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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

《十日谈》的第二天由此开始,菲罗美娜担任女王,大家讲述起初饱经忧患、后来又逢凶化吉、喜出望外的故事。

朝阳的光芒带来了新的一天,小鸟在青绿的枝头唱着动听的歌曲,一声声送进人们的耳朵,像是在报晓。别墅里的小姐们和三位青年,在这时候起了身,不约而同地来到花园里。他们在缀着露珠的草地上,信步漫游,又采拾花草,编成一顶顶美丽的花冠;玩了好一会儿,就跟上一天一样,十分快乐逍遥。他们在绿阴下吃了早饭,跳了一会舞,就睡到中午;午后起身,大家遵照女王的命令,一齐来到凉快的草坪上,围着女王坐下来。

女王戴上花冠,真是艳丽动人,她先把众人一一看了一下,于是命令妮菲尔带头讲一个故事。妮菲尔并不推托,高高兴兴地开始讲述。

故事第一

马台利诺扮作跛子,假装接触了圣阿里古的遗体,病状顿失。他的诡计给人识破,遭了一顿毒打,被押送官府,险些儿给送上绞刑架,最后终于逃了命。

最亲爱的姐姐,一个人嘲弄别人,往往自取其辱,尤其是理应尊敬的事物,你也拿来跟人开玩笑,那难免还要自讨苦吃。我现在遵照着女王的意旨,开一个头,用一个故事来说明她指定的命题——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本地人士的遭遇,他起初怎么样吃尽苦头,后来却又怎样逢凶化吉,连自己都没想到。

不久以前,特莱维索地方住着一个日耳曼人,叫做阿里古。十分清贫,给人家当脚夫为生;只因他为人正直,洁身自好,人们十分敬重他,把他看做一个圣洁的人。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据当地的人发誓说,当他临终的时候,特莱维索大教堂里那许多大钟小钟,没有人敲打,竟一齐响了起来。

这件事,大家认为是个奇迹,因此断定这个阿里古就是天主派来的圣徒。全城的人一下子都涌到他家里,把他的尸体抬了出来,按照对待圣徒应有的隆重仪式,直抬到了大教堂。于是大家又忙着去把那些跛脚的、风瘫的、瞎眼的,以至各种各样畸形残废、患着痼疾的人都拉了来,一心希望这些人只消碰一碰圣体,什么病就都消除了。

正当大家这么乱糟糟、闹纷纷的时候,恰巧有三个我们的同乡,来到了特莱维索,他们的名字是:史台希、马台利诺和马凯斯。他们是三个小丑,善于效仿别人的动作和表情,常在宫廷府邸里献技,博取王公大臣的一笑。他们还是初次来到特莱维索,却看见这里的人全都一股劲儿地东奔西跑,不免感到奇怪;后来打听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就也想去见识一下。他们把行李在一家客店里寄放妥当以后,马凯斯就说:

“我们大可以去瞻仰这位圣徒,可是照我看来,只怕很难达到这目的了。我听说广场上挤满了日耳曼人,城里的官长唯恐发生事故,又派遣了许多兵士在那儿站岗。他们又说,教堂里更是塞满了人,水泄不通,你简直休想挤得进去。”

“别为这点事发愁吧,”马台利诺说,他自己也急于想去看看热闹,“我向你们担保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来,让大家可以挤到圣体跟前。”

“什么办法呢?”马凯斯问。马台利诺回他说:

“对你说了吧。我可以假装成一个跛子,你和史台希两个,就只当我不会走路似的,左右扶着我,只说是要把我带到圣者跟前去求医;人家看见了我们这种光景,谁还会不让出一条路来呢?”

马凯斯和史台希非常赞成他这个主意。他们三人就立刻离开客店,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于是马台利诺施展本领,把自己的手臂和手指都扭转过来,腿也跛了,嘴也歪了,眼睛也斜了,一张脸变得奇形怪状,看上去十分可怕。无论哪个看到他这副模样儿,也一定要说他是个全身残废的人了。马凯斯和史台希就左右扶持着这个假病人,直向大教堂走去,一路上满脸虔敬,低声下气地请求人们看在天主面上,让出一条路来。大家果然连忙让出路来。

总之,人人都把眼光投向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不高声嚷道:“让开些!让开些!”就这样,他们一直来到圣阿里古的遗体跟前。站在近旁的几个绅士,当即把他抬了起来,安放在圣体上面,好让他重享健康。

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马台利诺,看他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马台利诺很懂得在目前的场合中应该怎样表演;他在圣体上躺了一会儿,先伸直了一个指头,接着手也抬起来了,胳臂也张开了。直到最后,终于全身都挺直了。众人看到有这等奇迹,一齐欢呼起来;赞美阿里古的呼声响彻云霄,那时就是天上打着响雷,也会给这一片欢呼声淹没的。

恰巧那一天,有一个佛罗伦萨人也在教堂里,他原来很熟悉马台利诺,不过方才马台利诺给扶进来的时候,装成那副怪相,所以认不出他了;可是等到马台利诺一挺直了身子,他立刻认出了他,不禁失笑起来,嚷道:

“愿天主惩罚他!看他进来的那副模样儿,谁会不当真把他看作一个残废人呢。”

他这话给几个本地人听见了,不禁问道:“什么!难道他不是个残废人吗?”

“天知道!”那个佛罗伦萨商人嚷道,“他的身子跟我们一样挺直,不过他的本领特别大,能随心所欲,把身子变得奇形怪状罢了。”

众人一听见这话,再不多问,就一拥而上,嚷道:

“他是个坏蛋,胆敢跟天主和圣徒开玩笑!他并不真是残废,他是假装了残废来嘲弄咱们和咱们的圣徒!抓住他呀!”

这么嚷着,他们就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从躺身的地方拖下来,把他的衣服扯个粉碎,又是打、又是踢,拳脚交加。一教堂的人几乎全都举着拳头哄了上来。马台利诺急得大声哀呼,请求众人“看在天主面上,饶命吧!”他一面还想闪躲,还想招架,可是哪里有用?他激起了公愤,人越围越多了。

史台希和马凯斯看见这种光景,知道事情弄糟了,又害怕自己挨打,不敢前去救他,反倒是跟着众人一起喊道:“打死他!”他们一边喊一边却在竭力想法,要把他从愤怒的群众中间救出来。亏得马凯斯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办法,要不然的话,只怕他真会给众人打死了。城里的警士全都在教堂外面站岗,马凯斯赶紧挤出教堂,奔到一个警官面前,嚷道:

“看在老天面上,快帮助我吧!贼骨头把我的钱袋偷去了,里面足足装着一百个金币呢。快去抓住他,帮我把钱追回来吧!”

那警官听得这么说,就立刻带着十来个警士,照着马凯斯的话,直向教堂奔去。可怜那马台利诺,这当儿就像一个石臼似地给众人捣个不停。那些警士好不容易才冲进人堆中间,把马台利诺从众人手里抢救了出来,押到官府去。马台利诺已给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了;可是众人认为受了他的侮辱,还不肯甘休,都跟了去;后来听说他是给抓去当小偷办的,心想这倒也好,可以让他多吃些苦头,就七嘴八舌地嚷起来,咬定他偷了他们的钱袋。

官老爷本是一个性子暴躁的家伙,一听得捉住了个小偷,就立刻把罪犯提来审问。哪知道马台利诺若无其事,回答的话近于戏谑。这可把官老爷气坏了,下令把他绑上刑床,三收三放,只是要逼取他的口供,好再拿绳索套上他的脖子,吊到那绞刑架上去。

松了绑之后,那官老爷又问他有招无招;马台利诺知道有理难辩,只得说道:“我愿意招认了;请您把原告传来,问他们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所失窃的钱袋,那我就可以招供哪些是我偷的,哪些不是我偷的。”

官老爷说:“这倒也好,”就下令叫了几个原告上来,问了一遍。一个说,马台利诺在八天前扒去了他的钱袋,另一个说是六天前,还有一个说是四天前,另外又有些人说是当天失窃的钱袋。

马台利诺听完了他们的话,就说:

“大人,他们全是一派胡言。我可以证明我这话不是胡说的。我来到此地才只几个钟点,以前从未来过;也是我命里倒楣,一到这儿,就到教堂里去瞻仰圣徒的遗体,却不想给人一顿好打,成了这副模样。以上这些话,句句属实,大人不信,可以去向检查外人入境的官员调查,翻阅他们的登记簿;还可以询问客店主人。如果查明属实,那么请求大人不要再听信那些坏蛋的话,来拷打我,又把我判处死刑吧。”

再说马凯斯和史台希两个在官府外面,听说审判官对于马台利诺毫不容情,已动了大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坏事了,我们把他从油锅里救出来,不想又把他送进了火坑!”就赶忙回到客店里,找着了店主人,把他们闯的祸告诉了他。店主人听了十分好笑,就把他们带去见本地的一个绅士,叫做桑德罗·阿戈兰第,此人跟总督颇有交情;店主人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还跟他们一起恳求他援救马台利诺。桑德罗听了他们的故事,哈哈大笑了一阵,就到总督那儿,请求他开释马台利诺,总督当下答应了。

差官奉了总督的命令,来向审问官提人,只见马台利诺只穿着一件衬衣还在那里受审,神色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原来不管他怎样申辩,那官老爷总是不听他的。也不知道这位官老爷是不是对佛罗伦萨人特别怀恨,总之打定主意要把马台利诺送到绞刑架上去,甚至不肯把他交给总督的来人;直到最后迫于命令,没法可想,这才交出人来。

马台利诺来到总督面前,把事由本末,据实说出来,还请求总督恩准他离开这里,说是除非他平安回到佛罗伦萨,他总觉得脖子上还套着一根绞索似的。

总督听了他的倒楣事儿,哈哈大笑,答应了他的要求,还赏给每人一套衣裳。这样,他们绝处逢生,一路平安,回到了家乡。

故事第二

林那多旅途被劫,冒着风雪,来到居利莫城堡,亏得有位寡妇收留了他;第二天追回失物,安然回乡。

小姐们听了马台利诺大吃苦头的故事,都笑得前俯后仰,就是那几个青年也都觉得十分好笑,尤其是菲洛特拉托;他就坐在讲故事的妮菲尔的下手,女王吩咐他接着讲一个故事,他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我要给你们讲的是一个跟宗教有关的故事,其中有风险,也有爱情。大家听了这个故事,或许可以得到点益处也未可知,尤其是,谁要是踏上了爱情的崎岖的道路,就会知道,他要是不念圣朱理安的主祷文,那么,纵然他有一张舒适的卧床,他还是不能安睡的。

在阿索做法拉拉侯爵的时期,有一个叫做林那多·达司蒂的商人,来到波伦那,料理私务,现在事情办妥,就起程回家。当他骑马走出法拉拉境地赶往维洛那的途中,遇见了几个出门人,看样子,像是一群商人——其实哪儿是商人,原来都是些拦路抢劫、无恶不作的强盗。林那多不知就里,竟和他们结成伴儿,一起赶路了。

他们打量他是个商人,身边一定有些钱财,商量妥当,决定看准了时机,就下手抢劫。为了不能让他生疑,他们尽力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一路上跟他谈的都是一派正经话。听他们的言谈,看他们的举动,真是又谦逊又亲热。林那多原只带着一个仆人,骑马随行,现在结识了这班人,大家做个旅伴,觉得运气真好。

他们一路行来,谈天说地,后来谈到人类向天主祈祷这个题目上来。三个恶徒之中有一个问林那多道:“好先生,请教你出门赶路的时候,经常念的是哪一种祷告?”

林那多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只是个俗人,对于这类事情不十分在行,所懂得的祷告也有限得很。我这个人是老脑筋,一毛钱我只道它是十个子儿。[42]不过我出门在外,每天早晨要离客店之前,却照例要为圣朱理安的父母的在天之灵念一遍《天主经》和《圣母经》,接着我就向天主和圣朱理安祈祷,求他们保佑我在晚上找到一个舒舒服服的下榻的场所。我在路上好几次遇到很大的危险,但每次都逢凶化吉,而且到了晚上,还居然给我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和一张舒适的铺位。我深信这种恩典是全靠圣朱理安向天主替我求来的。要是我早晨忘了向他祷告,那么我白天赶路,一定不顺利,晚上歇脚,也一定找不到一个好场所。”

“那么你今天早晨念过了祷告没有?”那个人又问。

“我念过了,”林那多回答道。

那问话的强盗很明白今天要出些什么事儿,心里就想:“你的确该给自己多祷告祷告呢,要是我们没有差失,那今晚准要委屈你睡不到好场所了。”于是他转向林那多说道:

“我东奔西跑,出门也不止一次了,虽然时常听人说起这套祷告的好处,可是我却从没念过,但是我哪一次不是晚上睡得好好的呢?——或许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到了,我们两个究竟谁的铺位舒服——是做过这祷告的你呢,还是向来不做祷告的我?说真的,我不念你那祷告,而另念着Dirupisti,或者是Intemerata,或者是《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43],听我祖母说,这些祷告才有用呢。”

他们就这么和林那多一边赶路、一边闲聊,只等到了适当的时机和场所,就要动手抢劫。

到天色将晚,走到离居利莫城堡不远的渡口附近,地点既僻静,时间又将近傍晚,三个恶徒再没顾忌,便一起扑上前来,把他剥得只剩下一件衬衫,除此之外,他所有的钱,衣服以及马匹,一齐都给他们抢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向他嚷道:

“去吧,看你的圣朱理安今晚是否像我们的圣徒一样出力,给你找一个跟我们一样好的铺位!”说罢,这伙人便渡过河,扬长而去了。

林那多的仆从可真是一个没种的奴才,一看见主人落到了强人的手里,不敢上前援助,反而掉转马头就逃,直到看清了居利莫城堡,进了城,方才勒住马缰。他于是找了个客店安歇下来,其余的事再也不管了。

好冷的天气,又飘着好大的雪花,林那多光着两只脚,身上只穿一件单衫,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天色又黑下来了,他一无办法可想,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想找个什么地方投宿一夜,免得冻死在雪地里,不料这个地方不久前经过一场战祸,什么都烧光了,哪里来的住所!他冷得受不住了,只能向居利莫城堡狠命奔跑,也不知道他的仆人是否跑到那里、还是逃到了别的地方,一心盘算着只要能进得城去,就能靠着天主的慈悲,找到一线生机了。

可是他走到离城还有三里多路光景,天就断黑了,等他踉踉跄跄赶到城脚边,时间已晚,城门都关上了,吊桥也收起来了,哪里还能够进得去呢。他伤心绝望之下,不由得哭了起来;只得就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躲避风雪;总算给他发现城墙那边,有一幢房屋,造得稍许突出一些,他就打算到那披屋底下去躲一夜,等待天亮再作打算。

来到那披屋底下,他看见还有一扇门,可是早已下了锁,他只得在附近捡了些干草,铺在脚下,席地而坐,好不凄惨;心中十分抱怨圣朱理安,不该叫他的信徒落到这样的地步。可是圣朱理安到底没有把他抛弃不顾,不曾叫他委屈多少时候,就替他安排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床铺。

在这城里,住着一个寡妇,姿色出众,阿索侯爵十分宠爱,好比自己的心肝一般,把她供养在一座华屋里——林那多现在避雪的地方就在这座宅子的披屋底下。那天,侯爵来到城里,原跟他的情妇私下约好,晚上到她家来歇宿;她特地备了一盆洗澡的热汤,一席丰盛的酒菜,——什么都安排齐全,只等侯爵来到受用。谁知侯爵那边,城堡门口忽然有人送来了一份紧急公事,侯爵匆忙之中,只得差人到他情妇家里去传个信,叫她不必等他来了,自己立刻备马就走。那妇人一团高兴化作烟云,真是无可奈何,就趁着现成的热水,决定自己洗个澡,独个儿吃了晚饭,上床睡觉。她于是进了浴间。

那浴间靠近一道通到城墙外的门,门外恰巧就是那个倒楣的林那多蜷卧的地方,因此她在洗澡的当儿,听得了一声声的哀叫,还听到有人牙齿在打战,就像一只鹳鸟在那儿磨喙一样。她就把使女喊来,说道:“上楼去瞧瞧吧,是谁在墙外边,在干些什么呀?”

使女登上楼去。她借着清明的夜色望见有一个男子,光着两条腿,只穿一件单衫,坐在那里瑟瑟地打抖。她就问他是谁,可怜林那多话都说不连贯了,断断续续地勉强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番,还哀哀苦求她做做好事,不要眼看着一个遭难的人冻死在露天吧。

那使女瞧着他这么一副情景,很是同情,便返身入内,告诉了她的女主人。那主妇听了,也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她想起了那门上有一把钥匙,侯爵有时就从这扇门里私自进出,就吩咐道:“你去把门轻轻开了,放他进来吧,反正这里放着一桌饭菜也没有人吃,这里又不少他宿一夜的地方。”

那使女连声赞美女主人心地真好,于是走去开了门,把他领了进来。那主妇看见他差不多冻僵了,就向他说:“好人儿,快洗个澡吧——水还是热的呢。”

林那多岂有不乐意的道理。也不用三请四邀,他就把冻僵的身子浸到热水里去。洗过了澡,全身回暖,他这时候真仿佛重又做了一个人。那主妇又拣出她故世不久的丈夫的一套衣服给他穿上,他穿在身上居然十分适合,仿佛那身衣服倒是照着他的身材做的呢。他一边在那里等待女主人的吩咐,心里却已经在向天主和圣朱理安感谢了——他们到底是大慈大悲,把他从一夜风雪里救了出来,送到这样一家大公馆里来歇宿了。

那主妇休息了片刻,[44]关照把大厅里的炉火生旺了;她自己随即来到那儿,问她的使女,那个男子是何等样的人。那使女回答说:“太太,他已经把衣裳穿上了,人品倒很端正,举动也文气,看样子,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呢。”

主妇说:“那么你去叫他到这里来烤火吃饭吧——我想他还没吃过饭呢。”

林那多就给领进了大厅,他看见这家的主妇分明是位贵妇人,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向她问安,再三感谢她那救命之恩。那主妇看了对方的人品,又听了他的说话,觉得使女所说的果然不错,就和颜悦色地招待他,请他随便跟她一起坐下来烤火,又问他怎么会落到这地步。林那多就把当天的遭遇源源本本都讲了出来。

他所说的这些事,那天傍晚林那多的仆人逃进城里来的时候,已经传了开来,她也听到一些,所以现在很信得过他的话;还把他仆人的消息转告他,说是他明天不难把他找到。这时,晚餐已经摆好,林那多就听从女主人的话,洗了手,跟她一起坐下来吃饭。

他正当壮龄,又是个子高大,气度轩昂,仪容举止都不恶俗;所以在席间,那主妇的眼光不时在他身上溜着,觉得这个男子很讨她的欢心。那天晚上,本是侯爵约好和她欢会,勾起了她的春情,所以不禁心想,这个缺,正好叫他来填补。

等吃罢饭,离了席,那主妇就跟使女两个私下商量,既然侯爵失约,害她空欢喜了一场,那么她好不好接受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呢。那使女已经明白女主人的心事,就极力怂恿她。于是主妇重又回到大厅,只见他仍然像她方才离开时那样,独自对着炉火。她来到他跟前,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说道:

“嗳,林那多,你干吗这么闷闷不乐呀?难道丢了一匹马和几件衣服就再不能叫你高兴起来吗?你且放开心事,打起精神来吧,你来到这里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可不,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穿了先夫的这身衣服,我真错把你当作了他哪!今夜里我真有上百次想搂住你亲吻呢,要不是怕得罪你,我早就这么做啦。”

林那多并非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了她这番话,又看见她眼里闪射着异样的光彩,就张开双臂,迎向她说道:

