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都定远侯府北院东篱轩。
此时正值冬春季节交替之时,本应是阳光和煦,生机勃勃的迹象。可那轩内正房的厅堂里,却只三两个衣着单薄的小丫头在打扫地上未化的积雪,寂寥无语,院儿里不少落地的枝叶枯梢,竟是一派萧瑟冷清。
纵使这般,也难挡这百年大宅的雍容贵气。
轩内正厅东厢房里,一股袅袅熏香冉冉升起,不一会儿便弥漫了整座屋子。细看房内,并无太多华贵的摆设布置,只三四个瓷器花瓶摆在案几上,也都是极素雅的颜色。檀木书架上摆着不少线装包书,旁边的暖炉燃着火苗,倒与外头形成对比。
卧榻上懒懒倚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妇人,一身宝蓝色云纹牡丹厚锦罗裙,松散的发髻上只别着个同色的春华蝴蝶流苏簪,脸上粉黛未施,却依旧明艳动人,此刻明眸微合,眉头紧皱,全然一股疲惫厌倦之色。
忽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缓缓而来,衣着简约洁净,头上并无钗环打扮,面容三分秀丽,七分肃穆。后头还跟着个俏丽窈窕的丫鬟,十五六岁的模样,姿态娴雅稳重。
那妇人见塌上之人模样,连忙上前,语气满是焦急:“大娘子怎的起身了?身体要紧,还是在床上躺着罢,省的待会子那婆娘又来惹您眼烦头疼。”
她口中的大娘子,正是这塌上的华贵妇人,这定远侯府如今的当家大娘子秦氏,闺名叫秦惠。
要说这定远侯府,那可真真是长安城里头有头有脸的勋爵名贵。他们家头任侯爷贺老太爷,可是为当年高祖皇帝打下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肱股之臣,深得皇帝信任宠爱,先是受封从三品开国侯爵位,又将高祖的孝明安皇后母家的一位嫡亲表妹做媒许给了贺老太爷,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甚是恩爱。
婚后二人共育有二子一女。贺老太爷严于律己,并无妾室庶子。嫡长子贺景存年少成名,德才兼备,因父亲受封不过五年便因病去世,早早的承袭了爵位。后来娶亲出自世家名门的卢氏,这卢氏可是个大大的贤惠女子,不论是范阳老家,还是长安京城,没有一个人不夸赞的。可惜造化弄人,卢氏为贺侯爷生下一双儿女,在小儿子五岁时便撒手人寰。贺侯爷悲痛不已,为发妻守孝三年,最后在亲戚族老的逼迫下,将房里的一名贵妾抬为正室,也就是这秦氏。
秦氏做了正房太太后,也并未生育子嗣,后来贺侯爷去世,也只是悉心抚养前头夫人生的继子继女,虽然身份低微,却也收获了不少美名,再加上这几年她在内料理家务,尽心尽力,在外待人谦和温厚,从无逾越,京城内不少高户人家对她都十分敬重。
如今,秦氏那一对儿女皆已娶亲出嫁。只可惜嫡长子在三年前因顽疾病逝,留下孤苦无依的妻女。她便对那年轻守寡的大儿媳妇和并无血缘关系的大孙女百般照料,格外优待。本可以坐享天伦之乐,享受媳妇儿孙的孝敬,可那病逝的贺侯爷还有个不成器的二弟。
这贺二爷年轻时就因极端顽劣在长安城臭名远扬,喝花酒,包戏子,和那些个纨绔子弟打架斗殴,干尽坏事。贺老太爷的夫人宠溺这个次子,所谓慈母出败儿,贺二爷算是白白断送了。科举仕途是无望了,袭爵荫封又轮不到他,只好办些田产庄户经商,可他脑热眼窄,耳根子又软,别人稍微两句话就忽悠过去了,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贺老夫人闭眼前千叮咛万嘱咐大儿子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不成气候的二弟,贺侯爷是极孝顺的,自然应允,就算父母亲都不在世了也并未和兄弟分家,这么多年依旧帮衬着。贺侯爷思念成疾病逝后,这重任自然落到了秦氏这个年轻的大嫂子身上。
叔嫂关系向来不落于姑嫂和妯娌之争,若是小叔子明事理,当嫂子的自然好办,毕竟不是亲生兄弟。可若小叔子是个难缠的败家货色,那嫂子即便再贤惠和善,也无事于补。
秦氏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眼来人,叹了口气,愈发显得娇艳欲滴,嗔怪道:“她若是来闹,我又有什么法子?说到底的,我也不是她正经主母,不过是看我年轻,以为我好拿捏,便一有不顺遂她心意的事儿,就来我这儿哭诉,好歹是两个孩子的娘,怎好的这么没皮没脸?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定会笑话咱们堂堂一个侯府,连婢妾下人都管不住了。程妈妈,下回她若是再来,你就说我病得不行了,不便见人!”
