Anyway,what's done can't be undone(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不可能没发生),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其他的话好说。但我的point(观点)是说,我们HR一定要确保所有的程序都走到。至于中国区management(管理层)的决定,我也没有其他的comment(评论)。你方便把有关的证据forward(发)给我看看吗?”戴安娜尤其强调了,这是“中国区”管理层的决定。

“Sure,我马上就发给你。”

地震之后,惊慌之余,大家其实更担心余震,而比余震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余震什么时候来。

其实,早在头一天晚上,一次与美国总部的电话会议就已经召开了。一年之内,斯泰尔斯两个渠道销售总监离职,让总部担心中国区的高层人事变化正在失去控制。

大中华区的工作是直接向肖恩·霍克汇报的,他必须直接过问此事。此前,他早已听说特伦斯和袁克敏之间存在分歧,但只要这种分歧没有影响到中国区的发展,他是不会介入的。而且,他甚至鼓励这种分歧的存在,这样,也可以制约双方。从业务的角度看,中国区今年的增长仍旧在继续,他没有理由让袁克敏退出。设立大中华区是要加强对中国区的控制,使其在发展的同时更加规范。特伦斯到任后,控制明显是加强了,袁克敏并没有,至少从表面上并没有掣肘特伦斯。在丹尼尔的事情上,袁克敏恰恰抓住的是丹尼尔的越级审批,从大方向上来说,处理丹尼尔是符合加强控制这个大局的,而且证据确凿,挑不出袁克敏的任何毛病。

这是袁克敏看准了的地方,因此,他敢于在自己近乎哀兵的情况下绝地反击,借你的刀杀你的人,如果你反击,他完全还可以把火烧到你身上。毕竟丹尼尔是你特伦斯招的,也是你树立的一个规范经营的旗帜,如果深究起来,需要解释的就不是袁克敏,而是特伦斯了。

鲁迅说过,一个人处在经常需要解释的位置,是非常可悲的。在组织中做事,谁更有权力,取决于是他让别人作解释,还是自己向别人解释。因为在组织里,解释就意味着辩护、意味着自己可能有过失。

特伦斯也看到了袁克敏这招的厉害,在丹尼尔向他大倒苦水的时候,他竟一时语塞。

好你个袁克敏!特伦斯心里掠过丝丝寒意:这是个忍到十分、辣到极致的人呐!这样的对手,完全不是雕虫小技就可以随便打发的人。

特伦斯也知道现在责备丹尼尔已经没有意义了。当时,如果丹尼尔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诉袁克敏的时候,他完全可以给特伦斯说一声,袁克敏怪罪下来,可以联系不方便、情况紧急就先告诉老板的老板为由给挡回去,最多说你越级汇报,或者说在领导之间制造矛盾。如此的话,特伦斯也可以出面开脱,说自己知道这回事,向袁克敏解释一下,简单道个歉就过了。

而袁克敏也真做得太绝,丹尼尔初犯的时候,他故意装作不介意,让你失去警惕,一犯再犯,累计了这么多次以后,他突然发力,一剑封喉,这时,丹尼尔已是屡犯,情节当然就严重了。好像你在我头上拉了一泡屎也就罢了,你现在是把我的头当茅坑,这事儿搁谁身上都讲不过去。

“我感到非常遗憾,虽然我一再强调要按程序和审批权限办事,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电话机前,袁克敏沉痛地说,“虽然总部和大中华区一再强调要规范经销商的管理,我们在程序上也做了一些完善,但还是让一些人钻了空子。对此,我要负责任。”

袁克敏的话再次让特伦斯吃惊,他没想到袁克敏的开场白竟然是这样,没有把矛头指向自己不说,居然还首先自责起来。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凯文,我想知道,一个销售总监的价格审批权限有多大?”肖恩·霍克的第一个问题是想了解丹尼尔到底越了多大的权。

