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在头上的布袋拿开的一瞬间,明亮的灯光刺痛了玉逍遥的眼睛,他眨了眨眼,逐渐适应了眼前的环境。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子,屋子里到处都点燃了蜡烛,将整个屋子照得犹如白昼,黑红两色的帷幔从柱子两端垂下来,古典而大气。桌子椅子都是上好的红木制成,桌子上摆着时兴的水果,冰裂纹的酒壶和酒盅。对面是一排楠木书架,上面摆满了一卷卷的书籍。
这分明是哪处豪门的书房。
猫笑把手上的布袋扔到了一旁,在玉逍遥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从果盘里拿起了一个鲜红的苹果,在手上把玩着,笑吟吟的看着玉逍遥。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还不杀了你?”猫笑问。
玉逍遥眨眨眼。
猫笑看着手上的苹果,说:“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聪明绝顶的玉逍遥,竟然变成了这只猫玩弄的老鼠。
他觉得这件事太好笑了,但他却笑不出声来,甚至连咧咧嘴都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再次眨眨眼。
猫笑咯咯咯的笑起来,“让我猜猜,这是猜不到的意思?”
玉逍遥再眨眨眼。
猫笑道:“我想你这是在求我替你解开嘴上的穴道。”
玉逍遥眨眨眼。
猫笑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玉逍遥的脸上轻轻划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听说你的这张嘴最擅长骗女孩子了,我才不敢给你解开呢。咯咯咯咯咯。”猫笑掩着嘴笑弯了腰。
书房的窗户忽然被人撞开了,一个黑衣人翻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两滚,滚到了猫笑的脚边,停住不动了。
这是一个面色黢黑的男人,身材瘦长,如同一根竹竿一样。
猫笑看着这个男人,不满地道:“鬼儿,你不知道走门的么?”
那男人躺在地上,道,“猫儿,你看不出我受伤了么。”
猫笑冷笑:“连一个老和尚都搞不定,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鬼哭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哭丧着脸道:“那和尚可是少林寺的高僧,我为你拼了命才回来,你就不能对我好一些么。”
猫笑也站起身来,整个人往鬼哭身上贴去,一双白皙的小手从鬼哭衣服的间隙溜了进去,轻轻地滑动着。
于是鬼哭不说话了,他眯着眼睛,伸手抱住了猫笑,口中道:“好猫儿,乖猫儿,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猫笑把头轻轻靠在他胸膛上,道:“好鬼儿,我知道你很辛苦。不要怕,不要怕,我们很快就不用辛苦了。”
这句话说完,鬼哭脸上的表情忽然凝结了,他狂吼一声,一双手猛地把猫笑推开,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
猫笑那只白嫩的小手上沾满了腥红的鲜血,她咯咯笑着,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手上的血。
“你···你···”鬼哭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女人。
他想说些什么,但生命的活力从他脸上渐渐消失了。他重重的摔倒在木质的地板上,空洞的眼睛圆睁着,望着屋顶。
他终究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鲜血从他衣服里渗了出来,染红了地面。
猫笑朝玉逍遥抛了一个媚眼,“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么?”
玉逍遥眨眨眼。
猫笑看着地上的尸体,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你可知道,我也曾经疯狂的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了他,甚至不惜抛弃了曾经我拥有的一切。”
猫笑叹了口气,道:“可是你知道,一年,两年,十年,天天对着同一副脸孔,是一件多么让人厌烦的事么。”
猫笑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尸体的脸颊,“当你对一个人厌烦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曾经的甜言蜜语是多么的令人反胃。”
“更何况,他只有在想要我的时候才对我甜言蜜语。”
“你说,这样的男人是不是更让人恶心。”
“偏偏他还以为他还深爱着我,怎也不肯让我离开,哪怕我对他已经不耐烦了,他还是死缠烂打不愿放手。”
猫笑忽然出手,一掌拍碎了那颗黢黑的头颅,“所以,我只能让他去死了。”
玉逍遥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理会她,也不想再看眼前这一幕。
“可是,”猫笑继续道,“他死了,我居然又念起他的好了,你说奇不奇怪。”
“你不用念他的好的。”一个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玉逍遥忽然睁开了眼睛。
因为这个人他认识,正是曾经去翠微阁为他助拳的江南柳家的大公子,柳君逸!