“太太,我这条命原是你搭救的,没有你我就只能冻死在雪地里,那不用说了,我应当尽心侍候太太,讨你的喜欢,才是道理,否则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了。那么来吧,你只管把我搂个称心,亲个称意吧,我一定甘心乐意地回敬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需要多说什么呢?那主妇早已按捺不住,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紧搂着他,吻他,吻了一千遍,也让那男的回亲了她那么多遍。两人这才站起身来进了卧房,也不多耽搁,就宽衣上床,快活了一夜,直到天明。

等东方发白,两人立即下床——因为那女人唯恐这事会让别人知道。她又拣出一身旧衣裳叫他穿了,替他在荷包里把钱装得满满的,同时请求他,昨儿晚上的事千万不能向别人说起,又指点了他怎样进城去找他仆人的路径,然后让他仍旧由昨夜进来的边门走出去。

等到天已大亮,城门打开了,他就装作一个远道的旅客,进了城,找到了自己的仆人,从马鞍袋里取出自己的衣裳,换上了身。也是合该有这样的巧事,他正预备跨上他仆人的牲口,谁想昨天抢劫他的那三个匪徒,在另一宗买卖上失了风,被官府捉住,解进城来了。他们对所犯的案件直认不讳,因此林那多的马匹、金钱以及衣裳,一起物归原主;结果,只有一双袜带,因为查问无着,不知下落,其余就一无损失。

林那多感谢了天主和圣朱理安的恩典,就跳上马背,平安回到家乡;至于那三个不法之徒,到了第二天,就到半空中去跳舞了。[45]

故事第三

三个兄弟,任意挥霍,弄得倾家荡产。他们的侄儿失意回来,在途中遇到一位年青的院长。这位院长原来是英国的公主,她招他做驸马,还帮助他的几个叔父恢复旧业。

小姐们听完了林那多的一番遭遇,啧啧称奇,很赞美他的一片虔诚,同时也感谢天主和圣朱理安在他苦难的时候搭救了他。对于那位不辜负老天爷美意,懂得接受送上门来的机会的寡妇,她们也不愿加以责备,说她干了蠢事——虽然她们并没明白表示出自己的意见。她们正自谈论着那个晚上她该是多么受用,而且掩口发笑的时候,坐在菲洛特拉托旁边的潘比妮亚知道这回该轮到她讲故事了,就在心里盘算该讲个怎样的故事,一听得女王果然这样吩咐,她就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地这样开言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们留意观察世间的事物,就会觉得,如果谈到命运弄人这一个题目,那是越谈越没有完结的。世人只道自己的财货总由自己掌握,却不知道实际上是掌握在命运之神的手里。我们只要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对我这个说法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命运之神凭着她那不可捉摸的意旨,用一种捉摸不透的手段,不停地把财货从这个人手里转移到那个人手里去。这个事理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充分证明的,而且也已经在方才的几个故事里阐述过了,不过既然女王指定我们讲这个题目,那么我准备再补充一个,各位听了这个故事,不但可以解闷,也许还可以得到些教益呢。

从前我们城里住着一位绅士,叫做戴大度。有人说他是兰培第家的后裔,也有人见他的后代始终守着一个行业,[46]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便认为他是阿古兰第家的后裔。我们且不去查他的宗谱,只要知道他是当时一位大财主就是了。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做兰培托,第二个叫做戴大度,第三个叫做阿古兰特;个个都长得年青英俊,一表人才。那位绅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还不满十八岁。弟兄三人就依法承继了这偌大一份家产。

这三个青年一旦发觉金银珠宝、田地房屋、动产和不动产都归他们掌握,就漫无节制、随心所欲地浪费起来。他们畜养着许许多多的骏马、猎狗、猎鹰,至于侍候他们的仆役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又大开门庭,广延宾客,真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还不时举行竞技会和比武会。总之,凡是有钱的爷们所能够享受的乐趣他们都享受了;更因为青春年少,一味放纵,只知道随心所欲。

这样豪华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父亲传下来的那许多金银就花光了;虽然也有些许收入,却无济于事。他们要钱用,只得把房产卖的卖、押的押了;今天变卖这样,明天又变卖那样;没过多久,就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的眼睛一向给金钱蒙蔽着,直到现在才算张了开来。

有一天,兰培托把两个兄弟叫了来,指出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道何等兴隆,他们的日子又过得怎样舒服,父亲一死他们怎样挥霍无度,把那一份偌大的家产花完,快要变成穷光蛋了。于是他替大家出了一个妥善的主意,趁空场面还没拆穿以前,把残剩的东西全都变卖了,跟他一起出走。

兄弟三人照这办法做去,既不声张,也不向亲友告别,就悄悄地离开佛罗伦萨,一路赶到伦敦,方才打住,在那儿租了一间小屋住下。他们刻苦度日,干起放高利贷的行当来。也是他们运气来了,不出几年工夫,就攒聚了许许多多的钱。

他们一个个回到佛罗伦萨,把旧时产业大部分赎了回来,另外还添置了一些;都娶了妻子,安居下来。不过他们在英国的贷款业务还在进行,就派他们的一个年青的侄儿,叫做阿莱桑德洛的,前去掌管,那弟兄三人住在佛罗伦萨,虽然都有了家眷,都已生男育女,却又故态复萌,忘了先前吃过的苦头,只管把钱胡乱使用,加以全城字号,没有一家不是全凭他们一句话,要挂多少账就挂多少账,所以他们甚至比以前挥霍得更厉害了。多亏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贷款给贵族,都是拿城堡或是其他产业做抵押,收入的利息着实可观,因此每年都有大笔款子寄回家来,弥补了他们的亏空。有几年光景就这样支撑过去。

这兄弟三个任意挥霍,钱不够用了,就向人借债,唯一的指望是从英国方面来的接济。可是谁想忽然之间英国国王和王子失和,兵刃相见,全国分裂为二,有的效忠老王,有的依附王子,那些押给阿莱桑德洛的贵族的城堡采地全被占领,阿莱桑德洛的财源因此完全断绝了。他一心巴望有一天国王和王子能够议和,那么他就可以收回本金和利息,不受损失,所以还是留在英国不走。那在佛罗伦萨的三个兄弟却还是挥霍如故,债台越筑越高。

几年过去,兄弟三个白白盼望着英国方面的接济;他们不但已经信用扫地,而且因为拖欠不还,给债主们逮捕起来了。他们的家产全都充公,也不够偿还债务;债主还要追索余欠,因此给下在牢狱里。他们的妻子儿女,东分西散,十分悲惨,看来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再说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观望了几年,一心巴望时局太平,后来看看没有希望,觉得再耽搁下去,只怕连性命都不保,就决定回意大利。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归途;也是事有凑巧,路过布鲁日[47]时,正有一位穿白僧衣的青年院长,恰巧也在这时率领众人出城。只见一大队修士、无数仆从,以及一辆大货车,走在他头里;在他后面,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爵士骑马随行。阿莱桑德洛认得这两个爵士就是国王的亲属,过去向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当下欢迎他一路同行。

在一起赶路的当儿,他轻声问他们,带着这许多随从、骑着马走在前面的那些教士是谁,他们正要到哪里去。其中有一个爵士回答道:

“那骑马前行的青年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新近被任命为英国一个最大的修道院的院长;只是他年纪太轻,按照规章,还不能担任这样重要的职位;所以我们陪同他到罗马去,请求教皇特予通融,恩准他的任命——不过这回事千万不能跟旁人提起。”

那位新院长骑在马上,有时领先,有时押队,忽前忽后,就像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贵族出门时那种样儿;他因而注意到了离他不远的阿莱桑德洛。那阿莱桑德洛正当青春年少,又长得眉清目秀,加以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天下有哪个美男子他比不上?那院长一看见他,就满心欢喜,觉得他比谁都可爱,就把阿莱桑德洛叫到身边来,跟他谈话,和悦地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阿莱桑德洛把自己的身世处境照直说了,总是有问必答,还声言愿意为院长效劳,不论什么微贱的职役,都乐意从命。

那院长听他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看他的举止又十分端庄,就暗中断定,尽管他操的是贱业,却必定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因此把他看得越发可爱了;对他的遭遇不禁深表同情,就用好言好语安慰了他一番,劝他只管宽心,只要为人正直,尽管命运叫他落到这般地步,天主自会把他扶植起来,让他恢复旧观,甚至达到比以前更高的地位,也未可知呢。

他们这时都向托斯卡尼赶程,所以院长又请求他一路做个陪伴。阿莱桑德洛谢了院长的劝慰,还说院长无论有什么吩咐,他都乐于遵命。

那院长自从见了阿莱桑德洛,不知怎样,就涌起一种无名的感触。这样赶了几天路,来到一个村子,连一家像样的客栈都找不到;院长却偏要在这里过夜,多亏阿莱桑德洛跟一家客店的老板相熟,就关照他收拾一间算是最讲究的房间让院长住下。这样一来,阿莱桑德洛凭着他的干练,就俨然成了院长的管事。他还替其余的随从尽力设法,帮着他们在村上各自找一个过夜的地方。

院长用过晚饭,时候已经不早,大家都上床睡了,阿莱桑德洛于是向那店主询问他自己下榻的所在。不想那店主回他道:

“说句真话,我也不知道你可以睡到哪儿去。你看,满屋子都住了人,连我和我的家眷今夜也只好睡在长凳上。不过院长的房间里放着几麻袋粮食,我可以替你在麻袋上临时摊一个铺位,你就在那里将就过一夜吧。”

“这怎么成呢?”阿莱桑德洛说,“你知道院长的房间原来已经很狭小了,连他的修士都没有睡在他那儿,我怎么能去打扰他呢?早知道这情形,那我趁帐子还没有放下,就叫个修士睡在麻袋上,让一张床铺给我睡。”

“怎么办呢,”店主人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将就些吧,听我的话,睡在那里也一样是很舒服的。院长已经睡熟,帐子也已经放下了;我就给你悄悄地摊一个铺位,让你在那儿安睡。”

阿莱桑德洛觉得这样做,倒也不至于惊吵院长,就答应了,悄悄地爬上麻袋,躺了下来。

哪里知道院长因为情思荡漾,这时候还没有入睡,阿莱桑德洛和店主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还留心听着阿莱桑德洛在什么地方睡了下来,不觉心花怒放,暗自想道:“这分明是天主给我一个如愿以偿的机会,要是今番错过了,以后就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遇到这样的机缘。”

院长打定主意,但等客店里的一切声响都静下来之后,就低声叫着阿莱桑德洛的名字,请他睡到自己的床上来,阿莱桑德洛再三推辞之后,只得答应了。

他脱去衣服,上了床,在院长身边躺了下来。那院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不住地抚摩他,就像热情的少女抚摩情人一样。这举动叫阿莱桑德洛大吃一惊,还道是院长要拿他来满足一种不正常的欲念呢。也不知道是凭着直觉,还是凭着阿莱桑德洛的姿态,院长马上猜透了他的心意,暗自好笑,就解开内衣,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道:

“阿莱桑德洛,别胡思乱想吧,你摸摸我这儿——看我藏着些什么东西。”

阿莱桑德洛用手在院长胸前一摸,摸到了两个又小又圆、结实滑腻、好比象牙雕刻出来般的东西——少女的乳房。阿莱桑德洛这才明白,原来院长是个女人;他也不问一声,就把她搂在怀里,要和她亲吻。但是她拦住了他,说道:

“且慢!你要跟我亲热,先听我把话说清楚。现在你明白了,我是个女人,不是什么男人。我离家的时候是个处女,此去觐见罗马教皇,是要请求他替我作主配亲。也不知道是你的造化,还是我的不幸,那天我一看到你,就把你爱上了——任哪个女人也没像我那样爱得热烈。我一心一意只要你、不要别人来做我的丈夫;如果你不愿意娶我做妻子,那么请你立即下床,回到你自己的床铺上去吧。”

阿莱桑德洛虽说还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是看她一路带着那么多随从,断定她必是名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又看她长得十分美貌;就不再迟疑,立刻允许,说是只要她不嫌弃,他哪有不乐意和她结为夫妻的道理。

她一听到这话,就从床上和他一起坐起来,把一个戒指交在他手里,又叫他对着一幅耶稣的小画像、起誓娶她;仪式完毕之后,他们这才互相拥抱接吻,这一夜里,真是有着说不尽的恩爱和快乐。

东方发亮了,阿莱桑德洛就照着他们商量好的办法,悄悄地离了房,就像昨晚进来时一样,这样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过夜的。他跟着院长的队伍一路行来,好不得意;经过好多天的跋涉,他们来到了罗马。

休息了几天之后,院长只带着两个爵士和阿莱桑德洛,觐见教皇,她照例向教皇行了敬礼,就说:

“神圣的父,一个人要想过一种纯洁正直的生活,首先就得避免一切引诱着他背道而驰的事物,这一层道理,您该是比谁都了解得深刻。也正为了这缘故,我要做一个规矩的女人,就乔装改扮——像您看见我那个模样儿——从我的父亲,英国国王的宫里偷跑出来。我的父王,不管我年纪还这样轻,要把我嫁给年老的苏格兰国王;我不一定嫌恶这位苏格兰国王是个老头儿,但我只怕我年纪太轻,意志薄弱,一旦嫁了他,经不起诱惑,或许会做出什么违背天主的戒律和有损我们王室名誉的事儿来。所以我带着父王的大部分财宝私下赶奔到这里来,请求您来解决我的婚姻大事。

“天主给人们安排的一切是不会错的。当我一路赶来时,我相信是那慈悲的天主使我遇见了他替我选中的丈夫。这就是那位青年。”(说着,她指向阿莱桑德洛)“您看到他正和我并排站在一起,凭他的品德和仪表,不论是怎样尊贵的小姐,他也配得上——尽管他没有金枝玉叶的身价。他是我爱上了的人,他是我所接受的人,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占有我的心房——也不管我的父王和他左右的人会有怎样的感想。我长途跋涉,原是为我的婚事,如今这动机已经不存在了,我还是赶了来,一则好瞻仰罗马的许多圣迹,以及觐见教皇陛下;再则是好当着您的面——也就是当着众人的面,重申我和阿莱桑德洛俩私下订定、只有天主作证的婚约。我乞求您承认了为天主和我所接受的他;并且替我们俩祝福吧;您是天主在世间的代表,蒙受了您的祝福,就是加倍地得到了天主的赞许,那么我们俩就可以活也厮守在一起,死也葬在一块儿,永远宣扬天主和您的荣耀。”

阿莱桑德洛万想不到他的妻子竟是英国的公主,听了她这一番话,真是又惊又喜;可是那两个爵士听到她说出这番话来,大为震惊,幸亏有教皇在场,不然的话,只怕他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会做出对于阿莱桑德洛不利的事来,甚至连公主也会遭到他们的毒手呢。

教皇也是这样,他看到公主女扮男装,又听她说已经给自己选择了一个丈夫,大为惊奇;可是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的了,终于答应了她的恳求。他首先劝解两个爵士,叫他们不必动怒(他知道他们在生气),使他们消除了对公主和阿莱桑德洛的意见;于是着手安排起婚礼来。

到了预定的日子,教皇布置好一个盛大的宴会,把教廷里的红衣主教、城里的贵族和显要全都请了来;于是请出英国公主,来和满堂贵宾相见。她穿上一身皇室华服,容光焕发,娇艳动人,看得众人一齐叫好。新郎阿莱桑德洛也盛服而出,只见他的仪容举止,俨然是一位王孙公子,当初那个拆账放款、博取利息的小伙子半点影儿都找不到了;连那两个爵士,也肃然起敬。就在教皇亲自主持的结婚典礼上,那一对新夫妇重申盟誓,当众受到教皇的祝福,真是庄严隆重,热闹非常。

离了罗马,公主顺着阿莱桑德洛的意思,两人一起赶到佛罗伦萨去。他们结婚的消息早已在佛罗伦萨传开了,所以一到那儿,备受人们的尊敬。公主替那三兄弟偿清债务,恢复了他们的自由,这还不算,又替他们赎回家产,把这三家的妻子儿女,都接了来。他们对于公主真是感激涕零。阿莱桑德洛夫妇离开佛罗伦萨时,邀请阿古兰特同行;他们来到巴黎,受到法王隆重的款待。

那两个爵士,已先回到英国,竭力在国王面前替公主说情,英王果然宽恕了公主,高高兴兴地欢迎他的女儿和女婿回去。不久,英王授予阿莱桑德洛伯爵名衔,赐康华尔采地,还举行了庄重的仪式。新伯爵凭着他那份干练,调停了英王和太子间的冲突,全国恢复和平,民生复苏,因此他深得全国人民的爱戴和尊敬。

再说阿古兰特,他把他和他兄弟所放的债款全都收齐,又在阿莱桑德洛伯爵前受封爵士,满载而归,回到佛罗伦萨。伯爵和他的夫人终生享受人间的荣华,据传说,他凭着才能和勇敢,又靠着父王的提携,后来征服了苏格兰,成为苏格兰王。

故事第四

兰多福经商失败,沦为海盗,后来给热那亚人捉去,押上商船;忽然遭到暴风雨的袭击,商船沉没,他抓住一个箱子,漂流到科孚,给人救起,又发现箱里全是珍宝,重回故里,成为巨富。

劳丽达坐在潘比妮亚的旁边,听见她的故事已经到了美满的结局,就紧接着说下去道:

心地仁慈的姐姐们,依我说,命运的力量真是伟大,而它最伟大的地方莫过于让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平地一声雷,竟变做了皇亲国戚,方才潘比妮亚所讲的故事里的阿莱桑德洛就是那样。现在既然各人所讲的故事,规定不能超出这个范围,那么我也不辞简陋,想讲一个故事——这故事的结局虽然没有那样荣耀,不过中间所经历的艰苦危难,却甚于方才的一个故事。我只怕相形之下,这样的故事会让诸位听得不够劲,不过此外我讲不出更好的来了,只能请大家原谅吧。

人人都说,从莱乔到加爱达这一段沿海地带,好算得意大利风景最幽美的地方了——尤其是萨莱诺附近那一片小山坡,当地的人们称做“阿玛尔菲”的那一片山坡。那地方背山临海,筑了不少小小的市镇,不少的花园,还有不少的喷水泉,住在那儿的全是些做大生意、发大财的商人。就在那儿,有一个叫做“拉维洛”的小市镇,当时住着不少富翁(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其中有一位名叫兰多福·鲁福洛,有着上万家私,却还不满足,富了还想更富,结果险些弄得倾家荡产,连自己的生命都不保。

凡是经商的人都会打算,他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决计航海经商;就买了一艘大船,把他那许多钱都去换了一船货,启程向塞浦路斯岛驶去;却是运气不好,到得那里才知道早有别人把同样的货物满船满船地运来了。他不得不忍痛跌价,简直是把货物白送给人。这一来使他几乎到了破产的地步。

他终日忧虑,不知如何是好,眼看自己马上要从一个大富翁变做穷光蛋了,因此决定铤而走险,如果不把命送掉,那么抢来的财物就可以弥补自己的损失;免得带着这么些钱出来,却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回去。他把自己的大船设法卖了,又凑上卖去货物的钱;另买了一艘快船;快船身子小,动作敏捷,正合海盗使用。他立即就把这艘船武装起来,配备起来,存心做个海盗,截劫海上的商船,尤其是那土耳其人的船只。也是上天照应,他做海盗比他做商人顺利得多。

从此土耳其商船遭他劫掠的不计其数;不出一年,他抢来的钱财,抵过了他经商的损失不算,还比原本多出一倍来呢。他是个栽过跟斗的人,不免存着戒心,就不肯多冒风险,认为有了这些钱财已经足够了;因此不敢再拿钱去做生意。决定回家,乘着那艘让他发了财的小船,向家乡进发。