“按我们与大中华区之间的agreement(协议),价格优惠不超过10%的,由我们审批,超过的,由大中华区审批。以前,我是把这个权力下放给丹尼尔的。但6月份以来,我在进行抽查的时候,发现了丹尼尔审批中的一些问题,比如,他会向一些经销商特别倾斜,这引起了同一地区经销商的不满。于是,我在8月18日给他发邮件,要求他必须得到我的最终同意后,才能给优惠价。在一些个案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很显然,他在避重就轻,一些跟他关系密切的经销商,他就背着我审批了,事先根本就没有给我打招呼。我这边有好几封其他经销商的投诉信,说我们不公平,这严重地影响了我们和这些合作伙伴之间的长远关系。同时,他的这些违规审批,据初步的测算,给公司造成了至少四十万的损失。”

袁克敏顿了一顿,又接着说:“审批权限多大是一回事,是否严格遵守又是另外一回事。就像我们中国区,与过去相比,我们的审批权限也缩小了。但跟大中华区充分沟通后,我们也认识到一定程度的集中审批是符合公司的利益的。所以,我们也就遵照执行了。”说这话的时候,袁克敏的嘴虽然还对着听筒,但余光瞟着特伦斯。

将我的军啊!特伦斯微微闭了闭自己的眼睛。隔着镜片,袁克敏并没有看到。

“那你在发现丹尼尔这些问题的时候,是否向他提出来过?”肖恩·霍克的第二个问题,稍稍有些尖锐。不教而诛,是否有些过分?

“我曾经在口头上告诫过,他的下属也曾提醒过他。”口头的事,谁说得清楚,但这样解释,也未必就站不住脚,难道管理的每一个过程都要文字记录下来?

“他是怎么答复的?”肖恩·霍克追问道。

“他曾经告诉我,说有我的把关,他就不用担心了,也表示一定遵守。”袁克敏心想,有特伦斯撑腰,他根本就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你们在聘用丹尼尔的时候,不是报告说他在塞斯的时候,这方面有出色的成绩吗?”肖恩·霍克的话中带着嗔怪。

“是的,这也出乎我们的意料。这说明,一些行业内普遍存在的弊病有很深的渊源,我们这方面面临的挑战非常大。我们必须全面审核内部的SOP(标准操作流程)。”袁克敏巴不得肖恩·霍克问这个问题,你特伦斯不是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吗?丹尼尔这个和尚不就念歪了吗?

“当然,人的素质也是个我们不容忽视的问题。”袁克敏又补充了一句,经都是好经,是和尚给念歪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特伦斯再也忍不住了,与其是袁克敏在作解释,其实,受拷问的是特伦斯。

“霍克先生,我能补充几句吗?首先,作为大中华区的董事总经理,我对丹尼尔的事情表示非常遗憾。我们和中国区共同作出了聘用丹尼尔的决定,当然,在他出了这件事情以后,我们也要共同承担责任。”好像霍克就站在旁边一样,特伦斯把头向听筒凑了过去。

“虽然丹尼尔在斯泰尔斯的这一段工作期间也做了一些贡献,但就像刚才凯文说的,行业普遍存在的一些潜规则也在左右着我们的销商管理者,在一些情况下,他们会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凯文能及时作出果断决策,我个人表示支持,也更坚定了我们铲除这些恶习的决心。毕竟,驱散乌云的最好办法,是让阳光照进来。我们一定会吸取教训,尽快拿出更有力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

“身不由己”,袁克敏听到这儿,不禁佩服起特伦斯来:can't help but involing(身不由己),你可真会含沙射影,他丹尼尔身不由己,由谁啊?还由我袁克敏不成?好像他丹尼尔是被逼良为娼的。

笑话!

