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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神

追魂草

这几天,我都要活动活动腰身,踢踢腿,甩甩胳膊。我没感觉哪里有不舒服或疼痛。我以为自己的伤完全好了,老阿洼却说,还早还早。我就是用了香巴拉的药,那也不是神仙妙药,我伤得那么重,不会好得那么快的。

他说:“我们香巴拉的医术,只是把你骨头碎块黏合起来了,可要长牢固,还得靠你的身体机能自己生长。”他说,我整个身体都像是七拼八接的碎片,立在那儿是个好好的人,但还是破的碎的,活动大了,力气费多了,又会哗啦成碎片的。那时,就是天王老子下凡来,也没法子医治了。

他这么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待在这间潮湿的石头屋子内了,感觉身体内的每一块骨头碎片都长满了锈,痒得难受极了。

当然,老阿洼仍然让我看冰墙上那个与风雪搏斗的牧牛部落,风声哗哗啦啦地把世界撕成了雪片,部落的人与畜群与风雪搅成了一团。我都看得疲倦了,半闭着眼睛,心却朝梦里飞去。

梦,仍然在战场里飞扬,到处是炮弹炸开的碎片,雪花样漫天飞扬的碎片……

那天,老阿洼抱来一个木箱子,放在我的身旁说:“我与香巴拉的医师谈了你的伤。他说,只有这个才能治好你的伤病。”

我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红红绿绿的彩色硬纸片。我的手在里面翻动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些拼图片。我小时候最爱玩拼图片,常与兄弟姐妹们比赛拼图,我们凭感觉抢着拼,我就像天生有灵感似的,总是第一个拼好图片。我看着碎片时,心里就有一幅完整的图画生成了。不是骑赤兔马舞大刀的关公,就是红脸黑脸玩铁锤的哼哈门神。

我把一箱子碎片全倒在地上,翻看着那些碎片上的彩色,心里乱乱的。我拼了一会儿,拼出了一片蓝天,飘着几朵白云。可后来就啥也拼不出了,越拼越乱,我心也烦了,扔下手里的碎片,捂住有些晕的头,说想睡一会儿。

老阿洼说:“想睡,就去睡一会儿。”他又叫达瓦停下正在练习的钢琴曲,让我静悄悄地睡一会儿。

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又是残墙断壁和尸体的碎片,血腥味的焦土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此后几天,我再不想拼图了。

我与老阿洼都对着白光闪烁的冰墙,我开始为上面的画面而吸引,很像坐在上海百老汇大剧院看好莱坞大片。老阿洼不动生色地喝着碗里的老也喝不干的热茶,不时斜着眼睛偷看我。达瓦不常来,来时也是静悄悄的。她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那些阿洼部落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香巴拉人的眼睛每天都看着他们,那是神奇的眼睛,可以看到世界任何地方任何人的任何事。

我的心却更加沉重,想问偷看别人的事,那是侵犯人家的隐私,是最不道德的行为呀!我没说出口,因为我隐隐感觉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阴谋,是香格里拉人不敢拿出来见阳光的阴谋。

达瓦却笑得很可爱,把我喝空的碗里斟满了雪白的鲜奶子。

我嗅到股青草的香味。

在闪烁的冰墙上,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故事开始了……

一抹深黑的雾紧紧咬着神山岗嘎尔高昂的冰雪头颅。

黯黑的空中划过一条炫目的光,又隐没在更深更暗的夜色里。又一片闪亮,黑雾淤血般地朝整个阴沉沉的天空浸染开来。

有人感到板结的草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场燥热的恶风暴,就被这一张一合的嘴吞没尽了。草地上所有的声响都吞没尽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

橐橐橐,一串细微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地飘来,揉搓着板结的草地。渐渐,马蹄声沉重起来,把这片厚重的死寂撕开敲碎,朝孤立在尼曲河岸的那顶黑色牛毛帐篷响去。

帐篷在昏暗的天幕下,像一只沉睡的老鸹。

马蹄缠绵地绕着帐篷,橐橐橐,敲在碎石上,踩在枯草上,砸在死羊的腐肉上。门前一只牛犊样的花狗懒懒地抬头望了一眼,又懒惰地埋下头,伏在腿弯里。马蹄在门旁凝住了,很久很久,门内才吐出一丝浊重的叹息。

“我知道你会来。”嗓音沙哑苍老。

马背上一串浪笑,夹着咂舌的声音。花狗又抬起头来,双眼涌出一层黏湿的东西。

“进门别弄熄我的灯。”

又一串荡笑,马背上跳下一个矮小的汉子,他埋下头捶打酸痛的腿,回头笑,露出焦黄的牙齿,细长的眼角有一团红肿。他揉揉粗大的鼻孔,说:“该死的风。”

“风早停了。进门别弄熄我的灯!”

“老巫婆。”

汉子弯着指头,敲敲把喉头吼得呵呵响的狗脑袋,一把抓开了帐篷门的破毡片。屋内一片漆黑,没点灯。这瞎眼的老太婆是不用点灯的。守门花狗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喉头呵呵响着像在冒气泡。

“去,别吓着我的客人!”黑暗里一串呵斥,狗老实地闭上了嘴。

“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火虎年冬天出生的。”

“哈哈,”老太婆颤颤地笑了,在黑暗里说,“你妈把你生在羊圈里,是我掐断的脐带。”

“别亵渎死去的亡灵!”

“呵哈,菩萨。”

“有没有酒?”

“在屋角,老地方。”

“喝喝喝,”汉子笑得很怪,伸手在屋角胡乱地抓着。咣——,有东西撞倒了,掉在地上碎了。

“没眼珠的东西,这边来。”

“我找油灯。”

“外面很黑?”

“有团沉重的云。”

沉默。屋内黯黑得像个深深的地洞,只有浊重的喘息。汉子在喘息声里听出了恐惧。

“五十年了。那场灾难降临时就是这样,刮风、燥热,还有团厚厚的黑云。阿洼部落就是让那团黑云砸碎的。”

“油灯在哪儿?”汉子还在摸索。

“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女人,还有怀中的孩子。”

“油灯放到哪儿了?天!”又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碎了。

“我们就跟着那串狐狸脚印走。什么也不顾,往前走,走,让死亡紧紧跟在背后。当我们看见那条有火红长尾巴的狐狸时,死亡终于被甩掉了。”

“牛皮筋一样的故事,我都听你嚼过上百次了。”汉子没找到油灯,有些气恼地靠着门柱。他渐渐适应了浓墨般的黯黑,看清了老太婆的身影。她盘腿坐在一堆散发着奶腥味的破毡片上。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这瞎眼老太婆的模样。枯黄的脸,深暗的眼眶内让那些灰绿色的眼屎塞得满满的。半裸的上身,凋谢的乳房像软软的耷着的两张干羊皮。他听死去的母亲说过,这老太婆是部落里唯一经过那场灾难的人。

“看来,部落又得离开这片草场了。”老太婆叹息一声,说。

“阿洼的头牛恋圈,几十根鞭子都抽不走呀!”汉子有些气恨。

“别忘了,对饥饿的人,肉包子的诱惑胜过念百遍祈福经。”

“那老鬼,劝说他我嘴皮都磨破了,出血了!”

