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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闵王十九年六月,昭国六代将门白家通敌卖国,全族革除军职监禁待罪,独女白绮歌临朝听候发落。

自那日被救后已有月余,安寻昔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熬过这一个月的,只记得一身伤痕被下人搀回白府,扑面而来的却是狠狠的一耳光。

打她的人是白府此代家主白敬甫,也就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白绮歌的父亲,授职昭国大将军。旁边的两个年轻男人一个是白绮歌的兄长白灏城,另一个则是弟弟白灏羽,二人同为昭国领兵将军。这些都是安寻昔之后正面或者侧面了解到的。

被扇了一耳光的安寻昔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尽管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然而那样沉重的气氛与众人的表现已经说明了问题——若不是白灏城拦着,白敬甫早一剑断了她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这条命。

忘了是第三日还是第四日,有人带着一队士兵闯入白府,将发着高烧的安寻昔和白家所有人押解上船,走了一日的水路送到昭国都城梁施大牢之内。

再之后安寻昔毫不费力地知道了自己所犯何罪,了解到父亲为什么想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遥国和昭国交战,最令昭国百姓拥戴信任的领兵将军白灏城坚守了半年之久,却不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昭国布防图被白家三小姐与其未婚夫君窃走交给敌国的统帅,一夜城破。

白家长女和次女都是巾帼英雄,早于一年前为国捐躯,如今留下的只有三女儿白绮歌,也就是通敌卖国致使昭国被攻破的罪魁祸首。

唯一的女儿啊,白家世代金戈铁马功垂千秋,满门忠烈的英名都毁在了独女手上,白敬甫怎能不悲痛不愤恨?便是安寻昔得知后也不禁暗暗憎恨,恨这身体的主人如此卑劣不堪,恨自己前世以身殉国,今生却沦为卖国贼,真是造化弄人啊。

然而她不想死。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爹爹只是一时气极才乱了方寸,你别放在心上。流放也好,诛九族也罢,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永远都是你的二哥,懂吗?”

那间潮湿阴暗的牢房里,白灏城和眉善目,耐心地搓着她冷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手,只为给妹妹一丝温暖。

爹,娘,哥哥,弟弟。

再艰难的困境她都不曾流泪,可白灏城的一句话竟让白绮歌哭泣不止,连带着两世的不甘与遗憾全部宣泄出来。当年被丢弃在医院门口的孤儿也有得到家人得到亲情的一天,那么哪怕明天就要走上断头台,安寻昔依旧觉得死而无憾。

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加想要活下去,确切地说是想要找到让白家人活下去的方法,不惜一切代价。

“带她上朝。”神色匆匆走进大牢的小太监低声对牢头说道,“动作快着点儿,都城外两军鏖战,陛下正火着呢!”

牢头赶忙打开牢门,连推带拽地把白绮歌拖到牢门外面,铁链一扣,才走了几步,她的手腕和脚腕就被蹭掉一层皮肉。安寻昔有些无奈,这副身躯实在太过娇生惯养、细皮嫩肉了,几天的牢狱生活里小病不断。她虽不觉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但娘亲和二哥却十分担忧。

血浓于水的亲情应该就是这样吧?可笑,却让她毫无理由觉得窝心。

朝堂离大牢并不算远,被押着走进去时,安寻昔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嫌恶的目光。然而她也只是挺起胸膛步履坚定,脸上没有任何颓废的表情。

“白绮歌,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但偷盗布防图是我个人所为,与白家其他人无关,请陛下明察。”如此不卑不亢的犯人大概众臣从未见过,所以纷纷露出诧异古怪的神情,便连昭闵王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直盯着安寻昔平静的面容狐疑不已。