柳君逸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才非凡,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柄翠玉做鞘的宝剑,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方美玉。
猫笑看到他走进来,一双眼睛都在笑。
柳君逸走到近前,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道:“猫儿啊猫儿,辛苦你了。”
猫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只要你开心就好。”
柳君逸从怀里掏出一方织锦的手帕来,轻柔的为猫笑擦拭着她手上的血迹。猫笑看着他,眼里满满的幸福与温柔。
若不是玉逍遥刚见过她拍碎了一个人的脑袋,说不定真的会把她当成是哪家情窦初开的少女。
柳君逸为猫笑干净了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说:“桌上有水果,你拿去吃吧,我要同他说会儿话。”
猫笑此刻像极了一只乖乖的猫儿,很是顺从的拿起刚才把玩的那颗苹果,坐到一边吃了起来。
玉逍遥看了看鬼哭的尸体,又看了看猫笑那张看上去天真无邪的笑脸,忽然很想吐。
柳君逸伸手解开了他脸上的穴道。玉逍遥活动了一下下巴和舌头,此刻他真切的觉得,原来能说话真的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有些我们以为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直到失去以后,我们才能懂得它的珍贵。
他说的第一句话只有一个字。
“酒。”
柳君逸笑了起来,他从桌上拿起酒壶,为玉逍遥满了一杯酒,喂他喝了下去。
他明明只要解开玉逍遥的穴道,玉逍遥便能自己拿酒喝了,但他偏偏没有,他偏偏选了这种麻烦的方式。
玉逍遥喝了一杯酒,满足的吐了口酒气。
“你不是来救我的。”玉逍遥淡淡地道。
柳君逸含笑点了点头,他是世家子弟,也相当有世家子弟的涵养,无论什么时候,他脸上总是挂着这种淡淡的微笑,既不会让人觉得高冷,也不会过分的亲近。
也许猫笑就是沦陷在他的这微笑里,玉逍遥想。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柳君逸道:“我们当然是朋友。”
玉逍遥低头看了看动弹不得的身体,道:“我可不这么觉得。”
柳君逸笑道:“朋友有难,我这不是来了么。”
玉逍遥道:“可你却不愿意替我解开穴道。”
柳君逸道:“我一旦解开你的穴道,这件事就复杂了。我一向喜欢简单一些。”
玉逍遥道:“怎么个简单法?”
柳君逸微微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酒,道:“喝酒。”
玉逍遥于是又喝了一杯酒。柳君逸再次为他斟满了一杯酒,却不着急喂他,只是端在手里,缓缓的道:“那朋友有难,你是帮还是不帮?”
玉逍遥眨眨眼,“那要看是怎样的朋友,又是怎样的难?”
柳君逸又喂他喝下了一杯酒,“不是什么大难,只是五千两银子的小难。”
玉逍遥笑了,“江南柳家这么大的家业,你会少这五千两银子?”
柳君逸道:“我本来是很有钱的。”
玉逍遥一愣,“本来?”
柳君逸忽然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喝酒?”
这句话问的不着边际,甚至有些多余。玉逍遥点了点头。
柳君逸道:“你知不知道喝酒伤身?”
玉逍遥又点了点头。
柳君逸道:“你既然知道喝酒伤身,却偏偏还要去喝酒,为什么?”
不等玉逍遥回答,他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因为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毛病,都会有自己的嗜好,有些嗜好,你明明知道不好,却没有办法戒掉,是不是?”
