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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星宿海上的野牦牛

文/袁博

楔子

星宿海,大地上群星的眼睛。

不知是谁在高原上洒下了这一串串星辰一般明亮的湖泊,映着天空碧蓝的颜色。蓝色的河水仿佛来自天上,当黄河之水行至此处时,便化为了星宿海上的群星。波光闪闪烁烁,像是阳光下的微笑,又像是群星的眼泪。

星宿海畔的千里草原,曾经孕育了多少骁勇的生灵?曾经是多少支高原动物族群的家园?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青海马……这些响亮的名字在星宿海上如流星般灿烂地燃烧,而后又悄悄地沉入星宿海母亲一般的怀抱。风轻轻地摇摆,吹散了古老的传说。

每一天,星宿海上都在书写着全新的故事。

初夏的雷在地平线上低低地炸开。

青灰色的闪电划过苍穹,刺入冰封的湖泊。

星宿海上,传出一声声沙哑的长啸。巨大的浮冰在湖面上裂开,溅起数丈高的巨浪。自西向东,汹涌澎湃的河水席卷着星宿海上消融的冰雪,滚滚东流。

沉寂了大半年的星宿海终于解冻了,睁开了它的千万双眼睛。

冰冷的雨水纷纷而下。

乍暖还寒时候,雨水尤其冰凉。如注的冷雨可以穿透野牦牛厚实的长毛,直抵它们的皮肤,因此显得比冬季的鹅毛大雪更为冰冷。年幼的小牦牛都躲在自己母亲的腹下,靠母亲宽阔的脊背为它们遮风挡雨,靠母亲的体温暖和它们小小的身体。

可是,小牦牛黑子孤独地站在雨中,它的身体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小牦牛的毛发比成年牦牛要稀薄得多,冰凉的雨水很轻易地就浸入了它的毛下。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狂暴的天气似乎使小牦牛黑子有些害怕。它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向它的妈妈凑去。可还没等黑子凑到妈妈的身边,它的妈妈就粗暴地打了一个响鼻,脑袋微微上扬,把黑子重重地推开了。

一个黑黝黝的小脑袋从黑子妈妈的腹下探出,怯怯地望着黑子。黑子恼怒地朝它瞪了一眼——就是因为这个小家伙,黑子的妈妈才抛弃了黑子。

这是黑子的弟弟,小黑,一头几天之前刚刚出生的小牦牛。

自从小黑出生之后,黑子就被妈妈赶到了一旁。现在,它的弟弟小黑获得了它原有的一切权利:小黑晚上被妈妈庇护在温暖的腹下,白天吮吸着妈妈甘甜的乳汁。每当黑子想把小黑挤开,吸一口它原来专有的乳汁时,它都会被妈妈毫不留情地用尾巴赶走。

雨水滴落在小黑的头上,使它打了个哆嗦,于是小黑把脑袋缩回了妈妈温暖的腹下,重新做起了香甜的美梦。

黑子委屈地眼泪汪汪,却又无可奈何。

黑子无精打采地向四周张望,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湖边的一群少年牦牛那里。

一泊小小的湖水旁,少年牦牛们挤在一起,借助对方的身体彼此取暖。这些少年牦牛大约在两岁左右,它们已经完全离开了自己的母亲,在牦牛群中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群体。它们的个头已经接近于成年牦牛的高度,只是体型还显得略微瘦削。它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在雨中齐刷刷地站立着,像一列耸立着的山脉。

黑子现在才满一岁,是一头刚刚断奶的小牦牛。相比之下,黑子的体格是那么地微不足道。被雨水浸泡之后,黑子长长的毛发紧紧地贴在干瘦的脊梁上,它瑟瑟缩缩地颤抖着,在体格壮硕的少年牦牛面前,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小黑鸡。

这只瘦弱的“小黑鸡”畏畏缩缩地凑到几头少年牦牛身旁,想借助它们的身体取暖。

黑子又一次被粗暴地撞开了。

少年牦牛们不屑地向黑子瞥了瞥——这么一个小不点儿,不配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茫茫雨幕中,小牦牛都躲在成年牦牛的腹下避雨,少年牦牛结实的身躯簇拥在一起相互取暖。大大小小的牦牛散在星宿海草原上,静静地站立着,时不时地悠然啃食几口脚下刚刚露出嫩芽的青草。

只有黑子在孤独而迷茫地四处游荡,拖着一身浸透了雨水的沉重的长毛,不知该到哪里去。没有谁会接纳它,它似乎已经被所有的同伴抛弃了。

黑子埋头向前走,留意着脚下,以免让蹄子陷进泥泞的沼泽。它似乎不必去抬起头向前方眺望,在这空旷开阔的高原上,几乎没有什么树木生长,即便它埋头向前,也不需要担心会把脑袋撞到树上。黑子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绕过了一池池积水的洼地,不知不觉地离开了牦牛群的栖息地中央。

“嘭!”黑子的脑袋撞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猛烈的反弹力使黑子眼冒金星,头晕眼花,感到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黑子才定了定神。它抬头望向前方,想看清这究竟是一块怎样的石头。

令黑子惊讶的是,它眼前的巨石居然缓缓地转动开了。

“刷!”一双灯笼一样的眼睛亮在它的面前。这压根儿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头牦牛——一头极为庞大的牦牛。

黑子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压根儿没有想到过世界上还存在着如此庞大的牦牛。它的角如同两柄刺向天空的长剑,它的蹄子如同四口沉重的磨盘,它的身躯就像一座铁青色的山峰,屹立在黑子的前方。