朝臣众说纷纭。义正词严要求重罚卖国贼白家者有之,审时度势为白家求情继续驻守国境戴罪立功者有之,权力倾轧在小小的朝堂上形形色色暴露无遗。

与英明二字无缘的昭闵王左思右想半天没有决断,看得安寻昔冷笑不止:“遥国大军压境,如今我国除了死守都城外可还有其他选择?存亡之时不考虑如何利用良将挽救败局反倒大动刑罚,兵力不足再加士气低迷,陛下是想看都城城破而后昭国沦为遥国附属吗?我已说过偷盗布防图是我一人所为,与爹爹和二哥无关,要错杀忠臣国破为奴还是拼死一战,陛下自己考虑好了。”

“放肆!”昭闵王脸色大变,满朝文武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安寻昔毫不畏惧地迎向昭闵王怒火中烧的目光。

卑躬屈膝换不来白家安宁,昭国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不客气点说,白家亡则昭国灭,与其讨好求饶不如陈述利弊据理力争。如果昭闵王昏庸无道不听劝阻,那么就只能从遥国那边下手了——以爹爹和二哥的才能,但凡爱才之人必视若珍宝。

一反常态的白家三小姐语惊四座,眼看着昭闵王怒火越盛,门外忽地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通报小太监。

“陛、陛下!不好了!遥军……遥军攻破都城了!”

刹那满座哗然,悲凉的气氛弥漫朝堂。再没人顾得上一个犯人将如何定罪,也没人顾得上昭闵王的脸色是怎样瞬间惨白的,所见所闻只有战栗的身躯与畏惧的祈祷。

一个时辰后,两军达成妥协,晚些时候敌方主将会带着一队人马入王宫面见昭闵王展开和谈。

说是和谈,实际上也不过就是逼迫昭国臣服罢了,一个连反击之力都没有,都城亦沦丧于敌人脚下的国家还有什么资格和谈?安寻昔默立一旁,静静等待最后的机会来临。

昭闵王已无用,想保白家,只能与新的掌权者交涉。

前世虽在军中度过多年,然而这般实实在在的战争与亡国安寻昔还是第一次经历,即便面上看来不动声色,内心的紧张依旧不可避免。沙漏转了一轮又一轮,天黑之前,盛气凌人的马蹄声终于起起落落传入耳中,停在朝堂门外。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得战争的人本该意气风发,但眼中遥国主将身上看不出任何令人厌恶的趾高气扬,一袭薄甲劲装气凌万军而又不失文雅。那人并无惊世容颜或是其貌不扬,然而安寻昔却蓦地愣住,挺身而立的她在战战兢兢躬身行礼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

是他,那夜救了她又伤了她的男人。

“这位是我大遥国七皇子,也是此次负责统军的主将。”与昭国通传太监并排站立的遥国使者面带胜利的笑容,言简意赅地向众人介绍,“有关议和之事已获遥皇手谕,全权交由七皇子处理。”

“七皇子易宸璟?!”惊诧间,安寻昔听到身后有人低声惊呼。

遥国七皇子易宸璟,那样身份高贵的敌国皇室怎么会与白绮歌扯上关系?安寻昔越发疑惑不解,微蹙的眉头落入易宸璟眼中只换来一声不甚清晰的冷笑。

恰如之前所说,来日方长,还会再见。有些东西早已被安排妥当,有人意外也有人淡然处之。易宸璟没有理会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囚衣女子,仿佛素不相识一般错身而过。

昭闵王与易宸璟谈论些什么安寻昔并未听入耳中,她对白绮歌这个身份以及此间人事尚未全部了解,当务之急必须抓紧时间整理思路,无论如何要在遥国代表离开前想方设法征求庇护,保住白家,保住得来不易的亲人。

前世种种艰难困苦赐予安寻昔坚韧无畏的性格,她很清楚,目前唯一的希望在易宸璟身上,如果他肯庇佑白家,那么昭闵王就只有遵从听命的份。

“昭国为我大遥臣国并不是件坏事,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一国之君,若遭外敌还有大遥庇护,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将军权与赋税交由大遥管理,何乐而不为?”易宸璟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昭国重臣只能连连点头垂首附和。末了,看不出喜怒的目光飘向安寻昔,忽而一滞。短暂沉吟后,易宸璟难得有了一丝表情,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对了,作为诚心之表,本将军打算以皇子身份迎娶昭国公主,昭王意下如何?”