“那好。我们总不能把死狗再拖回来,就是拖回来,也只有做标本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我责成你们立刻对现有的渠道销售弊端进行全面评估,提出解决方案。渠道销售总监到底需要多大的授权,你们也要进行一个分析,包括在紧急情况下,他有多大的处置权?怎么才能保证控制和灵活度之间的平衡?我不希望把我们斯泰尔斯的管理者都变成微观管理者,那样的话,我们要给他们配足够多的显微镜才行,但这方面我们不在行,我们也不生产显微镜。我们都希望周围全是能人,但上帝都会看错人,否则也就没有犹大了。”

特伦斯和袁克敏听到“犹大”,都笑了起来。

“我听说中国现在出台了新的劳动合同法,似乎对公司不利,凯文,我可不希望看到一个没有打扫干净的战场。我宁可要你们站在帐篷里面一起对外撒尿,也不要看到有人站在帐篷外面对着帐篷里面撒尿。你们明白吗?”霍克话里有话,在丹尼尔的问题上,必须由他来作结论,并且特伦斯和袁克敏要一致对外,哪怕他们在背后互相揣脚,但站在前面看,他们还是要朝着同一个方向的。

他说得没错,丹尼尔很快就要朝里面撒尿了。

8

丹尼尔离职两周以后,一封“送达通知”寄到了罗伯特的办公室。

“×××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应诉通知

斯泰尔斯(中国)有限公司:本会决定受理鞠鹏与你单位的劳动争议一案,案号为×××……”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罗伯特仔细地读了下要求,这次开庭应该是个准备庭,即双方提出诉请和证据,正式庭应该在稍后些时日。

他立即跟江律师取得了联系,商定好代理协议,然后进行证据的收集和准备。

“罗伯特,就像我们一开始分析的一样,这个案子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是否贵公司需要考虑庭外和解的可能以及方案?”江律师文质彬彬,科班出身,对劳动法规烂熟于心,曾多次给罗伯特处理棘手案子给予过积极的指导,两人关系很熟。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律师左手代理的是公司诉员工,右手就有可能代理员工诉公司。罗伯特就曾揶揄过江律师,说你会不会人格分裂啊?对立的双方,难道不会在你的脑子里打架吗?江律师笑着说,这就是所谓的专业度,代理员工的案子,我们会给员工出主意,代理公司的案子,我们就给公司出主意。

“江律师,我们既然以严重违纪解除了他的合同,现在阶段就根本不要提庭外和解的问题。如果案情的发展对我们不利,我们随着进程再给管理层建议。现在如果就露怯的话,也会让管理层对我们没信心。”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

“这我了解。我是说,按程序,仲裁庭审结束后,仲裁员一般会问双方是否需要调解,我需要知道公司这边的态度。”

“不调解。”罗伯特清楚,以自己多年与律师打交道的经验看,如果给律师个“这样可,那样也可”的态度,也会影响他们对案子的重视程度。思及此,他补充说,“这个案子,我们不惜任何代价都要赢,所以,我请你们以最高级别的重视程度来对待这个案子,如果需要我们任何的配合,请随时、及时告诉我。我理解你手上可能有其他案子同时在代理,但我们这个案子,我希望你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拜托了。”罗伯特深知,这个案子如果输了,后果不堪设想,不到万不得已,不做庭外和解之想。

他何尝又不知道这个案子的难度,一旦判丹尼尔赢,就要恢复他的劳动关系,他就要回到公司上班,这样,等于是当面打袁克敏的耳光。因此,本案的底线是丹尼尔一定不能回来。从现在的局面看,胜负概率各半。那为什么罗伯特一口封死了和解的路?原因很简单,除了让律师坚定信心以外,他也考虑过,如果在仲裁阶段公司就流露出和解的愿望,那么,固然对方也可能接受,但是,会给袁克敏一个印象:你罗伯特还没有走到最后关头,你的所有可能性都还没有尝试完就举手投降,等于是没有维护好公司的利益。