船只驶到爱琴海的时候,一天晚上,顶头刮起了猛烈的东南风,海涛汹涌,小船支撑不住,他只得驶进一个小岛的港湾里躲避,等待风浪平息。他的船驶进港湾不久,就另有两艘船也因为躲避风暴,很困难地驶了进来。

这是从君士坦丁堡驶来的两艘热那亚人的大商船,船上的人望见港里有一艘小船,又听得这条船的主人就是他们久闻大名的富翁兰多福,这班人本来见钱眼红、贪得无厌,[48]这时就立即用大船拦住去路,不让小船有逃走的机会,好动手抢劫。他们又派一队人登上岸去,弯着弓弩,箭头朝准小船,不让船里的人能有一个逃上岸去。其余的人都纷纷跳下小艇,借着潮水的力量,一会儿就靠在兰多福的小船边,也不费多大力气,就占领了小船,船上的人一个也没能逃脱。船上的财货全部给他们抢走,他们又把兰多福押到大船上——可怜他上身只剥剩了一件背心。那艘快船随即给他们凿沉了。

第二天早上风向转了,那两艘大船扬帆西行,行驶了一整天都十分顺利,可是到了傍晚时分,天边起了暴风,惊涛骇浪像一座座高峰似地扑过来,那两艘大商船经不起几下冲击,早就各自分散了。那兰多福也是倒楣极了,载着他的那艘船被风浪卷去,猛撞在切法伦尼亚岛上,就像脆薄的玻璃一般撞个粉碎。一刹那,只见海面上全是货物、箱子、木板,在浪涛里颠簸着。天色已黑,大海茫茫,风浪又险恶,那些落水的人,懂水性的,就拚命游泳,抓到什么东西,就紧抓住不放。

倒楣的兰多福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那天里他几次三番想到不如趁早一死了事,免得日后一无所有,回家去挨苦受穷。可是逢到生死关头的时候,他又害怕了,也像别人一样伸出手去抓住漂浮过来的木板——好像天主存心要搭救他,故意叫他慢些儿沉下去似的。

他伏在木板上,任风吹浪打,就这样漂流到天明。他举目四望,满目全是乌云骇浪,此外只有一只箱子在浪涛里颠簸着。每当这箱子向他这边漂过来时,他就十分害怕,唯恐会把他的木板撞翻了,所以也顾不得身子虚软,箱子漂来时,他就拚命把它推开。忽然间,一阵暴风夹着一个巨浪,真的把箱子刮到他的木板上来,木板经不起猛烈的冲击,立刻给撞翻了,他也跟着沉没在海里。在一阵绝望的挣扎中,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量,居然又浮到海面上来。他看见木板已经漂远,只怕再也抓不到了,又看见箱子却在面前,就游了过去,抓住箱子,把身子俯伏在上面,又用双手在水里划着。

他又这样在海面上漂流了一日一夜,肚子里灌饱了水,吃的东西却一点都没有,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向四面张望,只看见一片汪洋大海而已。

到了第二天,他已经像海绵一般浸透了水,两手却还是紧抓着箱柄不放——快要沉溺的人总是这样紧抓着身边的东西不放的。也不知是天主的意旨,还是借着风的力量,他给浪潮冲到了科孚的海滩边。恰巧那时候有个穷苦的女人来到海边,正在用海水和沙泥洗擦锅釜;她一眼望见海上不知有一样什么东西向她飘来,吓得往后倒退,叫了起来。兰多福这时候已经话都不会说了,眼睛也看不分明了,当然没法解释;幸亏等他再向岸边漂近一点的时候,那女人认出是一只箱子,再仔细看时,她又看清了搁在箱上的手臂,接着就看清了兰多福的脸部,这时候她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时海浪已经平静,她动了恻隐之心,就跨入水里,一把抓住兰多福的头发,连人带箱一起拖上岸来。兰多福把箱子抓得好紧,那女人着实费了一阵气力才松开了他的手。她把箱子放在同她一起来的女儿的头上顶着,自己就像抱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兰多福抱回家中,替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摩擦他的全身,他的身子终于渐渐回暖,也渐渐有了生机。那女人看见洗澡有了效验,就把他扶出浴盆,给他喝了一点好酒,还拿糖食喂他。这样尽心照料了他几天,他居然恢复了体力和神志,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那女人一直替他把那只箱子保存着,觉得现在可以归还他,同时可以叫他另想办法了。

兰多福已记不起那只箱子来,既然那善良的女人说这是他的,他就收了下来,心想这里面总该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维持他几天生活。可是他把箱子抬了一下,分量真轻,不免觉得失望。不过等那女人走开之后,他还是用力打开箱子,看看里面究竟藏些什么东西。箱子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些宝石,也有镶嵌的,也有未经镶嵌的。他对于这一门原有些鉴别力,一看就知道这些宝石价值非小,不觉满心欢喜,感谢天主并不曾抛弃他。他在短短的时间内遭了命运的两次打击,只怕第三次遭殃,所以决定这次把宝石带回去,必须十分小心。他于是用破布把这些珍宝包藏起来;对那善良的妇人说,他不要那箱子了,情愿送她,只求她给他一个袋子。

那女人很高兴地给了他一个袋子。他再三谢了她的救命之恩,就把袋子搭在肩头,辞别了她,乘着小船,来到勃林地西,又沿着海岸航行到特兰尼;在那里他遇见几个布商,谈起来却是同乡。他把自己怎样遭劫、怎样掉在海里、怎样得救等等,全都告诉他们;只有箱子的事,他却一字不提。他们听了很表同情,就给他一套衣服,还让他骑着他们的马,把他送到他的目的地拉维洛。

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重又感谢了天主的保佑;然后解开袋子,再仔细把这些宝石检视一番,觉得这许多宝石都十分珍贵,即使不照市价、便宜一些卖出去,他也已经比出门时多了一倍财产了。他设法把宝石出售之后,就寄了一大笔钱给科孚的那个善良的女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又寄了一些钱到特兰尼去,送给那些给他衣服的人;其余的钱就留着自己享用。从此,他终生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再也不到外面去经商了。

故事第五

马贩安德罗乔来到那不勒斯买马,一夜之间三次遇险,结果一一逃出险境,还带了一枚宝石戒指回家。

这一回是轮到菲亚美达讲故事了,她开言道:听了兰多福获得珍宝的故事,使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来,也是十分惊险,不亚于劳丽达所讲的那一个;只是她的故事前后经历了几个年头,而我要讲的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听人说,在贝鲁加地方,从前有个年青的马贩子,叫做安德罗乔·狄·彼得。他听说那不勒斯的马十分便宜,就用钱袋装了五百个金币,跟旁的商人一起出发到那边去。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呢。到达的时候恰巧是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快要打晚祷钟的时分;他当夜向店主人请教一番,第二天早晨就到市场上去买马,他看得中的好马确是不少,可是他跟这个跟那个讨价还价,结果一匹也没有买成。他真算得上一个乡下佬,为了要表明自己是诚心来买马的,竟不时地拿着钱袋,在来往的行人面前摆弄。不想这时候恰巧有一个长得十分俏丽的西西里姑娘在他身边悄悄走过,这些情形都落在她眼里。她原是干卖笑这一行当的老手,就立刻浮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我把这笔钱弄到手,那岂不好呢?”

在这姑娘身边,还有一个老婆子,也是西西里人;她一看到安德罗乔,就离开了姑娘,赶上去亲热地抱住了他。那姑娘呢,就在旁边看着、等着,不说一句话。再说那安德罗乔回过头来一看,认得这个老婆子,热烈地向她致意问候,约她到他寄居的客店里去看他,两人于是分了手。安德罗乔继续在市场上跟人斤斤论价,不过那一早晨他一匹马也没买到,空手而回。

那姑娘起初把眼光落在安德罗乔的钱袋上,后来又注意着老婆子和他的交情,原来她已起了歹念,想把他的钱弄来——全部弄来或是弄一部分来;于是就开始详详细细地向那老婆子打听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干什么,她怎么会认识他的。那老婆子就把安德罗乔的家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就是让安德罗乔本人说来也不过说得如此详细;她自己曾经在他父亲家里住过好一阵子——最初是在西西里,后来在贝鲁加。她还把他住在哪儿、他此来干什么等等都对那姑娘说了。

那姑娘听了老妇人的话,就把他的名字和他亲族的名字都记住了,想利用这些材料来施行她的骗术。回家后,她就故意找一些事让老婆子忙碌一天,叫她抽不出工夫去探望安德罗乔。到傍晚时分,她就差遣了一个专办这一类事的使女到安德罗乔的客店里去。事有凑巧,她来到那儿,他正独自站在店门口,因此她一问就问到了他本人。他回说他就是安德罗乔,于是她就把他拉到一旁,说道:

“先生,这城里有一位小姐想请你有便时去谈谈呢。”

听得有位小姐请他,安德罗乔不禁把自个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自以为真不愧为一个美男子,因此认定那位邀请他的小姐是把他爱上了——好像那不勒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又问那小姐打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跟他会面。那使女回答道:

“先生,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来好了,她在家等候你。”

安德罗乔一句话也不向旅店里的人提起,就向使女说道:“那么请你带路吧,我跟你走。”

那使女把他领到了小姐家里,那宅子在险穴区——光听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了。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想不到,只道他是来到一个体面的地方去会见一位高贵的妇女。这样,他就毫不迟疑地跟着使女走进屋子。他登上楼梯的时候,使女就向她的小姐呼喊道:“安德罗乔来了,”他于是看见那位小姐来到楼梯头迎候他。

她正当青春妙龄,身材修长,姿容娇艳,穿戴得十分华丽。看到安德罗乔快上楼来了,她就走下三级来迎接他,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好像一时里悲喜交集,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于是她又吻他的前额,哭泣着说,连声音都变了:“啊,我的安德罗乔,欢迎,欢迎!”

安德罗乔可真是受宠若惊,不知怎样答话才好,只得说道:“小姐,能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

她不再说别的话,只是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进入客室,又从客室把他引进了卧房。但见房内满陈着玫瑰和橘花,再加上各种香料,芬芳扑鼻;他又见有一张锦帐低垂的绣榻,壁上挂着一套又一套的衣裳。一切陈设都按照当地的气派,非常富丽,都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因此他就认定她准是一位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她请他一起在床边的一只箱子上坐下,于是对他这样说道:

“安德罗乔,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的眼泪和拥抱弄得莫名其妙吧,因为你并不认识我——也许你根本不曾听到过我的名字,可是我讲件事给你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是你的姐姐——也是天主的恩典,使我在这一生中能会见一个亲兄弟,真使我死而无怨了——但要是我能跟我这许多兄弟一个个都见一面,那我该多高兴啊。你恐怕还没听说过你有一个姐姐吧,那么让我告诉你吧。

“彼得罗是你的、也是我的父亲;你不会不知道,他一向住在帕勒莫。只因为他为人和蔼可亲,又富于风趣,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对他抱着好感的——就是到现在还记得他。有一个人,爱慕得他最深,那就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有身份的女人,那时正寡居着。她不顾父兄的监视,不惜自己的名誉,跟他结识,这样就生下了我——我长大起来,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人。

“后来,彼得罗丢下了这母女两个,从帕勒莫回到贝鲁加去住——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呢。就我所知道,从此他就把我母亲和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他不是我的生父,那我一定要指斥他对我母亲的无情无义——且不提他还欠着我这个女儿一段情分,我又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生的——你想,我母亲只因为一心一意爱他,却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人,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连同自己的身子全交给了他。可是怎么样呢?当初做下的错事,尽管你摇头叹息,也挽救不过来了。事情就落到这一步。

“他把我丢在帕勒莫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我终于长大到差不多像我现在这个模样儿。我的母亲原是一位阔太太,把我嫁给了基根底地方一位可敬的绅士。他因为爱我和我的母亲,所以搬到帕勒莫来和我们母女同居。他是个‘教皇党’[49]的中坚分子,跟国王查理密谋在西西里有所举动;可惜计谋还未实现,已经为腓特烈皇帝发觉了;我们只得从西西里仓皇逃奔——要不然,我就可以做成这岛上的第一号贵妇人了。我们只携带了些许东西——我说‘些许’,是因为我们原是有着那么多东西——抛弃了庄园,来到这儿避难;多蒙查理王念及我们过去对他的矢志效忠,和因之而遭受的损失,赏赐了我们不少田地房屋,作为弥补。他还对我的丈夫——就是你的姐夫——特别优待,这以后你自己也可以看到的。这样,我就住到这座城里来了。想不到就在这里,凭着天主的恩惠(可不是叨你的光),我终于会见了我的好兄弟。”

说完,她又搂住了他,吻他的前额,低声哭泣起来。安德罗乔听了这篇娓娓动人的故事,又听她说得那么有条不紊,不打一个疙瘩,又记起他父亲确是在帕勒莫住过一段时期;他还拿自己来作比,想到一个小伙子是多么贪恋女色;再加上她那滚滚的泪珠啊,亲切的拥抱啊,纯洁的额吻啊,因之就相信了她所说的一切话。等她把话说完之后,他就回答道:

“夫人,你也能想得到,这事真叫我吃惊。我的父亲竟从来也没提起过你们母女俩——或者他提起了,而我却没有听到;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就像你并不存在着似的。我来到这里原是人地生疏,却意想不到竟会跟你认了姐弟,真教我说不尽的欢喜。真的,照我想,天下的男子,不管他地位有多么高,也是乐于结识你的——别说像我这样的小行贩了。不过有件事请你告诉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她就回答道:“今天早晨,我从一个常在我家来往的老婆子那儿听来的。据她说,当年父亲在帕勒莫和贝鲁加住的时候,她一直在他家里做事。我本当早就去看你了,只因想到一个女人家去到陌生男子的屋里有失体统,还是把你请来好。”

此后,她又提到他家里许多人的名字,询问他们的近况,安德罗乔也逐一答复了,这就使他越发相信他不该相信的事儿了。

他们这样谈了好一会儿,天气又热,她叫人端上希腊酒和蜜饯来,他吃过一些之后,看看已是晚餐时间,便起身告辞。她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假装生气的样子,搂住了他,说:

“天哪!我现在才知道你原不曾把我放在心上!你刚遇到一个生平未曾见过的姐姐,你是在她的家里,那就该留下来才是道理呀;谁想到你才只来到,就闹着要回旅店去吃晚饭了,今晚上你得在这里吃饭。可惜我的丈夫不在家,可我还是要尽我主妇的本分来款待你。”

安德罗乔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得这样答道:“我把你完全看作自己的亲姐姐,可要是我留着不走,就要累人家一晚上都等我回去吃晚饭,那就未免太不懂礼貌了。”

“我的好天哪!”她嚷道,“难道我家里没有人了吗?我派个人去关照他们别等你就是啦。不过,要是你真懂得礼貌,那你就应当把你那些朋友全请来,等用过晚饭,那时候你一定要走,就可以和他们一同回去。”

安德罗乔回说他今晚不想把同伴请来,不过自己愿意遵命留下。于是她装作派人到客店里去关照他们别等他回来吃饭了;又跟他扯淡了一番,然后请他同进晚餐。她预备了好几道菜,总是存心消磨时光,等吃罢一顿晚饭,已经是黑夜了。安德罗乔站起身来想要告辞,她可无论如何不答应,说是在那不勒斯,晚上不是随便好走路的,尤其是一个陌生人,夜行更不安全;还说她方才派人到旅店里去通知他不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同时也关照过今晚他要在外面过夜了。

这些话他也深信不疑,而且乐于在她身边多待一会,所以果真又给哄住,留了下来。他们俩又继续谈了好一阵,直到深夜——这当然是有她的道理在内,于是她让安德罗乔睡在她的卧室内,留下一个男童侍候他,自己带着使女到别的房里去了。

那一夜天气很热,女主人走后,他就脱剩紧身衣,把衣服放在床头;这时候他觉得肚子胀胀的,要解手了,就问那男童便桶在哪儿,那男孩指着一扇门说道:“进去吧。”

安德罗乔开了边门,毫不迟疑地跨了出去,不料一脚踏在一块架空的木板上,连人带板一起跌了下去。多亏天主照应,虽然从高处跌下来,可没有受伤,只是浑身沾满了污秽。为了使各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后来的情形怎样,让我把这地方交代一下。这里是两座房屋中间的一条狭弄,像通常一样,两对面的墙壁上装着一对椽子,上面钉了几块搁板,这就算是坐人的地方。现在他就随着其中的一块搁板,一起跌了下去。

安德罗乔没想到会跌到这样的地方来,急得不得了,没命地喊着那个小厮。谁想那小厮听得他跌下去的声响,就奔去报告女主人;她就急忙赶来,首先找到他的衣服,一搜,钱果然就在袋里——原来那蠢家伙怕钱被人偷了,总是带在身边。这位所谓帕勒莫来的太太,某人的姐姐,一旦设下陷阱,把钱骗到手之后,就再不管那个贝鲁加男子的死活了;她随手把那扇叫他掉下去的门关上了。

安德罗乔这样喊着,却没听见小厮的回音,就越发没命喊叫,可还是没人来应他;终于他也起了疑心——可是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未免迟了一步啦。他翻过狭巷里的一道矮墙,来到外面街上,就跑到那家他记得十分清楚的宅子,又是敲门、又是叫喊,这样闹了半天,可是宅子里依旧一无动静。这时候,他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受骗了,就痛哭起来,嚷道:

“唉,倒楣哪,怎么眼睛一眨,我就丢了五百个金币和一个姐姐!”

他哭喊一阵,就拚命打门,大呼大叫起来。他这样大声呼闹,把附近的人们都从床上吵了起来。那位好太太的使女也来到窗口,装得睡眼惺忪的样子,向他怒喝道:

“谁在那里敲门?”

“什么?”安德罗乔嚷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安德罗乔,菲奥达丽索太太的兄弟呀。”

那使女就回他道:“可怜的家伙,如果你喝醉了,那就快回家去睡,有事明天再来谈吧。我不认识安德罗乔这样一个人,也听不懂你说些什么混话。我看你还是安静些,让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什么!”安德罗乔说,“你听不懂我说些什么话吗?真的,你懂的;如果你们西西里人果真对亲戚这样翻脸无情,至少也该把我的衣服还我,那么我决没有第二句话,就走了。”

“可怜的家伙,”她回答道,好像要笑出来似的,“我看你在做梦呢。”说完,她已经缩回身去,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安德罗乔这时候绝望了,知道他的钱已经落到别人手里再也要不回来了,这一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想,跟她们讲理既然没用,就要用蛮力来挽回损失;于是他拿起一块大石头,只是朝着大门砸去,声势比前更凶了。

附近给他吵起来的人只道他是一个捣蛋鬼,故意编了一个故事来跟屋里的女人胡闹。又恨他这样拚命打门,闹得人家不得安宁,都涌到窗口来,就像当地的一群狗向一只生狗狂吠似地向他呵叱道:

“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人,你这样半夜三更在她门前讲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实在太下流了。看天主的面上,可怜的家伙,你省事些,走吧,我们要睡觉呀。假使你跟她真要算什么账,明天再来算吧,不要整夜吵得人家不得安宁。”

在这规规矩矩的女人的家里,不想还有一个彪形大汉——安德罗乔方才可并没见过——这时候也许听到邻人这样说,胆子壮了,就来到窗口,用粗暴的声音吆喝道:

“是谁在街上闹?”

安德罗乔听到这声音,抬头望去,也看不真切,只看到好像是一个凶狠的家伙,长着满脸黑胡髭,一边还在欠身揉眼,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安德罗乔有些慌了,回答道:

“我是这屋子里的太太的兄弟……”

那楼上的汉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用大嗓子喝道,比刚才更凶猛了:

“我倒奇怪,为什么不下来给你一顿好打,直打得你不敢吱一声。你这样闹得人家不得安睡,分明是一个可恶的醉鬼!”