联姻,是皇家儿女难以逃脱的命运。

这些条件都是不容拒绝的,别说公主,就是易宸璟要求将昭国皇后娶走他们也无法提出异议,身为败者唯有忍耐顺从。安寻昔没有深想,继续低头思考出路,却不料陡然的变化将她卷入局中推到风口浪尖。

昭闵王面色惨白如纸,强撑着的笑容僵硬苦涩:“这……将军应该比谁都了解,如今孤王唯有一女不过总角,如何使得?”

“没记错的话,青熹公主今年九岁,于我而言倒也没什么兴趣。”易宸璟眼睑低垂,根本连看都不看昭闵王一眼,“但联姻一事是父皇要求的,若是违逆此命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关于此事,我有个提议不知闵王可否接受?”

“孤王怎敢不从,将军明说便是。”

安寻昔本没有注意两人之间的对话,只是背上沉沉的目光难以忽略,这才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对视。

毫无感情的眼神,无悲无喜,一念间,她的未来已定。

“让她替嫁。”

满堂视线都投射过来,安寻昔这才明白易宸璟口中的“她”是指谁。

“替嫁?”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安寻昔措手不及,竟忘了礼数直接反问回去。

曾听过古代联姻有替嫁一说,但大多是出嫁女子的国家私下找人顶替,哪有迎娶的一方提出之理?公主为皇室千金之躯无可取代,指明要一个罪民替嫁简直荒唐,易宸璟这究竟唱的是哪出戏?

心底的不安上涌,安寻昔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或许是易宸璟早已安排好的。

那个男人与白绮歌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过结,值得他大费周章?身为敌国皇子又怎会与千里之外的软弱女子有所关联?太多的疑问萦绕心头得不到答案,而安寻昔只能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昭闵王眼中难掩狂喜,看向易宸璟时也多了三分感激:“大将军才智过人,孤王远远不及,在此先代小女青熹谢过。至于替嫁一事绝无问题,白绮歌本是我国重犯按律当诛,能够保全性命全因着将军仁慈,也不枉曾相识一场了。”相识一场?白绮歌与易宸璟早就认识?安寻昔提口气憋在胸腔,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由心生。

“民女愿代替青熹公主出嫁,但有一事相求,希望陛下应允。”不待昭闵王回答,安寻昔锐利的目光看向易宸璟,薄削的嘴角一抹静笑无声,“既然是相识一场,还请将军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为白家美言几句。”沾染血渍的白色囚衣靠近易宸璟,躬身行礼间,安寻昔低沉而语几不可闻,仅让易宸璟一人听到:“我与白家共存亡,如果你有信心阻止我寻死,就尽管拒绝。”

果然,易宸璟气息一滞,眸中泛起冷寒。

想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想要阻止一个人寻死是何等困难。

曾经相识,再见憎恨,白绮歌与易宸璟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并且后者因此对白绮歌恨之入骨,甚至想要让其生不如死。安寻昔的大胆猜测得到证实,易宸璟不许白绮歌死,至少现在不会让她死,为了留下机会报复,他不得不帮助白绮歌保护白家,而这也正是安寻昔想要看到的结果。

只要白家人平安无事,她怎样都没关系。

一次押上自由的赌局,一场各怀私心的联姻,一些晦涩隐藏的恩怨,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往。彼时安寻昔并未意识到,这将是她再生后踏入水深火热的开端,也是中州乱世烽烟最初的序幕。

易宸璟的行事作风出乎意料地果断迅速,昭闵王甫一答应不再追究白家叛国之罪并赐封白家三小姐白绮歌祈安公主名号,易宸璟立刻拿着昭国臣书起身返程——带着安寻昔一起。

离开得如此匆忙,没人送行没人在乎,尽管安寻昔站在路口频频回望,长街上依旧没有出现熟悉的身影。

易宸璟连与家人告别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爹爹应该还在怪她吧,怪她侮辱门第丢尽白家脸面,而百姓们都缩在家里看外面街市萧索,咒骂着通敌卖国的罪人白绮歌。安寻昔弯腰把离开大牢前娘亲交给她的护身符拴在城门上,红线在风中飘荡。