因此,在仲裁阶段,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解。其实,仲不仲裁,只是个必走的程序,因为仲裁结果不能阻止败诉方上诉。所以,不管谁赢谁输,一般都要告到法庭的,一审、二审下来,中间也还有和解的机会,那时再相机提出和解,也还来得及。况且,劳动争议案子,固然对员工有利一些,但现在仲裁和法院的案子也多得很,一裁二审下来,花上一年半载都不稀奇,而一般员工又拖不起,客观上,又会对公司有利一点。

处理公司高管离职与处理一般员工离职不太一样,首先,身份不同,高管既然是高管,就因为他职位高、薪水高、社会地位高,这些人对地位和名誉的重视程度远高于一般员工。因此,一般员工为讨说法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跟公司打,而高管却不太会,圈子就这么大,传出去,既难听,又影响未来的前程和钱程。因此,通常高管的离职都可以坐下来谈的,只要条件合适,双方都会保守秘密,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其次,高管更看重面子,所以,他们的离职通常都冠以“辞职”、“退休”等,甚至宾主双方还握手话别,依依不舍,基本上是好说好散。而普通员工,并不是说觉悟不高,而是说,比起身份、地位、面子来说,他们更在乎钱。毕竟,他们还没有什么身份,没有什么面子,没有什么地位,因此,输无可输,对钱就更看重一些。

罗伯特回忆起在第二家公司做人事经理时,他跟老板共事的岁月,就亲眼目睹了老板是如何让一个做销售总监的牛人乖乖辞职的那一幕。老板告诉他,高端人才除非自己不想打工了,他始终要在圈子里面混,被公司开掉传出去的话,总归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因此,处理起来反而不会太难,无非就是拿钱走人,多一点,少一点而已。

当时,那个牛人虽然没有什么违纪行为,但总归和大老板没有“化学反应”,所以就被要求辞职,然后公司给笔钱了事。这人牛就牛在,他不要钱,就是赖着不走。罗伯特的老板也够狠。不走是吧?那好,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开掉你,而且又不能随便动你的薪水和岗位,但是改变你的待遇总可以吧?改变你销售总监的工作内容总可以吧?比如说,你以前带一堆下属,吆三喝四、前呼后拥,现在我不给你配下属了,没有哪条法律规定销售总监一定要带下属的吧?另外,你以前有特殊待遇,比如独立的办公间,公司配车,出差坐飞机头等舱,我现在给你取消掉总不犯法吧?让你从独立办公室搬出来,跟普通员工坐在一起,专车待遇取消,坐头等舱待遇取消。

这样一来,没几天,牛人就坐不住了,当惯了高管,再混迹到普通群众中去,委实有些不习惯。所以,牛人只得再回去和人事部门谈条件,很快就离职了。当时,罗伯特还觉得自己老板的手法过于无情,毕竟都是人,搞得这么僵,总还是有些面子上不好受。老板的一席话,让他至今铭记:“罗伯特,做人事管理的,永远不要在公司和员工之间去搞平衡,你也平衡不了,两头你都不讨好。员工的利益我们是要听取,也要考虑,有时候甚至还要向公司去争这些利益、维护这些利益。但是,作为公司的管理者,一定要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没有了公司的利益,其他任何人的利益都保证不了。一个合格的人事经理不一定要受人爱戴,受人爱戴的人事经理不一定就是胜任的、合格的人事经理!”

丹尼尔的诉讼请求很简单,就是恢复劳动关系。原因是公司解除其劳动关系的理由不成立,自己没有收到过袁克敏发的收回审批权限的邮件,仍然按照以前的授权在审批价格,没有违法规定。

“按我的理解,在诉讼的时候,通常是谁主张,谁举证,他丹尼尔说没有收到邮件,应该由他举证。但在劳动争议案件中,这个举证的责任是倒置的,也就是说,要公司方举证发了这封邮件。我的理解对吧?”罗伯特问江律师。