在这头山峰一样巨大的牦牛面前,黑子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惶恐。黑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该从这头大牦牛的身旁绕开,还是该转身逃走。

大牦牛一动不动,只是用一双巨大的金色眼睛瞪着黑子。

黑子试探性地朝大牦牛叫了几声。

大牦牛还是一动不动。

黑子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惧怕了,它索性缩一下肩膀,钻到了大牦牛的腹下。

“轰!”大牦牛喷吐着乳白色的鼻息,全身颤抖着,把黑子狠狠地踢到了一旁。黑子像一只皮球一样在泥泞的草地上咕咕噜噜地打滚,沾了一身脏兮兮的泥浆。顿时,黑子的眼眶中浸满了泪水。它想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一些,可泪水却像珠串一样伴着天上的雨水从它的眼睛中掉落。

正当黑子不争气地哭泣时,大牦牛走了过来,用它厚实的长毛为黑子罩住了天上的雨水。

黑子的身体慢慢地暖和起来。

忽然,一处记忆中的阴影在黑子的脑海中划过——

一个影子一样的“怪物”,游荡在牦牛群附近。所有的牦牛妈妈,都告诫自己的孩子远离这个“怪物”出没的地方……

黑子心中一紧。可是,在大牦牛温暖而柔软的毛丛中,疲倦的黑子很快就睡着了。

很久之前,老牦牛铁角还不是一个令牦牛群感到畏惧而又讨厌的怪物。

那时,铁角是一头正值壮年的雄牦牛,是牦牛群中八面威风的大英雄。它是牦牛群中体格最为魁梧的,也是牦牛群中最为勇敢刚强的。它飞扬着长鬃在星宿海上呼啸驰骋,如同一面威武的旗帜。

只要铁角守护在牦牛群的中央,晃动起它那一双长剑般的犄角,就连以高原霸主自居的雪豹都不敢进犯它的同胞。它的同胞敬重着它,仰慕着它,把它视为星宿海牦牛群的守护神。

但是,高原上有着野牦牛更为可怕的天敌——狼群。在食物匮乏的漫长的冬季,狼群尤为可怕,大大小小的狼群汇集成规模庞大的群体,向牦牛群发起围攻。

千万年与狼群作战的生存经验,使牦牛群找到了对抗狼群围攻的方法:结成环形防御阵。成年牦牛犄角向外,背靠背,聚拢成圆环状,将还没有长出犄角的小牦牛护卫在圆环阵内的群体中央。成年牦牛一齐将锋利的犄角刺向外面,凭借集体的力量筑起极具威慑力的防御阵,使狼群无法轻易袭击任何一头牦牛。

那时,铁角是牦牛群的首领。在铁角的指挥下,牦牛群的环形防御阵牢不可破,如同一座铁铸的城池,挡住了狼群的无数次袭击,让几乎所有的小牦牛都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在星宿海大平原上,牦牛群一天天繁荣壮大。

不过,从一个冬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冬,星宿海上千里冰封,严酷的天气使规模庞大的狼群再次集聚起来,围攻牦牛群。黑压压的狼群将牦牛群逼退到了悬崖的边缘。

尽管形势危急,在铁角沉着有力的调度下,环形阵外围的成年牦牛用犄角彼此照应,使群体内部的小牦牛毫发未伤。偌大的狼群根本无法近前,时不时有野狼被牦牛锋利的犄角刺中,空气中弥漫着狼群的哀嚎声。

铁角,是牦牛群环形防御阵的灵魂。与铁角迎面相向的一匹高大的灰色野狼是狼群的首领,它是狼群围攻阵形的核心。两个首领彼此对视着、对抗着,在比拼着自己的体力与智慧,在较量着两个群体未来的兴亡。

忽然,野狼首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嚎,整个狼群都停止了进攻,在雪地上渐渐散开。铁角略微松了一口气——这往往是狼群即将退却的信号。在铁角担任牦牛群首领的岁月里,狼群的围攻总是以失败告终。

可这次,铁角想错了。

狼群散开后,又立即汇聚成了新的攻击阵形。野狼列成密集的矢状阵列,如同一柄厚重的利剑,以灰狼首领为前锋,朝铁角所在的方向突击而来。高大的灰色野狼是今年冬天才刚刚统领狼群的年轻首领,它深知,只有彻底击败牦牛首领铁角才能对牦牛群大开杀戒。它狡猾,它凶悍,它集中起狼群所有的力量疯狂地向铁角扑击。

这是一场怎样的战斗啊!呜咽的暴风雪中夹杂着野狼的长嗥、牦牛的嘶鸣,惊心动魄的悲鸣声响彻原野。铁角和它身旁的同伴在奋力用犄角抵抗着野狼的扑击,锋利的角尖洞穿了一匹又一匹野狼的身体。可是野狼雪亮的獠牙却依旧前赴后继,从四面八方向它们涌来,如同轰轰烈烈的雪崩,铮铮洪流似乎将整个天地倒转过来。

在铁角身后的环形防御阵另一侧,大量的成年牦牛还站在原地,将角尖指向空无一物的空气。但是,它们无法转身去支援铁角所在的一侧,一旦它们掉转头颅,野狼就会趁机进入环形防御阵中央,去捕食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牦牛。况且,心高气傲的首领铁角也不允许它们去支援它。铁角自信,再多的野狼,它的一双巨角都能抵挡得住。