“呵呵呵,”老太婆笑得浑身都在颤,说,“次仁帕加,你这个只配跟着马屁股做买卖的商人。”

“油灯在哪儿呀?”汉子拼命地敲打火镰,飞溅的火星子一串串跳进了黑暗里,像扔进狂滔急流里的小石子,溅一丝水花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天阴沉得可怕。远处有一声细微的叹息幽幽怨怨地传过来,又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沉寂里。黑云低低压着地面,像趴伏在地上的猛兽,悄无声息地等待即将到来的一次次流血拼杀。

“呵呵呵,”老人又笑了,“我听见了,是它的呼唤。”

“谁?”

“阿洼部落的子孙们都该听它的呼唤。”

“谁?”

“红狐狸。”

“嗯。你是说,整个部落都该迁徙?”

“是红狐狸。”

次仁帕加感到眼心涨痛。牙根有个什么东西在咬。他努力想寻找老人说的那条红狐狸。狗蹲在暗处喘着粗气。远处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响,接着闪过一串红光,又熄灭了。牛羊就在此时开始躁动不安的,吵闹声震得帐篷船似的晃动起来。狗叫了几声,也扑进了暗夜里。次仁帕加又在四处摸索,他想会找到油灯的。

“止贡赞普时期,有只叫洛洛的头鹿让沼泽魔鬼莽让摄走了灵魂,要将鹿群带进那片死亡的陷阱。那头叫加央的聪明公鹿在森林里叼来棵夺魂草献给洛洛,才救了整个鹿群……”

“这故事我听说过,”汉子有些急躁。

“松赞时期,有个牧羊部落,头人是个吃人肉的魔鬼化身……”

“这故事我也听说过。那个叫边巴的小伙子也用夺魂草救了整个部落,对吧。”

“呵呵呵。”

“嗨,你的油灯!”次仁帕加拼命敲打火镰,又愤愤地把铁火镰扔在地上。

“灯就在你身上。心里有灯自然明。”

次仁帕加的手让一只粗硬的手钳住了,他感觉到了那股腥味很重的喘息。老太婆木雕似粗硬的胸脯几乎要抵在他的脸颊上了,他脊背颤过一丝寒冷。

“把你的手摊开。”老太婆说。

他感觉到几根粗硬的手指牙齿般在他手心咬着,啃着,又凝住了。两只手掌胶一般粘在了一起,一只冰雪般寒冷,一只火炭似滚烫。两人都在浊重喘息,像爬了不少的山路。黑暗里,远远近近的狗在狂吠。他感到了心窝里那团肉在不安分地蹦跳,拼命地压住呼吸。老太婆颤抖着手指捏住了他的手掌,把三个小布包放在他的手心。

“这?”他捏着布包,放在鼻尖上深吸一口,有股刺鼻的香味。

“夺魂草!”老太婆从残缺的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又沉默地缩回了黑暗里。

“你叫我来,就为这个?”

老太婆没回答,连一声喘息也没有。黑暗还是黑暗,看不见任何影子。他怀疑是否存在这个老太婆。

“老巫婆,”他低声说,又把布包放到鼻尖上,使劲嗅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浓稠的黑雾里,有个汉子牵着马朝远处的牧村走去。周围如果有人的话,会看见他那双套在牛皮靴子里的腿长短不齐,把矮小的身子支撑得摇摇晃晃。

他是个瘸子,次仁帕加是个猥猥琐琐的瘸子。

屋内黑暗处突然亮起一团红色的光芒,老太婆手里举起一盏点亮的酥油灯,又放在了桌子上。老太婆手指叉着乱蓬蓬的头发梳理了几下,又在脖子上来回搓着。头竟然掉了下来,原来是个面具。

在冰墙前看着这一切的我,惊得大叫起来……

受伤

对着图像闪烁的冰墙,我的头麻木了,嘴张开着再也喊不出什么了。阿洼老人平静地端着碗,把加了糌粑面的奶茶喝得很响。暖融融的火光烤着脸,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子。他笑了一下,说:“吓着你了吧。”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我真的惊呆了,从内心到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惊得麻木了。我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看冰墙上出现的任何画面了。

那个有尖厉笑声,行为古怪神秘的老巫婆竟然是张面具。撕开面具,露出的真面竟然是面前这位智者似的阿洼老人。他为什么要装成那个样儿?他给那个猥琐的瘸腿汉子的是什么东西?我感觉到那是个阴谋,充满凛冽寒气的阴谋。

阿洼老人很平静地面对冰墙,手掌在墙面轻轻一舞,有许多水花在墙面荡开了,流水声串串响着,与水花一起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冰墙暗了下来,我却感觉到寒风刺骨似的冷。阿洼老人没看我,说:“我知道你此时的心,像这水花似的不平静,也像这流水声音一样迷茫。你肯定很惊异,也很疑惑。哈,有些事原本很神秘,有许多隐在迷雾后的地方让人看不清。不过,却是真实的,像你的手生长着十根指头一样的真实。”

他回过头,温暖的炉火映着他的脸,那是张苍老却很有光泽的脸,连银白的须发上都镀着一层耀眼的光。他说:“奇怪吧,我就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掌握与神沟通,会打卦算命,预测未来的巫师。在那里,我是个老太婆,谁也不清楚我有多大的年龄,我比他们最年老的头人还要老。在那里,我是座桥,从我这座桥过去,就可以看到他们敬重的神,就可以得到忠告,知晓未来。”

我笑了,很怪的笑。我说:“你为什么要躲躲藏藏?你现在的样子就让人敬重,也能把你知晓的告诉他们,帮助他们。你怎么装神弄鬼,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儿?”我想起那个笑声很怪、脸皮干燥的老巫婆,心里就不舒服。

阿洼老人叹息一声,说:“我也不想那样。过去,我帮他们时,都是在暗处。我的朋友,就是那个巫婆,她叫班却乃炯,在那个冬天突然死了。我对这个部落的帮助都是通过这个通灵的巫婆来完成的,现在她去世了,是去冰河边打水时死去的。我发现了她的尸体,带了回来。我就想到装扮成她的样子同部落生活在一起。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看看他,心里还是堵塞着好些疑惑。有句话我在心里嚼咬了好久,还是说了出来:“你给那个叫帕加的汉子两小包东西,是厉害的毒药吧。”

他有些慌张了,手举起来,又在脸颊上抹了好几下,然后就捧着脸不吭声了。过了好久,他笑了,没有声音的笑,脸上的皱纹很轻松地散开来。他说:“你体内长了会害你命的瘤时,你会怎么办?割掉,只有割了才能保你的命。”

我明白了,但我没说出来,心里还是对这样的阴谋充满了恐惧。

灯暗下来,有团蓝色的雾在屋内升腾。冰墙哧哧扎扎响着,又是一片雪亮。阿洼老人的手在冰墙上舞动了几下,说:“狐狸开创的部落,得有真正像狐狸一样的人来拯救呀!”

