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弘七年冬月初五。
我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挂在我床头的香囊。那是素墨填了艾草缝的,给我凝神用。
所以……我还活着吗?我怎么回来的?还是,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我正想着,门外头一片嘈杂,我听见红羽的哭声和一个威严气愤的声音。那是皇帝的声音。
是他救了我么?
那也不欠他的,这顿巴掌可是因他挨得呢。我转念一想,气呼呼地把头蒙进被子里,可受伤的脸碰到被子疼得我龇牙咧嘴,只好又把脸露出来。
门外又传来魏公公高亮的声音:“陛下有旨,雍贵妃霍氏飞扬跋扈、滥用职权,今收回其协理六宫职权,闭门思过,钦此。”
“谢陛下恩典。”雍贵妃冷冷地领旨,带着一众宫女太监离去。
嘈杂声小了不少。紧接着,皇上推门而入,后面跟着皇后。
“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我正准备下床,皇上先一步按住了我,将我揽在怀里,他蹙着眉,声音有些哑,“朕叫你受苦了。”
我想推开他,但又不敢动弹。
皇后娘娘也坐在我床边,轻声说:“原是本宫的错,不该叫你去帮她。你只安心养着,太后寿辰的事便交给舒妃吧。本宫没想到,她,她竟……”皇后娘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
“臣妾明白。”我轻轻地说。
她的眼里有心疼与怜悯,我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皇后……”皇上开口想说什么,却被皇后抢了话头,她笑意浅浅,只对我说:“苏贵人好好养着,本宫已经嘱咐太医给你开了温和活血的药膏,你每日按时敷在脸上,不出半月又是冰肌胜雪的一张脸了。”
我点点头,谢恩道:“谢皇后娘娘关怀。”
皇后冲我笑了笑,起身向皇上行礼道:“臣妾宫中琐事繁复,便先回去了。”
皇上还想说些什么,可皇后不等他开口便离开了。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早已关闭的门上许久,才看向我道:“朕已经惩罚了贵妃,姝儿不要害怕。不会再有人敢伤害你了,不会了。”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面上的紧张与疼惜难以掩饰,可眼睛却望着皇后娘娘离去的方向。我若有所思,却觉得心头闷得很,索性不去想了。
皇上在撷星轩陪了我一天一夜,怕碰伤了我的脸,就睡在软榻上。
灯灭了,我却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借着零星的月光,盯着床头的香囊发呆。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
若是我的脸养不好,那软榻上的人还会记得我吗?
他在乎的……会是容貌吗?
我摇摇头,想晃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软榻上的人似乎翻了个身,嘟囔了句什么。
我假装没听见,慌忙闭了眼睡了。
启弘七年冬月初六。
皇上一早去上朝,嘱咐红羽看着我,不让我乱跑。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乱跑呢?
太医院早早得把药膏送来了,素墨替我敷在面上,凉丝丝的,分外舒服。
小秦子却在憋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跪在地上忍着笑说:“娘娘恕罪,娘娘现在……现在真像那年画上的黑脸年兽!”
不知是谁“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院子里一个个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小秦子更是笑得打滚。
我气得要打这小太监,素墨却拦住我,笑着说:“娘娘莫气,敷着药膏面上不能动的!”
我急忙用手压了压脸上的药膏,皮不动肉动地对小秦子说:“待我洗了这药膏,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秦子连忙憋笑求饶。
我气得回了屋子,不同他一般见识。
一进屋,我就瞧见屋里收拾珠花的小宫女正嘟着嘴,也气呼呼的。
“谁惹得你不高兴啊?”我皮不笑肉笑地问她。
可能这个笑容吓到她了,她立刻跪在地上,认罪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我没觉得你有罪,”我让红羽扶她起来,“你有何事只管说与我听。”
“娘娘恕罪,”小宫女又跪下了,“奴婢实在是气愤!奴婢今日奉旨给娘娘领新珠花,却听那些个爱嚼舌根的老嬷嬷说……说您毁了脸,再别想争宠了!就是算尽了机关,终究是个不中用的!早……早晚是过得凄凄惨惨……还说您……不过是模仿着当年的皇后模样,才有皇上的怜惜,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奴婢气不过,便和她们分辩,她们竟羞辱奴婢!将口水吐到奴婢衣服上!”她说得激动,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我望着她,沉默了许久,满屋子的人也都面色难看地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轻地问她。
“奴婢……奴婢晚晴。”她抽噎着回道。
“小秦子,”我转头看向垂着头黑脸的小秦子,“你带着几个得力的,跟着晚晴,把那乱嚼舌根子的都给我狠狠地收拾收拾。”
“是!”小秦子竟行了个大礼。
“晚晴,”我扶起跪在地上哭泣的晚晴,“我给你出气。”
“娘娘!”晚晴泪眼汪汪地又要下跪,我扶住了她。
“去吧。”我朝小秦子挥了挥手。小秦子会意地领了人气势汹汹地离开。
“小姐……”红羽没有喊我“娘娘”,我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素墨,给我卸了这药膏吧。”我倚在榻上道。
“是。”素墨款款上前,替我洗了面,她手法轻柔,我不觉得疼。
又枯坐了一白天,看了些闲书。用午膳时小秦子回来复命,说必定管得她们不敢再说闲话。我笑着赏了他一盘葡萄吃。
傍晚,太阳未落,月亮就升起了。
我看得入迷,不知皇后来了。她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出声。
“素墨,给我递块桂花糕。”不见回应,我转头,却见到一身明黄的皇后,连忙行礼道:“不知皇后娘娘前来,有失远迎,娘娘恕罪。”
她笑吟吟地扶我起身,道:“本宫来瞧瞧你,瞧着恢复的不错。”
“娘娘请进屋。”我行礼道,又命素墨张罗些精致的糕点水果。
“安宁吵着要瞧你,本宫拧不过她,先替她来瞧瞧。”她笑道。
“还未来得及向娘娘请罪,臣妾如今这样子,怕是教不得公主了。”我欲起座行礼,被她拦下了。
“你不必如此拘谨,”她笑意温柔,“本宫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既不便出门,便让安宁日日地来,哪有师父总上门,弟子在家中等候的道理?”
“公主尊贵……”我话未说完,就被皇后娘娘拦住了,她笑说:“你不让她来,必定是她太笨,你不愿教她了?”
“臣妾不敢。”我连忙认罪道。
“那便让她多跑两趟,”她拍了拍我的手,顿了顿,“本宫听闻,你处置了一些嬷嬷,可是她们冲撞了你?”
“原以为相安无事了,竟搅扰了皇后娘娘。臣妾惶恐。”我低眉道。
“你莫听那些个混话,像你这样明媚温暖的姑娘,本宫从未见过第二个。”她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娘娘……”我有些感激地望着她。
“若再有这等子事,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给你撑腰。”皇后娘娘正色道,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我与皇后娘娘又聊了些家常,她便要走了。我又提了想好好养伤,伤好之前不能侍寝的事,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叹着气同意了。
我行礼送皇后娘娘离开。
她在月光下的身影渐渐模糊,只看得见明黄的凤辇摇摇曳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