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星野步子放得很慢，这里的路是他曾经走过无数步的。从门口到临风楼的门大概有多少块琉璃砖，他都还记得。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人小腿短，一块砖要走三步才能跨过。而现在，他一下子就可以跨过一块砖。
他走到临风楼门口，门上也有一道锁，他的手摸向那把锁时，却突然停住，敏锐地感受到屋内有人。
虽然隔着墙，但他能感受到对方修为深不可测。
宗星野不敢动作，后背一片冰凉，额头有汗水渐渐渗出。
“进来。”屋内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
宗星野深深呼吸，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握上那把锁，发现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拿出钥匙，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将钥匙弄进锁眼里。
里头的声音发出嗤笑。
宗星野终于把钥匙塞了进去，他打开锁，推开了门。
门里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他没有束发，一头鸦黑青丝在椅背上倾泻而下，一直垂坠到地上。屋内除了桌椅空无一物，他面对的地方是一堵墙，他就望着那堵墙，一动也不动。
“你回来了。”那人说。
宗星野没有说话。
那人望着空空如也的墙，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继续道：“以前那里挂着有画像，是我父亲的，上一任城主赵云龙赵仙人。他出窍大圆满，为突破化神期，闭关修炼，结果直接陨落了。琉璃城一时群龙无首，赵家嫡系血脉只有我和我妹两人。赵仙人陨落得太突然，城内各大姓长老欺负我们，把持权柄，把我俩赶到一个小院子里居住，克扣修行所需的灵木灵火用度，存心是想养废我们。那时我是真恨啊，为什么我没有继承父亲的风系血脉呢？为什么他会陨落呢？为什么长老们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我每天都想着这些问题，只有妹妹陪着我，把她的资源都给了我。然后我靠着日复一日的刻苦勤奋，终于过了金丹。而那个时候我也不太去想那些问题了……”
那人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张近乎完美的侧颜。他看了宗星野一眼：“你长大了，像你娘。”
宗星野没有吭声。
琉璃城城主赵鲲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可能也快大限将至了，最近总是会耽于回忆。没想到这次来你娘这儿，还能见到你。”
宗星野僵着脸说：“你是从密道过来的？那里我记得都被火烧了。”
“后来我命人又修缮了。”
琉璃城主的琉璃宫里，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往临风楼。只是多年前，一把大火将密道烧塌，少年时期的宗星野也是在那时逃出了琉璃城。
之前他与赵臣所述自己的身世是有所隐瞒的，他的母亲并不是青楼女子，而是城主唯一深爱之人，远甚那位来自九嶷山的妻子墨冰。
但墨冰都不知道这些，她一生困扰于丈夫那些数不清的风流烂账，直至郁郁而死，都不知道临风楼的这位才是丈夫的心头肉。
不，也不是什么心头肉。只是和其他女人相比，稍微重要一点的女人而已。
毕竟这位琉璃城城主，这辈子最在乎的人大概只有自己。
宗星野继续站着不吭声，赵鲲等了半天没见他发话，又问：“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宗星野道：“没有，我只是在等你离开而已。”
赵鲲：“……”
赵鲲施施然站了起来，一身华服随意披在身上，一头乌发也跟随着他的行动而如瀑布一般的波动。
他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赵铭芷的脸与他就十分相似。但他眼下有着常年禁欲带来的浓郁青色。
赵鲲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琉璃城了，外面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色令智昏，不顾修为的老头子，谁能想到，他还保持着这样一张完美的皮囊呢。
“那我走了，”他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又问，“你会一直在琉璃城待着吗？”
宗星野没有看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我现在是赵臣的羽卫之一。”
“这样啊，”赵鲲拖长了尾音，似乎在想羽卫是什么，显然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到，于是随口说道，“赵臣人不错，你好好干。”然后他就拖着一身华丽的服饰消失在了房间深处的门内。应该是通过密道回去了。
宗星野盯着地上的琉璃砖看了好久，等赵鲲消失许久后他还在发呆。
再一次见面，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没想到是这样的对话。
他曾想过无数次再面对赵鲲时自己是什么姿态，想的最多的是杀了他，让他痛苦的死掉。这是他从记事起就有的愿望。
但他太过弱小，后来逃出了琉璃城，见识到了外面的广阔世界，他就又有了新的希望。他和师父经过仙杏村时，得知那里可以发布杀人的悬赏，毫不犹豫就花了自己积攒好久的灵木，在仙杏布条上慎重发布了悬赏赵鲲人头的任务。
现在看来那个想法也是幼稚可笑的，但也给予了当时的他莫大的鼓舞。
再后来，江湖困苦，这个最初的想法也逐渐被磋磨，他开始有了别的想法，别的目标，毕竟，他只是个筑基散修，而赵鲲却有着元婴修为，端坐于那密不透风的琉璃城中。
直到阴差阳错，被赵臣收入了羽卫……他的心愿，已经是一群人的心愿，那么这个梦想，似乎也不再遥不可及。
宗星野悠长地吐出一口气，将目光从地上的琉璃砖上收回。
他迈步进入临风楼二楼。
临风楼一共才三楼，他母亲起居的房间就在二楼。他熟门熟路地进入房间，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如他走时那样。
一个由整块蓝色琉璃雕成大床，间或掺杂有白色与金色。床边是一个梨花木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梳妆镜。
看来这个地方，自母亲离世，他离开后，再无人踏足于此。
宗星野爬到床上，手探入床内的一处凸起，随着咯噔的声音，一个暗格露了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书籍。宗星野翻动书籍，找出一本翻了翻，随意地塞入怀里。
秘籍封面露出大半，上书乘风玄卷四个字。
宗星野把其他的书籍也都拿了起来，和怀里的那本一起放入了储物袋，然后他坐在床上又发起了呆。
耳朵边仿佛又响起了母亲细密又哀婉的哭声。
宗星野慢慢将脸贴在琉璃床上，蜷着腿躺了下来。仿佛回到幼年的时候，母亲还坐在自己的身侧。轻拍自己的后背，哄着他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