然而,向铁角进攻的野狼越聚越多,使敏捷而强壮的铁角也眼花缭乱。甚至有野狼跃上了铁角的脊背,朝铁角无法防御的后颈处疯狂噬咬。铁角左右两侧的同伴同样受到了狼群的纠缠,完全没有办法去帮助铁角。

恍惚中,铁角看到了灰狼首领的一双幽幽的眼睛。灰狼首领的鼻尖微微皱起,吐出鲜红的带血的舌头,仿佛是在发出轻蔑的微笑。

铁角后蹄踩到了一块浮冰,脚下一滑。

还没等铁角反应过来,它就连同它背上的十几匹野狼一起跌入了万丈悬崖……

悬崖下的积雪很厚,十几匹野狼被埋在了雪坑里,铁角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等遍体鳞伤的铁角一瘸一拐地回到牦牛群后,眼前的惨象令它触目惊心:片片黑色的血迹凝固在冰原上,牦牛群中的大半幼崽已经被狼群杀害,成为了狼群腹中的食物。一个个牦牛母亲悲伤的眼睛无神地打量着它,令它的一颗曾经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的心冰冷而绝望。

后来,牦牛群又有了新的首领。

后来,出现了一个体型庞大的邋遢的“怪物”,一瘸一拐地远远尾随在牦牛群迁徙的队伍之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停了。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小牦牛黑子的身上,使它感到格外惬意,黑子在被太阳晒干的泥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滚。

黑子撑开眼皮,高原炽热的日光在一瞬间扑入它的眼睛,有些眩目。于是,黑子眨眨眼睛,“咯噔”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当黑子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后,它开始用眼睛搜索起自己周围的事物。

无比庞大的老牦牛铁角首先进入了黑子的视线。

也许是因为下雨时得到了老牦牛铁角的照顾,黑子对这个毛发邋遢的大个子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这种感觉有些像黑子还没被妈妈赶出怀抱时,对它的妈妈产生的依恋感。黑子似乎并不嫌弃这头老牦牛沾满泥点的肮脏的毛发、也并不厌恶它浑身的跳蚤,黑子拱着头,向老牦牛走来,想要再次钻进老牦牛毛绒绒的温暖的腹下。

“轰!”一声沉闷而浊重的暴吼在黑子的耳膜旁炸开,老牦牛铁角彻彻底底地发脾气了。

本来,铁角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东西,是牦牛群中的所有成员都唯恐躲之不及的脾气古怪的怪物。这个老家伙几乎没有多少好心情的时候,天知道它方才为什么会让这头没谁理睬的小牦牛在它的腹下躲雨。可现在,它火药桶一样的牛脾气又回来了!

老牦牛架起青黑色的长角,梗着脖子,脑袋微微一侧,蛮横地将黑子撞开。尽管老牦牛并没有用犄角划伤黑子,可这结结实实的一撞已经让黑子浑身上下颠三倒四。“哇!”黑子把早晨吃下的草渣全部吐了出来。

黑子顾不得让自己安定一下,就急忙跑开。凶神恶煞般的老牦牛一瘸一拐地在它的身后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黑子。过了一会儿,老牦牛跑不动了,呼呼地在原地大口地喘气。

黑子扭过头,顽皮地朝老牦牛眨着眼睛。邋里邋遢的老牦牛愤怒地瞪着黑子,却无可奈何。

黑子甩甩尾巴,自顾自地跑开玩耍去了。

一场暴雨冲走了星宿海上残留的所有冰雪,滩地上现出了青草碧绿的色泽。大大小小的海子在阳光照耀下,映着天空的碧蓝色,如同一只只明洁的眼睛。成群的鳇鱼游动在湖水中,南归的斑头雁迎风飞翔。

黑子绕过一泊泊碧蓝的海子,为自己寻找着玩伴。

过去,在它的弟弟小黑还没有出生之前,黑子的妈妈就是它的玩伴。妈妈总是陪伴在黑子的身旁,陪着黑子玩耍,陪着黑子做游戏,陪着黑子追逐草原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可自从小黑出生之后,妈妈再也没有心情理会黑子。

正是小黑夺走了它的妈妈,黑子讨厌这个有些站立不稳的小东西。

当小黑忽然出现在黑子的视线中时,黑子更难以压抑心中的不满。黑子猛地窜上前去,用两只刚刚长出角尖的犄角狠狠地把站立不稳的小黑推倒在地。

“哞——哞”,小黑可怜巴巴地发出声声呜咽,牦牛妈妈立即如同黑色的狂飙一般向这边奔来。黑子知道自己闯祸了,立即拔腿跑开。

黑子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两岁龄的少年牦牛们成群结队地漫步在海子边,悠然啃食着滩地上的青草。黑子朝它们凝神观望。

“哞!”领头的少年牦牛昂起头,高高地吼了一声。少年牦牛们立即停止了进食,三三两两地蹿动起来,朝着领头的少年牦牛所在的滩地中央聚拢。

“哞!”少年牦牛首领又发出了一声呼喝,成群的少年牦牛在这个小首领的指挥下背靠背,犄角向外,学着成年牦牛的样子列成环形防御阵。阵形虽然松松散散,却还有些成年牦牛列阵时的样子。每头少年牦牛都瞪大眼睛,神情肃穆地望向前方,如同面向天敌时一般大义凛然。

这既是少年牦牛们的游戏,也是它们在步入成年牦牛行列前的一种操练。等到冬天大群的野狼再次集结起来袭击牦牛群时,它们就成为环形防御阵外侧的主力成员了。现在,每一头少年牦牛都雄赳赳、气昂昂,它们勇士一般的样子让黑子顿时豪情万丈——黑子现在也是一头少年牦牛了,它的头上已经探出了两枚尖尖的犄角,它也可以像它们一样承担起保卫族群的责任!

