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明义。
这个名字跟“无名义”谐音,是我自己上小学第一天报给老师的名字。我的那个老师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公鸭嗓。
老师就问:“吴明义是哪三个字?”
我又不认识字,哪知道是哪三个字?我要是知道是哪个三个字就不来念书了。
我妈,人家都管她叫小郝,接过来说:“老师你别生气,这孩子给惯坏了,总瞎说。他不叫什么吴明义,他的大号让他奶奶早就给起好了,叫吴起。老师,这孩子叫吴起。”
老师就往上写,我就哭。还是没完没了地哭。
我妈拿我没辙,因为她总是觉得对我亏欠。我的哭最后征服了我妈。
我妈就对老师说:“行了行了,就叫吴明义吧!这死孩子,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咋欠他的!”我就叫吴明义了。
一切都是从前,现在还说啥?我叫吴明义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好玩,在我上学的头两天我爸跟一个人下棋。我爸下棋喜欢说些名词。那个人问我爸:你说老吴你说矿上想以什么名义,什么名义?我爸说无名义无名义哦,我哪里能搞清楚?我就哈哈地笑。“无名义”?忒好玩了。我爸也不是南方人,说什么“无名义”哦!
我妈是因为偶然事件才有了我,说起来都是眼泪。
我的身上已经有了男女,我是男是女就都不需要了。
何况我妈那时候正忙,她一直是临时工。
为了能够成为正式工,我妈整天神经兮兮的,哪有功夫寻思生孩子呀。那时候计划生育还不算严,我又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都不新鲜,邻居老郭家都生了七仙女。
我妈怀上我的时候正转到一个特别好的单位,那可是个国营饭店。在这之前,我妈筛过沙子、去过工地、挖过水沟。就这个活儿最合我妈的心思,她收费兼跑堂,活计不累还吃得好。国营饭店主任老刘都答应我妈了,说是再有名额肯定给她。我妈能丢掉这个机会吗?她还有心思生孩子?这时期她们这些矿工家属在家呆着的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位置可以闲置半天。她要是敢回家生孩子,只要是还没有转工,这个工指定就泡汤了。
我妈就很注意,但是。
我妈发现又怀孕了的时候我在我妈的肚子里都快俩月了。我妈在饭店伙食好,一去就开始胖。我妈就没有理会儿我的存在。可她有那么一天忽然呕吐起来,这个症状她经历过。我妈就想,坏了!
这个老吴!
可我妈也没顾得上忒怪我爸,我爸天天念叨孩子少。我爸他妈也跟我爸他们住一块儿。这老太太更是了得,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妈生个七郎八女!
我们家就住在矿区,我爸是个百分百矿工,没啥文化。不是说我爸没啥文化才当矿工,那时候的人都没啥文化。高小毕业在我们那个矿就能当干部了。可那会儿没几个人乐意当干部。当干部一个月吃三十四斤粮食,矿工是五十六斤。这还不算。干部不能整天下井,就少挣很多入井费。
别小看六毛钱的入井费,一个月就是十八块呢!
大医院就跟乡镇卫生院差不多。可因为小分矿还有卫生所,更小。因此一说大医院我们矿上的人才能知道是唯一的这个矿医院!我妈重视这件事,就去大医院。
妇科大夫正是我们家的邻居,姓李。我妈说:“李姐,我又怀孕了。”
李大夫说:“小吴知道了吗?小郝,这我得恭喜你!”李大夫这个人,也没看清我妈是啥脸色,就恭喜上了。
我妈就哭。
我妈这人特别爱哭,谁流眼泪都会勾出她的眼泪。她上来了委屈,这哭就控制不住。
李大夫说:“哭啥呀小郝。上面都有俩了,还至于这么激动?”李大夫以为我妈激动,是高兴的。
我妈说:“我想做了。”
李大夫的脸立刻就拉成了长茄子。她喜欢小孩。
李大夫说:“跟你们家小吴商量了吗?”
我妈说:“李姐我求求你,千万别跟我们家老吴说。我舍不得这份工作。”
李姐知道饭店这个工作很让人羡慕,就没说啥。她开始给我妈做检查。
检查完了,李大夫就说:“回去吧。两个月,有点儿大了。流产肯定不行了。咱们是邻居,我可不能坑你。我要是坑了你就没脸见我大娘了,我大娘这个人可厉害。小郝,我建议你再过一段时间,直接做引产吧。引产少受罪。”
我妈哪儿懂这些?她一直对李大夫心生敬仰,自然对她也就言听计从。也就,都没过脑子就回家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妈又去了。
我妈不知道多大月份做引产合理,就又去了。她找到李大夫。我妈这人死性,就盯住了李大夫一个人儿。她要是转转脑筋,这个产兴许就给引了。
怪不得我妈一辈子也没能转成正式工呢!