玉逍遥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倒知道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柳君逸问。
玉逍遥道:“有个人去问大夫,怎样才能长命百岁。大夫问他,酒最伤身,你喜欢喝酒吗?这人摇摇头。大夫又问,色最减寿,你沉迷女色么?这人又摇摇头。大夫说,那你要长命百岁做什么呢?”
柳君逸哈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这个大夫倒是洒脱得很。”
玉逍遥也笑道:“若是因为怕伤身而不去喝酒,这世间岂非少了很多乐趣,那就算活的再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柳君逸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玉逍遥眨眨眼,“你的毛病是什么呢?”
柳君逸轻轻吐出了一个字,“赌。”
玉逍遥叹了一口气,“这比我的毛病还要要命。”
柳君逸道:“我自小就是柳家的大少爷,还未及冠名下就已有了五家绸缎铺,四家酒楼,两间当铺。我喜欢学武,家里就为我找来了江南最好的武师,传授我高明的武艺。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我想要的女人,不等我开口,都会主动的投怀送抱。”
“金钱,武功,女人,这些都太轻易到手了,所以我反倒厌烦了,我对这些东西提不起一点兴趣来。”
柳君逸的眼睛里发着光,“只有赌,只有在赌的时候,别人不会在乎我是谁。你见过赌桌上的赌徒么,哪怕是天王老子坐在他们对面,他们的脑子里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他的钱赢过来。”
“我从小赌到豪赌,赌光了身上的钱,就把铺子拿去赌,铺子赌光了,我就拿身边的女人去赌。”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你不会相信,我那六个小妾换来的赌资,竟然顶的上一间上好的铺子了。”
他笑着,眼神却暗淡了下去,“最后,我连身边的女人都赌光了。我本来以为我会就此罢手了。”
玉逍遥道:“但是你没有。”
劝赌徒戒赌,劝酒徒戒酒,这本来就是世间最难的两件事。
柳君逸道:“没有。”
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虽然没有了钱,没有了铺子,没有了女人。但我还有一群”好朋友”!”
“那群好朋友借给了我许多赌资,于是我又逍遥了一阵子。”
“直到前两个月,我那常年在外行商的父亲回家了,我的好朋友们听说了,兴高采烈的提着好酒好肉来登门拜访,并把我这些年写下的欠条一并拿了来。”
“为商之道,不过就是一个信字,别人拿了欠条来,那你就得把钱拿出来。更何况,我这些好朋友里,有许多的家世背景是连我们柳家都得罪不起的。”
柳君逸苦笑道:“我父亲替我还了钱,却也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柳家的大公子,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赌徒罢了。”
“什么?!”刚才还一直在旁边安静的吃苹果的猫笑听到这句话,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你没钱了?”
柳君逸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猫笑的手微微颤抖着,“那你说你要娶我,要让我做柳家的大少奶奶?”
柳君逸道:“自然也是骗你的。”
“男人!男人!”猫笑恨急,嘶声笑道,“咯咯咯咯咯,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柳君逸端坐不动,面带微笑的看着猫笑,“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气?”
猫笑整张脸都因愤怒而扭曲了,她死死的盯着柳君逸,大口的喘着粗气:“我要,我要,我要你死!”
她张牙舞爪的冲柳君逸冲了过来,眼看就要碰到柳君逸了,她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苹果····苹果里有毒!”猫笑惊恐的大叫起来。
柳君逸伸出手去,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呢?”
猫笑拿怨毒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她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刚才一动气,那毒性就顺势侵入了她的心脉。
柳君逸缓缓把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道:“你若求我,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猫笑咯咯咯的笑了几声,她的眼中竟充盈着泪水。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倒在地上的鬼哭爬了过去,但没爬多远,她就再也爬不动了。
她挣扎着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去触碰鬼哭的尸体。
她是不是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背叛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她终究为这背叛付出了血的代价。
那只手僵在了半空,她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触摸到那个人了。
永远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