我知道,一段新的画面将出现在墙面上……

又是一天了,冰墙一片冷漠。我在屋内流动的空气里嗅到了青草的香味,似乎还听见了叽叽喳喳的鸟叫。我看着这间让蓝雾死死包裹起来的屋子,看着四面冷冰冰的石墙,说外面的雪停了吧,我想出去看看。

老阿洼盘腿坐在火炉前翻看一部厚厚的书,抬头看了我一眼,老光镜片滑到了鼻尖上。他说,雪没停,风更厉害了。雪豹都不敢出洞,何况是人。

我笑出了声,他也听出我的笑就是不相信他的话。他啥也不说了,又埋进了厚厚的书里。那是本包有墨绿厚封皮的书,书脊上的字已褪了色,但能认出那是一行早已失传了的古印度伽罗斯底文字,状如驴唇。那是很规范的天城体,我在阿育王石刻和石柱上看见过。可这种文字早在公元三世纪后就不使用了,也没有刻印成书的记录。我对他手里的书产生了好奇,伸手去摸书脊上的那行刻印很深的神秘文字。

他说,这书记载了香巴拉王国一万多年的历史,预见了未来人类将遇上的种种灭顶灾难。战争、瘟疫、水患,人类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一切的发生。他知道我看不懂书里的文字,就把书递给我。很厚的书却轻如柔丝或羽毛。我不知道印书的纸是什么材料,薄薄的像是细软嫩滑的皮肤。在我翻动时,那些文字像有生命似的跳动起来,还有叮叮当当的声响。我想起了秒针走得钢响的罗马表,想起时光飞逝,想起宇宙按着规律演化巨变,就是这种声响。

我把书还给他,说看着这书,我自卑极了,像个无知的文盲。

他哈地笑了,什么也不说,合上书,用绸缎包起来放入一个木盒子里。木盒很普通,啥也没装饰,保留着自然的本色。

他说:“人的世界里没一个人能读懂此书。当然不是它的天书文字,蝌蚪文、蛇形文都有人能猜个八分。这书深奥之处在于它很平淡,平淡得一不小心就把紧要之处就忽略了。其实,它在说香格里拉王国盛衰大事时,也在说人类与自然怎样和谐相处。人与生命的永恒之源,就在这个和谐。”

我的心很乱,才没心思坐在这里读书呢。在阿洼老人又走进那部厚厚的书里时,我又听见了鸟叫,很婉转的鸟叫,像柳林里的黄雀在晴朗的早晨骄傲地唱歌。只一会儿,我又感到无奈起来,我没见到那个叫达瓦的女子,连一只小虫都没见到,只见黏稠的蓝雾在潮湿的地上慢慢升腾。我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歪倒在床上。

炸弹轰响,我驾着飞机在敌群里俯冲扔弹。黄色的烟雾弄脏了机舱玻璃,我还是能看见不断升高的熊熊火光。我看见了那个弹药库,在一片水杉林里。我朝它冲去,想把最后一颗高爆弹投到那里。可我的翅膀燃起鲜亮的火光,两个翅膀像熔化的蜡在燃烧中掉下了。我也在空中打着旋朝地上的火光里掉去。我记得自己大声呼喊,想让自己的喊声使飞机重新生出翅膀飞上天去。可是,我的脚底却燃出鲜红的火苗,接着全身都熔化在火光里了……

我醒来,是躺在冰凉的地上,受伤的腿又火燃似的痛。阿洼老人与达瓦都站在旁边看我。达瓦蹲下来,用衣袖擦我鼻尖上的冷汗。我抬起身子问:“我的飞机呢?”

达瓦说:“你做梦了。你从床上喊叫着滚了下来,看看你的腿,又得重新接骨了。”

我耳心里还响着飞机马达的咔咔声,撕裂耳膜的炸弹爆炸声。腿骨的疼痛上蹿到肋骨,我张大嘴啊啊叫喊起来。

老阿洼掏出一块很像橡胶的东西叫我咬住,我含在嘴里,舌尖便尝到了冰板似的寒冷味。那种酷寒的感觉通过麻木的舌尖,使我的全身都麻木了,耳朵里响着潜水似的嗡嗡声,我像在一个冰寒的水池里沉沉浮浮。黑暗包裹了我,我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看见了达瓦迷人的笑容,她告诉我,天晴了。

我想爬起来,跟她去外面看看太阳,她却双手压住我的肩膀,说:“阿洼说,你不能起来。你还得睡,再睡四遍好觉,就可以出门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笑得很单纯。我嗅到股奶油的香味,肚子咕噜了一声。她笑了,说:“知道饿了?刚挤了新牛奶让你喝个饱。”

决斗

这是个温暖的屋子,四壁冷冰冰的岩石浸出绿色的水渍,看着很冷,其实很暖和,像牛皮包着的热水。我呼吸着清新极了的空气,有花草的香味。我找不到开着花草的盆景,却能很清晰地嗅着那种清甜的花草香味。这样的地方很适合睡觉,我整天都在梦里梦外地穿行,再一次醒来时,老阿洼告诉我,该吃晚饭了。

我坐在火炉旁与他一起吃夹肉烧饼,喝新鲜奶子。我没见到达瓦,这个神秘女子每天不知是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消失的。这间山洞一样的屋子,四周的岩石墙都是严丝合缝的,我没看到窗户和门。

开始,我怀疑那壁书柜,好多电影里都出现过用书柜做的秘门。可这里的书柜是嵌在岩石里的,书柜的搁板都是绿色的带着花纹的花岗石。

吃完饭,老阿洼又在念他的那一厚本书了。他说,书是用失传了的古老文字写成的,我听着像是西藏寺院里喇嘛念诵的经书。我无事可做,望着冰壁,真希望上面出现点什么,像电影似的让我度过这段无聊的日子。

