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哥,这个曾经的小学教师,没有半点劣迹的企业家,一言九鼎的当家人,跑了。
在高哥所在的煤矿,高哥这个人已经被神化了。他是县政协常委,年年企业都弄好几个A。他从来不拖欠矿工的工资,每一名各类服务人员(包括我)都给缴纳了三险。他作风正派,除了喝点儿小酒,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的不良嗜好。在找个情人已经非常普遍、某些可能还比不上他的人物都有了小四、小五的大好形势下,他依然和他娶的草糠之妻、一起干民办教师的老女人守候亲情和爱。他四十出头,正是精品。口袋里有钱,出手阔绰,生活对他是总有更多的东西在等着他随便选择。
这忽然的逃遁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关我又有啥用?
我一问三不知,也没上任几天。矿里的人还都认不全呢,就排除了跟高哥合谋的可能。仔细查看财务,也知道我并没有股份,就在第*天的下午把我放了。
但是n天,就成了我生命里的一段空白。
那是特别遥远的一段日子,我呆在里面,日夜只是思念小花。这让我很难为情。但是,思念是一种意识,就不管应该和不应该。我思念小红是因为那戛然而止,而思念小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缺少某一种交流。这种交流才是我希望的应该的交流,而不是跟小雨整天干仗,穷嚼蛆。
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就梦见自己跟小花那个。特别那个,比当时跟小红还那个。我心里就觉得自己真的堕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判我。
我心想,就算冤,我还能比李大爷更冤吗?他老人家下了一辈子井,正应该颐养天年。他老人家经验丰富,难道就没有半点警觉?难道两万块钱就能蒙住一个如此精明的老矿工的双眼?
我在里面不知道人家如此紧锣密鼓的调查此事,还以为遥遥无期,坐定了替罪羊。我胡思乱想,但似乎思想越来越清晰。
肚子一直瘪着,直到中午才会从小窗户口往里递进来的一碗饭。米饭肯定是捂了,有一股子霉味儿。上面堆着的几块萝卜和几十根海带丝,向毛主席保证肯定没放一滴油。并且带着n多泥土的芬芳。这东西我吃不下。
人家见我不吃啥话也没说就给端走了。并没有出现电视里常见的镜头,弄个什么人来劝劝我。
撒尿就在屋里,虽然打扫得干净,气味也着实难闻。到了定点把这个尿桶倒出去。而所谓“出去”,也还是跟监房连着的。一个铁栅栏门打开,那是真正的厕所,可以拉屎。尿桶倒进尿池里,气味挥发开来,再冲进囚室。更加难闻。
问题是屋子里关了不止我一个,也不止几个。我数了数大概十几个。全都是些因为经济纠纷或者************之类的“小事”,只有我事儿大。但是,我就不知道为什么顶数我事儿大还把我跟这帮子人关一块。是看着我胖嘟嘟的一个怂样,就蔑视我吗?
有几个人闲心大,总扎在一块扯淡。
我呢,也没人理我。我也,不理别人。
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真的不相信高哥逃跑,更没有想到高哥会逃跑。高哥不是那种人。
我惦记着那帮死去的兄弟,包括一个长者李大爷。李大爷发挥余热,当了一辈子管生产的小干部,没挣过啥钱。就算没挣过啥钱,也不能就为了两万块把命搭进去呀?
李大爷他心里不平衡,把高哥的矿当成是自己的矿。可再怎么当成是自己的矿,也不该如此拼命。命都没了,还能有啥平衡不平衡的?他高哥咋不自己下去看看呢?就因为他是矿主吗?
高哥,他挣走的钱跟我们这些人比,那就不能比。最应该下井去看看的应该是高哥,他不能只管挣钱不管其他。别人是一条命,别人的命就不如他高哥的命?他高哥最初不也就是一个轮换工吗?
李大爷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天天坚持下井。你说,他都六十多岁了,这是何苦呢?
想事多就爱饿,在里面才明白这是真理。真理真的是需要检验的,一感觉到饿,饥饿就不可遏止。我捂着胃,盼着晚上早点来。就算是给我一包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吞进肚子。
我眼冒金星,只有靠着墙坐着,一点事儿也不敢想了。
我眯着眼睛,以为这样可以减轻饥饿带给我的痛苦。我不知道我的父辈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活过来的人还有饿了七八天的。真不知道咋活过来的,我想我就是饿上三天,肯定就得断气。
我多想呼喊呀,我喊谁呢?
一个老头子凑到我身边,对我说:“小伙子,犯啥事了?”
我摇摇头,表示没犯事儿。几个小伙子就都笑了。其中一个就说:“这怂还带个眼镜呢,撒谎不吐核。谁刚进来都这么说,呆上两天就不这样了。老东西,别问了。让那怂先享受享受自己啥也没干的幻觉吧。反正,好东西会一块儿都给他!”他们就都发出了坏笑。这个夜晚怕是不好过,我担起心来。
这好像是第三天,又好像是第一天。
那我怎么就好像是住了n天?