“应该这样理解才更准确:既然是公司违纪解除了他的合同,公司需要举证。但问题是,我们举证说我们发了那封邮件,他就会说,他没收到这封邮件,即使收到了,他也可以说我们改变了邮件里面的内容,我们就必须举证说,我们没有修改。怎么证明我们没有修改呢?我们自己的证明显然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必须要有其他的证据和电子邮件证据形成证据链。”

“那么刘凯的证明有多高的效力?”罗伯特在办公室里踱步,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刘凯的证明可以作为证人证言,他必须出庭作证。这方面有问题吗?”江律师刮得异常干净的脸说明他是一个对任何细节都不放过的人。

“刘凯的工作我来做,基本没问题。但我担心他毕竟是公司内部关系人,效力不高。”罗伯特一边走一边说。

“有没有可能从你们的经销商那里找到其他证人?他们毕竟是独立的第三方。”江律师提醒着。

“这或许有,但我跟这些经销商不熟,即使联系到,人家也未见得会出庭。”罗伯特眼光凝视着窗外,使劲地眨着,好像会眨出什么好的点子一样。

“我们这样分析看行不行得通。他丹尼尔批价格优惠,谁受益最大?他违规批的价格,主要是批给哪几家的?我们顺着这个线索找找看?”江律师启发着罗伯特。

“这是个好主意!我回头问问袁总。如果有,取证的时候,你一定要出面哦。”

“那没问题。你先找找看,如果诉讼阶段找不到,我们还可以放到后面,如果能找到,杀伤力是足够大的。”

“对了,江律师,我想问你个题外话,让你这个局外人判断判断丹尼尔这个人。我有个问题始终没想明白,你说,他提起这个诉讼图个什么?真的回来上班?可能吗?出口气?这样的话,面子就保住啦?退一万步讲,即使他打赢了这个官司又能怎样?毕竟他是被开掉的,有了个黑点,人的本能都是倾向掩盖黑点的,他这样的话,岂不是放大了这个黑点?把小范围的事情拓展到大范围去,对公司不利还是对自己不利啊?如果不是要面子,而是要钱,就更解释不通了,他在这边工作还不到一年,能赔他多少钱?再说了,他缺这点钱吗?通过打官司出名,这在西方国家或许是个好方法,但对大多数中国来说,显然行不通。”罗伯特操起一把梳子,在头上来回地刮了几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我们能摸清楚他的意图,就能更好地引导这个诉讼的进程。你提的疑惑很有道理。从我接手的案子来看,员工方请求经济赔偿的占绝大多数,如果公司方感觉胜算不大的话,就会同意协商,所以庭外和解的很多,真正到执行层面的倒反而不多了。如果他为了钱打这个官司,我觉得真的很难理解。但如果是要面子的话,到最后,很可能他是面子没要到,反而自取其辱。”

“是啊,所有问题的核心其实就是个动机问题。如果摸准了动机,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他在斯泰尔斯的时间不长,我跟他的接触也不多,对这个人的了解也不深入。从这件事情来看,公司开掉他,他一点都不冤。关键是没有什么预兆就被干掉,他在感情上接受不了。”

罗伯特若有所思地说。

“从我的从业经验来看,也遇到过一种人,他就是要争个说法,完全不在乎对以后职业生涯的影响——大不了不打工了,我不可以自己创业啊?再说了,职业生涯只有在大公司才能有出路啊,小公司就不可以啊?我在这个圈子混不下去了,难道不可以到另外的圈子去混?有个公司的财务总监,一位女士,还曾经把她被开掉这件事情与民族感情结合起来的,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试图给法官一个印象,如果不支持她的诉求,那就是在践踏民族感情。”江律师接触过各种各样类型的员工,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遇到过。

“是啊,人无惧,百事可为。”罗伯特感慨地说,“不过,我倒倾向于认为,丹尼尔这种人还是有惧怕的,那样的话,时间拖得越长,对他就不利。像他这样的人,工作机会多,长期耗在这个案子上,对他不利。我们能否想法让这个案子拖得长一点?”