我听见了雪风的喧嚣……

灯光暗下时,达瓦出现了。我又没注意到她是从哪里出现的,好像屋内那团阴影突然膨胀了一下,她就出现了。

她走到老阿洼身旁,对着他耳朵说了些什么,又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老阿洼叫我到冰壁前来,他要让我看想看的东西。我拖着绑着夹板的腿过来,他的手掌挥着冰壁上的画面朝一片有黑森林的大地飞去。我看见串串黑烟从树林里升腾,越来越浓。浓烟里夹着土墙爆炸后的碎砖瓦。画面伸进森林时,我惊呆了,那座一半建在山崖内的日军弹药库整个塌掉了,让浓烟与破碎的石头埋住了。我还看见散在四处的弹药箱,残肢断腿。一面日本膏药旗让火烧了一半。

老阿洼说:“孩子,你该高兴了吧。我说过,你的事还有人去做。”

有种悲伤的情绪却从我心内滚过,我真想埋着头蹲在墙角把心内的郁闷之气狠狠吐出来。达瓦却给我端来一碗滚热的茶。老阿洼捧着我的头,又让我埋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孩子,别以为你没去,你就不是英雄。你没去,你的魂传导给了后来者。他以为你死了,是为完成这个任务死的,所以他炸掉这个杀人弹药库的信心更足了。他把弹药库的位置准确告诉了昆明飞来的盟军轰炸机。”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泪水却一直在流。我不知高兴还是愧疚,反正鼻腔很酸,就想狠狠流一通泪,把心内埋藏着的所有苦恼都发泄出来。

那天,我、达瓦和老阿洼坐在火炉旁,喝着阿洼新熬的咖啡。奶是新鲜的奶,咖啡来自遥远的肯尼亚。阿洼用他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别忙喝咖啡,我想让你认识一个人。”

他的手掌在冰墙上一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一个年轻彪悍的男人,粗眉大眼高鼻梁,嘴唇紧抿着皱出两条坚毅的深纹。飘逸的长发用红绸带挽着,挂着手镯一样大的绿色巴珠,英俊得让人不想眨眼睛。老阿洼说,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就是阿洼部落老头人普布顿智的儿子维色。我叫你认识他,是后面部落的命运会系在他的身上,他与新上任的头人帕加都会成为故事的主角。

我说:“这故事怎么开场,怎么收场,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还是想早点养好腿,回去与日本人干一仗。”

老阿洼笑了,说:“世上的事,都是勾连在一起的。东边山上的石头,西边河岸边吃草的山羊看着没有关系吧,说不定那石头会飞下来砸在羊的头上。你还是跟着这个部落的故事走下去吧,我相信他们从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出来后,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是吗?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我把达瓦端给我的奶茶喝下去,沁心的香茶使我浑身舒服极了。我的瞌睡消失了,眼前一片明亮。

老阿洼的手在冰墙上一抹,故事就开始了……

墙壁上的维色盘腿坐在一棵从岩石缝隙里伸出的山柳枝后。

浓密的山柳枝几乎遮盖了他的全身。山柳枝有种甜茶的清香,他眼内有了些倦意,半睁半闭只想躺在这里美美睡一觉。

红狐狸就在那时出现的。维色没留意那只火一般扎眼的畜生,细眯的双眼在手里的那块银钩上雕刻着。他把奶钩挂在树枝上,奶钩钟摆似的在他眼前晃出了一片银光。他肚皮里翻滚着烫烫的东西,心里有些闷,眼皮沉甸甸的,只想睡一觉。走了五天的路,翻了三座积雪的大山,他很累了。奶钩在眼前晃动,他心里很闷很闷。

“我不该杀死他。给我奶钩就够了。”

他心里很闷,喉头有虫子在咬。他呕出了一股酸水,额上便隆起了粗硬的青筋。他第一次明白,热科部落的汉子们都是喜欢喝酸酒的,夏巴拉姆嫁给这个睡牛皮的部落,怎么喝得下这种马尿般难喝的酸酒!

奶钩在眼前晃动,银光刺得他双眼滚热。他抓紧奶钩,又紧紧按在胸脯上。奶钩也是热的,在他胸肉上烫出了细细弯弯的月牙儿。风胡乱揉搓着山柳枝,撞着他阔厚的背脊,他瞪大了双眼,头颅高昂,舌头舔舔嘴唇,有种咸涩的味。一丝愁绪就是在那时涌上心尖的。

风是从热科方向刮过来的。他嗅到了那股酸酒味,还有那股血腥味。

他心里很闷,那股浓酽的红色泉水从那黑林般的毛丛中汩汩涌出,沿着古铜色的脸庞爬向嫩绿的草滩。那里,有几头悠闲吃草的牛惊恐地昂起头,甩着耳朵。帐篷里的狗便狂咬起来,远远近近的部落响起了刺耳的口哨……

“那是个好汉子。不过,我值得。”

他望着手中的银奶钩,心里平静多了。

阿洼部落的头人,他的父亲普布顿智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热科是片肥美的草滩。他站在那片草滩上,就像站在一片堆积如山的草垛上。他悔恨没带上自己的那匹花斑马,不然他会让它生一对翅膀飞上天去。

天蓝得透明。远处隐约可见一块刺眼的东西,有许多灰雁朝那里飞去。那是片宁静的海子,薄脆的水面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哗哧哧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不忍心打破这种宁静,不想走近那个海子。

他遇见了那个男人。从海子边一丛红枣柳树后钻出来,看着他一脸的诧异。

“朋友,你是从阿洼来的?”那汉子眯眼望他,眼珠很小,却透出一丝威严。

“我找那个叫邓珠的汉子。”

“哈哈,”那热科汉子笑得很开心,说,“是为姑娘来的吧?”

“我是个男人。”维色叉开双腿,斜着脑袋让红丝绳从头顶吊下挂在壮实的肩膀上。他就那样子看着那汉子,显得傲慢极了。

“哈哈,我喜欢你这样的汉子,”热科男人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然后盘腿坐下,褪下羊皮袍。他结实得像块岩石,胸前蔓延着一团团黑毛。那是块生满枯草野藤的岩石。

维色也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盘腿坐在那男人的对面。

那男人头颅像头公狼,很傲气地朝向散着团团白雾的山尖,又回过头望着维色很奇怪地笑,咬着嘴唇嘘了声很响的口哨。一匹毛色绸缎般润滑的青马朝他跑来,又很重地踏了几下蹄子。热科汉子便解开马背上的皮绳提来一个装得满满的牛尿脬。

“想不想喝酒?”