我到底在里面住了多久,到底有没有时间在里面做梦?还做一些春梦,一些跟房东大嫂相关的春梦。
小窗口又打开了,里面有人就说还不到饭点呢。就听喊了一嗓子:“谁是吴明义?”
我赶紧站起来,一个眩晕差点没晕倒,大家都笑。
我答应了一声门就被打开来了,把我领出去。我以为还是提审呢,他们只是把我关进来时问过了我一大堆问题,之后就再也没人理过我。
我恍惚还记得刚进来不久小雨就来过,还有张运生。我记得毛毛细雨在天外面飘洒,可我依然能够看见天外面。以及天外面的细雨里站着的运生和小雨。我听着小雨在喊,在说什么饺子。我没见过什么饺子,那是第一天。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可我还是呕吐。我一个劲儿地呕吐,吐了很久很久。大概有一万年吧,把整个的卧室都吐成了绿色。绿得就像那个老头子闪亮的眼睛,他被认定是嫖了娼。
一个如此老的老头子竟然因为****被关在这里,而我敬爱的李大爷为了两万块钱。时间如此迅速,我竟然又恍惚到那个老头子就是我自己!
我也曾经无比肮脏,住星级酒店。
我傻乎乎地站起来,不知道是梦,还是梦。
在梦游之中那个人只是跟我谈张运生,漫长的走廊更加虚幻。张运生就好像是一个历史人物,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为什么谈张运生呢?我叫吴明义!
握过手之后就不管我是否虚弱了,身后大大的铁门把一切都关在了恍惚的世纪。那样的世纪跟我无关,我就坐在了张运生的凯迪拉克车里。跟第一次颠簸不同的是身边坐着一个美女,我在那个世纪里根本就没有想起来过的陌生模样的美女。我使劲眨眼睛,想她是谁。对的,我想起来:她就是小雨。
她来干嘛?
为什么不是她?
如果是她,那他也不必来了。
我就被放了出去。
我脑子里一直停留在施救现场中。因为,这时外面的青天白日!
那些带着氧气面罩下去施救的兄弟,没有发现冒顶。原来是跟废矿井打穿了,一氧化碳一下子就全冒出来。幸亏不是瓦斯,没爆炸就不错了。
而这仅仅是因为上一个班的两个人在大家都准备升井时手欠。那些人走远了他们俩还磨蹭,其中一个就拿着钻头钻,说试试这一块煤层。等下次上班时记准了地方还能多弄点儿,他们是按劳分配。
按劳分配的原则使得这些地下打工仔心里面都有太多的小九九,乌黑的煤炭就是红彤彤的人民币。手攥着人民币才会有当家做主的感觉,要不然咋看咋是煤花子。煤炭制造的超级富豪在这个时期还只是端倪,打工仔们心里面还有着太多的幻想。
就是这么回事儿,一钻钻出个眼儿。一氧化碳忽地就从这个眼里冒了过来,不给人想一下的机会。这俩人立马就被熏倒了,再没有醒来。
我记得当时就已经清楚这就是一氧化碳弄的,还记得那些大矿的个个都义愤填膺。这不是偷公家的煤吗?早过界了!只有我知道并没有过界。
在看守所我已经说明了这个情况,有保存在高哥保险柜里的图纸作证。
在车上我问运生:“姐夫,事情都弄清楚了?”
运生说:“弄清楚了。明义,真没想到给你介绍了这么个人。我就听小翟一面之词,没好好调查调查。这个姓高的胆儿也太肥了。他弄这么一张图纸就能说明问题?国有资产,那可不是一个人就能说得算的。上午就在公证处的监督下打开了保险柜,图纸是弄清楚了。马上就去抓老宋。这个姓宋的矿长没有把那五十万给矿上,他私吞了。这是愚蠢!明义,宋矿长就是一个愚蠢!这回所有人都撇清了,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不过,这个姓宋的矿长没抓住。我估计是姓高的叫上他一块跑了。明义,你多亏来得时间短,我还真替你捏了一把汗。”
小雨说:“这回你该长记性了吧?高哥也是个人,就你把他当成是神了。你不能只看他多辉煌。还有,你明知道他违法买了国家的地,你咋还跟他在一块揪扯?你太糊涂了,脑袋里就想着赚钱。这回咋办?”
运生对小雨说:“你少说几句,这会儿明义够烦的了。”
我们就不再说话,运生放起来最流行的歌。
接着放的就是张雨生唱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就想起张雨生。
这个根本就跟我没有关系的矿,曾经也是我的梦想。
尽管小雨一直阻拦,可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
要不然,以我对煤矿的一贯态度,我怎么可能来煤矿就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