说完,他就回身进去,把窗子关上。有几个邻居深知这人的性子,就低声劝安德罗乔道:

“看天主面上,可怜的家伙,不要在这里讨死;替你自己设想,快走吧。”

安德罗乔给这汉子的凶恶的神气和厉声的叱喝吓慌了,又经邻居们这样一劝,想想他们多半也是一片好意,就只得走了——他丢了金钱,垂头丧气,沿着使女领他来时的路径,寻回客店去。他身上沾满污秽,气味很难受,因此又想到海边去洗一洗;于是他往左转,沿着一条叫做卡达拉奈的街道走去。当他来到城市尽头的时候,他望见有两个人,拿着一盏灯笼走来。他还以为这来的是巡丁或是什么强人,可能要加害于他,就躲在附近的茅屋里。可是他们好像早就有了打算似的,也向那里径直走去,进入了那间茅屋。他们原是扛着几样铁器,现在就把铁器从肩头卸了下来,开始检视,一边就谈起话来,忽然其中一个说道:

“是什么缘故?我从没闻到过这样一股臭味!”

这么说着,他就举起灯笼,照见了不幸的安德罗乔,便吃惊地问道:“谁在那里?”

安德罗乔却不作一声。他们提着灯笼,到他身旁,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落得这一副模样。安德罗乔把他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他们琢磨了一下那出事的地点,都说:“这事一定出在史卡拉朋·布达富柯家里。”于是其中一个回头对安德罗乔说道:

“可怜的家伙,虽则你丢了钱,你还是该感谢天主,因为你跌了下来,就此再不能走进这屋子。要是你不跌这一跤,那么还用说,等你睡熟以后,一定会遭他们的毒手,结果连你的性命和你的钱一起送给他们。现在你再悲痛又有什么用?你要拿回一文钱,只怕比摘下天上的一颗星还难呢。不仅是这样,要是那个家伙听得你把话讲出去,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呢。”

他们又自个儿商量了一会,于是又向他说:“听好,我们很同情你。现在我们正要干一件事,如果你肯参加,跟我们一起去的话,那我们敢担保,你将来到手的好处,除了抵过你眼前的损失外,还着实有余呢。”

安德罗乔正当身处绝境,就说愿去。

原来那一天是那不勒斯大主教菲利浦·米奴托罗落葬的日子,他周身打扮得富丽堂皇,尤其指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戒指,价值在五百个金币以上。他们俩就打算盗取这些东西,把计划告诉了安德罗乔。他这时候只想到有好处到手,再不问这事做得做不得,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在往大教堂的路上,有一个人受不住安德罗乔这股气味,就说:

“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洗一下身子,免得这么臭气熏人?”

“可以,”另一个回答道,“这里附近有一口井,往常总有一个桶子吊在辘轳上。我们就到那里去把他冲洗一下吧。”

他们来到井旁,却看见辘轳上只有一条绳子,没有吊桶;他们就决定把安德罗乔用绳子缚住,放下井去,等他在井里洗澡洗干净了,就摇动绳子,他们再把他拉上来。

安德罗乔才下了井,就有几个巡丁,因为天气热,又追捕了一个什么坏家伙,口渴了,来到井边喝水。那两个窃贼一看到巡丁,就乘他们还没注意到,立刻溜跑了。

安德罗乔在井里洗净了,就摇动绳子。那来喝水的巡丁们这时已放下小盾、兵器和披风,拉着绳子以为是在拉起一大桶水。安德罗乔来到井口,就双手放开绳子,紧握住井栏。那些巡丁一看上来一个人,吓得魂都没有了,抛下绳子,也不说一句话,拔脚就逃。安德罗乔也吃了一惊,幸亏他双手握紧着井栏,要不然,早就跌了下去,说不定会受伤或者送了命。他总算设法爬了出来,看见地上有几件武器,就越加惶惑了,因为他那两个同伴并没带什么武器呀,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害怕这里有什么鬼把戏;他决定什么都不碰,悄悄地离开这儿——却又不知到哪儿去好,真是可怜。

走了不远,就遇到先前的两个伙伴——原来他们是想回去把他拉上井来的。他们看到他,十分惊异,问是谁把他拉出井来的。安德罗乔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只能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们,还说他在井边看见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来,所以都笑了,就告诉他方才他们为什么要跑开,把他从井里拉上来的那些人又是谁。这时候已是半夜,他们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来到了大教堂,很顺利地走了进去,来到大主教的坟墓跟前。这坟很大,是用大理石砌的;他们用随身带来的铁棍,把盖在上面的沉甸甸的石板撬了起来,又用东西把它撑住,正好容得一个人出入;一切布置停当,其中一人说道:

“谁进去?”

“我不去,”另一个道。

“我也不去,”那第一个说道,“你进去吧,安德罗乔。”

“我不愿意进去,”安德罗乔说。不料那两个家伙一齐转过身来,对他说:

“什么!你不愿意进去?要是你真不愿意进去,那么老天在上,我们只消举起大铁棍,给你当头一击,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安德罗乔害怕了,只好爬进坟墓里去,不过心里却在想道:“这两个家伙强迫我爬到这里来,无非是要骗我。等我把坟里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自己再拚命爬出坟来的时候,他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只苦了我一无所得。”

所以他决定首先要保住自己的一份利益。一到坟底,他就想起了他们所说的那一枚珍贵的戒指,就赶忙从大主教的手上捋下那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他这才把牧杖、帽子、手套等等东西,一件一件交上去,说是能拿走的尽在于此了;事实上死人身上的确只剥剩了一件衬衫。那上面两个人只是问他有没有一枚戒指,逼着他要把戒指找出来。他在坟里回说找不到,却假装在找寻的样子,叫他们老等着。可是那两个人比他还精明,一边假意叫他再仔细找,一边却抽掉了撑柱;那石板就突然落下来,盖住了坟墓。他们俩却扬长而去,再不管他的死活了。

安德罗乔在坟里听得石板轰然一声落下来,当时的心境怎么样,也可想而知。他几次想用头和肩膀把石板顶起来,可是用尽力气,那石板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一阵绝望,就昏倒在大主教的尸体上。这时候要是有人在旁边看到,很难分辨得出哪个是死人,哪个是活人。等他醒来,他号啕大哭,眼看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假使没有人来挪开石板,他就要在爬着蛆虫的尸体边饿死,给恶浊的空气窒死;要是有人挪开石板,发现了他,那他就会因为盗墓的罪名而被人吊死。

他正悲痛到极点的时候,忽然听到教堂里来了几个人,还有说话的声音。他立刻猜想到这些人就是来干他和他的伙伴方才干过的勾当的;这使他格外恐怖了。但是当他们撬开石板,并且撑好以后,就发生了派谁进去的问题。谁都不肯进去,争执了半天,其中一个神父出来说话了:

“你们怕什么呢?难道怕死人吃掉你们吗?死人是不会吃人的——让我进去吧。”

这么说着,他就把胸口贴在坟墓边上,头朝外,把两脚伸进墓里,想让自己落下去。安德罗乔看到他真的要下来了,就马上站起来,拉着神父的一条腿,装做要把他拖进坟里来的样子。那神父觉到了,不由得尖声大叫起来,没命地爬出坟外。其余的人一看到这样子,都吓得拔脚就逃,好像背后有千万个魔鬼追来似的。那墓穴就这样打开着,没人管了。

安德罗乔知道机会已到,立即爬出墓来,真是喜出望外,从进来的地方逃出了大教堂。

这时天快亮了,他手上戴着戒指,只要有路便走,直到来到了海滩边,然后寻到了路,回到旅店里,重又跟他的同伴和店主人相会,他们都为他的失踪,一夜不曾放心。他把他所经历的事都讲给了他们听。店主人劝他即刻离开那不勒斯。他不敢耽搁,立即动身回贝鲁加;他出门原是为了买马,结果马没有买成,却把所有的钱换来了一枚戒指带回家去。

故事第六

法国人进占西西里岛,白莉朵拉夫人带着孩子仓皇出逃,又遭到劫掠,独个儿流落荒岛,和一对羔羊同住,后来遇救,隐居在伦尼基那。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也来到那里充当仆役,和主人的女儿私恋,事情败露,被下在狱里。后来西西里政变,母子相认,两个孩子都娶了媳妇,全家团圆。

不分小姐和少爷,听着菲亚美达所讲的安德罗乔的一番遭遇,都大笑起来,于是爱米莉亚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讲道:

悲惨和痛苦的遭遇,是那循环不已的命运所显示给人生的一个面貌,但是我们往往会受了好运的谄媚而遗忘了那黑暗的一面,所以当我们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有一种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似的感觉。我认为,不论是幸运的人、还是受苦的人,都不妨听一听悲惨的故事,因为对于受苦的人,这也不失为一种安慰;而幸福的人,却正好把它当作一个警告,因而有所戒备。虽然悲惨的故事我们已经讲过好几个了,我还是想讲一段实有其事的人间惨史。尽管那结局是美满的,但是当初忍受的痛苦是那么深,经历的时间又那么长,我真不相信到头来的那一点欢乐,可以抵得了这重重的悲苦辛酸。

亲爱的姐姐,你们都知道,腓特烈第二死了以后,曼夫莱[50]就登上西西里的王座。在他的大臣中,最受器重的是一位爵爷,就是那不勒斯贵族阿列凯托·卡贝斯,掌握总督全岛的职权,他的夫人名叫白莉朵拉,也是那不勒斯人。当查理第一[51]在贝尼文土大败西西里的军队,斩了曼夫莱王,全岛已经纷纷投降,这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既不敢信任西西里人民的靠不住的忠贞,又不甘心向前王的仇敌称臣,就准备出亡。不幸事机不密,为人察觉,他们就突然把他、连同他许多朋友和仆役一起捉住,交给查理王——那时候,他已把整个岛屿占领了。

一声霹雳,白莉朵拉失却了亲丈夫,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只是心惊肉跳,觉得大祸临头,难免遭受敌人的侮辱;她撇下了所有的家产,也不顾自己已有了身孕,匆促之中只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吉夫莱,张皇失措地登上一只小船,逃往利巴利去了。在那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史卡乞托”[52],雇了一个乳娘,大小四人,登上了船,打算到那不勒斯去投奔亲戚。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人作对,那船在中途遇到风暴,给吹到了庞扎岛[53]的一个小港里。船只停泊在港里,等风浪平静之后,再解缆启程。白莉朵拉看见别人都登上海岸,也跟了上去,找到一个荒凉隐蔽的地方,独自一人,想起了她丈夫的厄运,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她每天都要上岸走一会,说是去散心,其实是给自己拣一个场所痛哭一场。有一天,她正在岛上独自悲伤,海上驶来一只盗船,趁船上没人防备,一下子就把那只民船掳了去,水手和乘客,没有一个来得及脱逃。等白莉朵拉尽情哭畅之后,照例回到海滩边,去看看她的孩子,不料来到海边泊船的地方,连一个人影子都没看见,她不觉吓了一跳,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后来睁眼望向大海,果然看见有一只大船后面拖了一只小船,还没有驶远。她这才明白她不但丢了丈夫,连娇儿都失去了;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无所有,流落在杳无人烟的荒岛上,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和丈夫儿子见面,只是恸呼着他们的名字,竟昏倒在海滩边了。

荒岛之上,哪儿有人拿着冷水、或是药品来救她呢,因此她的魂灵儿出了窍,尽自飘荡着,也不知隔了几多时光,她的神志才回到了她那苦难的躯体。她一边哭,一边一声声地哀叫着她儿子的名字,满岛乱跑,痴心地把所有的岩穴都寻遍了,也寻不出两个孩子来。天色黑下来了,她这才想起了自己,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希望的,也不知该到哪儿去栖息,只得离了沙滩,回到她经常在那儿哀哭的岩洞里。

黑夜终于在恐惧和无限悲痛中度过,另一个新的日子来临,打晨祷钟的时间已过,她开始觉得肚子饿了——从昨天起她还不曾吃过东西呢。她只能拣些野生的植物来充饥;胡乱吃了一顿之后,她又哭起来,对渺茫的未来充满着愁思。

正在这时,她瞥见一头母羊奔进近旁的一个岩穴里,隔不多时,又从岩穴里出来,进入林子里去了。她站起身来,轻步走进那个山洞,看见里面有两只小羊儿,说不定便是这一天里刚生下的。她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像这一对小生命那样美丽可爱了。她分娩没有多久,还有奶汁,就轻柔地把两只小羊儿抱了起来,拿自己的奶水喂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犹豫,就把她当作母羊似的吮起奶来。此后它们也不再分辨是在吃母羊的奶,还是在吃她的奶。在一座人迹不到的荒岛上,她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伴侣,她跟小羊,老羊都混熟了。她自己也死心塌地在这岛上住了下来,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有时想起了她的丈夫、孩子和过去的种种情景,就痛哭一场。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如今已变成了一个野人。

她这样过了几个月的野人生活。有一天,有一艘从比萨来的小帆船,也因为遭了狂风的袭击,驶到这荒岛的港湾里来,停泊了好几天。

在那船上有一位贵族,叫做居拉度,是马里比纳地方的侯爵,还有他的贤淑、虔诚的夫人,他们俩朝拜遍了阿普利亚[54]全境的圣地,现在正取海道回家。有一天,因为无聊,居拉度和他的太太,领着一些仆人上岸去走走,把狗也随带在身边。他们来到离白莉朵拉栖身的山洞不远的地方,那狗看见有两只小羊儿在那儿吃草,便汹汹地奔去——这两只小羊儿现在已经长大,可以自个儿出来寻食了,它们看见了猎狗,害怕极了,就逃进了白莉朵拉的岩穴里。白莉朵拉一看有狗追来,赶忙跳起身来,拿起一根木棍,把狗打退了。居拉度夫妇一路跟着狗的踪迹走去,这时恰好来到,看见这么一个又瘦又黑、毛发蓬松的妇人,不觉吓了一跳,可是她骤然看见生人来到,心里更是惊慌。他们依着她的话,把狗呼了回来,就用好言好语问她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的。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苦难的遭遇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说,荒岛生活虽苦,可是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她再也不愿回到人间去了。

居拉度和阿列凯托原是十分熟识的,听了她一番话,不禁滴下同情的眼泪来,尽力劝她不要那么绝望,不如离了荒岛,由他把她送回老家,或是把她接到他家里去住,像姐妹般看待她,等有一天否极泰来,再作道理。可是白莉朵拉怎么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没有法子,就留下妻子伴她,自己回船去叫人送些食物来,又把妻子的衣服拣了几件送给她穿——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并且要他的妻子尽力劝她跟他们到船上来。那位太太和白莉朵拉留在一起,先是为她所遭受的磨难哭泣了好一会,等衣服食物送来之后,费尽了唇舌,才劝得她吃了些东西,换了衣服,可是她说她怎么也不能再回到那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到最后才算说服了她,跟着他们一同到伦尼基那去住,而且把一直跟她相处在一起的两头小羊、一头母羊都带了去。这时母羊已经回来了,对白莉朵拉表示十分亲热,真使旁边的夫人看了非常诧异。

天气好转之后,白莉朵拉就跟着居拉度夫妇上了船,老羊小羊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船。船上的人不知道她的姓名(她不肯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就管她叫做“母羊”。他们一帆风顺,不消几多日子,就进入了马加拉河口,居拉度等在那儿上了岸,来到了他们的城堡里。她在那里穿着寡妇的衣服,举止谦逊柔顺,像是居拉度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同时,她仍然很爱护她的小羊儿,亲自照料它们。

再说那一帮海盗,在庞扎岛把白莉朵拉所搭的航船劫去之后,便把船上这许多人(只除了白莉朵拉外)一起押到了热那亚,在那里分了赃,那乳娘和两个孩子,连同其他的东西落进了一个叫做加斯帕林·道利亚的人手里。他把他们三人领回家去,作为奴仆。那乳娘想起了主母一个人流落在海岛上,她和两个孩子被掳到他乡,沦为奴隶,悲伤无比,痛哭了好一阵。她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可也很有见识,很明事理,知道多哭也没用,幸得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做人家的奴隶,她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她又从当前的处境着想,假使把孩子们的真姓实名讲了出来,或许会对他们不利。或许有一天,命运有了转机,那么他们就可以恢复自己的身份和财产。所以她决计不到适当的时候,决不向哪一个说起他们的来历,每逢有人问起,总说他们是她自己的儿子。她把大孩子吉夫莱改名为贾诺托,又改姓了她自己的姓;那小的一个,她认为名字可以不必改得。她恳切地讲给吉夫莱听,为什么她要把他的名字改了,要是他给人认出他是谁的儿子来,那有多么的危险;这些话她不止跟他讲了一遍,而是跟他讲了好多遍。那孩子原长得聪明伶俐,所以牢记着乳娘的嘱咐,绝不提起他们过去的事来。

那兄弟两个跟乳娘一起,在加斯帕林家里苦苦度过了好几个寒暑。他们终年穿着破衣破鞋,朝晚做着笨重的贱役。那哥哥贾诺托已经长大成人,十六岁了,志气很高,不甘长久做人家的奴才,便离了加斯帕林,搭了一艘去亚历山德利亚的船,漂泊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得到发展的机会。

在离去热那亚的三四年里,他已长成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了。他东漂西泊,唯一可以告慰的是,以前只道爸爸已经死了,如今却打听得父亲还在,只是给查理王下在牢中。最后,他流落到了伦尼基那,也是机缘凑巧,投到了居拉度那儿,从此高高兴兴、勤勤恳恳地在他家里做一名当差。他的母亲就在这个家里安身,经常在主妇的身边,所以偶然也能见到,只是彼此并不认识——他们母子俩隔绝了那么些时光,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了。

居拉度有个女儿,叫做史宾娜,已经出嫁,不幸丈夫早死,做了寡妇,回到娘家来住。那时史宾娜才只十六岁,正当是青春妙龄,模样儿又长得漂亮,所以不多时就把贾诺托看在眼里,而贾诺托也看上了她,两人不觉坠入了情网,不久就发生了关系。好几个月来,都没给人识破,可是愈到后来,他们就愈胆大起来,忘了这原是偷偷摸摸的勾当,而不像以前那么小心提防了。

有一天,一家人到野外去游乐,那小姐和贾诺托两个故意抢在前面,走进了一座苍郁茂盛的林子里,等走到林阴深处,他们以为已经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了,便拣一处躺下,拿密密层层的花草当做褥子,拿周围的树木当做屏风,寻欢作乐起来。他们这样流连了许多时光,还只道是一会儿工夫;不料突然间,先是那女孩子的娘,接着就是她的爸爸,闯了进来。那做父亲的亲眼看到他们干出这种事来,不禁勃然大怒,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吩咐手下三个仆从把这一对情人抓起来、紧紧绑住,押回城堡里去。在盛怒之下,他决定把他们双双处死。

那做母亲的虽然也恨女儿做出这种丑事,认为应该重重地责罚她一顿,但总不忍走到极端,把女儿处死。当她从丈夫的话里得悉他要怎样处置这一对囚犯时,不禁赶到他跟前来讨情了。他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了,她求他断不可凭一时的忿怒,就把亲生的女儿杀害;也千万不能叫一个仆人的血玷污了他的手。他尽可以另用一种方法来惩戒他们——就是把他们囚禁在狱中,叫他们在那儿流着泪,忏悔自己的罪过。居拉度亏得有他那贤德的夫人再三劝谏,便打消了当初的主意,吩咐把两人分别监禁起来,严密看守着,每天只供给一些薄粥清汤,让他们半饿不饱,多受些折磨,以后再想法处置他们。他一声吩咐,那一对情人就立即被丢入狱中。他们终日以泪洗面,半饥不饱,这种种苦楚也是不难想象的了。