“我嘴里正燃着一团牛粪火。”

维色嗅到那股酒的酸味,眼珠红了。

“喝吧。热科的酒是迷魂的汤,喝了就会忘掉回家的路。”

“忘掉的还有女人。”维色笑笑,高提着酒袋子仰起了脖子,金黄色的酒浆从他嘴角淌下。呸!他把满嘴的酒浆喷到地上,眼珠更红了。

“这是什么酒呀!马尿水也没有这么酸臭!”

那男人也望着他笑,把一根嫩草放在嘴里嚼。那颗镶金门牙也在笑。

“我喜欢你,朋友。”

“告诉我,那个叫顿珠的男人躲到哪去了?”维色又灌了口酒,嘴里的那团火浇灭了,心里的火又烧起来了。

“你翻了不少的山吧?”热科汉子斜着眼睛问。

“都是岩羊走过的雪顶。”

“是个好汉子,我喜欢你。”热科男人说话时,眼心里射出咬人的光芒。远处有狗在咬,接着牛羊嚷成一团。他接过汉子递来的酒袋,又狠狠灌了一口,让那股酸味从喉头淌过,浸泡苦闷的心子。

“你是为夏巴拉姆来的吧?”

“阿洼的男人都想为她拼命。”

“你没见过热科的顿珠吧。他可是我们热科头人的儿子,有两头壮牛的力气,战神威尔玛是他的保护神。听说过没有?他扳断过一头野牛的脖子。”

“我不在乎。”

维色轻蔑地仰起头,一行红嘴乌鸦正从他头顶飞过,这些丧气的乌鸦不该此时从他头顶飞过,还尖着嗓门撒一串凄惨的声音给这片荒寂的草滩。他咬咬舌头,又说了一遍:“我不在乎。”

“哈哈,”热科汉子在维色胸前使劲擂了一拳,又抓住他的肩膀说,“我喜欢你,阿洼的朋友!”

他就在那时,看见了挂在热科男人腰上的奶钩。奶钩闪一片银光,晃花了他的双眼。热科男人眯着眼睛诡秘地一笑,提起奶钩的红丝绳,在他眼前晃着。

“这就是夏巴拉姆的奶钩,你想找的就是它吧。哈哈,去年这个时候,我在阿洼草场夺走它时,喝过两个阿洼汉子的血。”

“你——,就是那个贼汉子顿珠。”

“哈,就是我。热科头人的儿子顿珠。不过,谁想抢走它,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顿珠把奶钩挂在腰上,双臂抱在胸前很轻蔑地看着维色。

“我们动手吧。”维色平静地拾起地上的刀。

“你酒喝够了?”

“扔掉你那袋酸臭的马尿水,动手吧!”

“好,呀呀呀!”

他们的腰刀出鞘,挥一挥闪一片蓝焰焰的光晕。他们都使出男人的勇气拼命厮杀起来。

“哈哈,阿洼汉子,我喜欢你!”顿珠快刀狠狠朝他砸来,乒乒乓乓的脆响震得他耳心嗡嗡直颤。他用刀背阻挡、拼刺,浑身的骨节似乎正在松散。躺在草丛四周的牛羊全跳了起来,惊恐地在他们周围踩出了一条泥沟。他咬牙坚持,相信会坚持住的。那一年,父亲带他翻越嘎巴拉雪山,他就是咬紧牙帮爬上雪顶的。那时,他还是个尿裤子的小孩子。

“哈哈。”热科汉子还在笑,热汗飞溅到他的脸上。这喝酸酒的家伙心内仿佛有凶狠的东西在骚动,刀砍得更有劲了。

他咬紧牙,双眼昏花。没有太阳,他却分明看见眼前晃动着一团团光环。他喉头内呵呵呵叫着,靴子踩断了草根,踢起了湿土。

他记得刀尖捅进那团黑毛丛内时的快感,那时他浑身都像让电击中似的颤抖,握刀的手就陷进了一个温热的水池。他记得自己快被那热科汉子砸翻时,猛地踢起了地上牛粪火堆里的灰烬。那汉子两只手都举起来抵挡飞到脸上的火灰,维色趁机朝他的左胸狠狠捅了一刀。浓稠的血水汩汩淌下,染红了胸前的黑毛丛。

“哈哈,好汉子,我喜欢你!”

顿珠无力地扔下了刀,不在乎胸前不停涌出的血浆,盘腿坐在草滩上,又提起了酒袋。维色也筋疲力尽了,握住带血的刀,瞪着昏花的眼睛,心里还有些闷。

“好汉子,坐下陪我喝几口。”顿珠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经幡似的飘动。他大口大口灌着酒,血又在汩汩流淌。那血也有股酒的酸味。他擦拭了一下嘴,苦笑一声,又把酒袋子递给维色。

“陪我喝几口。”

维色扔下刀,接过酒袋。他没喝,觉得袋里装的就是这个热科汉子的血。

“我早就听说过,阿洼头人的儿子有狼的凶狠,也有狐狸的智慧。”顿珠说话的声音低沉了,喉头上有东西在呵呵响。维色看见,他眼珠上的光泽也消失了。

“你的刀也很凶狠。”维色感到手臂酸痛,浑身乏力。

“你赢了我,夏巴拉姆就要你这样的汉子来保护。”顿珠用力撑起身子,摘下腰上的银钩,朝维色递来。维色接过奶钩时,看见顿珠大睁着的双眼罩上一层灰雾,脸上凝固了一层痛苦的绝望,男子汉的绝望。

“哈哈哈。”维色猛地狂笑起来,抱起酒袋子狠命地灌着。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渴过,也从没这么能喝酒。他眼睛红了,很想喝血,比酒更烫的血。哈哈哈,他站在肥厚的草地上,高举着银奶钩在眼前晃着,他此时很想抱着女人在草地上打滚。

银奶钩还在眼前晃。维色又伤心地眯上了眼睛。奶钩的银光还在他眼内闪耀,他还清晰地看见那个热科汉子石雕般立在草滩上。他不愿倒下去,是个好汉子。维色这样想着,从山柳树丛后站了起来。谢谢!