“你放心,现在的劳动争议案件越来越多,因为仲裁的门槛放低了,大家都想来过把瘾。我手上代理的几个案子现在都压在仲裁那里,没三五个月排不到的。而且,现在法院的案子也压了很多,我听说中院的好几个以前经济庭的法官,现在也都转来增强劳动争议诉讼的力量了。”

“那我们就尽量拖。”

9

上海的秋天是宜人的,热度缓缓地下降。凡事有个过渡,总是让人觉得从容。街头女孩子还恋恋不舍地穿着夏天的衣衫,只是暴露的程度有所减缓。有的,虽已套上了长靴,但是大腿还是露在外面,在秋阳的轻抚下,妩媚在街头的每个角落。

商店里面,在进行着夏季的最后折扣,而秋冬的主题还显得混乱,没有一个引领,所以,大家都只是试探着把去岁的秋装套上,眼睛却在紧盯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趋势,生怕错过了任何一触即发的流行元素。

再次见到丹尼尔就是在这个深秋的时节。他穿了件长袖的T恤,却让自己本就不太健硕的躯干更加显瘦,一张脸黑黑的,有些浮肿,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只有眼神还是一样的坚定。两人草草地招呼了一下,就各自忙各自的了。

这时,刘凯走过来跟罗伯特说话,在丹尼尔走后,代销售总监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也和丹尼尔遥遥地点了点头。按规定,证人是不能旁听的,因此,他又退了出去,在外面等待传讯。

江律师掐准时间进入了仲裁庭,或许到这里是家常便饭了,他直接坐到被告代理席,打开了厚重的卷宗,为陈述做着最后的准备。

仲裁员是个中年女士,一头短发,配短小的身材刚刚好。书记员显得很年轻,让罗伯特有些担心她是否能把所有的要点都记录完整。

例行的程序过后,是双方陈述理由。公司方的理由是,丹尼尔作为销售总监,没有按照授权的权限,擅自批给经销商特价,给公司造成了损失。依据公司的《员工手册》相关条款,按严重违纪予以解除合同。而丹尼尔方抗辩说,丹尼尔一直是按照公司的授权进行价格审批的,没有越权。至于公司总经理发的邮件,丹尼尔本人从来没有收到过,因此,不予承认。

接下来就是双方互相质证。公司方提交了丹尼尔的职位说明书,以证明他的工作需要按照一定的授权;公司总经理袁克敏给丹尼尔发的邮件,和取得这些邮件的公证书;刘凯作为丹尼尔当时的直接下属,从证人的角度,讲述了丹尼尔收到过总经理的邮件,并向其咨询过该如何处理。

对于邮件部分,丹尼尔的律师否认说,丹尼尔没有收到过,公证只能公证电子邮件是如何获取的这个部分,不能证明这些电子邮件就没有被修改过,因此,不予承认。而对于刘凯的证词,丹尼尔方称不记得有这段谈话了。

原以为会很长的时间,结果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仲裁员最后问,“双方是否愿意调解?”稍微迟疑了一下,江律师回答:“没有调解意向。”见此,对方也同样回答。

核对庭审记录倒是花了不少时间,双方律师都仔细地阅读着笔录,然后就一些模糊的地方再次澄清。

江律师签好字,那边厢,丹尼尔和他的律师正围在仲裁员的旁边,用上海话在沟通中。罗伯特皱了皱眉,到上海这么多年了,上海话大概能听懂七八成,却不能完整地说一句。

他能听懂丹尼尔在说什么,几个词跳入了他的耳朵,“诬蔑”、“公司政治的牺牲品”、“无中生有”……

仲裁员没有任何置评,甚至都没有任何身体语言的表露,只是听着,然后一步步缓出。

这个仲裁庭,设施简陋,所谓的庭,基本上跟一间普通的教室差不多大,屋里的空调就是个摆设,罗伯特一身是汗。到了外面,才缓了口气,他问江律师:“你看今天的情况,接下去会怎样?”