黑子的热血在全身涌动着、燃烧着、沸腾着,使它不得不迈步向前,去加入它们的行列,去像它们一样做出英雄一般的举动。黑子的心跳陡然加速,有生以来,它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地重要。

黑子像一头真正的少年牦牛一样挺起犄角,沉沉稳稳地迈开步子走向少年牦牛的队列,一改它平时在草原上蹦蹦跳跳的神态。

它走到了少年牦牛们的身旁,可这些足足比它高出一头的大家伙们仍然昂着头望向远处,就像压根儿没看见它一样。

黑子等了一会儿,踮起脚尖,努力把脑袋伸到它前面的几头少年牦牛的视线中,可它们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它。

黑子终于耐不下性子了。

“哞——”,黑子清清嗓子,在它们的耳朵边发出一声很清晰的叫声。

几头少年牦牛终于垂下了眼皮。

它们把屁股往近处凑了凑,它们中间仅有的几条缝隙在黑子眼前迅速地合上了。现在,阵形密不透风,就连在其中塞进一片草叶都很难,更别说塞进一头小牦牛了。

少年牦牛们又昂起了头,高傲而庄严地望向远处。这里,不是乳臭未干的小牦牛该来的地方。

黑子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晃晃头上的两只小犄角,灰溜溜地跑开了。

黑子无比失落。

在牦牛群里,没有谁和它一起玩耍,也没有谁需要它。它好似是泥滩上又苦又臭的臭臭草,被大家厌恶地丢在一旁。黑子漫无目的地在原野上游走,绕过了一个又一个近乎透明的海子。

阳光照耀在大大小小的海子上,如同一面面明亮的镜子,映出一个个黑子的形象。黑子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感觉自己是那么地滑稽而丑陋:它瘦弱的身躯就像湖岸边干枯的芦苇杆,硬梆梆的小脑袋上挑着两只火柴一样的不伦不类的细细的犄角。黑子多么希望自己的身影化为一头犄角似长剑、肌腱如铁铸般的大公牛啊,可是它不能。

黑子呆呆地俯望着明镜般的海子。

忽然,一头犄角似长剑、肌腱如铁铸般的公牦牛真的在海子中出现了,黑子的心情立刻如同雪山上流下的溪水一般欢畅地跳跃起来。

可是,随着公牦牛在水中的身影逐渐放大、变得越来越清晰,黑子刚刚跃动起的心情也渐渐低落下去:这头公牦牛无精打采、神情迷离,眼角上还沾满了浊黄的眼屎,时不时有跳蚤从它的一缕缕盘结成辫子状的凌乱的长毛上蹿出。颓唐而邋遢的巨型公牦牛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这正是老牦牛铁角,一个令牦牛群中的所有成员都嫌弃的家伙。老牦牛向黑子凑过来,既没有打算向黑子表示友好,也没有打算把黑子赶走,它只是来到这里喝水。

看起来,黑子注定只能与这个被所有牦牛视作“怪物”的老家伙为伴了。在牦牛群中,没有谁需要铁角,也没有谁需要黑子。

一连几天,小牦牛黑子都和老牦牛铁角生活在离牦牛群不远不近的地方。

尽管老牦牛铁角从来都不会理睬黑子,可黑子还是更乐意呆在老牦牛的身旁。高原实在太空旷了,悠长的狼嗥声、急促的豹吼声时不时透过稀薄的空气传来,让无依无靠的黑子感到心慌。至少,在铁塔般的老牦牛身边,黑子还会多多少少感到有些依靠。

但是,黑子从来没指望过能获得这头脾气古怪的老牦牛的任何帮助。

老牦牛铁角的的确确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怪物”。有时,铁角在岩石上拼命砥砺着自己的一双长剑般的犄角,朝向空中大声呼喝,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搏斗,在用犄角刺穿着对手的五脏六腑。有时,铁角又会疲倦地低下头,趴在泥滩上,把头颅深深地埋进它凌乱的毛发里。

黑子只好与这个“怪物”保持着一段距离。无聊时,黑子就瞅着老家伙在泥滩上莫名其妙地撒泼打滚。

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星宿海草原上的日子是空虚而寂寞的。

在黑子眼中,星宿海上只有蓝得单调乏味的天空,泥泞的滩地,和翻来覆去毫无新意的一池池海子。当然,星宿海上还有牦牛群,但大群的牦牛都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对着它缄默不语。

一天天过去,南来的雁鸣越来越清晰。滩地渐渐绿了起来,黄色的垂头菊、粉色的马先蒿、红色的点地梅次第开放,一丛丛、一簇簇,把星宿海上的漫山遍野拥入了鲜花的怀抱。

星宿海上,又是一年好时节。

黑子漫步在花的海洋中,这些缤纷各异的野花为它单调的生活增添了许许多多鲜艳的色彩。时不时有白色的蝴蝶、黄色的蜜蜂在野花丛中飞过,黑子追逐着这些翩翩起舞的生灵,一蹦一跳地奔向远处。

“咚!咚!咚!”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草原深处响起,这是铁蹄叩击大地的声音,声声激荡起星宿海上的波涛。迁徙中的大群藏野驴穿过星宿海,奔驰向广袤无垠的大地尽头。刹时间,黑子心中久违的豪情被唤起了,让它飞扬起四肢,追随着藏野驴的队伍奔跑。

随着黑子奔跑,疾风从它的身体上划过。风,从海子上一波波漾起,带着深厚的气味。在风中,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忧愁,只有生命中最简单而又畅快的挥洒。

可是,野驴群实在奔跑得太快,这种速度让黑子无法企及。不一会儿,野驴群就不见了,只留下空气中升腾着的滚滚黄尘,黑子又一次被孤零零地甩在了一旁。

黑子低下头站在原地,吁吁地大口喘气。

尘埃渐渐散去。

尘埃散去后,黑子的前方居然出现了一头小牦牛!