贾诺托和史宾娜两个在那凄凉的囚室里挨过了整整一个年头,那一家之主几乎把他们忘怀了。这时候,恰巧阿拉贡的彼得罗王借纪安·狄·普罗奇达之力,鼓动西西里岛人民起来反叛查理王,从暴君手里把西西里岛夺回来。[55]居拉度原是个“帝皇党”[56],听得这消息,十分高兴。贾诺托在狱里也从狱卒那儿听得了这消息,却不禁放声长叹道:

“唉,真是苦命哪!我在外边漂泊了十四年,没有别的指望,就只望有这么一天,谁知如今这一天来到了,我的希望却成了泡影!我给关在牢狱里,除了死,今生别想再出去了。”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那狱卒问,“大皇帝跟大皇帝的事儿怎么会扯到你头上来呢?你跟西西里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贾诺托回答他道:“我一想起我父亲和从前他在西西里的地位,便觉得心痛,我逃出西西里时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还记得当初曼夫莱王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是西西里的总督。”

“那么你的老子是谁呢?”狱卒又问。

“我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贾诺托回答道,“我以前一直不敢随意吐露,唯恐会招来危险。我父亲名叫阿列凯托·卡贝斯,假使他老人家还活着,那么这就是他的名字。我呢,我的名字并非叫贾诺托,我的真名是吉夫莱。假使有一天我能恢复自由,回到西西里去,那么不用说得,我可以得到一个重要职位的。”

那个忠于主人的狱卒不再追问,一有机会,就把这些话全都向居拉度报告了。居拉度听到之后,只装作这回事无足轻重似的,把狱卒打发了,却回过头就去找白莉朵拉,彬彬有礼地问她阿列凯托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做吉夫莱。白莉朵拉流着泪回说是的,这就是她长子的名字,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了。[57]

居拉度听得这话,断定贾诺托就是她的儿子了,于是他当即想到他可以做一件一举两得的事,一方面是行了善事,一方面又可以洗刷他女儿和他家的羞辱——就是说,把阿列凯托的这个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把女儿嫁给他。他于是私下把贾诺托召了来,详细查问他身世,从他回答的话里,显然证明贾诺托就是阿列凯托的儿子吉夫莱。居拉度于是跟他这么说:

“贾诺托,我待你不薄,那你做一个仆人,应该怎样处处都替你东家的名誉利益着想,才是道理,却不想你反而跟我女儿干下那种勾当,叫我蒙受耻辱;如果换了别人,你做出这事,早就把你处死了,只是我却始终狠不起心来。现在你既然自称并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父母都是有身份的贵族,那我就不念旧恶,把你释放出来——只要你自个儿愿意——就可以解脱你的痛苦,恢复你的名誉,同时也保全了我的家声。你跟我的女儿史宾娜有了私情(这事双方都有错);你知道,她是个寡妇,有一笔很大的嫁妆,她的人品,她的门第,你都已明白,对于你眼前的境况,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只要你情愿,那么我也同意让她再不用偷偷摸摸做你的情妇,而是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你呢,做了我的女婿,就和她住在我家里,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年的监禁,虽然使贾诺托肉体受尽了折磨;但是他那高贵的出身给他陶冶成的高尚的本性,他对于他情人的一片真心,却丝毫没有受到摧残;虽然居拉度此刻对他所说的话,他正求之不得,也明白自己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他还是毫无顾虑,凭着他那光明磊落的胸怀,侃侃而谈道:

“大人,我绝不是为了看中你的权势,贪图你的钱财,或是为了别的动机,用阴险的手段来陷害你或是欺骗你。我本来爱你的女儿,现在还是爱她,将来永远爱她,因为她真值得我的爱慕。要是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做下了对她不起的事儿,那么我的罪是跟‘青春’手挽着手连结在一起的;你要消灭这罪恶,那首先就得消灭人类的青春。要是老年人回想一下,自己也曾做过青年,犯过错误,再拿他从前的错误跟眼前的错误比较一下,那么他就不致像你和一般世人那样,把这回事看成罪大恶极了。再说,我虽然冒犯了你,但并非是出于恶意,而是善意的。你方才的提议,正是我时时刻刻所盼望的,要是我早知道你肯答应,我早就向你请求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再存什么指望,幸福却降临了,这真是喜出望外!但是,如果你不是讲的真心话,那也不必来哄我,倒不如把我送回牢里,随你怎样严厉地处置我都好。我既然爱着史宾娜,为了她的缘故,不管你怎样对待我,我还是爱你、敬你。”

居拉度听了他这番话,十分惊奇,知道他这人气质高贵,用情专一,就愈发看重他,竟因此站起身来,搂住他亲了他,并且当即吩咐下人,把女儿悄悄带到他跟前来。

他女儿给幽禁了一年,已经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失却了以前那一份娇艳——就像贾诺托一样,完全换了一个模样儿了。这一对情人当着居拉度的面,双方表示同意,按照仪式,结为夫妇。

一切新夫妇所应用的物品,居拉度在几天之内都私下布置妥当,于是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应该叫两位母亲也乐一下子了,因此把自己的夫人和“母羊”一起请了来,他先跟“母羊”这么说:

“要是我让你重新跟你的大儿子团聚,而且看见他娶了我的一个女儿做媳妇,夫人,那么你觉得怎样?”

“母羊”回答道:“这事若然能办得到,我只能说我今后所仰受你的恩德就更大了,因为你把比我的生命更宝贵的人交回了我,你把他带回来,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也就是你带回了我所失却的希望了。”

说到这里,她掉下泪来,连话都吐不出来了。居拉度又向自己的夫人问道:

“我的夫人,要是我给你这样一个女婿,你又怎样想法呢?”

那夫人回答道:“别说是世家子弟,就算他是一个种田人,只要你欢喜,我就高兴。”

“很好,”居拉度说,“我希望再过几天,使你们两个都成为幸福的太太。”

等这一对小夫妇又养得丰满起来,恢复了从前的容颜,他让他们穿上了华丽的衣服,于是问吉夫莱道:

“要是你能看到你的母亲也在这里,那么你是否觉得喜上添喜,福上加福呢?”

吉夫莱回答道:“我不敢设想她遭受了这么大的折磨和苦难,到今天还活在人世。但若真是这样,那么她是我最亲的人了,因为我相信靠了她的指点,就可以把我在西西里岛的产业大部分收回来。”

居拉度就把两位夫人请了来,她们看见这一对新夫妇,十分高兴,向他们致意,心里却不免奇怪,居拉度到底受了什么感动,忽然心平气和,把女儿嫁给了贾诺托。不过白莉朵拉记起了居拉度先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就仔细端详着贾诺托。由于母子之间的奇妙的力量,她忽然从他的容貌中隐约唤起对自己的孩子的回忆。也等不及别的证明,她就张开双臂,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了。她那激动的情绪和洋溢的母爱,累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的,她昏倒在她儿子的怀里了。

这可把小伙子惊住了,他记得他跟这位夫人以前在城堡中见过多面,却不知道她是谁。可是他随即意识到她就是自己的母亲,不禁怪自己从前太疏忽,一边温柔地抱住亲娘,流着泪,吻她。居拉度的夫人和史宾娜看到这情形,早已用冷水和药物来急救。白莉朵拉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把儿子搂得更紧了,慈爱的母亲流下了许多的眼泪,吐出了许多柔爱的话,把亲儿子吻了一百遍、一千遍,他也只顾把自己的亲娘端详着,温柔地应着她。

他们这样再三再四拥抱之后,便各自诉述着各自的遭遇。旁边看着的人没有一个不受到感动。居拉度于是派人把他女儿的婚姻遍告亲友,并且决定要大摆喜筵来庆贺这对小夫妇,这叫大家越发欢喜了。可是吉夫莱却向他说道:

“大人,你赐给我重重叠叠的幸福,我的母亲这十多年来又蒙你好生供养着;我现在却还要向你讨一个恩典,那么你就对我仁至义尽了。我从前向你说起过,我跟我的弟弟一起给海盗掳了去,在热那亚的加斯帕林家里做奴仆,我走了出来,他却还留在那里,我求你派人去把我的弟弟接了来,让他也来参加这个婚宴,那么这个婚宴就更觉美满,我跟母亲两个就更快乐、更感激你了。我还求你派一个人到西西里岛去打听那儿的情形,探问我父亲阿列凯托的生死存亡,要是他活着,他的情况又怎样,好回来详细告知我们。”

居拉度听了吉夫莱的话,十分赞成,当即打发两个得力的人,一个去热那亚,一个去西西里。那去热那亚的寻到了加斯帕林家,以居拉度的名义,要求他把史卡乞托和乳娘交他带去,并且把居拉度为吉夫莱和他的母亲所做的事讲了一遍,加斯帕林听了非常奇怪,说道:

“当然,我是乐于为居拉度效劳的,你要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他们俩确然在我家里住了十四年,我也乐于把他们交给你。可是你回去之后,拜托你代为转言,请他不要轻信贾诺托的一派胡言。他现在忽然自称为吉夫莱,谁知道这个小子究竟是什么角色呢。”

他十分周到地安顿了居拉度的使者,一边暗中把乳娘叫了来,不动声色地向她问起这回事。乳娘已听得西西里人的起义和阿列凯托还活着的消息,就不再有顾虑了,把实情和盘托出,并且说明了她从前为什么要把真相隐瞒的原因。

那主人听得乳娘所吐露的话,跟居拉度的来人所说的完全相符,开始有几分相信了。但他是个精明的人,再又设法把这事打听了一番,结果另外又得到了一些确切的证据,他不觉十分羞惭,深悔不该一向亏待了这孩子。为了补救自己的过失,又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怎等样的人物,他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他的女儿长得很美,才只十一岁,他还给了她一大笔财产作为陪嫁。举行过了热闹的婚礼之后,他就带着女儿女婿、乳娘和居拉度的使者登上了一艘武装的大划船,驶往伦尼基那。到达的时候,居拉度已在那儿迎候,这一群人就骑着马来到离此不远的居拉度的一个城堡,盛大的婚宴已在那儿预备好了。

母子兄弟,骨肉团聚,手足重逢,以及忠心的乳娘见到了女主人,真有无比的欢欣,大家又都对加斯帕林和他的女儿表示欢迎,这父女俩在众人前也感到十分兴奋。这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连同居拉度和他的夫人、他的孩子、朋友们一起在内,所感到的欢乐真是笔墨所难以形容,只能请各位姐姐自个儿去体会了。

天主真是一位慷慨的大施主,除非不施恩,一施恩总是施个十足。阿列凯托依然健在的消息,不先不后,恰在这时传了来。原来正当盛宴大开、男女贵宾刚进第一道菜的时候,那派往西西里的使者恰好赶回来了。他报告了关于阿列凯托本人以及旁的种种有关的事情。当人民起义的时候,阿列凯托还给查理王幽禁在牢里,人民像怒潮般冲进牢狱,杀死了守卫的狱卒,把他救了出来,由于他是查理王的死对头,推举他做起义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之下,把法国人杀的杀了,赶的赶了。因此深得彼得罗王的器重,恢复了他的荣衔职权,并且发还他以前的产业,所以景况很好。使者又说他自己怎样承蒙阿列凯托优待,当他听到妻儿的消息时,有多么快乐——自从他下狱之后,还没听到他们的半点消息呢;现在他已派了一艘快艇和几位绅士前来迎接他们回去。

这位使者受到热烈的欢迎,大家都兴奋地听着他讲话,等他讲完,居拉度立即离席,率领着几个亲友出去欢迎派来迎接白莉朵拉和吉夫莱的绅士们。相见的时候,情绪十分热烈,居拉度邀请他们一起回去吃酒。筵席还没吃到一半,正当兴高采烈。吉夫莱和他的母亲以及众亲友,都起来欢迎,好不热闹,这种盛况真是前所未有。那几位绅士在就座之前,代表阿列凯托向居拉度和他的夫人热烈表示感谢他们照应他妻儿的恩德,他愿意尽力来报答他们夫妇俩;于是又转身向加斯帕林,说道,他的厚情当初并没想到,他们敢于断定,如果阿列凯托知道他怎样厚待史卡乞托,那他必定会表示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感激的。

致过谢词之后,他们再和两对新婚夫妇一起开怀畅饮。居拉度不但在这一天款待了他的女婿和诸亲好友,而是接连几天大摆筵席,一直到白莉朵拉和吉夫莱以及其他众人觉得到了应该告辞的时候,这才罢休。

临别分手,彼此都恋恋不舍,洒了不少眼泪,末了,白莉朵拉带着两对新人和他们的随从,上船启程,一路都是顺风,没有多少天就到了西西里。阿列凯托在帕勒莫接到了夫人和儿子媳妇,这一家人的欢乐真是一言难尽。此后他们便在那儿幸福地过着日子,深深地感谢天主所赐给他们的厚恩。

纪安·狄·普罗奇达:西西里贵族。

故事第七

埃及的苏丹遣嫁公主,她乘船到加波国完婚,中途遇到风暴,船只失事,公主在异乡漂泊了四年,前后落在九个男子的手里,后来回到本国,父亲竟当她还是处女,依然把她嫁给加波国王。

白莉朵拉夫人所遭受的苦难,姑娘们听了很是心酸,要是爱米莉亚把故事说得再长些,只怕这些姑娘一个个都要掉下泪来呢。故事讲完以后,女王命令潘菲洛接着讲一个,他不敢怠慢,就这样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有时我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什么东西才是对我们有益的。譬如说吧,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有些人以为只要有了钱,日子就可以过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了;所以为了钱,他们不但苦苦向天主祷告,而且费尽心力、不避危险地去追求人世的财富。本来,在贫贱的时候,彼此都是朋友,可是你一旦有了钱,旁人不由得要对你眼红,结果性命反而送在朋友手里。又有些草莽英雄,经历了千百次恶战,流尽了他兄弟朋友的鲜血,登上了国王的宝座,以为从此就享尽人间的安乐尊荣了;哪想到一登王位,反而日夜忧虑恐惧,直到牺牲了生命才明白放在盛宴前的金樽里面原来有毒药藏着。也有许多人一心希望自己体力过人,或是美貌风流,或是具有其他种种长处,却不知道正是这些长处给他们招来了苦难,甚至是杀身之祸。

我也不想把人类的欲望一一都提到,但我敢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所追求的欲望,没有一种能够确实使我们得到快乐,而不受命运的播弄。所以我们最妥善的办法该是听天由命、诚心接受天主的赐予——因为只有天主才了解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只有他能把我们所需要的赐给我们。男人们为了多种多样的欲念,犯罪造孽;可是你们呢,温雅的小姐们,主要是犯了一种罪孽,那就是对于美貌的渴求;你们不满足于自己天赋的姿容,还要想尽巧妙的办法来增添自己的魅力。因此我现在要讲一个美丽的伊斯兰教姑娘的故事,可怜她就因为长得美,在四年中间叫九个男子占了她的身子。

很久以前,埃及有个苏丹,叫做贝密纳达,在他的一生中,真算得万事称心如意;生下好多儿女,其中有个女儿叫做阿拉蒂,凡是见过她的丰姿的,都惊为绝代佳人。这时阿拉伯人举兵入侵,来势凶猛,那苏丹幸亏得了加波[58]国王的大力援助,才把敌人打得狼狈而逃;所以后来加波国王向他求婚,要娶阿拉蒂为后妻,他就一口答应下来,表示特殊的恩宠。为了准备公主远嫁,那苏丹特地备了一艘华丽的大船,船上堆满了珍贵的陪嫁,由大队将士护送,还有一群专门侍候公主的官员和宫女;启程的日子苏丹亲自送公主上船,为她祝福。

当他们从亚历山德利亚港口启程的时候,天气很好,船上挂起满帆,一连几天,都是顺风,不觉已过了撒丁尼亚岛,眼看快到目的地了。不料有一天,海面上狂风四起,一阵比一阵猛烈,船身哪里抵挡得住,船上的人几次三番都认定已是无救的了。但是这些水手非常勇敢,拚着命跟风浪搏斗,支持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晚上,风势还是有增无减。这时候惨云愁雾,笼罩天空,睁眼望去,但见一片昏暗,那船只已失了航行的方向;只是在风浪中颠簸漂流着,等来到离马霍卡岛不远的地方,船底突然发现一条裂缝,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在这紧急关头,大家只想着自己逃命,再也顾不到别人了。水手们把小船放进水里,纷纷跳了下去,只道是小船虽小,总比漏了的船多几分希望。他们一跳进小船,便拔出刀子,阻止后边的人跟着跳下来;可是那些大船上的人还是争着往那小船里跳。可怜他们原是想要逃命,哪儿知道反而马上送了命。一艘小船能容得了多少人?风浪又这样大,所以一下子就倾覆了,小船里的人,全都葬身鱼腹。

在那大船上只剩下公主和几个宫女。她们在惊涛骇浪中,已吓得失了知觉,晕倒在甲板上。船只虽然破裂了,舱里灌满了水,但由于风势猛烈,还是在海洋里急速地漂流着,终于被刮到了马霍卡岛的海岸边,撞在离岸一箭光景的沙滩上。这一撞十分猛烈,竟牢牢地埋在沙泥坑里,这一夜再没有被风浪卷去。

黎明时分,风势稍许平了些,公主苏醒过来,软弱无力,勉强抬起头来,呼唤她的侍女,但是把她们的名字都叫遍了,也没有一个人答应,原来她们离她太远了。身边既不见一个人,又没有人来应她,公主十分惊奇,也格外害怕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发现她的侍女们和另一些妇女横七竖八地躺在船上,她一个个地叫她们,但是只有几个人还剩一口气,其余的人经不起风浪的颠簸和极度的惊恐,都已死了,这更叫她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无可奈何,只得尽力摇撼那还有一口气息的侍女,直到把她们摇醒过来。她们找不到船上的男人,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又看见船已搁浅了,满船是水,大家不觉抱头痛哭起来。

她们时时望着岸上,希望有人前来搭救;直到中午过后,她们才看到岸上有人经过。原来这时候有个绅士,名叫贝利康·达·维沙哥,骑着骏马,带着仆从,回家路过这里。他看见这只搁浅的大船,知道出了事,就吩咐一个仆人快到船上去看看情况,再赶快来回报。那仆人好不容易爬上大船,看见一位年青的小姐和很少几个侍女畏缩地躲在船头的斜桅下。她们看见一个男人上来,都挂着眼泪,再三求他做做好事。可是她们的话他并不懂得,而她们也听不懂他的话,就只好尽做些手势,表示她们所遭受的不幸。

那仆人在船上仔细察看了一番,再回到贝利康那儿,把他所看见的情形详细汇报了;贝利康立即派人把那几个妇女救上岸来,连同船上可以搬动的贵重物品一并运送到他的城堡里。他先请她们吃些东西,然后让她们休息。贝利康注意到阿拉蒂衣饰富丽,就想,她该是一个高贵的淑女;又看到那些妇女对她这样恭敬,觉得更足以证明自己的想法不错。她虽则由于历尽了海上的磨折,面无血色,头发蓬松,但神采风韵之间仍不难看出是个绝代佳人。贝利康当下暗暗想道,要是她还没嫁人,就娶她为妻,否则,也可以把她当做自己的情妇。