李大夫生气了。
李大夫说:“小郝你咋这样呢?不是让你过一段时间再来吗,现在不行!”就走了,没再搭理我妈。
李大夫也没告诉我妈啥时行,我妈也没敢再问。人家是大夫,咱是患者。大夫告诉明白了咱没听明白,这是咱的事儿。我妈还有个毛病就是啥都爱往自己身上揽,喜欢自我检讨。
我妈坐在大医院的台阶上,一遍遍寻思李大夫都说了哪些话。我妈没寻思出来到底该啥时候再来大医院做引产,心里面急躁。她坐在台阶上,也不想动弹。上来了伤心劲儿。她是多么欢喜饭店这份工作呀。
我妈坐在台阶上正哭着,就被我奶奶看见了。
这个时候我奶奶背着我哥去街里买菜,路过大医院,就看见了正坐在台阶上哭的我妈。我奶奶多厉害呀,我妈才二十六。三下五除二,我妈就全招了。
这之后我妈身边就多了一些间谍,都是我奶奶派去的。这些人一发现我妈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立马就报告给我奶奶。我奶奶是个业余接生婆,还会给小孩子扎针,交下了很多人。并且因为我奶奶特别厉害,布置给谁的任务谁都不敢出纰漏。
我妈一直怕我奶奶,就再也没机会。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妈的肚子在一天比一天大。连饭店老主任都关心地问我妈是生还是不生了。因为我妈在肚子还没有暴露之时不止一次对老主任表白她不会要孩子,她要的是正式工!
国营单位,老主任也得按规矩办呀。
我爸这个矿工,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我妈跟我爸商量,我爸点头。可我妈这高兴坚持不了几分钟,我爸还得跟我奶奶商量。我爸是个孝子,我奶奶把我爸就会劈头盖脸臭骂一顿。挨了骂的我爸对我奶奶一样是点头,回来就对我妈说:“不是我不支持你,你看。真不行,老太太七十来岁了,别气出个好歹的。这么地,等哪天老太太回大哥那儿,你就去做。我保证不拦着。”我妈又能咋样?等吧。
等这个月份足够大了,我奶奶就失去了警惕心。我奶奶还有一个儿子,是我大爷,住在乡下。我奶奶也喜欢住乡下。要不是我的缘故,我奶奶早就回乡下住些日子了。
我奶奶要抓空回去住几天,我妈就想:这回说啥也得把这个事儿给办了!再不办,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妈又去了大医院,也没用我爸陪着。我妈也在防备着我爸,怕我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跟医院里的人都熟,一下上话这个事儿说不定又得泡汤!
这一次李大夫不在。
我妈那高兴!
我妈特别特别高兴地就去了产房,准备做引产。这帮护士大夫的也都准备好了,就差下手。偏偏这时候李大夫来了。
李大夫也不知道是咋跟这些人说的,这个引产就不做了。
我妈这个苦,真比吃了黄连还苦。
这可咋办呢?
我妈挺着个大肚子,拧嗒拧嗒就想去找院长。
李大夫拦住了我妈。她让我妈坐下来,非常和颜悦色地对我妈说:“小郝,我可没想拦你。咱们街坊邻居住着,我拦你干啥?我看了那些报告,就得对你负责。小郝你不知道,这可是非常坚深的学术问题,正争论着呢。”
我妈吓一跳,咋引个产还引出学术问题了呢?我妈的情绪就安定了一些,她说:“李姐,我信你。反正,你咋着也不能坑我。你当个大夫不知道我这个一直当临时工的苦。你知道我这个当临时工的苦,你就不会坑我。”我妈下上了话,就是想让这个李大夫说实话。
李大夫说:“你这个情况很特殊,她们都没注意到。我看了单子才发现了。咱们是邻居,我上心。也不是说她们不上心。我说这些你能听懂吗?太危险了!”
我妈听不懂。
李大夫继续说:“太危险了,真的。我头一回碰见你这个情况,多亏我来得及时。这是学术问题,你找院长也没用。院长敢冒这个风险吗?你要是找院长,就让院长签字。院长敢签字,我才敢让她们做。你说咱们是邻居,你这要是有个好歹的,别说小吴,就是大娘这一关我也过不去!”
我妈就被说呛在那儿,直挺挺地坐着。我妈脑子真乱了,不知道咋办才好,只剩下了哭。
李大夫劝着说:“小郝,这也是好事呢。仨孩子不多。这个情况我去跟你们老主任说说。那不能做还非得逼着去做?做出人命他能负责吗?没事儿的,没事儿的。面包会有的,工作也会有的。”
我妈这才被李大夫逗乐。她站了起来,心说还是回家吧。
我妈这人,就是傻。
她谁的话都信。
她要是真的去找了院长,这个我就不存在了。
我不存在,还能有这一大堆东西非要倾诉?
就是叫不叫吴明义,又有啥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