以此告别,愿只有一个月相处却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的亲人们,永世安好。

“站在这里的本不该是你。”身侧,负手而立的易宸璟低低开口,“红绡若活着,遥国与昭国也不会有此一战。我会看着你怎么活下去,给我记着,白绮歌,在报完仇之前,我绝对不会让你轻轻松松死去。”

红绡是谁安寻昔并不知道,也不打算去问,因为她知道易宸璟不可能给她答案。

“那就保护好白家,我会好好活着给你看。”

风过无声,深藏恨意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怯懦的白家三小姐,你终于肯卸下伪装了。”易宸璟挑眉冷笑,伸手握住她纤细的皓腕。那并非温柔相携之意,只因安寻昔腕上被铁铐磨破了皮肉,用力按去,方才结痂的伤口再次破裂,掌心满是猩红。

苍白的唇瓣紧抿,安寻昔微微仰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带给她疼痛的男人。

“我会记住这痛,终有一日,定当悉数奉还。”安寻昔忽而淡然轻笑。

冷傲,倔强,有仇必报,从今以后再无软弱任由人欺的白家三小姐,她也不再是安寻昔,此生此世她叫白绮歌,只为所爱之人而活的新的白绮歌。

安寻昔,已死。

昭国去往遥国帝都甚远,便是先锋部队驭马而行也需半个月之久。一路上易宸璟大半时间都沉默不语,偶尔与副将或士兵交谈,路过白绮歌身边也只当陌生人目不斜视,到帝都怀城之前二人竟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唯一让白绮歌不舒服的是那些痞兵。众所周知,她是替嫁且是作为臣国联姻公主而来,地位上自然不可能太高,一些胆大而又心怀不轨的痞兵总在她的周围闲晃,时常趁人不注意说些下三烂的荤话,幸而身子赢弱却不乏气势,那些痞兵往往都只能在白绮歌的横眉冷目下悻悻而归,只敢调笑却不敢伸手。

说来倒算他们幸运,白绮歌早已下定决心,但凡有人敢碰她一下,偷藏在袖中的匕首不饮血绝不归鞘。

不需要任何人悲悯可怜,她足可以保护好自己,因为她是白绮歌,仅此而已。

十余日风餐露宿后,怀城终于出现在眼前。白绮歌没想到怀城如此繁华,市井商铺车水马龙,与人丁稀少、以农业为主的昭国简直有天壤之别,新鲜感登时将沉郁的心情冲散了大半。

总归是要活下去的,与其悲春伤秋,不如顺其自然。

“下马。”在有着高墙宏门的昭国皇宫前,易宸璟冷冷地命令道。

白绮歌咬咬牙翻身下马,尽管已是极力忍耐,落地时仍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倒不是因为不会骑马落马,实在是手脚难以按她的心意行动——手腕脚腕上的伤口得不到医治,这些天来竟从简单的皮外伤发展至近乎溃烂。心智再坚韧,终究挨不住身体底子虚弱。

易宸璟定定地站在一旁,眼看白绮歌几次挣扎勉强站起他却无动于衷,隐约还带着一丝嘲讽:“这里是怀城,不是昭国,收起你的金贵之躯。”

“多谢提醒。”毫无温度的淡然笑容跃于面上,全不见畏惧或委曲求全。

“在这里等着,我回来之前哪里都不许去。”易宸璟没时间研究那笑容里有什么深意,随手指了个角落后转身离去。大战告捷,他要尽快向父皇禀报详情,之后大概会有庆功宴等,现在还不是考虑怎么报复这个女人的时候。