贝利康是一个身材结实、神态威严的汉子;自从把公主带到家中以后,就尽心尽意调养她,没过几天,公主已完全复原了,果然长得万分艳丽,他真是越看越爱,却苦于言语不通,他听不懂公主所说的话,而公主也不懂他的话,因此无从知道她究竟是谁。可是他对公主万分迷恋,只得嬉皮笑脸地做出种种手势向她求欢,希望一拍即合,却不想公主一点意思都没有,断然拒绝了他。他白费了心力,可是那片热情反而更高涨了。这情形公主也很觉得。她在他家里已住了好几天了,从周围人们的饮食起居看来,她知道自己是跟基督徒生活在一起,又料想在这样的国家里,即使她能够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同时她也害怕不管她出于自愿、还是出于无奈,她早晚会让贝利康满足了欲望。但是她并非一个普通女人,她心地高超,不肯向苦难的命运低头,所以叮嘱她身边的三个侍女——除了公主自己,死里逃生的就只她们三个——除非在有利的场合,可以得到援助和恢复自由的机会,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什么人。她还极力劝勉她们要保持贞操,并且说自己已经立下志愿,永守清白,除了她的丈夫,决不容许别的男子染指。三个侍女都赞美公主的决心,都表示绝对愿意服从公主的吩咐。

眼看着美人儿就在跟前,却无从下手,这真叫贝利康一天比一天急切难熬了。既然奉承和引诱打不动她的心,他决定玩弄一下手段来达到目的,如果还不能成功,那么最后一着,只有用暴力强迫她了。他有几次留意到,公主很喜欢喝一两口酒——原来她那儿的法律禁酒,所以一向难得喝酒、也不大会喝——他就想,酒能乱性,或者可以代替爱神帮他一下忙。

有一天晚上,他预备了盛宴,款待公主,只装作与公主之间并不曾有过什么不快的事情。酒席上罗列了山珍海味,他又吩咐侍候公主的侍从,替她斟酒,这酒是他叫人用几种美酒特地调制的。公主不知是计,只觉得酒味芬芳,喝了一口又一口,不觉失了节制,也完全忘了自己的不幸,变得非常愉快活泼;她看见有几个女人正在跳着马霍卡舞,她也离席而起,跳了一段亚历山德利亚的土风舞。

贝利康看见这情景,暗想事情已有了苗头,就格外殷勤,佳肴美酒,轮流递进,把宴会拖延到深夜。最后,宾客都散了,他又亲自把公主送进卧房。她这时候,酒性发作,早失去了平时冷若冰霜的操守,竟当着贝利康,只管脱下衣裳,上床睡觉,把贝利康当作了她的女伴似的。贝利康不敢怠慢,立即把房内的烛光都熄灭了,一骨碌爬上了她的床,把她搂在怀里,竟是没有遇到抵拒,由他摆布,成了好事。她想不到原来男子这样讨人欢喜。一旦领略这滋味之后,仿佛深悔从前不该一再拒绝贝利康,从此不等贝利康去求她,她就时常主动招他来共度良宵——不是用言语,因为他不懂她的话,而是凭她的手势。

贝利康和她正过着甜蜜的生活,谁知命运之神却并不因为把一个王后变成了乡绅的情妇而就此罢休,还准备叫一个更卑贱的人来占有她的身子。

贝利康有一个兄弟,叫做马拉多,正好二十五岁,是个像玫瑰花一般可爱的少年郎。他一见到阿拉蒂,觉得再也没有这样叫人中意的女人,又凭她的神情举动,认定她对自己很有情意;他们俩无从亲近,并非为了别的缘故,只因为贝利康把她看管得太紧。因此他顿时起了不良的念头,而且想到做到,毫不犹豫。

这时候港内恰好泊着一只货船,将要扬帆驶到希腊的克拉伦萨去,只要风向一变,马上就开船了。船主是两个热那亚青年。马拉多和他们商量妥当,让他第二天晚上带着一个少女来搭他们的船。就在当天晚上,他纠合了一批亲信朋友,把他们领进堡内,藏了起来。贝利康一点也没有防备;到了半夜,他领着这一伙人,闯进贝利康和公主睡觉的房内,一刀结果了那正在好梦中的贝利康。公主从梦里惊醒,啼啼哭哭,给他们厉声喝住了,不许作声,否则立刻要她的命。他们就这样抱起了美人儿,席卷了贝利康的许多贵重物品,趁没有人看见,一直逃到了海边。马拉多挟着公主上了船,他的一伙兄弟就各自分散回家。船上的水手乘着劲疾的顺风,立即解缆起程。

公主接连遭遇不幸,思前想后,好不伤心;幸而马拉多靠着天主恩赐给我们男子的那个得力家伙,很快地给了她安慰,博得了她的欢喜,叫她安安心心地和他在一起同居,把贝利康忘个一干二净。

但是当她对自己的境遇刚刚有些满意的时候,命运之神却并不因为把她磨难了两次而就此罢休,正打算叫她再一次经历人生的劫难。

上文一再说过,阿拉蒂原是天下少见的绝色美女,一举一动,又是婀娜多姿,因此那两个船主人——就是那一对热那亚青年竟也爱上了她。他们虽然忌惮马拉多,怕被他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怎样去接近她,讨她的欢喜。两人的心事,彼此都知道,无从隐瞒,因此他们就在暗里商量,决定先一起出力,把公主抢到了手,然后大家平分秋色,轮流享受——仿佛爱情也像财货商品一样,可以对半平分似的。

但是他们发觉马拉多把她看管得实在太紧,难以下手。有一天,船只行驶得很快,马拉多正站在船艄闲眺,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兄弟两人立即从后面潜行上去,把他紧紧抱住,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把他丢进了大海,等大家知道马拉多掉在海里的时候,船只早已驶过一海里多了。公主听见这个消息,看看营救无门,又痛哭起来。那两个情人立即来到她跟前,用甜言蜜语来安慰她,还许她日后种种的好处,只是公主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事实上她的悲哀多半是为了自己的薄命,而不是为了那倒楣的情人。他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在她身边唠叨了半天,认为已把她劝过来了,于是彼此开始争论起来——究竟应当谁第一个跟她睡觉。

两人都要占先,一个也不肯退让,争论得面红耳赤,继而声色俱厉,终于怒火直冒,拔出刀来拚一个你死我活。船上的人正想上前劝解,双方身上已经着了几刀,一个当场倒地殒命,还有一个也受了重创,几乎奄奄一息了。公主见了这情景,眼看没有一个人能够搭救自己,或是替她出个主意,更加悲伤起来,又害怕那两个热那亚青年的亲友,会把她当作祸水,要她抵命。幸亏那个受伤的小伙子替她求情,并且不久就到了克拉伦萨,她总算逃出了一场大难。

她跟着那受伤的小伙子一起上岸,住在一家客店里。不消多久,她的艳名已传遍全城,连这时正逗留在克拉伦萨的莫莱亚亲王也听到了,而且很想见见她。等一旦见到,亲王只觉得她本人的丰姿,比传说中所描摹的样儿更胜过几分,竟就此把她昼思夜想,除了她,什么事也不在他心上了。他打听得她流落到这儿来的经过情形,断定他不难把那美人儿弄到手中。

正当他这么盘算,要想什么办法把她占为己有的时候,那受伤的小伙子的家属已风闻消息,连忙给他把人儿送来。亲王的欢喜不必说得,就是公主也暗自称幸,以为从此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了。那亲王看她不但长得如花似玉,而且仪态万方,自有一种高贵的风度,虽然没法探问她的底细,料想她决不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因此,就格外爱怜她,绝不把她当作情妇,而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凡是一个妃子所应享受的尊荣全都给了她。

公主回想过去种种悲惨的遭遇,就把眼前的境况看得十分美满,因之心境开朗,精神焕发,格外显得娇艳无比,弄得希腊全国人民,把她的妩媚风流赞不绝口,这样,公主的艳名传到了雅典公爵的耳里。公爵原是个身材魁梧的美少年,跟亲王又带着亲戚关系,彼此素有往来,现在他只想见美人一面,就推说要来拜会亲王——带着一批精选的随从,来到克拉伦萨,受到亲王的热烈欢迎和隆重款待。

过了几天,这两位贵族谈起公主的容貌,公爵就问亲王,她是否真像众人所盛传的那样美丽。亲王回答道:“比传闻还要美几分;不过我这样说也是白说,还是请你用自己的眼睛判断一下吧。”

公爵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就请求亲王领着他去见公主。公主已预先得了通知,满面春风,出来迎接,又招待他们在她两边坐下。只可惜语言隔膜,他们没有福气跟她谈心,只好用瞻仰奇迹似的眼光望着她,尤其是公爵,简直把她当作一尊天神。公爵只顾饱享眼福,可不知道他这样睁大着眼睛发怔的时候,他就是在吞着一口口爱情的浓酒,不由得为她神魂颠倒了。

等他和亲王一起从公主房里出来之后,他就独自思量起来,觉得亲王得了这样一个美人儿,真是世上第一个享艳福的男人了。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动荡得厉害,到最后,邪念终于压倒了道义,他决心不顾一切,要从亲王手里把这稀世的宝贝夺过来。

他好色心切,急于下手,以致把公理、正义等等,一概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在奸诈上用功夫,非要达到目的不可。他先买通了亲王的一个名叫朱利亚契的亲信侍从,暗中备好几头马、备好行李,一旦要走,立刻就可以动身。有一天晚上,他和一个刺客都握着武器,由那个被买通的侍从偷偷地引进了亲王的卧室。这一夜天气很热,公主已经睡熟,亲王贪图凉快,正赤裸着身子,站在临海的窗口,享受由海面吹来的微风。那刺客事先早已得了指示,便蹑着步子走近窗边,抽出匕首,从亲王背后猛力刺去,从腰部直刺了个对穿,又顺势抱起他的身子抛出窗外。

亲王的宫室筑在海边的高地上,凭窗望去,下面原还有几间矮小的民房,但是受着海潮的冲击,已经毁坏了,变成无人行经的地区;所以亲王的尸体抛下去,竟没有人听见,正合公爵的愿望。

公爵带来的刺客看见事情已经办妥,假装要拥抱朱利亚契的样子,却把一条早就藏好的绳索敏捷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抽,使他一声都没能喊出来。公爵这时候就走了进来,两人一起把他勒死了,他的尸体,也像亲王的尸体一样,给从窗口抛了出去。

事情办完,幸而一点也没有惊动公主,也没有惹起别人的注意。公爵拿着一座烛台,悄悄地来到公主的床边,轻轻揭起罗衾,只见公主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呢。他把她从头看到脚,不由得暗中喝彩;本来,她穿着衣裳的时候,他已经这么迷恋了,现在美人儿一丝不挂地呈现在眼前,真叫他心花怒放。他受着欲火的驱迫,再不理会自己已经犯了多大的罪孽,他手上还有杀人的血腥,竟爬上床去,跟她睡觉;她在睡意蒙眬中把他当作了亲王。

公爵享受了天堂一般的幸福;完事之后,立即起床,把他的侍从叫进来,吩咐他们把公主劫走,不让她喊出声音来。他们从公爵方才进来时的暗门出去,把她放上马背;于是公爵领着众人,一溜烟似的奔回雅典去了。不过公爵已经娶了夫人,所以不敢把公主带到雅典城里,而是把她另藏在离城不远的、一座精致的海滨别墅里,尽心供养她、侍候她,尽管这样,这时候公主成了最苦痛的女人。

第二天,亲王的侍从等到中午不见亲王起身,也没听见里边有什么声响,就轻轻地推开房门(门没有上锁),走了进去,却没有看见一个人。他们只道亲王带着他的美女私下出门去玩几天,所以竟不以为意。

到了第三天,有一个疯人,到海边冲毁的屋子边漫游,看见亲王和朱利亚契的尸体,回去的时候,便拖着朱利亚契脖子上的绳子,竟把这尸体拖了出来。大家认出这是谁的尸体,十分吃惊,就用好语哄他,叫他把他们领到他发现这尸体的地方。在那儿,他们发现了亲王的尸体。这消息传了出去,全城的人们都十分哀痛,隆重地把亲王埋葬了。他们研究这件罪大恶极的血案,觉得雅典公爵不辞而行,形迹可疑,一定是他谋杀了亲王,同时又把美人劫了去。他们当即举立亲王的弟弟做他们新的亲王,务必要他为死者报仇。新亲王即位后,再经过一番调查,又从其他方面证明了公爵的罪行,断定众人的猜测并非无稽;就召集了亲友侍从,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出发去讨伐雅典公爵。

公爵得到消息,连忙调集兵力,准备迎战。许多贵族都赶来助战,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也派了太子康士坦丁和皇侄曼纽厄尔,率领大军前来声援。这两位贵客受到公爵、尤其是公爵夫人的热诚款待——原来他们俩就是公爵夫人的兄弟。

形势日益严重,战事已经逼近。公爵夫人把自己的两个弟弟请到房里来,流着泪,把战事的起因和公爵私藏情妇、欺瞒妻子等情形,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又十分悲切地求他们给她出个主意,怎样可以让公爵保持荣誉,同时又消除了她心头的气恼。

这两个青年对于公爵的事早有所闻,所以不再多问,只是用许多好话安慰她,叫她放心就是了;他们向她问明了那女人现在藏在哪里之后,就告辞了。他们时常听到人家夸奖她的无比美貌,很想见见她,就请求公爵让他们瞻仰一下她的丰采。公爵忘了莫莱亚亲王只因为让人看到了她,遭到怎样的结果,竟答应了。第二天,他在公主居处的花园里设下盛宴,便带了这两个内亲和几个陪客,到那里去和公主欢宴。

康士坦丁坐在她的旁边,目光只是在她身上打转,竟看得出了神;心中想道,自己几曾看见过这样标致的女人!又觉得不管是公爵或者别人,为了占有这个美人,因此干下了丧尽天良的罪恶行为,这是情有可原的。他把她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她好看,就跟当初公爵一模一样。告辞之后,他念念不忘地思恋着她,战争和一切都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脑中只是计划怎样才能把她从公爵手里夺过来;一方面,他不动声色,免得让别人识破他的私心。

正当他情欲高涨时,对方亲王的军队已经日益逼近公爵的疆土,战争一触即发。公爵和康士坦丁以及众人都离了雅典,按照预定的计划,往边境出发,守住前方,不让敌人攻打进来。他们虽然在前方,这几天来,康士坦丁的心里却仍是不能把美人放下。他想,趁现在公爵不在,正好是完成他心愿的良机,就假装抱病,要回雅典休养,得了公爵的许可,他把兵权交托给曼纽厄尔,回雅典城他姐姐那儿去了。过了几天,他逗引他的姐姐重又讲起公爵欺瞒她,在外边另养一个情妇的事来,于是他就接口说,他倒有个办法,就是趁现在这机会把那个女人打发到别地方去住,从此断绝了祸患;假如姐姐赞成的话,他就给她办去。

公爵夫人只道他这是一番好心,为了爱他的姐姐,哪想到其实是为了爱另一个女人呢,就说,她十分赞成这个主意,只要将来公爵不致疑心这事是她指使的,那就好了。康士坦丁请她对这点尽管放心,于是她把这事托付了康士坦丁,由他见机而行。

康士坦丁暗中备好一只快船,一天黄昏,叫人把船停泊在公主居住的花园边。事先嘱咐了他们应该怎样行事,于是带着几个朋友来到别墅求见。公主亲自领着侍女,出来相迎,并且陪着他们到花园里去散心,公主的侍女和他的友人跟随在后边。康士坦丁只说公爵有话托他转达,单把公主引到靠海的一个门边。那门上的锁早已由他的一个同伙打开了,这时候就向停泊在门外的快艇发出一个信号,康士坦丁立即叫人抢了公主就跳下船去,他自己回过身来对公主的侍女说:

“谁要是喊一声,动一动,就别想活命!我不是来夺取公爵的这个女人,我是来为姐姐洗雪耻辱。”

谁也不敢作声;康士坦丁就带了众人跳下船去,坐在哭哭啼啼的公主身边,吩咐船夫一齐用力摇桨,离开雅典。船在水中像飞一般行驶着,到第二天清早,已经来到埃伊纳岛。他们在这里上岸,稍作休息。康士坦丁乘这当儿,享受了一番艳福,而公主呢,为自己的红颜薄命而哀哭。于是大家又上了船,继续行驶,不到几天,已经来到希俄斯岛。

康士坦丁唯恐受到父王的谴责,他好容易劫来的美女又要落空了,因此,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公主为着自己悲惨的遭遇哭泣了几天,幸得康士坦丁运用许多人用过的方法来安慰她,使她像以前几次一样,又渐渐满足于老天给她安排的命运了。

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对男女怎样打发日子,再说土耳其国王奥斯贝这时候正和君士坦丁堡皇帝进行着长期的战争,有一次,因事来到士麦那,闻说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儿子拐了人家的美女,窝藏在希俄斯岛,过着荒唐的生活,而且全无戒备。奥斯贝就召集了一支队伍,分乘着几只轻巧的战船,趁着黑夜,偷袭希俄斯岛,那些希腊人还好梦未醒,一个城市已经叫土耳其军队占领了。也有几个比较警觉的,还想挣扎,却都给杀了。奥斯贝下令焚毁全岛,把俘虏和战利品都装在船上,就回士麦那去了。

奥斯贝也是一个年青的汉子,当他检查俘虏时,来到阿拉蒂的身边,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康士坦丁的床上找来的,就是他的情妇。一看到她,奥斯贝不觉大喜,即刻娶她为妻,举行婚礼,这样,和她很快乐地同住了好几个月。

在这事发生之前,君士坦丁堡皇帝原曾企图和卡帕多西亚国王巴山诺订立军事联盟,双方同时夹攻土耳其,但因为巴山诺所提的要求过高,以致没有能够达成协议。现在他听到儿子遭了敌人的暗算,十分悲愤,就不再计较,立即答应了卡帕多西亚国王的要求,催促他赶紧发兵,全力进攻土耳其,皇帝也遣兵调将,准备从另一路向土耳其进攻。

奥斯贝听见这个消息,为了想打破腹背受敌的局势,不得不统率大军,先行迎击卡帕多西亚国王,把美人儿留在士麦那,托付一个心腹照管。不久,两军相遇,一仗打下来,奥斯贝的军队竟是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奥斯贝自己也在沙场上丧了命。巴山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进占了士麦那,当地人民都纷纷投降。

再说那个受奥斯贝的嘱托看顾阿拉蒂的心腹,名叫安提哥,年事已高,可是一看到她长得这样美,居然也动了心,爱上了她,完全忘却了主子的信托。他会说她的语言,这一点特别使她高兴。几年以来,她流落在异族中间,如同一个哑巴聋子,既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不懂她的话,所以没有几天,安提哥已经和她混得十分亲密;要不了多久,这两人已由友谊的来往进展到勾勾搭搭的私情,贪婪地享受着枕席上的乐趣,把在外作战的主公完全忘却了。后来消息传来,奥斯贝已经战死,巴山诺的军队正一路开来,所过之处,抢劫一空;他们私下商量,决计乘敌人还没来到就一起逃跑,于是收拾了奥斯贝的大宗细软财货,逃到了罗得岛。可是他们俩在岛上还没住下多久,安提哥忽然得了重病,十分危险。他有一个知己朋友,是塞浦路斯岛的商人,这时恰好也住在罗得岛,安提哥自知命在旦夕,决定把自己的财产和心爱的女人交付给他。在临终的时候,他把这两人叫到了床前,说道:

“我知道我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我真难受,因为我这一生从未过着像最近这样快乐的日子。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死而无憾,那就是我死在世上最亲爱的两个人的怀抱里——一个是你,我生平的知己;一个是她,自从我认识了她,我就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使我放不下心的是,我死了以后,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人地生疏,无依无靠。要是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或者不相信你能尽力爱护她,就像爱护你的老友那样,那我在这临死的时刻,就更难受了。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求求你,我死了以后,把她以及我所有的东西都接受下来吧,一切请你照顾,一切全归你支配,只要使我的灵魂得到安慰就是了。