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只火红的狐狸。

好漂亮的畜生,茸茸的皮毛红中透黄,像绣着金丝线的红绸缎,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人的眼。尖削的嘴上翘着,薄而透明的耳朵警觉地竖起,眼睛不大,很机灵地左右转动。它在草丛中晃了晃,浓浓的大尾巴火苗子似的在枯黄草地跳荡起来。这团火苗慢慢地朝嘎巴拉雪山口荡去,顺着他来时的脚印。

他屏住呼吸。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极了,山石与森林都沉睡了。他看见那只火红的狐狸站在山垭口上回头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谈一件隐秘的事情。他很虔诚地伏在了地上。

父亲说过,狐狸是山神的化身,护佑着在这片土地生存的阿洼人。

他抬起头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降了下来。这雪下得好突然,没有任何先兆。雪片整块整块落了下来,眨眼间山沟草滩全让寒冷的白色淹没了……

维色踩着积雪连夜赶回部落时,他的父亲,阿洼部落的老头人普布顿智突然去世了。

一切都没有先兆。

粉红与蔚蓝

有一种声音从我心里爬过,在我梦里是生有尖利毛刺的灰色小虫,慢慢地轻轻地从我心里蠕动过去,我就醒来了。心里还留着那种酸痛的刺痒,很烫的泪就从眼角滚落下来。

屋里其实没有声音,闪着很亮的光。我看见四周冷冰冰的石壁都消失了,像是飞升到了无根无底的外太空。有很亮的星球滚动过去,接着又有一串,漂浮在空中环绕中心转动。中心处慢慢升腾起一颗粉红色的星球,很大很漂亮。四周暗了下去,我也像飘在了无根无底的太空里。

有人咳嗽了一声,我才明白这是在屋子里,一间封闭得找不到门窗的屋子。我看见老阿洼和达瓦都站在屋子正中,双手摊开,手心朝上像要捧住天空飘下的什么东西。他俩脸上都虔诚极了,嘴唇紧闭,双眼细眯,眼缝里放射出蓝莹莹的亮光。他俩像是在做什么仪式,都没发现我醒过来了,还一脸惊怪地看着他们。

那颗粉红星球在慢慢膨胀,周围的光却暗了下来,只一片亮眼的粉色,像一朵快爆炸胀开的花蕾。老阿洼的念诵带着伤感,而达瓦明亮的歌声渐渐升高。那颗粉色星球在瞬间散成了细碎的粉末,朝四处飘散。纷纷扬扬,像凋谢的花瓣。花瓣朝环绕旋转的星球飞去,朝漫无边际的黑暗星空飞去。

阿洼与达瓦都跪了下来,抱着头伏在地上,做出很伤心的样子。直到另一颗星球,在旋转的星球丛中诞生。那是颗漂亮极了的蓝色星球,也在宇宙的旋转中渐渐长大,从一颗豌豆长到一个篮球大小。

老阿洼朝达瓦挥挥手,达瓦朝蓝色的星球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灯熄了,一切都不见了。有很冷的风刮到脸上身上,我感到骨、心都在痛。老阿洼拍了下手掌,四周的石墙闪射出白昼的光来。我看见老阿洼与达瓦都红着脸坐在火炉旁,手里都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他们都在看我,又互相看一眼,露出奇怪的笑。

我什么也没说,坐在地上,把棉被披在身上。

他嘟起嘴把茶碗里的茶叶末吹开,喝了好几口才很满意地喘口气。他又望着我,说:“你都看见了吧。我们在做一件奇怪极了的事吧?哈,看看你的脸,都吓成紫茄子了。”

我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他招手叫我坐到火炉边来。我过来,他又端给我一碗热茶。达瓦对我很甜地笑着,我喝着茶,看着她笑,浑身就温暖了。阿洼说:“今天是我们香巴拉人的纪念日。我们香巴拉好几万年前就开始这个纪念仪式了,一辈辈传下来,就是叫我们别忘了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着那颗粉红的星球,明白了香巴拉人都是来自那颗突然爆炸的星球吧。

他说:“我们是来自那颗粉红的星球,那是颗漂亮极了的星球,那里水与自然物都是柔软甜蜜的。可是,我们的祖先早就知道它会在某一天膨胀爆炸,在那一天来临前,我们都做好了疏散准备。我们像花瓣似的朝宇宙四处散去。只我们这一支来到了蓝色的地球。”

他见我一脸的疑惑,就笑了,说:“你听着像是凡尔纳的科幻吧。哈,这可是事实,谁也幻想不出来的真实。”

我说:“我只是难以想象,一颗好好的星球也会爆炸。”

他说:“这有什么?宇宙都有生命,别说组成宇宙的小小星球了。就是这颗漂亮的地球吧,也会慢慢地走到它生命的尽头的。只有人类,还有我们香巴拉人,这种有精魂与思想的物质,才可能永恒不朽。能量的掌握,会使我们逃过一个又一个劫难的。”

我说:“我的寿命也不过六七十岁呀。”

他像寺院里的喇嘛辩论一样,拍了个响掌,说:“我说的是人类。精、气、神构筑成一个整体的人类,那是不会死亡的。你可以消失,但你的精、气、神不会死去,仍然活在人类这个长长的链条上。”

我说:“我听不懂。”

他说:“我也不解释。孩子,香巴拉的事,不会让你什么都明白。”

吹过的风暖融融的,还带有花的清香。我没看到暖风与花香是从哪里吹来的,达瓦见我东看西望,就眯着眼笑,在我耳旁悄声说:“这就是香巴拉吹来的风,你找不到的。”

我好奇了,问:“这间屋子就是香巴拉?”

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阿洼老人说:“这里只是香巴拉的大门,我们只是香巴拉的看门人。孩子,这里有好些故事,我以后会给你讲的,现在我们还是看看阿洼部落发生的事吧。那个部落呀,他们在风雪里迁徙的命运,就是人类战胜死亡,获得新生的命运。”

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说。他的手掌把冰墙上的画面拨开了。闪烁的墙面忽而风雪,忽而阳光,草地压得板平,高山顶的雪像瀑布流下。远的都在拉近,模糊的开始清楚,我的心像匹逃生的野鹿,冲进了冰墙上的画面,在枯萎的草地,在夹雪的寒风里冲撞着……

维色独自一人走进了画面。

他踩着软软的积雪,朝岗嘎尔山脚的那棵神树走去。

树是苍老枯朽的,百年的风风雨雨雕刻了它岩石样的身躯,被夜色涂抹得铁一般沉重的积雪就压迫在它光秃秃的枝干上,在寒风的揉捏中咔咔吧吧地呻吟。雪淹没了树脚下一堆堆玛尼石块。石的夹缝里牛头骨的犄角倔强地朝上顶起。几只乌鸦缩着脖子,站在雪堆上嘲笑地望着远处走来的这个人。

维色站在树下,耸耸肩抖去身上的雪。他大口喘气,唇边飘一片霜雾,不久就冻成冰碴子凝结在他蓬乱的须发上。

嘟呜——

耳旁还响着那一声声讨厌的牛角号。他很想吐一口痰,吐掉烙着舌尖的那团火。

他又想起了那袋酸涩的酒。

老头人普布顿智的儿子维色回到部落时,他的父亲已在岗嘎尔山脚那棵神树下的平台上天葬了。阿洼部落的头人们都将安息在岗嘎尔山神暖烘烘的皮袍内。他还知道,那刺耳的牛角号声是呼唤全部落的人,阿洼人听从山神的意愿,选出了新的头人了!