“既然双方都没有调解的意向,对仲裁员来说,就相对简单了,我估计,就这两周她就会宣判。”江律师这时也解开了自己的领带,罗伯特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你估计我们的胜算几分?”罗伯特笑着问。

“难说。我感觉我们的证据部分还是稍欠火力。仲裁员判案子的思路是尽可能地往简单的方向走,她不会搞得很复杂的。她会从理由的充分性、证据的合理性以及程序的合法性上面去判断。这个案子,理由是充分的,解除丹尼尔合同的程序也没问题,关键就在证据的合理性上面。我的感觉是,她对我们的事实部分应该是认可的,她轻易也否定不掉,判案的关键在于她对证据的处理。”

“那好。我们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我们输了仲裁,前景会如何?”公司过来接他的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仲裁输了,会对上诉产生影响。因为法官不会轻易去否定仲裁员的判词的,除非法官能找到非常站得住脚的证据,否则他一般会倾向于维持原判的。”

“那这个非常站得住脚的证据该从何找起呢?”隐隐约约地,罗伯特还是有一些焦虑。

“我们肯定不能从旧的证据中去找,一定要有新证据。比如我们以前提到的,是否有来自经销商的证据?是否有除了电子邮件以外的其他的证据证明袁总告诉过丹尼尔取消授权这件事?”

“我找找看。还是未雨绸缪点好。”罗伯特自言自语地说。

回到公司,罗伯特赶紧去了袁克敏的办公室,把庭审过程作了汇报。

“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袁克敏的眼睛直盯着罗伯特。

“是的。”跟袁克敏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罗伯特清楚,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向他隐藏任何事情。

“大概的胜算是多少呢?”

“我觉得是六四开。从我们自己来看,事实是清楚的,关键要让法官相信,就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火力。刚才江律师也提供了几个思路,我觉得现在就要开始做准备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记得那段时间,记不得是一次还是两次,他为了几个单子还发短信向我请示过。”

“是吗?”罗伯特的眼睛一亮:这不就是江律师说的新证据吗?“那你留没留存呢?”

“我看看。”袁克敏说罢把手机掏了出来,一条一条短信地翻着。

“喏,这不就是。袁总,稳达公司一千箱‘超妙’系列申请特价优惠8%,请审批。因对方要得急,特请您先行审批,正式申请材料,我随后补交。”

“太好了!我问问江律师,看怎么提取这个证据,说不定要到移动通信公司去提取呢。”罗伯特心想,这应该算个重磅炸弹了吧?说明你丹尼尔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审批权限,否则你干吗请示呢?

“没问题,如果要到移动通信公司取证,我全力配合。另外,我给你个方向,你去联系下京旺公司的老总韩伟,他是我们在华北的最大经销商,在那段时间,他就抱怨过说特价没给他批。如果能找到证据说,韩伟曾向丹尼尔申请特价,而丹尼尔以自己权限不够为名给回绝的话,这个证据就非常有力了。”

“我这就去办。”罗伯特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记住:我们必须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尝试完,至于最终的结果,你不用担心,那是我的事。”袁克敏这种老板,非常在意自己的权威和下属对他的信心。

走出袁克敏的办公室,他又来到IT总监杰瑞的房间,一进门,就顺手把门带上了。

“听说今天开庭?”杰瑞眨了眨眼睛,问道。

“是的。”罗伯特跟杰瑞平常关系不错,免了客套。

“结果怎样?上次做的公证派上用场了吗?”