“你呢,最亲爱的姑娘,我求你,我死了以后,别把我忘了。那么我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这样自豪:我在人世的时候,得到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恩爱。假使你们能答应我这两点,那我死也瞑目了。”

那商人和公主听他说了这些话,都失声哭泣;一面安慰他,一面郑重地答应他说,万一他死了,一定照他的话做去。不久,他果然死去。他们把他厚葬了。

几天过后,那商人已在罗得岛上办完了商业上的事务,打算乘一艘西班牙便船回去。他就问公主肯不肯和他一起到塞浦路斯岛去。公主说她很愿意跟他一起去,不过希望他念及安提哥的情谊,把她当作姐妹看待。商人回说,她所说的话他无有不依的;但是为了一路上免得有人来调戏,在到达塞浦路斯岛之前,不妨对人只说是夫妻关系。于是他们上了船,船上的人给了他们船艄的一间小舱房,他们既自称夫妻,只得同睡在一张小床上,在这种情形下,发生了当初从罗得岛动身时谁也想不到的事。受了黑夜的引诱,又包围在共枕同衾的温暖里,两个都动了心火,忘了对死者安提哥的友谊和爱情,竟动手动脚起来了,船还没到巴发(商人的老家在那儿),他们已经打得火热。到了巴发以后,她就和这商人同居了一段时期。

说来凑巧,有个年事已高、阅历很深、可家产很微薄的老先生,名叫安提古诺的,因事来到巴发。这位先生如今算是在塞浦路斯国王的宫廷里供职,但老天从不曾给他一个得志的机会。有一天,商人到亚美尼亚经商去了,这位老先生从公主的住宅面前经过,看见有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倚在窗口,不觉出神地望了一会;他忽然记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位美人,只是究竟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却记不起来了。

那美丽的公主受尽命运的捉弄,现在已有了转机,快要否极泰来了。她一眼看到那个老先生,就记得从前在亚历山德利亚的时候看到过他,是在她父王的宫廷里供职的,地位很不小。她突然涌起了一个希望,或许靠了他的帮助,得以恢复自己金枝玉叶的身份也未可知,于是趁商人不在的机会,赶紧把他请了来;进来之后,就羞怯怯地请问他是否就是法马古达地方的安提古诺先生。那老先生承认他正是安提古诺,还说:

“小姐,我觉得你很面熟,可是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恕我冒昧,想请教尊姓大名。”

公主听到他果然就是故乡来的人,不觉哭起来了,抱住他的脖子(很叫他吃了一惊),问他,是否从来也没有在亚历山德利亚看见过她。经她一点穿,那老先生立即认出她就是阿拉蒂,苏丹的公主——人家一向以为她已经葬身鱼腹了。他要向她行臣子的礼,她坚决不受,还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提古诺坐下来之后,恭恭敬敬地问她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什么时候来,从哪儿来的,因为在埃及,人人只知道她几年前已经沉入海底了。

“我要是当真溺死了,”公主回答道,“那就好了,也免得遭受那许多磨折,我想,假使我父亲知道了我现在落到怎么样一个地步,那他也一定但愿我早死的好。”

说到这里,她不禁失声痛哭;于是安提古诺对她说道:

“公主,何必这样悲伤呢,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想请你讲一讲你过去的遭遇和你现在的生活情况。或许靠了天主的福,我们能够想出挽救的办法来也未可知。”

“安提古诺,”那美丽的公主说,“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亲爸爸,所以凭着做女儿的敬爱,我把自己本来可以隐藏起来的身份,向你说了出来。在这世上,简直没有几个人叫我见了面能像见到你那样快乐的,所以我把历尽风霜、一直埋藏在自己心头的种种悲痛,就像对自己的父亲似的对你吐露出来。你听了我的话之后,能够给我想一个办法,好让我回到宫廷里去,那么请帮助我一下吧;要是你也无法可想,那么我求你,永远不要对人提起在这里看见过我、或者听到过关于我的信息。”

这么说了之后,她掉着眼泪,把在马霍卡岛船破之后直到现在为止所遭遇的一切苦难,全告诉了他。安提古诺一边听着,一边也不禁掉下同情的眼泪来。他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公主,既然你遭遇了重重苦难,却没有给人认出你的身份,那我绝对可以把你送回给你父亲,教他比从前更加疼你,再送你去和加波国王完婚。”

她问他有些什么办法,他就把自己的计划详细跟她说了。为了免得夜长梦多,他不曾多耽搁,立即动身回到法马古达去见国王,向国王说道:

“陛下,现在有一件好事想来求您,这事会给您带来十分的尊荣,同时也可以让我得到一个好差使,而又不破费您什么。自从我跟随您之后,一直落魄,您看在这点上,想来也会乐于答应的。”

国王问他是什么事,安提古诺答道:

“苏丹有个美丽的公主,从前大家都传说她已经溺海而死了,原来这消息是失实的,这会儿她就寄居在巴发。她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曾经历尽不知多少苦难,而现在的境况是更其清苦了,所以很想能够设法回到她父王那儿去,要是你肯派我护送她回到她的本国去,那么这在你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而对我也不无好处。我相信苏丹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德的。”

国王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当下就答应了。他派人把阿拉蒂十分隆重地接到法马古达来。公主进到宫里之后,备受国王和王后的优礼款待,当他们问起她所遭遇的苦难时,她就把安提古诺所教给她的话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几天之后,国王再也留她不住,就派了一班绅士和贵妇做她的侍从,由安提古诺负责,护送她回到本国去。至于苏丹怎样欢天喜地把生还的女儿和护送她的安提古诺、侍从等人接进宫去,也不必细表了。

公主才只休息了片刻,她的父王就急于要知道她怎么会侥幸生存,一向又在哪儿,怎么这许多年来也不寄一个消息给他。公主已把安提古诺所教给她的话背熟了,便这样回答道:

“爸爸,和你离别以后,大概有二十天光景,我们的船就遇到一场暴风雨,船破了,在黑夜里飘荡着,撞到西方阿迦莫达附近的海岸上。船上的那许多男人结果怎样,我一无所知,以后也从没听说过;我只记得在第二天早晨,我好像死里回生。当地的居民发现破船,全都赶来抢劫东西。我和两个未死的女伴只得弃了船,上岸去,才到岸上,那两个女伴就被几个小伙子抢了去,分头逃去,她们的下落,我也始终不曾听说过。

“我自己也落在两个年青的男人手里,不管我怎样挣扎、怎样哭喊,他们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拖着我跑,想把我拖进一个林子里去。幸亏正当他们要冲过一条大路时,恰好有四个骑马的人从这里经过,那两个暴徒一看见他们,就立刻丢下了我,各自逃走了。

“那四个骑马的人,我猜想一定是几个大官,他们看见这情景,立刻奔来,问了我许多话;我也竭力想把自己的遭难告诉他们,却只恨语言隔膜,谁也不懂得谁在说些什么。他们商量了半天,让我骑在一匹马上,把我送到一所女子修道院里,院里的女子都是遵照他们法律的规定,献身于宗教的。那几个男人去院里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在她们中间住下来,很受大家优待,而我也跟着她们一起崇拜‘幽谷新月’——当地的妇女最信仰的就是这位圣徒。

“我跟她们一起住了不久,渐渐懂得一些她们的语言,她们就问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我只怕一旦说了实话,她们就会因为我是一个异教徒,把我驱逐出去;只得回说道,我是塞浦路斯岛一个贵族的女儿,我父亲送我到克里特岛去完婚,不幸中途遇到大风,船被风浪打沉,因此流落到这儿来。

“我唯恐露出破绽,处处留意她们的风俗习惯,跟着她们的样儿学。后来,院里的主管叫做院长的,问我要不要回塞浦路斯,我就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但是这位院长十分关心我的贞操,不肯随便把我托付给到塞浦路斯去的人;直到两个月前,有几个法国绅士,带了家眷,路过那里,要到耶路撒冷去参谒圣地——那儿就是他们所奉为天主的耶稣被犹太人钉死后埋葬的地方。其中有一位太太是院长的亲戚,所以她就把我托付给了他们,请他们顺路把我送回到塞浦路斯,交给我的父亲。

“这些绅士和他们的太太怎样欢迎我、款待我,不必在这儿多说了。我跟着他们上了船,在海里行驶了好多天,才到了巴发。可怜我来到那儿,人地生疏,又不知道该怎样向绅士们说明才好——那院长原是嘱托他们要把我交在我父亲手里的。幸亏老天照应我,我们正在那儿上岸的时候,就在海边遇见了安提古诺,我立即叫住他,用我们本国的语言求告他(这样,那些绅士和太太们就不会懂得我们是在说些什么了),请他把我认做他的女儿。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装出十分欢乐的样子,和我相认了。他尽管境况很差,还是尽他的力量张罗着来款待这几位绅士和太太。随后他把我送到塞浦路斯王那儿;国王的盛情,真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现在又承他的热心,派人把我护送回家。要是还有什么我没有说清楚的,那么让安提古诺来补充吧,我的种种遭遇他已听过好多遍了。”

安提古诺赶紧转身对苏丹说道:

“陛下,她刚才所说的话,已经对我说了好多回,送她回来的绅士和太太也都是这样说的。只有一个地方她是漏说了,或者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便说出来。那就是送她到塞浦路斯岛来的绅士和太太们都称道她端庄稳重,在修道院里过着纯洁无瑕的生活,当他们把她交还给我,临到要和她分手的时候,不分男女,都依依不舍,掉下泪来。假如要把他们所称道她的话全讲出来,只怕讲个一天一夜都还讲不完呢。总而言之,听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又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公主不但相貌出众,而且还具有最纯洁的品德,陛下有这样一位好公主,在君王中间,尽可以自豪了。”

苏丹听了这些话,说不出的高兴,不住地祷告真主,让他能够好好地报答那些照应过他女儿的人——尤其是这样郑重地把他女儿送回来的塞浦路斯国王。过了几天,苏丹送了安提古诺一份厚礼,准他回塞浦路斯去;又派遣特使,携带国书,深深感谢塞浦路斯国王帮助公主的大恩。于是他准备依旧履行前约,把阿拉蒂嫁给加波国王,因此把经过的曲折情形写信告知加波国王,还说,他如果想娶阿拉蒂为妻,那么请他快派人来迎接。

加波国王接到这封信,高兴得了不得,果真派了专使,用隆重的仪式把她接回来,欢天喜地,跟她结了婚。只是难为她,和八个男子睡了千来次觉,在新婚的床上,居然能使她的丈夫相信她还是一个处女。从此她就是加波国的王后,和国王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俗话说得好:“被吻过的朱唇,并不减少风韵;好比弯弯的月儿,有亏还有盈。”

故事第八

安特卫普伯爵无辜被诬,畏罪出亡,把两个子女丢在英国,分散两地;十多年后,扮作乞丐回来,看见子女都很富贵,就跟英军回到法国,充当马夫,后来冤情大白,重又恢复爵位。

小姐们听完了美丽的伊斯兰教姑娘所经历的种种事故,不禁连声叹息。但是谁知道她们叹息是为的什么呢?或许有几位小姐一方面在同情她的遭遇,一方面也是在可惜自己不能够像她那样嫁人嫁得多吧。但是这一层可不便多问了。潘菲洛最后引了一句俗语,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女王知道他已把故事讲完,就回头叫爱莉莎讲下去。她遵从命令,愉快地说道:

我们今天涉猎的故事范围,可真广阔,使我们每人不但可以在里面打一个圈子,就是打十个大圈子也绰绰有余。你想,那捉摸不定的命运的题材是多么丰富,既然人生中有着数不尽的悲欢离合,那么我就来讲这么一个吧。

当罗马帝国的政权由法兰西人落到日耳曼人手里以后,[59]两国间的仇隙日益加深,烽火时起。法兰西的国王和王子,借口保卫国土,率领了许多亲友,集合国内的兵力,向敌人大举进攻。国王出征,国内就没人治理了,幸而他深知安特卫普伯爵戈蒂厄是一个正直谨慎的君子,忠心耿耿,完全足以信任,所以虽然伯爵深谙战略,国王却叫他担当起更复杂的任务来,任命他做摄政,代理全国政务,自己率领大队人马,出发远征。

伯爵担任摄政之后,治理国家,有条不紊,凡事都跟王后和太子的妃子商量,然后施行。虽然从职权上说,王后和妃子,同样应受摄政的管束,伯爵却还是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女主人一般尊敬。

这位伯爵年近四旬,伯爵夫人早死,留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本人相貌堂堂,举止优雅,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君子;更难得的是,他又是当时最英俊、最善修饰的一位骑士。国王和太子在外作战,那伯爵遇着国家大事常进宫来和王后、妃子商量。不料见面机会多了,那妃子竟看中了伯爵的风度人品,不由自主地爱起他来。她想,一个是鲜花似的少妇,一个是独居的鳏夫,要满足欲望,该不是难事,只苦于她的心事怎好意思出口。但是她不久就打定主意,不顾羞耻,向他吐露心意。有一天,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觉得时机到了,就把伯爵请进宫来,只说有要事跟他商议。

伯爵的心思和妃子截然不同,听到召唤,立即进宫去见她。她躺在一张榻上,叫伯爵在她身旁坐下,这时屋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伯爵请问她有什么事,连问了两次她都是沉吟不语。最后,她的情欲压倒一切,她两颊绯红,也顾不得羞耻,颤泣似的,把自己的心事断断续续地吐露出来:

“可爱的伯爵,我最亲爱的朋友,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明白,男人和女人都有弱点,也应该明白由于不同的原因,各人脆弱的程度也不一样;所以一个真正公平的审判官,对于同样一件罪案,会因为犯罪的人情况不同,而判以不同的刑罚。譬如说,现在有这么一个凭力气换饭吃的穷苦男人或者穷苦女人,居然也想效法那饱暖富贵、整天空闲、什么都不缺的太太,追求那风流韵事,那么,谁不要责备这个人轻浮狂妄呢?——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否认这点的。

“所以我说,如果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太太,由于机缘,不由自主地坠入情网,我们就不能怎么怪她,如果她所看中的情人又是一个英俊的人才,那就完全可以原谅了。这两个假定对于我可说完全适合,加以我正当青春妙龄,丈夫又不在家,有这种种原因,那我就更可以在你面前替我自己的热情辩护了。你是个聪明人,听得我这样说,不会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请你给我出个主意,帮助帮助我吧。

“真的,我独守空床,没法抵挡肉欲的冲动和爱情的引诱,这势头有多么强大,别说压倒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连那雄赳赳的大丈夫也随时随地都会给它打垮了。我又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更感到爱情的需要,使我不能不坠入情网中。我知道,这类事让人知道了,是很羞耻的,可是要是别人不知道你在干这类事,那就无所谓羞耻不羞耻了。爱神对我真是太好了,它不但不曾蒙蔽我选择情人的眼光,叫我不知所从,反而使我的眼睛格外明亮,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正是值得我这样一个女人爱慕的对象。要是我没看错人,你就是整个法兰西领土上最漂亮、最可爱、最富于生命力、最有修养的一位骑士了。我的丈夫既不在家里,你也没有妻子;所以我求你,看我对你的这一片痴心,也可怜可怜我的青春,跟我相亲相爱吧——我这颗年青的心就像冰块遇到了火一样,都为你融化了。”

说到这里,泪珠从她的两颊滚滚落下,沸腾的热情叫她有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垂下了头,只是哭泣,仿佛再不知道该怎样求情似的,把身子倒在伯爵的怀里。

伯爵本是一个正人君子,看到她要怂恿他去做那苟且的事,就疾言厉色地拒绝她、斥责她。那妃子张开双臂,还想搂住他的脖子,给他一下就摔掉了,他发誓说,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万不肯做出那对不起主公的事来。

那妃子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恼羞成怒,顿时把方才的情欲忘个干净,狂叫道:

“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这一片好意难道就容得你这样糟蹋吗?天主都不会容忍你!既然你不让我活,我就少不得要你的命,不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立足!”

她一面说,一面果真动手扯乱了自己的头发,撕毁了胸口的衣裳,高声喊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安特卫普伯爵要强奸我啦!”

给她一喊,伯爵反而慌了,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做下了什么亏心事而害怕,他是怕朝廷上的臣子平时对他存着妒忌,现在就只听信妃子诬赖他的一面之词,哪儿再容他辩白。所以他立刻逃出王宫,赶回自己家里。一到家门,哪敢多耽搁一会,立刻把两个孩子放在马上,自己也跳上马背,拚命向卡莱奔去。

宫廷里的许多侍从,听见妃子大声呼喊,急忙奔来,他们看见妃子的这副狼狈模样,又听了她那一番话,都信以为真,觉得伯爵平时那种谦恭勤谨,都是虚伪的手段,好借此达到他私人的目的,因此声势汹汹地冲进他屋子里去逮捕他。不料扑了一个空,这班人就动手把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去,剩一个空屋,立即拆为平地。

消息立即传到军中,更是把伯爵形容得恶毒不堪,国王和太子听到之后,大发雷霆,立即判决伯爵和他的子孙永远放逐,并且通告全国,如能捕获伯爵归案者,不论生死都有重赏。

再说伯爵和两个孩子逃到卡莱,他思量不管自己怎样清白,这样一逃,等于证实了自己的罪行,心里不由得十分难过。幸而一路上没有给人认出,就立即乘船渡海,来到英格兰,换了穷人穿的衣服,前往伦敦。在进入伦敦城以前,他叮嘱了两个孩子许多话,最重要的有两件事:第一,命运把苦难降落在他们头上,尽管他们没有做过坏事,可还是应当安心忍耐。其次,他们如果想要性命,就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出他们是谁家的孩子,或是从哪儿来的。

那男孩子名叫路易,九岁模样,女孩子名叫维奥兰,七岁模样,他们虽然还在稚龄,却完全领会父亲的告诫,并且此后果然处处留心。伯爵觉得孩子有改名的必要,就把男孩改名贝洛,女儿改名珍妮特。三个人就这么进入伦敦,衣衫褴褛,到处行乞,像是法兰西的乞丐。

一天早晨,他们正在教堂门口,有一位英国将军的夫人,从教堂里出来,看见伯爵和两个孩子在那里求乞,她问他是从哪儿来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女,他回说他是从毕卡第来,只因为他的不长进的大儿子行为不端,使他不得不带着他这两个孩子流落在外边。那贵妇人心地十分慈善,看见他的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十分逗人喜爱,因此不觉动了怜惜之意,就说:

“好人,如果你肯把你的女儿给我,那么我愿意好好地照顾她,因为我看她长得很是清秀,如果她将来长大成人,不会辜负我的期望,我还要好好地替她配一个人家。”

伯爵听得这话,十分欢喜,立即答应下来,挥着泪把女儿交给了那位太太,临别的时候,再三恳托她多多照应这孩子。

女儿已有了安身的地方,他也知道那收留她的人家是怎样的人家,放了心,决定不再在那里耽搁下去,领着贝洛,沿路求乞,走遍大半个岛国,来到威尔士。他们本来不惯于这样长途步行,所以弄得十分狼狈。这里住着英王的另一位将军,门庭广大,仆从如云,伯爵常带着孩子,到他家门前乞求食物。

将军的儿子,和其他大人家的孩子,常在庭院里跑啊跳啊地玩儿着。贝洛去熟了,就混在孩子们中间一起玩儿。不论哪一项游戏竞技,他都玩得很灵巧,有时甚至比他们还玩得好;有几次,将军偶然看到了这孩子,觉得他的举动神态都很可爱,问了左右,才知道是常到这儿来求乞的一个穷人的孩子,就叫人去跟他商量,说是将军想收养这个孩子。伯爵听到这话,觉得这分明是天主照应,便一口答应下来,只是骨肉分离,不免十分悲痛。