这头小牦牛的体型和黑子差不多大,也长着一对小小的犄角,也瘦弱得看起来有些站立不稳,就像是黑子在湖水中看见的自己的倒影。只不过,这头小牦牛看起来灰扑扑的。

这也是一头一岁大的小牦牛,在它的妈妈生下了更小的孩子之后,被妈妈从身边赶走。刚才,它在原野上四处游荡的时候,糊里糊涂地被夹裹进了藏野驴迁徙的队伍,沾上了一身灰扑扑的尘埃。

黑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走到了那只小牦牛的身边。让黑子感到奇怪的是,小牦牛居然没有像大家一样把黑子赶走。

黑子试探性地往灰扑扑的小牦牛身上吹了口气,吹掉了小牦牛眼皮上沾着的一些灰尘。小牦牛老老实实地望着它,显然没有任何一丝敌意。灰扑扑的小牦牛朝黑子凑过来,用它的灰鼻头友好地碰了碰黑子的鼻子。

“轰!”尘埃钻进了黑子的鼻子里,让它忍不住打了个巨大的喷嚏。这个巨大的喷嚏如同旋风一般,刹时间吹散了小牦牛身上的所有灰尘,一头黑黝黝的小牦牛马上站在了黑子眼前。

随后,两头黑黝黝的小牦牛一同玩耍去了。

就这样,黑子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伙伴:灰毛。尽管灰毛的毛发和黑子一样是黑黝黝的,可当黑子第一次见到它时,无论黑子怎么看,它都长着一身灰毛。

后来,在鲜花盛开的季节里,黑子和灰毛又陆陆续续地有了许许多多新的伙伴,它们都是一些被妈妈抛弃的一岁龄的小牦牛。在无边的旷野上,没有谁接纳它们,它们便集聚在一起相互陪伴。

现在,黑子已经有了二十多个伙伴了。二十多头小牦牛摇晃着它们的二十几对小小的犄角,在牦牛群的边缘成群结队地蹦蹦跳跳。在这里,没有谁会厌烦它们,没有谁会驱逐它们,也没有谁会嘲笑它们。它们只是按照自己乐意的方式,跳跃、跳跃、跳跃……只是,它们尽可能地避免跳到老牦牛铁角的身旁,它们害怕这个脾气暴躁的“怪物”。

一般来说,老牦牛铁角压根儿不去理会它们。老牦牛偶尔会抬头向这些蹦蹦跳跳的小家伙望望,然后愣愣地仰头望向天空。

盛夏,河水暴涨。

炎炎夏日融化着远方银白色冰川,从雪山上蜿蜒流淌下的大河带来了一汪汪奔腾的急流,注入千里星宿海。湖面放大数倍,万万千千的海子好似一只只圆睁着的雪亮的眼睛。湖水漫过草原,形成一滩滩泥泞的沼泽。草原上的鼠兔哀凄地悲鸣着,无奈地目睹着滚滚浊流注入它们苦心营建的地下家园。

牦牛妈妈都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行走在干敞的高地上,生怕小牛崽会不慎陷进沼泽。

不过,一岁龄的半大小牦牛似乎毫无顾忌。它们刚刚脱离母亲的约束,自由自在地成群在广阔天地间驰骋。无论是湖岸、洼地,还是山坡、石岗,都是它们的四蹄所要征服的地方。任何踟蹰不前的家伙都会被同伴视为胆小鬼,被疾风一般奔驰的伙伴们远远地甩在一旁。

黑子是最先离开母亲开始独立生活的半大小牦牛,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更好的适应能力,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半大小牦牛中的头领。黑子总是奔跑在最前面,带领小牦牛们一蹦一跳地越过山岗和沼泽,它灵活的身体从来都不会遇到阻碍。

相反,灰毛总是落在队伍的最后面。虽说灰毛也是最早开始独立生活的小牦牛之一,可灰毛似乎生来具有某种运动缺陷。灰毛不但跑得不快,还会时不时地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黑子带领大家每跑一会儿之后,就会发现它最亲密的伙伴灰毛不见了。黑子立即掉转方向,带领伙伴们原路返回。每当这时,黑子就会看见灰毛浑身上下滚满了一身厚厚的泥巴,再次成为了灰扑扑的“灰毛”。

所以,灰毛被大家无可置疑地认定为“灰毛”。

可这次,当黑子率领伙伴们原路返回去寻找灰毛时,才发现灰毛真的遇上了麻烦。

灰毛陷进了沼泽。

泥泞的沼泽淹没了灰毛的四肢,灰毛的脖子直直地向上伸着、双眼暴突,它的全身正在沼泽之下拼命地挣扎。可是,它的身躯依然在缓缓地向下沉着,浊重的泥浆在一点一点地将它的身体吞噬,沼面上咕咕嘟嘟地喷吐着粘滞的气泡。