不是说过吗,来日方长,无须急于一时。

依着易宸璟所指角落坐下,白绮歌蜷着腿缩成一团,满不在乎地看着腕上狰狞的伤口。如果是曾经的白绮歌一定会受不了吧?二哥白灏城总是处处询问“疼吗”“害怕吗”,想来白家三小姐并非坚强之人,只这娇弱身子便可为证。

难得清静一会儿,白绮歌闭上眼睛靠在墙上,脑中飞速整理这些时日庞杂而零碎的线索。

白绮歌本人是个怯懦胆小的名门千金,易宸璟则是遥国皇子。红绡?除了知道是昭国已故公主外别无其他。这三个人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其他的白绮歌并不清楚,只能从易宸璟的只言片语和态度中了解到,他是恨她的,恨到不愿轻易杀了她,而是非要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无外乎就是感情问题。

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并不陌生,或者应该说很怀念,所以当暮色渐起细雨洒落时,白绮歌没有像宫门前的百姓那样行色匆匆,反而倚着墙角安然睡去,任由雨滴打在衣衫上渐渐湿透。

她太累了,这副身躯暂时还承担不起她的心。

夜,弹指而过。

雨下到半夜就停了,那时易宸璟正在宫中陪兴高采烈的遥皇喝酒,许是路途疲惫或者心事繁重,本没什么劲力的佳酿却让一向好酒量的七皇子沉沉睡去,等他再睁眼时天色已大亮。

易宸璟额头隐痛,喝了整杯参茶暖身后才忽地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大雨初霁一派清新,皇宫前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只宫门口有士兵守卫那片清静无人。奇怪的是,许多行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宫门口区域,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满眼好奇。

易宸璟循着行人的目光看去,蓦地停住脚步,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

宫门口右边盘龙石雕后,单薄白衣与几处泛着血迹的水洼触目惊心,而蜷着身子双目紧闭的女子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他所认识的白绮歌娇生惯养,从不委屈自己,怎会顶着瓢泼大雨在恶劣的天气下露宿一夜?事实上那天将投河的她救起后他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包括在昭国朝堂上她的一言一行,与三年前分开时迥然不同。

看守宫门的侍卫想要把白绮歌拖起,易宸璟挥挥手命人退下,带着满心疑惑蹲在盘龙石雕前静静观察。少顷,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她只是睡着了。

“睡着时不会梦见红绡吗?”易宸璟喃喃自语,伸手拂去白绮歌苍白面颊上的一缕湿发,“她死了,为什么你还能这样安心睡着?”

他的手指拂过白绮歌的面庞轮廓,一路向下,越过肩头,越过小臂,而后停在红肿溃烂的手腕上。

狠狠按下。

没有梦境也没有温暖,有的仅是疲惫与偷安,然而就连这短暂的偷安都无法安宁。

一阵剧痛蓦然扩散全身,痛得白绮歌差点呼出声音。她猛地睁开眼,面前的清俊容貌以及冷肃的表情渐渐清晰,带着阴鸷的目光落入眼底。

易宸璟。

多希望他只是一场噩梦,睁眼闭眼间就会破灭消散。

“跟我回宫。”理所当然没有任何询问与安慰,易宸璟松开沾满血污的手,掏出汗巾擦了擦,面无表情地将汗巾丢在积水坑中。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他不想落人话柄,好歹白绮歌是替嫁而来,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才行。

白绮歌也不是傻子,易宸璟对她恨之入骨绝不可能有半丝怜惜之情,没有加以讽刺伤害不过是碍着周围人多罢了,没必要自以为是幻想他会改变心意,会放过她。

他们之间的斗争将会是长久而疲惫的,斗命斗心,她要活下去,而他想要她生不如死。

扶着盘龙石雕强撑站起,一阵天旋地转。白绮歌深吸口气咬紧牙关,任由右腕伤口痛入骨髓,无奈娇生惯养的身体不争气,每走一步都要消耗极大的体力,跟在速度不减的易宸璟身后颇为艰辛。