“取证的程序没问题,但对方提出,这还不能证明我们是否做了修改。”罗伯特把玩着杰瑞桌上的一对貔貅。

“需要我做些什么?要我出庭作证吗?”杰瑞诚恳地问。

“现在看倒还不必。不过,你上次在袁总那里讲的关于对邮件和服务器做修改的可能性的一番话,如果能找到独立的鉴定机构来说,就更有力了。”罗伯特来找杰瑞的目的就是让他想办法。

“嗯。我来想想。”杰瑞低着头,手轻轻地在桌上弹着。好一会儿,他突然把手握成了个拳头,在桌上敲了一下。

“我有个朋友,在市公安局从事信息安全管理,对这方面应该有办法。我去问问他,看他能给我们什么建议。不过据我所知,他们是不接受民事方面的电子信息鉴定委托的。”

“那没关系,至少他可以给我们指条路嘛。就麻烦你尽快联系,多谢多谢!”很快就有了三条新的努力方向,罗伯特一下子笃定了很多。

不过,他没有能高兴很久,一周以后,仲裁裁决的结果下来了:

公司败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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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与爱之间的错觉,被爱与爱之间你选择什么样的角色站在我的面前,对你来说我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女儿’,‘侄女’还是爱人。这是一个思春期少女与踏入社会年轻男子之间纠葛的爱情物语。
  • 女性身心健康自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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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分“美丽是每个女人的追求”、“女人爱自己,从关注健康开始”等五部分,介绍了省时、省事、简单、有效的女性身心健康自疗法。
  • 离离莫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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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已将你当做青春的遗憾,你却成了我一生的羁绊。两条偏离了轨迹的平行线再次相交,是再一次的流年成殇,还是心愿达成?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你我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运行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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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往三年来,杜青柠从没对男友提过自己的不婚主义,也一直认为像胡嘉博这种事业重于一切的男人,谈恋爱只是单纯想享受甜蜜与激情,并不想被婚姻牵绊!但是,他却出乎意料的以极认真的态度向她求婚……糟糕!这下她该怎么拒绝他才好呢?他心爱的女友杜青柠,是个成熟中带点可爱的都会女子,更是他心目中,未来另一半的唯一人选!因此他决定藉由结婚,让彼此成为对方最终的恋人!没想到她却告诉他,除非他放弃结婚的念头,同意跟她谈一辈子恋爱,否则一切就算是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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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民偶像是玖少

    她是国民偶像,一直扮演着男生的身份,她准备回国深造。他是A国的首富,也是位影帝。一次机会他认识了她,他不知道她是女生,但还是喜欢上了她,他一直追求着她,但未表心意,默默地关注着她的一切,她与他的感情慢慢升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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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整个大陆最尊贵的女王陛下死了,绑定了快穿系统,系统自称小甜甜。可…【女王陛下,您要夺取主角的信任,助他一臂之力】“哦。”女王陛下勾唇,反手把主角摁在墙上威胁。【女王陛下,身为皇后,您要让大楚昌盛繁荣】“哦。”女王陛下挑眉,本宫掀翻了你这大楚朝似乎也不错?【女王陛下,您需要让主角成绩变好,考进前一百】“哦。”女王陛下笑笑,转身怼得十几岁的少年怀疑人生。对此,系统:....我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后来。女王陛下:“愚蠢系统,我何不毁了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嘤嘤嘤,到底谁才是宿主!我小甜甜今天就要证明自己啊摔!小甜甜义愤填膺冲上去!“嗯?”女人淡淡看过来。小甜甜系统缓缓离开,心中默默流泪,心好累,我做错了什么。
  • 极品妖怪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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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是有两面的,一面是人类的眼睛看到的那一方天地,虚伪浮华,光彩夺目,那是阳光所至;而还有一面,隐藏在真实的背后,光怪陆离,阴暗腐朽,那是妖怪的世界。陆无言生于东方却是世界三大妖怪联盟“暗月组”的唯一少主,他在欧洲总部神秘试炼之地跟着傲慢的吸血贵族习得谦逊,跟着狡诈的九尾妖狐习得淳朴,跟着狂怒的地狱火灵习得好脾气。某天,他自黑暗走向光明,所求的也仅仅只是自由自在纵意潇洒的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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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黔南会灯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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