黑子毫不犹豫地跃进沼泽。无论如何,它都要救它的朋友出来。然而,还没等黑子触碰到灰毛的身体,恶魔般的沼泽就牢牢地抓住了黑子的四肢,将它拖向沼泽深处。

黑子想跳跃、站立、翻腾,可它全身所有的力气在沼泽中都没有办法施展。现在,黑子像灰毛一样圆睁着眼睛,绝望地望向天空。

沼泽,是夏季的星宿海草原上最可怕的杀手。草原上强悍的生灵可以对抗天敌的爪子,可以忍耐寒冬凛冽的暴风雪,却永远无法与泥泞的沼泽相抗衡。在不见天日的沼泽深处,经年累月地埋葬着无数误入沼泽的动物的尸骨。

在沼泽地的边缘,围聚着黑子和灰毛的伙伴们,它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即将被沼泽吞噬,却爱莫能助。否则,它们就会像黑子一样陷入沼泽,无谓地为自己的朋友陪葬。

“哞——哞”,小牦牛们发出一声声悲伤的哀鸣。

正在小牦牛们悲伤无助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老牦牛铁角泅入了沼泽。

老牦牛刚劲有力的四肢极力在沼泽深处划动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向黑子和灰毛所在的方位泅渡过去。可是,老牦牛铁角远远比黑子和灰毛更为沉重,它陷入沼泽的速度也要比两头小牦牛快得多。不一会儿,泥浆就漫过了铁角的肩胛,漫过了它的脖颈。它只有高高地昂起头,才能勉强进行呼吸。

并且,铁角的身体还在继续陷下去。

碧蓝的天空,扑入老牦牛铁角的眼睛。星宿海上的晴天,总是那样地蓝,高高地耸立在原野各处。

或许,这是它生命中最后一次看见如此碧蓝的颜色了,铁角想。或许,它在多年之前和狼群坠下山崖的时候就应该死去。死去了,就不必再承受那么多的耻辱,就不必看着自己像一个废物一样一瘸一拐地老去……

老牦牛微微合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忽然,铁角的右后蹄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但是,铁角的右后蹄使不出多少力气。它的右后蹄已经瘸了,小腿上的许多肌腱已经在多年之前坠下山崖的时候折断了。它的右后腿只能勉勉强强地支撑它行走,却无法作为撑起它的身体的支点。

沼泽并不是很深,或许这是一件好事。然而,对于铁角来说,这并没有多少意义。况且,在屈辱中像废物一样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铁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哞——哞!”在即将沉入沼泽之时,黑子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这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求生的最后一刻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叫声。黑子还不想死去,它还想和它的伙伴们一起在草原上驰骋,还想大口大口地吞饮星宿海天空一样碧蓝的湖水,还想在来年的夏天里再次呼吸到野花的芬芳。

年轻的呐喊,令铁角的一颗已经苍老的心也不由得为之悸动。这是生的呼唤,是生的渴望。

铁角猛地顿起伤残的后蹄,腕骨钻心般的剧痛好似将铁角的身体撕裂开,却又使它全身感到一种由疼痛带来的畅快。在一瞬间,盛年之时喷薄如烈日般的生命力又一次回到了铁角的周身。那时,它与狼斗、与熊斗、与豹斗,天敌的尖牙利爪带来的痛楚感贯彻它的全身,但它从来都不会退缩。因为,它要保卫它的牦牛群,要保护牦牛群所有的孩子们。它飞扬着长鬃在星宿海上呼啸驰骋,如同一面威武的旗帜……

铁角用力转动身体,让它的四蹄全部都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然后,铁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把脑袋潜入沼泽之下,奋力向黑子和灰毛所在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铁角和两头小牦牛都站在了岸上。浑身泥泞的黑子和灰毛畅快地呼吸着,彼此分享着重生的喜悦。

金色的晚霞映红了宁静的星宿海,河水如同一条鲜艳明丽的绸缎,不紧不慢地从天边漫步而来,散入星宿海万万千千的明镜。温煦的南风自远方吹来,送来了清扬的鹤唳、悠远的雁鸣。

小牦牛们向黑子和灰毛围拢过来,兴高采烈地转着圈子,庆祝它们的伙伴归来。当黑子和小牦牛们欢呼跳跃得累了之后,它们瘫倒在草地上,黑子忽然想起了老牦牛铁角。

可这时,老牦牛铁角已经踏着霞光远远地走开了……

星宿海的夏季很短暂,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转眼之间,秋风乍起。

凛凛的秋风越过星宿海草原,将高原上低矮的牧草吹黄。高高的雪山被日渐冷却的阳光封冻住了,从山上流下的河水越来越少。星宿海群星一般的海子都只剩下了一汪汪小小的水面,像一只只微微闭起的眼睛,静静地沉入梦乡。夏季时泥泞的沼泽都不见了,显露出星宿海草原坚实而开阔的大地。

大地金黄金黄,托起星宿海上晴郁苍蓝的天空。比往日更为开阔的原野,使黑子和它的伙伴们更加痛快地四处奔跑。但是,它们奔跑的姿势不再像小牦牛那样蹦蹦跳跳,而是像成年牦牛那样有力地瞪开四肢腾跃起来。

在夏季茂盛的牧草的滋养下,黑子和它的伙伴们迅速成长着。两个月过去后,这些半大的小牦牛看上去很有几分成年牦牛的样子:两只小小的犄角上露出了锐利的尖端,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长长的鬃毛披散在了它们的肩胛上,使它们的身躯看起来更加健壮。

并且,黑子和它的伙伴们开始像那些比它们大一岁的少年牦牛一样,模仿成年牦牛做起了集结环形防御阵的游戏。但是,它们只不过是在随便玩玩。它们时而背靠背把屁股凑在一起,时而又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