从宫门到七皇子居所敛尘轩路途并不算太远,然而对被冷雨洗劫一夜之久的白绮歌而言,只是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就险些要了她的命。若不是为争口气让易宸璟不敢小瞧,恐怕尚未走过十分之一就已经耗尽气力昏厥过去。

看来想要活下去,这副娇弱身躯必须有所改变。

“殿下怎么这时才回来?娘娘和两位夫人等了整整一夜,刚才还打算去君寰殿催促来着……”行至敛尘轩门前,没头苍蝇似的小太监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瞠目结舌地望着易宸璟身后的落魄女子满脸尴尬,“这、这位就是祈安公主?”

“什么公主,不过是个联姻的贱民而已。”易宸璟冷笑,举足跨入清静的大院。

早在大军返回遥国前,七皇子与昭国公主联姻的消息就已鸿雁传信带入宫中,遥皇及朝堂大臣见得多了不以为意,可敛尘轩里终日数着沙漏过日子的主仆们议论纷纷,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突然出现的祈安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换身衣服再去给娘请安,你收拾间下房出来给她住。记着,找个清静人少的房间。”回到自己宫里的易宸璟周身气息放松了不少,与下人说话也比路上和气许多,只是对白绮歌的恨意毫无改变,就连住所亦要选择最差的给她。

有墙壁房顶可遮风挡雨,总好过以天为盖地为铺。白绮歌不道谢也不抱怨,挺直腰板跟在小太监身后。相比之下,目送二人离去的易宸璟倒显得有些不利落,一双星眸中疑惑浓重。

那样的目光她并非感觉不出,白绮歌只是不想理会罢了。易宸璟想看的不就是她痛苦绝望吗?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如常生活,他的目的一天不达到,白家的安全就一日无忧。

小太监收拾了间最角落的下房给白绮歌居住,里面除去硬邦邦的木板床外空无一物,潮湿阴冷,比起下人房尚且差距甚大。这些当奴才的眼力都极好,主子喜欢谁恨谁他们拿捏得比任何人都精准,眼看白绮歌一身伤又穿着破烂,自是将她招易宸璟厌恶的事实了然于心,没有处处刁难已是万幸。

舍了翠玉耳坠打点给小太监换来洗漱用具与一套旧衣,白绮歌关上门独自靠坐在床上,连日的疲惫伤痛铺天盖地而来。

遥国,离她朝夕惦念的亲人们有数千里远,此生此世是否还能再见都未知,而她必须在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欠缺的环境下顽强生存,否则到头来一切皆成空,前番隐忍尽弃,便是到黄泉碧落也无法原谅自己。

白绮歌一闭上眼就会浮现爹娘和兄弟的面容,睡不着,索性起身出去打来一盆水,趁着下一次灾难还没有降临赶紧清理一下伤口,若易宸璟的新一轮折磨袭来,这副病恹恹的残躯定然承受不住。

井水很凉,本想拧块湿布凑合擦洗一下,看到铜盆里自己的倒影时,白绮歌竟望得出了神。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她曾从明亮的镜中看过几次,总是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小眼睛给人感觉黯淡无光。五官虽端正,可拼凑到一起却怎么也没有精致之感。

简而言之,白绮歌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

事实上单是相貌不出众也就罢了,至少那张脸还是完好无损的,可偏偏真正的白绮歌死去、她睁开眼的那一晚,易宸璟握着匕首满怀恨意地在她的左颊留下一道伤疤,狰狞丑陋。

那男人确是有着沁骨之恨,不然堂堂男子汉怎会对女人如此狠绝?割伤尚不解恨,居然还在划出伤口时故意侧过刀锋狠狠挑出一丝血肉,以致伤口愈合后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毁了寻常女子最为看重的容颜。