程妈妈对于这位年轻主子的脾气一向是最知晓的,知道硬争无用,索性走到塌边,倒了杯热茶,递给秦氏,软着声音抚慰道:“大娘子无需跟这小妇动气,她在府里头这些年,嚣张寻衅的还少了?您不过是瞧着二爷的面子不寻她是非,纵的她越发胆大,如今连南院儿的对牌钥匙都敢向您讨要了。依奴婢拙见,大娘子要这钥匙无非是个体面,既然是二爷点头的,您就索性交给她,反正到底是南院儿的事,您尽可装作一副关心不知情的模样,就是外人见了也说不出您的不好来,何苦陪这没见识的婆娘打擂台?”
秦氏看了眼她,秀眉一挑,恨声道:“我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可我若是妥协了,待泽哥儿媳妇生产完,必定又是一番闹,我那弟妹别看老实木讷,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些年在魏姨娘身上栽了不少跟头,偏我那小叔子是个糊涂的,连正房原配都不顾,更别提为她做主了。若我真把钥匙给魏姨娘,怕是又要与她结下梁子。”
“方家如今败落了,您到底是侯府大娘子,她的正经大嫂子,她心里有气又能待您如何?况且现在南院儿那边有的忙的了,大娘子您猜猜方才春兰看见什么了?”一提到这个,程妈妈一脸难掩饰的激动,拽了旁边站着的丫鬟,拉到秦惠面前,催促着。
春兰先是福了福,继而徐徐道来,声音清脆悦耳,事情也复述的明明白白。
原来,方才春兰去南院儿,本来为的是给各房姨娘丈量身围,好叫锦衣阁裁制开春的衣裳。路过魏姨娘院外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吵闹哭喊声,门口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春兰为人谦和,又是大娘子身边的贴身女使,在府里威望极高,人缘也极好。不消打听,便得知了。原来,这魏姨娘虽得二爷恩宠数年不衰,可十几年了膝下只两个女孩儿,便是这贺家的四姑娘和六姑娘,大的叫如云,性格温顺,最是安静,芳龄已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小的叫如烟,模样标致,性格讨喜,只小姐姐两岁,却已是名满京城才貌双全的侯府小姐了。
要说魏姨娘没儿子,便靠的是这两个女儿了,尤其是小女儿。可问题却出现在这大女儿身上。
不知是为父亲太闹腾名声不好,还是自己庶女身份的原因,这贺家四姑娘的婚事可谓是一波三折,魏氏是个要强的,自然不肯见女儿被别人挑剔,在贺二爷那儿三天两头的磨,又是撒娇又是撒泼,好说歹说是由她父亲出面,定了门不高不低的亲事,那家人是世代书香门第,最是清贵,其实原本是看不上这侯府庶小姐,但贺二爷出马,事半功倍,人家不好驳了面子,便定下了家里的嫡次子,婚事定在下月初六。
本来是桩美事,可谁曾想,那家的二公子是个自幼读圣贤书的,小小年纪便迂腐守旧,本想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罢了,可不知从哪儿听得这贺如云不仅相貌不正,品行更是不佳,再加之是庶出,生母姨娘又是个不省心的,三天两头的忤逆主母,便硬逼着父母亲要退婚。那家人早在定婚时便不是很乐意,一来二去的,索性跟贺二爷摊开了说。贺家是女孩儿,也不好上赶着要人家接纳,贺二爷就想罢了。可那魏姨娘可不是个吃素的,见好不容易到手的婚事没了,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家里折腾个没完。叫骂声便是那贺二爷。
春兰听罢,不由得在心底嘲讽,那魏姨娘仗着自己受宠,晌午来大娘子那儿闹,下午女儿就被人退了亲,着实是活该。
“只是可怜云丫头了,我倒是挺喜欢她的,平日里也不说话,看着老实巴交的,却比她娘懂事多了。可惜了,没托生在二娘子肚子里头,要不然以我们贺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搭上关系。”秦惠倒也无多反应,她说的句句真心。
程妈妈却有不同的见解:“大娘子您这话说的可不对,您瞧瞧六姑娘,不也是和四姑娘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她在长安那可是大红人,这些年多少有身份的人家来提亲?明里暗里的都有,什么中书令、光禄大夫、上户军大人……只是那魏姨娘眼高心高,瞧不上人家罢了,去年还有个五品小官上门替他家儿子提亲,魏姨娘硬是连门都没让他进,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就为这事把贺二爷气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