这些半大的小牦牛们凑成的圈子,完全没有一点儿环形防御阵的模样,松松垮垮地散成一团,倒像是一种对环形防御阵的嘲弄。“哞——哞”,过不了多久,小牦牛们重新在原野上追逐打闹,所谓的环形防御阵成为了小牦牛们玩耍时的圆圈。虽然这些半大的小牦牛已经有了几分成年牦牛的样子,可终究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性情。

不远处,老牦牛铁角望着游戏中的小牦牛们,它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当铁角还是一头半大的小牦牛的时候,它也和它的伙伴们做过这样的游戏:模仿着成年牦牛的样子列成环形防御阵,想象着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

英雄?想到这里,铁角不禁心神黯淡。

过去,它也曾经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它曾经独力与雪豹搏斗,它曾经率领牦牛群穿过暴风雪弥漫的山口,它曾经十八次成功地指挥牦牛群集结成环形防御阵抵御狼群的袭击。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过去时候的事情了,时间漫长得让它自己都记不清楚。

现在的老牦牛铁角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是一个被整个牦牛群所厌弃的怪物。

浑身的疲倦感向铁角袭来。铁角感觉自己已经太老了,并且老得毫无价值。它多么想伏在地上永远地睡去,从此不必看见新的日出。

两个月前援助两头半大小牦牛的举动,严重地损伤了铁角的肢体,几乎耗竭了它衰老的生命中残存的所有力量。两个月以来,铁角始终被酸痛与疲倦折磨着,如同陷入了一口无形的沼泽,再也无法自拔……

“啪!”小牦牛奔跑时飞扬起的碎石块击打在铁角的耳朵上,让铁角的耳朵嗡嗡作响。

铁角陡然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看着这些小家伙没心没肺地打闹嬉戏的样子,老牦牛铁角的眼睛中顿时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在老牦牛铁角和它的伙伴们还年少的时候,当它们列成环形防御阵时,是怀着一个英雄梦的——它们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能够用锋利的犄角、用刚强的身体保卫自己的族群!可现在,这些小牦牛呜呜哇哇的样子像些什么?

老牦牛铁角越想越生气,它猛地跃起,朝着追逐嬉闹的小牦牛们横冲直撞。它的长鬃在空中肆意挥舞着、飞扬着,狂风恶浪一般的怒气随着它的一声声霹雳般的咆哮凌空炸响。它愤怒、它愤懑、它愤慨,它像一口熊熊爆发的火山一般发泄着自己的牛脾气。

“哒!哒!哒!”老牦牛铁角放开四蹄,在草原上奔驰着,划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它用尾巴上的长鬃有力地击打每一头半大小牦牛的脊背,让它们聚集起来,牢牢地聚集在一起!只有牢牢地聚集在一起,才能保卫自己的族群,把锋利的犄角刺向贪婪的天敌!

铁角奔驰、旋转、腾跃,一招一式都在尽显着它盛年时英武的雄姿。

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怒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尽情释放了。恍然间,铁角感到自己的全身是那么地轻松,就像一只刚刚学会飞行的小鸟。凉丝丝的秋风吹起,扑打着铁角的长鬃,让它突然觉得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一般。那时,它和它的伙伴们在无边的星宿海上奔腾着、跳跃着,尽显生命的活力、激情与梦想……

不一会儿,所有的小牦牛都停下逃跑的脚步,仰头站立着,向老牦牛铁角仰视。一种不知如何名状的力量震慑了它们,让它们不得不安静下来,牢牢地聚集成了一个紧凑的环形阵。

老牦牛深黑色的眼睛里好似含着一道锐利的光,点点火焰在它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的血和年轻的血。黑子仿佛能听到老牦牛苍老的胸膛中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同样的血脉在它和它的伙伴们的心脏里搏动,如同星宿海深处永不停息的风声一般嗡嗡地共鸣。

三个月过去后,星宿海上又到了一年之中最艰难的日子。

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笼罩着山川原野,星宿海的无数眼睛都黯淡无光地合上了,化为茫茫冰原下的一块块岩石般坚硬的冰晶。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星宿海上的一切都牢牢得被冰雪封冻住。

还是在一个星宿海上千里冰封的寒冷的深冬,凛冽的风雪还是像利刃一样切割着脸面,还是黑压压的群狼集聚起来把牦牛群团团围住。在野狼庞大的围攻阵势之前,星宿海上的牦牛群也如同被封冻住了一般。

成年牦牛一致犄角向外,列成圆环状,一动不动地立在雪野中。在环形防御阵的外围,有相当一部分是今年冬天刚刚跨入成年牦牛行列的两岁半的年轻牦牛,它们像它们的长辈一样神情肃穆,不敢有丝毫松懈。野狼如同可怕的魔鬼,一旦防御阵露出任何一个缺口,这些恶魔都会乘虚而入、冲开防御阵,让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牦牛暴露在野狼的爪牙之下。

老牦牛铁角和它的对头又重逢了。

所不同的是,昔日一呼百应的牦牛首领铁角成为了游离于牦牛群之外的老废物。铁角远远地站立在一旁,如同一块又老又硬的黑色巨石。它不再是牦牛群环形防御阵中的一员,它甚至失去了让狼群攻击的价值。