静下来的时候白绮歌偶尔会感慨冥冥天意,许是她前世惹了天怒吧。

前世她眉清目秀高挑挺拔,此生素颜残毁病弱不堪。

前世她红颜赤胆以身殉国,此生通敌叛国戴罪之身。

从荣耀云端跌落泥潭谷底,百姓怒骂家人埋怨,身败名裂还要遇上易宸璟那样一味报复的冷酷男人,幸而她是新的白绮歌,坚强的白绮歌,焕然一新的白绮歌,若是从前怯懦软弱、因着险些受人糟蹋就投河自尽的白绮歌本人,只怕这会儿已经寻死百次千次了。

感慨的同时白绮歌也产生诸多疑问,为什么少言寡语不爱与人交往的白绮歌本人会偷盗布防图交给未婚夫君?易宸璟与白绮歌之间有何关系?失足溺水而毙的红绡公主又在两人之间扮演着什么角色?易宸璟恨白绮歌入骨,难道是因为红绡公主的死与白绮歌有关?主动要求她替嫁带来此地,易宸璟究竟想怎样报复她,是折磨还是侮辱,抑或是穷尽所能造就她悲惨的余生?

百般疑问无人能解,唯有亲自探索答案。

“嘎吱”一声,门扉的响动打断了白绮歌的思绪。她回头望去,那抹一见她便戾气弥漫的身影冷傲而立,双眸淡漠凉薄。

“今日起你便在此生活,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不许有丝毫违抗。”无情的声音随着素色衣袂临至身前,还不待白绮歌下意识地躲避,冰凉的手指已经捏住带点婴儿肥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逼着她警惕的双眸与他的冷目对视,“不许逃也不许死,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想保白家全族平安无事,你最好想尽办法活下去。”

“不劳费心,我活得很好,没必要去寻死。”她毫不畏惧地抬起眉梢,声音冷如冰。

“活得很好?”前句话大概触了易宸璟的怒火,手指上加大力道,白绮歌苍白的皮肤被捏得通红,“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好法!”

一阵大力拽得白绮歌站立不稳,踉跄几步后终因脚腕剧痛跌倒在地,来不及站起,一盆冷水便当头泼下,登时冰凉刺骨忍不住打起寒战。房内潮湿阴冷寸寸寒气侵体,加之白绮歌身上伤病交杂虚弱得很,这盆冷水浇下便有如严寒冻结,激得面上越发惨无人色。

“红绡死的时候才是初春,河水刚解冻不久,冰冷得很。奇怪的是,那时的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罗衫,外裳却在你手中。”易宸璟放下水盆负手而立,刻意压抑的语气低沉,“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初若不是红绡念及自幼与你相伴的情分处处装看不见,你那些龌龊的勾当早就披露天日。她事事替你考虑为你担心,想不到竟是养虎为患,就连性命都因此失去。白绮歌,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你敢发毒誓说红绡的死与你无关?”

白绮歌低着头沉默不语,两只耳朵却把易宸璟的话一字一句纳入心里。

现在的她给不出任何回答,那些过往的或明或暗全不在记忆中,甚至她还不如易宸璟知道得多,在掌握真相之前唯有忍耐求索方可明哲保身。

不过这番苦倒没白吃,抽丝剥茧将易宸璟的一番话梳理下来,诸多疑问里零零碎碎的几片终于拼凑起来。

他喜欢的人是红绡无疑,而白绮歌本人显然不像旁人评论那般娇弱可怜,至少在易宸璟眼中不是这样。红绡的溺死似乎与从小一起长大的白家三小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于其中到底有何详情尚不得而知。

扶着床沿重新站起,白绮歌因浑身湿透战栗,目光中却是毫无畏惧,对眼前恨不得将她置于死地的男人视若无睹:“易宸璟,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人是我害死的,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报仇,连真凶是谁都不能确定,你要对谁报仇?简直可笑。”

“可笑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

“很抱歉,这件事我并不清楚。”白绮歌抹去脸上的水渍,手背滑过脸颊时伤疤火烧火燎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之前所做之事毫无记忆,你想要的答案我会给你,但不是现在。”

白绮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素面淡然,眉眼平静。

“易宸璟,做笔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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