维色跟着拥挤的人群,缓缓朝前走去,冰冷的卵石刺着他粗黑的光脚丫。人群来到一座方尖顶的黑牛毛帐篷前,他抬起头,惨白的雪光晃在一张张惊疑的脸上,像受了惊吓挤成一堆的绵羊。那顶帐篷曾是他父亲居住的,黑漆漆的像一个深深的地洞,又像一片随时都可能让风刮走的阴云。围在帐篷边的人们都抬头焦急等待着,冻红的脸上都带着担忧和企盼。

门帘依然紧闭,里面悄无人声。

门旁几个黑衣喇嘛停下手中的鼓号,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像一群雪雕。维色看见了洛尔丹,他的结拜兄弟正嘟着宽厚老实的嘴唇对他苦笑。他的叔叔,流浪艺人洛桑的指尖轻轻拨了下扎涅琴弦,脸上荡漾着奇怪的笑纹。维色想找夏巴拉姆,黑压压的人头在雪地上拥挤着,他没找到夏巴拉姆扎红头绳的头。

帐篷门帘慢慢拉开了,一股强光刀一般地劈在雪地上。嘈杂的人声安静了。

“哦,呀呀——”

所有人都惊得张大了嘴,“怎么会是他?”

洛尔丹捏捏维色的手臂,又皱着脸苦笑了一声。

“瘸鬼帕加,嘿嘿。”洛桑老爹又拨了声琴弦,一片怪声在人群里颤动。

“菩萨啦!”维色暗暗诅咒。帐篷前站着个矮瘦的人,宽大的皮袍子拖到地上,好像腰带也扎不紧他那细小的身子。沉重的獾皮帽压在他不停摆动的脑袋上。他的脸皮很老,像风干的羊肉,尖削的下巴上飘几根白毛。他强梗着脖子,头昂得很高,咧嘴一笑,说:

“阿洼的父老兄弟们,”他停了停,脸上有了些威严,隆起许多和善的皱纹,手在皮袍内掏摸着,抓出一柄狐腿骨做的小手杖,朝上面吹了口热气,又高高举起来,拉长了声腔,“岗嘎尔神山不能违背的意愿,我阿洼的次仁帕加,一根牛身上的不起眼的小杂毛,从今天起为阿洼人掌管这柄头人的狐骨杖!”

“帕加头人!”

按阿洼人的老规矩,谁掌管狐骨杖,谁就是阿洼的头人。人们敬畏地垂下头,伸出虔诚的舌头伏在地上。雪片毫无顾忌地朝他们裸露的背脊上砸着。

维色没有趴下。他不相信父亲会把阿洼的狐骨杖交给这样一个卑琐的没有丝毫男人骨架的人。“我不相信。”他朝帕加甩甩指头说。“我不相信!”他又朝周围下跪的人挥着手臂说,脸烧得血红。他握紧腰刀柄,朝帐篷前的那个人走去,靴子踩得雪地咕咕响。

在他傲慢的脚步声里,有人昂起了脖子。

维色叉开腿,站在矮小的帕加面前。帕加那对深眼窝也透出一种逼人的光,眼仁涌出了一片血红。他咬紧牙,忍住心内逼出的火气,两根细条手指却很温柔地朝维色伸来,轻轻地划着这个年轻人的胸脯。瘸鬼帕加的鬼气就在那根指头上,任何冰冷的心,经他的指头比比画画,都会融化成一摊水。

“孩子,你回来了。你父亲是上午安葬的,他现在躺在岗嘎尔山神的怀抱里,睡得非常安稳。”

“你说说,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孩子,对你的痛苦菩萨也会伤心的。你父亲的死因我会找时间慢慢告诉你的。”

“我父亲是不是你弄死的?”

“嘿,孩子,别说亵渎亡灵的话了。”

“我走那天,父亲还陪我去猎了一头野牛,他嚼起牛肉来咯嘣嘣响呢!”

“是呀,灾祸是看不见的影子,时时伴随在阿洼人的周围。”

维色冷哼一声,瞧着远处,不说什么了。帕加却分明听见他的牙齿在青紫的嘴缝内敲得很响。维色没回头,心内愤怒的血又上涌着,腰刀抽了一半,闪出一片寒光。有人在惊呼,是洛桑老爹,他苍老的脸颊皱起了根根琴弦。

“维色,你?”帕加有些惊恐,盯着那半露的刀刃。黑云在远处压得越来越低,寒冷的风刮来时,人们感觉到有些憋气了。

“次仁帕加,你看看你的样儿,够格当头人吗?”

“维色,嘿。你别靠近我。别!”

“阿洼真的没人了吗?让一头瘸腿的老骚羊来领头。看样子,阿洼人的灾难真的快来临了!”

维色心一横,揪住了帕加的衣领,把他像提一根空心木头似的提起来。帕加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脸憋红了,却咬住牙齿一声不吭。维色又重重地把他摔在地上,仰起头,让漫天的雪粉飞到他傲气的脸颊上。

“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出一片嘲笑声。

“喂,瘸鬼,快扔下狐骨杖逃进母牛胯下去吧!”

“帕加,你只配跟商人做一根虫草换一撮盐巴的生意。”

“还会抱着女人的大腿求饶。”

“哈,哈哈哈……”又是一片笑声。

帕加爬起来,抖着身上头发上的雪粉,又仰起脸跟着人群大笑,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皮袍内直颤。他觉得,此时心内沸水似的滚烫这更坚定了他内心的信念,他眼前涌起了一片血红。

哇——,几只乌鸦在帐篷顶上怪叫,雪似乎小些了,轻柔地在风中打旋,又很轻很柔地飘落地上。远处,有狗在凄怆地吠叫。

维色拔出了腰刀,闪亮的刀刃在帕加的头顶一晃,几绺白毛缓缓飘落雪地。他瞪圆血丝满布的眼睛,朝帕加半睁半闭的眼睛逼去,说:“你要当头人,得拼过我的刀子的牙齿!”