而那匹高大的灰色野狼依然年轻,它依旧是群狼的首领,是整个狼群的灵魂。灰色的野狼首领突然长嗥一声,群狼刹时间散开,一个个在风雪中跃动着的身影让所有的牦牛眼花缭乱。

滚滚雪尘扬起,化成一片混浊的白色,灰黑色的野狼骤然间汇聚成密集的矢状阵列,如一柄厚重的利剑,朝着牦牛防御阵的一侧突击而来。灰色的野狼首领故伎重演,击败铁角之后的每个冬天,它都凭借这种方式使狼群的袭击得逞,杀死了无数幼小的牦牛。

受到密集突击的成年牦牛在沉重地喘着鼻息,过不了多久,牦牛群引以为自豪的环形防御阵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打破。

透过重重风雪的阻隔,铁角的眼睛极目眺向它无时无刻不曾忘记的牦牛群。铁角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铁角是多么地想挺起它长剑般的犄角,再一次为牦牛群浴血奋战。可是,它已经衰老了,衰老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即使在它盛年之时,它也被这些令它无比憎恨的野狼彻底击败了,让无数牦牛母亲失去了它们的孩子,它永远也无法忘却那一双双牦牛母亲悲伤无神的眼睛。

铁角彷徨着,孤零零地在风雪中踱步,如同一个受尽煎熬的孤魂。

“哞——哞”,老牦牛铁角忽然听到了一声牦牛母亲声嘶力竭的呼喊。

灰色的野狼首领率先攻入牦牛群环形防御阵的内侧,扑向黑子的弟弟小黑。黑子的妈妈正处在防御阵的外侧,被十几匹野狼团团围住,它没有办法去营救它的孩子,只能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呼喊。

“哒!哒!哒!”坚实的蹄声在空寂荒凉的雪原上响起,只有老牦牛铁角才能踏击出如此浑厚有力的声音。铁角飞扬着长鬃在星宿海上呼啸驰骋,在风暴中烈烈作响,如同燃烧在星宿海上的烈火。

可是,老牦牛铁角的后腿已经瘸了,使它再也无法快速冲锋,不能很快地赶到牦牛群。而灰色野狼尖利的爪牙就要刺入小黑的喉咙,把小黑作为今年冬天的第一个战利品。

在牦牛群防御阵的内侧,黑子和它的伙伴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老牦牛铁角。

忽然,灰狼首领发觉四周有些异常。

“哒!哒!哒!”蹄声持续不断地在冰封的星宿海上响起。老牦牛铁角放开四蹄,在草原上奔驰着,划成一个巨大的圆圈。雄浑坚实的蹄声如同铿锵有力的鼓点,透过冰雪覆盖的大地,远远地向着牦牛群防御阵的内侧传递。

在牦牛群防御阵的内侧,山呼海啸般壮烈的铁蹄声从四面八方回应着铁角,那是一些更为年轻的声音。在老牦牛铁角的指挥下,黑子和它的伙伴们如闪电般迅速集结,几个月以来的持续训练使它们配合默契。刹时间,黑色的暗潮在牦牛群防御阵的内侧涌动着,渐渐地汇聚、清晰,迅速化为一股汹涌澎湃、不可遏制的急流。

黑子架起犄角,和它的同伴们一起刺向灰色野狼。黑子要保护它的弟弟——它曾经是那样地讨厌这个夺走了它的母亲对它的爱的弟弟,但黑子现在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弟弟的男子汉。

黑子和它的伙伴们已经露出了一对半尺长的犄角,它们仍然位于环形防御阵的内侧,是牦牛群的保护对象。不过,尽管它们的犄角只有半尺长,却也可以刺穿天敌的体腔;尽管它们远远没有成年牦牛那般高大健壮,它们也可以像成年牦牛一样保护自己的亲属。

这支如同滔滔洪流般的队伍冲倒了不可一世的灰狼首领,冲向牦牛群外侧所有被狼群突破的缺口,向着野狼与成年牦牛激烈交锋的战场滚滚而来。明晃晃的犄角交错斜刺,如同雪山上棱角犀利的冰牙。

远处,老牦牛铁角放开四蹄,在草原上奔驰着,踏起浑厚的蹄声,如同声声擂动着的战鼓。纵、横、转、合、刺……铁角就像它盛年时那样威风凛凛,指挥着整个牦牛群的阵势。

黑子和它的伙伴们回应着老牦牛铁角的蹄声,训练有素地挥舞起锋锐的犄角,立即汇入到轰轰烈烈的激战中。远远近近,雄浑有力的蹄声在星宿海上升腾,在荒原上风暴一般地掠过,书写着一个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的族群不可磨灭的尊严。

有生以来,黑子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咆哮。黑子觉得,它必须要发出一声咆哮,因为它为自己的族群骄傲,因为它不再孤单。

尾声

战斗结束后,是一个宁静的冬夜。

皎洁的月牙升上夜空,天上的繁星汇成了银色的河流。地上同样有明亮的星星,在沉沉夜色中闪闪烁烁,发出金色的光芒,那是一头头小牦牛在黑夜中睁开的眼睛。

金色的眼睛跳跃着、飞舞着、在大地上划过,如同一颗颗飞驰的流星。黑子率领着它的伙伴们,时而散开、时而聚集,井井有条地变换着阵形。

在那一刻,黑子觉得全世界的星光都向着它扑面而来,它好似置身于一个星空为屋宇、星宿海为基石的神圣的殿堂内。一种名为勇气的力量召唤着它,让它不再寂寞,况且它的四面八方有群星陪伴。天上的星星,是它的朋友;地上的星星,是它的伙伴。它们一起飞舞着,组合成刚劲有势的阵列,将灿烂的星光洒满天空和大地。

远处,老牦牛铁角静静地守望着,守望着大地上的星光,守望着群星灿烂的星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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