帕加缩紧了脖子,又仰起头,手指拈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灰色胡须,望着悬在头顶上的那柄锋快的刀刃,有丝得意的笑水纹似的从脸颊上荡过。那种蔑视很容易激怒正上火的维色,他的刀刃又滑向帕加的脖子,帕加感觉到背脊上颤过一丝寒冷。他咬住嘴里准备吐出的那口气,瞪圆眼睛直盯对方的眼睛。帕加清楚,此时软下去,在阿洼人眼里就不如一条挨了打的狗,这个部落再不会有他立脚的地方了。

“维色兄弟,别那样玩刀了,看看这个瘸子,他会趴在地上向你乞讨骨头的。”洛尔丹的话刺得帕加心里一阵冰凉,可他看看身旁的那位长辫子姑娘,又闭紧了嘴,还用手掌把嘴堵住。姑娘瞪圆眼睛看他,眼角有一串亮晶晶的泪珠。

“哈哈。”人群里又一片哄笑,有人乐得把帽子抛到了天上。

帕加还是一动不动,他感到浑身的骨架在咔咔地爆响。他两只手紧抓住狐骨杖,怕谁抢走似的,眼眶内一团明亮。周围的人在他眼内看到了一种雪山冰岩似的冷峻与威严,没有人敢哄笑了。他的眼睛大睁着与维色的眼睛对峙,一动不动,两人的眼珠都瞪出了一汪汪血红。

雪飘得很轻很轻……

雪落得很重很重……

维色觉得自己的手关节一阵刺心的疼痛,手软了下来。他有些奇怪,同热科的那个黑毛汉子拼杀时,也没有发软过。他不敢正眼看帕加那双泡在血水中的眼睛,他相信那眼眶内有种冰冷的鬼气,刺得他抬不起手来。这小矮子,这鬼瘸子,细瘦得经不住他狠狠一捏。他会捏干这个瘸鬼身上所有的水分。可那一动不动扎人心窝的眼光,像磨得锋快的刀把他的勇气细细切碎了。

周围的人开始叽叽咕咕议论起来,声音就在他耳心内叮咬,他难受得想呕吐。他睃了一眼瘸鬼帕加,那双套在牛皮靴里的腿受不了他轻轻一踏,会像朽木似的嚓嚓。他没勇气踩踏,那双腿立得很稳,像是深扎泥土里的树根。维色的腿有些软了,手中的刀移开了,又回到了麂皮鞘里。

“维色呀,普布头人的儿子呀,是不会做出叛逆的事的。”

维色回过头来,一张枯羊皮般的瘪脸,一双努力从白雾里挣扎出来的瞎眼。维色背脊一阵冷颤。

“班却乃炯大师。”他恭敬地伏下了身子。

“班却乃炯大师。”

所有人都伏在了地上,舌头恭敬地伸了出来。他们惶恐地望着这个弓腰驼背的黑教巫师,望着她瘪瘦的脸上一条条愤恨的刻纹。雪纷纷落下,又在她黑袍上嗞嗞融化。她从帕加手中拿过狐骨杖,又高举头顶,颤颤地说:“看看吧,没瞎眼睛的阿洼人都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祖先用滚烫的血洗浴过的狐骨杖。五十年前,我们尊敬的普布顿智头人就是靠这柄狐骨杖赐给的勇气,把阿洼人从死亡峡谷带出来,踩着红狐狸的脚印走了九十九个昼夜,才到了这片草地。啊霍!阿洼人靠着这片草地生活了五十年,岗嘎尔山神的眼睛是不瞎的!”

“岗嘎尔山神!”

人们在冰冷的雪地上磕碰着额头。维色也伏在了地上,他觉得有只硕大的脚狠狠踩在自己的背脊上,狠狠蹭一蹭,他就会化作一摊雪水。

“太阳有落山的时候,花朵有凋谢的时候,秋天到了,树叶落了,那是为来年春天的新芽腾出地方。现在,普布头人回到了山神的怀抱,岗嘎尔山神为我们选定了阿洼的继承人,就是智慧胆大的帕加头人!”

她把狐骨杖放在帕加的手心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脸颊也让上涌的血染得通红,像醉了烈性奶酒。

“岗嘎尔的意志不容违背!”

寒冷的雪风呼啸着,把一串串虔诚的喊叫声撕碎后,又瞬间刮得无影无踪了。在遥远的黑云深处,岗嘎尔神山探出半个冷漠的脑袋。

班却乃炯大师半闭着没有任何光泽的瞎眼,朝向东南方雪雾裹罩着的远处,嘴唇嚅动像在嚼咬什么东西。他的手掌慢慢伸直又捏成拳头,脚僵硬地踏起了舞步。

“老妖婆。”

帕加暗骂,把狐骨杖小心地揣进怀里,摸一摸,很暖和。

老巫婆使劲颤动身子,手脚飞快舞动,最后干号一声,像从一眼深深的地洞里挣扎出来似的瘫在地上。她还是半睁半闭着没有光泽的瞎眼,嘴里渐渐有了声音,尖细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她说,五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又要降临了,阿洼人应该朝东南方向迁徙,得走七七四十九天,才能避开死亡的威胁。这是岗嘎尔神山不可违背的意愿。

人群里静悄悄的。他们舍不得这片生存了五十年的草滩,不相信岗嘎尔山神会抛下他们。

“明日早晨,当第一抹阳光映在岗嘎尔山顶,帕加头人会带你们去神山煨桑求卦。让山神为你们选择迁徙还是留下吧。”

黑夜就在漫天的飞雪中和阿洼人的惶恐不安中,降临在这片寒风肆虐的草滩上。远处,有饿狼的怪声传来,部落里的狗便吠成了一团……

维色站在枯朽的神树下。

雪地在渐渐升高,神树也仿佛在朝后移动。他身上的雪堆积成了很厚的盔甲,他也懒得抖抖。那棵神树枝干像铁丝,长长地伸开或卷曲,像一个武士。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把它看成一个舞动握刀手臂的武士。他很想把它看成大步走来的父亲,可怎么看还是个武士。他有些伤心了,抓住树干狠狠摇动。

呜哇,呜哇——

几只受到惊吓的黑乌鸦抖动双翅朝冷漠的雪原飞去,尖厉凄凉的怪叫像在预言着什么。维色愤恨地朝它们扔了团雪。

就在此时,他瞧见地上有个小布包,拎起来打开看,一撮灰色的粉末随风扬起,他嗅到股刺鼻的辛辣味。

“追魂草!”

他心内有如鼓槌在重敲。

三天后,整个阿洼部落都离开了这片被雪淹没的草地,朝东南方向迁徙。谁也不知道他们将去什么地方,将在哪片草地扎下根来。据活下来的人说,他们是跟着两行红狐狸的脚印走的,整个部落只有生着慧眼的帕加头人和勇士维色才看得见那两行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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