这样,伯爵的两个孩子都有了着落,他决定不再在英格兰久留,就费尽力气,渡海来到爱尔兰的斯坦福,在一个伯爵属下的爵士家里充当仆役,照料马匹,什么事都得干——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忍苦耐劳地过了几年。

再说他的女儿维奥兰,已经改名珍妮特,留在伦敦将军夫人的家里,几年过后,已经长大,出落得十分标致,不但将军夫妇欢喜她,就是那一家大小,以及看见过她的,也无不啧啧赞美;加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因此没有一个不认为,她就是跟身份最高贵的小姐比起来也毫无愧色。那收养她的夫人,虽然从她的父亲手里领来,只听到伯爵所编造的那番话,根本不知道她父亲的底细,一心想照她那身份替她找一门适当的亲事。但是察访人间善恶的天主,知道她出身高贵,她的沦于微贱是由于别人的恶行,所以对她另有妥善的安排。我们怎能不相信,仁慈的天主不忍让一位千金小姐落在低三下四的人家,所以会闹出了以下的一段事儿。

收留珍妮特的夫人有个独子,老夫妇俩真是百般钟爱,做父母的总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这个孩子实在懂道理,有德性,难怪他的父母要这么疼爱他。他比珍妮特大六岁,看见她长得这么美,又这么温雅,不禁深深爱上了她,除了她,心目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只是他以为珍妮特出身卑贱,不敢在父母面前请求和她结婚;恐怕会受到父母的责备,说他不顾身份,滥用爱情,所以只得把这番情意深深地压抑在自己的胸中,苦恼万分。

他精神上受不了这种痛苦,终于得了重病。请了多少大夫来诊断,却全都研究不出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因此个个束手无策,不知该怎样下药。这可叫他的父母急坏了,难过极了,他们几次三番哀求他把害病的原因告诉他们。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或者说,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

有一天,有一位精通医道的年青大夫,坐在他床边,替他诊脉。恰好这当儿,珍妮特走进房来——她因为敬爱老夫人,有时候代替她尽心侍候病人。病人一看见她走进来,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作什么动作,但是他爱火高燃,心旌摇晃,脉搏顿时跳得快起来了,大夫立即发觉了这变化,十分惊奇,密切注意着这急促的脉搏可以维持多久。

过了一会,珍妮特走出病房,病人的脉搏也跟着转慢了,大夫觉得他对病情的根源已有了几分把握。他稍许等了一会,又把珍妮特叫回来,好像有什么话要问她似的,一面仍旧按住病人的脉搏。果然,她一回来,那脉搏又跳得跟以前一样快;她一走,脉搏又慢下来了。这一下,大夫就断定了病源所在,于是走出病房,把青年的父母请了来,说:

“令郎的病,不是医家所能为力,要恢复他的健康,只在珍妮特的手里。根据一些确切的征象看来,我发现令郎害的是相思病;从另一方面观察,她似乎还不知道令郎朝晚都在想着她呢。你们要是爱怜他的生命,那么快拿出个办法来吧。”

那老夫妇俩听得这话,把心放宽了不少,因为大夫已指点了一条救他们儿子的路;但是也很忧愁,唯恐将来当真要认珍妮特做他们的儿媳。大夫走后,夫妇俩来到病人的床边,夫人这么说道:

“我的孩子,我万想不到你有了心事却瞒着不对我讲,宁可积郁成疾,憔悴得这个样子。你放心吧,一件事,只要能叫你欢喜,那么不管它体面也好,不怎么体面也好,我无有不当作自己的事那样替你办到的。偏有你这个孩子,咬紧了牙关,怎么也不肯把心事对你妈说,幸亏天主不跟你一样,他还是爱怜你,不愿看你憔悴而死,把你得病的原因向我指点出来。你原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在害着刻骨的相思,朝夜在想着一个姑娘。像你这样的年龄,本该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也用不到瞒人;要是你不懂得爱情,那我倒要把你看作一个没出息的孩子呢。所以,我的孩子啊,别再瞒着我了,把你的心事全都对我说了吧,丢开那叫你得病的烦闷和苦恼吧,你尽管宽心,相信你妈好了,只要你跟我说,你要什么,你妈无有不尽力来满足你的愿望,因为她爱你甚于爱她自己的生命。快丢开那羞怯和害怕的心理,坦白告诉你妈,她是不是能够为你的爱情尽点儿力。要是你发现你妈不替你尽力,或者不把事儿办妥当,那么你就把她当作世界上最残忍的母亲吧。”

那青年听了母亲的话,起初还是很忸怩,但是后来他想,除了母亲,再没人能帮助他达到自己的愿望了,就说:

“母亲,我害了相思,一直不敢讲出来,只因为我看见许多人,他们一上了年纪,就忘却他们的青年时代了。现在你这样谅解我,那我不但承认你猜得一点儿不错,还要告诉你,我心里头想的是谁,只望你照你所应许我的话,救救我这一条命!”

夫人还道她自有办法可以让儿子的欲望得到满足,却不一定真要按照他的本意做去,就满口答应下来:说是只要他肯把心事讲出来,她马上给他办去,让他如愿以偿。

“妈妈啊,”青年于是说道,“我们家里的珍妮特长得真标致,真温柔,我爱上了她,却没法得到她的温情——她连我在想她都不知道,我又不敢把自己的私情告诉人,结果就弄成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口头上答应了帮助我,要是你却没法做得到,那么我这条命是活不长了。”

夫人知道眼前只能安慰他,而不好责备他,就微笑着说:

“唉,我的孩子,你就因为这点儿事让自己病成这个样儿吗?快安心吧,快快好起来吧,等你病好了,一切都由我来给你办好了。”

那青年现在有了希望,不消多少天,病势顿时减轻不少;他母亲看了着实欢喜,就开始考虑该怎样来实践她的诺言。有一天,她把珍妮特叫了来,在闲谈中,只装作是打趣似的,用亲切的口气问她有没有情人了。珍妮特的双颊红了,回答道:

“夫人,像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家都没有了,只能在别人的家里吃口饭,怎么还配谈恋爱呢。”

夫人就说:“要是你果真没有情人,那我们很想给你介绍一个,两人守在一起,好不快乐,这才不辜负你的青春美貌。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连情人都没有,那真说不过去呢。”

珍妮特回答说:“太太,你在我父亲穷苦无告的时候把我领来,跟亲生女儿一样把我养育成人,为了这份恩情,我应当事事都遵从你的意旨;但是关于这件事,我却只得请夫人原谅,我没法遵命——我觉得我只能这样做。如果承蒙你给我一个丈夫,那么我就一心一意爱他,可是我没法爱上别人;因为我现在除了祖先留给我的清白以外,已一无所有了,而这份清白,我立志要终生守住它。”

给她这样一说,夫人觉得要实行对儿子的诺言,可难于着手了;但是她究竟是位贤慧的夫人,不由得暗暗地佩服她,就说:

“怎么,珍妮特?要是当今的皇上——他是一位年青的骑士,正好比你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要是他来向你求爱,你也拒绝他吗?”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国王可以用强力逼迫我,但是他除了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外,永远也不会得到我的同意的。”

夫人见她意志坚决,不便多说,却还想试她一试,于是去对儿子说,等他病好了以后,她会把他们俩安置在一间幽室里,那时候他就可以自己去向珍妮特求欢了;还说,如果由她出面,像个老鸨似的替儿子做牵线,那是有失体面的。

这个主意不但不能使青年高兴,反而使他的病状突然恶化了;夫人到此地步,只得把心事对珍妮特明白说出;不想她的意志却更加坚定,无可动摇。于是夫人把情况告诉了丈夫,二人商量了一阵,难过了一阵,决定答应儿子娶珍妮特为妻,虽然这事大大违反他们的本意,但是娶一个贫贱的姑娘来,救了他们儿子一命,总比眼看他娶不到心爱的人,就这样死了,来得好些。二人商量定当,立即进行。珍妮特非常快乐,真心诚意地感谢天主不曾忘记她,但是她仍然自认是平民的女儿,不敢吐露真情。至于那青年真是乐得心花怒放,很快就复原,跟他的情人举行了婚礼,两人从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

再说伯爵的儿子贝洛,留在威尔士一个英国将军的家里,这时也已长大成人,生得一表人才,深得将军的欢心,又练就一身武艺,逢到全岛举行各种比武,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因此远近闻名,谁不知道他就是贝洛·毕卡德。

天主祝福了他的妹妹,对于他也是另眼看待,并未忘怀。原来有一年,当地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全岛人口被卷去一半,其余侥幸未死的,也大都仓皇逃奔他乡,好好一座城镇,顿时荒凉不堪。将军一家人,从他本人到他的夫人、独子、兄弟,以及许多小辈亲戚,都染病而死了,偌大一户人家,只留下一个正当摽梅之年的女儿,贝洛,以及几个仆人。后来瘟疫逐渐过去,将军的女儿因为爱慕贝洛是一个英俊有为的青年,和几个存留下来的长者商量之后,就选贝洛做她的丈夫,认他为一家之主,掌管她所继承的全部产业。不久,英国的国王听得将军的死讯,又知道贝洛异常勇武,就命令他接替死者的职位,封他做将军。这就是安特卫普伯爵和他的骨肉分离断绝关系之后,这一对无辜的儿女的大概经历。

再说那伯爵,自从逃出巴黎,来到爱尔兰,含辛茹苦,已挨过了十八个年头;因为思念自己的亲骨肉,所以,准备去寻访他们,看看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他已经完全改变了旧时的容貌,显得十分苍老,只是他的身子,终年劳役,倒锻炼得比从前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结实多了。他辞了老东家,一无所有,来到英格兰。他先寻到了当初丢下贝洛的地方,知道他已经做了将军,得了偌大一份家私,又看见他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伯爵心中好不欢喜;但是,在还没得知珍妮特的情况以前,他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

他又晓行夜宿,来到伦敦,婉转向人打听收留他女儿的将军夫人,以及珍妮特的情形,才知道珍妮特已经嫁了夫人的儿子,心中十分高兴。伯爵眼看儿女两个,都长大成人,过着幸福的日子,觉得他从前所受的种种折磨,真是不算一回事了。

他很想见他的女儿一面,就常到她门前去求乞。有一天,他女儿的丈夫杰美·拉密斯在门口看到了他,觉得这个苦老头儿十分可怜,就叫一个仆人把他带进、给他一些吃的,也是行了一个方便。那仆人按照吩咐把他领了进去。

再说珍妮特已给杰美养了几个孩子,最大的才只八岁,却个个都长得秀丽活泼,真是世上少见。他们看见伯爵吃东西,一个个都跑到他的身边,绕着他,跟他亲近,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他们本能地知道他就是他们的外祖父似的。伯爵看见他们,认出就是自己的外孙,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格外爱抚他们。孩子们也更离不开他了,不管他们的教师怎样呼唤也没用。

珍妮特听见外面有闹声,从自己房里走出来,来到伯爵吃东西的地方,吓唬他们说,谁不听教师的话就得挨打。孩子们哭了,说是他们要跟这位好老人家一起玩,因为他比教师更爱他们。这话叫珍妮特和伯爵都笑了起来。伯爵看见孩子的母亲出来,慌忙站立起来,完全像一个穷人对贵妇人表示敬意的样子,而不像父亲遇见了女儿,不过他心里却是十分欣慰。珍妮特始终一点儿都认不得她的父亲;他变得太厉害了,面貌苍老了,头发花白了,胡须长了,又瘦又黑,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她看见孩子们只是不肯离开那老人,一拉开来就啼哭,只得请求教师让他们再玩一会儿吧。

孩子们正拥在老人的身边笑着嚷着的时候,恰巧杰美的父亲回来了,教师把这回事情告诉了他。他本来就看不起自己的媳妇,听了这回事,就说道:

“随他们去,天主叫他们倒楣吧!真是有种出种,他们的母亲本是叫花子的后代,那么他们欢喜跟乞丐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呢?”

伯爵听见这话,心中万分难受,但只是耸一耸肩,把耻辱忍受下来,就像他忍受许多别的耻辱一样。

杰美听说孩子们和老人十分亲热,他虽然并不高兴,不过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看他们啼哭,就叫人问他,是不是肯留在这里当一个仆人。伯爵回说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他别无所长,只会看马,因为他一生都是做马夫。将军家里的人当时就把一匹马交托给他看管,此后,他伺候好马匹之后,就和孩子们一起玩儿。

命运这样替伯爵和他的儿女们作着安排的时候,法兰西国王已跟日耳曼人订下有好些条款的和约,不久,他就死了,由太子继承王位,当年陷害伯爵的那个妃子做了王后。后来和约满期,新王又在边境上展开了一场猛烈的战争。英格兰国王这时跟法王做了新亲,发兵援助,由大将军贝洛和另一个将军的儿子杰美统率;杰美家的那个老人——就是伯爵——也随军来到法兰西,充当马夫,始终没有人认出他来。伯爵本是一个良将,所以在军队中立了好些功绩,也献了不少计谋,真是别人所意想不到的。

正当两国交战的时候,王后在宫里得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了,她向全国公认为最圣洁的鲁昂大主教作了临终忏悔,把生平的罪孽都交代出来,其中有一件就是,自己怎样诬害了安特卫普伯爵。她向大主教认了罪还不算,又当着宫廷里的大臣把这回事和盘托出,恳托他们替她请求国王,如果伯爵还在人世,立即恢复他的爵位,归还他的土地财产,否则就由他的子女继承。她忏悔不久,就死了。葬礼十分隆重,她的临终忏悔由使者赶到军中,报告了国王。

国王听得王后的忏悔,想起冤枉了好人,不觉连连叹息,当即下令通告全军,以及全国各地:凡知道安特卫普伯爵或其后裔的下落、前往报告者,可得重赏;当初伯爵因罪流放,实属冤枉,幸得王后忏悔,真相大白,现在国王准备恢复伯爵的荣衔,甚或加封,以资补报。

伯爵在军队里隐姓埋名,充当一名马夫,听得这消息,又打听确实[60],便径去见杰美,请他同到贝洛那儿去,说是那国王悬赏寻访的人,他能够供给他们线索。三人见面之后,伯爵就向贝洛说道:

“贝洛,杰美娶了你的妹妹,却没有什么陪嫁,为了免得你妹妹光是嫁了一个人过去,我想,国王的这笔重赏应该由他领取;让他——不是让别人——到国王跟前去报告我们。因为你就是安特卫普的儿子,他的妻子就是你的妹妹维奥兰,我自己就是你的父亲安特卫普伯爵。”

贝洛听得这话,定睛端详了他一会,认出果然是自己的父亲,就投在伯爵的膝下,哭着说:

“爸爸,我见到你多么高兴呀!”

杰美听见伯爵说的话,又看见贝洛这个样儿,真是又惊又喜,简直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想到自己一向把伯爵当作马夫,呼来喝去,真是羞惭,就也投在伯爵脚下,哭着求他饶恕了他从前的种种冒犯。伯爵急忙扶了他起来,用好言劝他不必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三人互相谈着过去的遭遇,有时掉泪,有时欢笑。贝洛和杰美请伯爵更换衣服,只是伯爵怎么也不肯答应,他叫杰美先去报告,领取国王的奖金,然后他就穿着这身马夫的破衣服,跟他去见国王,也好把国王羞惭一下。

杰美带了伯爵和贝洛去见国王,说是他已经找到了伯爵和他的子女,特地前来讨赏。国王当即叫人端出一份厚礼,放在杰美面前,说是只要他果真能把伯爵和他的子女带来,这笔谢礼就是他的了。杰美就回过身来,把自己的马夫和贝洛领上前去,说道:

“陛下,这就是伯爵和他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妻子,现在不在这里,凭着天主的仁爱,你不久也可以看见她的。”

国王听得他这么说,就打量起伯爵来,虽然伯爵变得那么苍老,但是仔细一看,也认出来了,他含着眼泪,把跪在他面前的伯爵扶了起来,吻他搂他;对待贝洛,也十分亲切。于是他叫人替伯爵换过衣服,一边替他预备侍从、马匹,以及适合他身份的一切应用物品。他这命令一下,不消多时,全都办妥了。国王对于杰美也十分优待,然后他就询问伯爵流落的经过。

杰美因为报告伯爵和他子女的下落,得了重赏;在领赏的时候伯爵对他说:

“这是皇上的恩赐,你收下吧,希望你别忘了对你的父亲说,你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孙子、我的外孙——可并不是叫花子的女儿生养的啊。”

杰美领了这份赏赐,派人把他的妻子和母亲接到巴黎来。贝洛也把他的妻子接了来,大家和伯爵住在一起,好不欢乐。国王不但把伯爵的产业全都发还,还使他们胜过了旧时的光景。后来子女等辈辞别伯爵,各自回去,伯爵安居巴黎,终生显贵。

故事第九

贝纳卜受了恶徒的骗,输去赌金,叫人杀害他无辜的妻子。她幸而逃脱,女扮男装,在苏丹手下做了官。后来她遇见那个恶徒,派人把丈夫从热那亚带了来,三面对质。结果真相大白,恶徒受到惩罚,她恢复女装,载着一船财货,和丈夫同回家乡。

爱莉莎讲完了她那哀感动人的故事,就由女王菲罗美娜来接替。女王长得十分娇艳苗条,而且笑靥迎人,可说是群芳之冠;只听她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们应该对第奥纽守信,现在既然只剩他和我还没讲故事,那么我先来讲吧,因为他早就要求,特许他留在最后一个讲。

我们有一句常常提到的俗话:“害人就是害自己”,如果不是有事实证明,这句话也许不大会使人相信;各位好姐姐,我现在打算讲一个故事,也好向你们证明这句话并非虚文,一方面又并不超出我们指定的题材范围;想来你们不至于不爱听吧——听了这样的故事也好教我们对于坏人有所戒备。

在巴黎的一家客店内,有一回来了几个意大利的极有钱的大商贾;他们到巴黎来都是各有各的事务。一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吃晚饭,吃得十分欢乐,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谈开了,终于谈起各人留在自己家里的老婆来;内中有一个人打趣说:

“我不知道我的老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在干些什么,可是我敢说,要是我碰到了一个可人意的小妞儿,不去跟她乐一下子,倒还把自己的老婆记挂在心里头,那才怪呢。”

“我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另一个说,“因为我放心也罢,不放心也罢,我的太太在我出门的当儿,有得快乐总是要快乐的。所以这叫做半斤对八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接着又有一个人表示了同样的看法,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总而言之,大家差不多一致认为,家里的老婆只要有机会,决不会独守空房的。

其中只有一个热那亚人,名叫贝纳卜·伦美里尼的,极力否认他们这种说法,说是感谢天主的恩宠,他娶了一个全意大利少有的贤慧媳妇,不但女性的美德,集中在她一身,就连那属于骑士和绅士大爷的品德,也多半可以在她身上找得到。她正当青春妙龄,又漂亮,又丰满结实,论起绣龙描凤的本领,女人中要数她第一。此外,她照料酒席的本领,哪怕贵族家里的总管都比不上她——这一切都因为她系出名门、天资聪明、做人稳重的缘故。接着,他又夸她会骑马放鹰,能写会念,精通账目,不比哪个商人差。这样赞美了一通之后,他归结到方才他们谈论的题目上来,发誓说走遍天下,再找不到比他的妻子更贤慧、更贞洁的女人了。他深信,即使他十年不归,或是终生在外,她也不会对别的男人有半点儿轻佻行为的。

在这一堆谈得起劲的商人中,有一个年纪还轻的人,叫做安勃洛乔·达·皮亚桑扎的,听到贝纳卜夸说他的妻子是天下最贞洁的女人,失声笑了出来,还带着十分尖刻的嘲弄的口气问他:他这么大的福气敢情是王上赐给他的吧?

贝纳卜有些儿恼了,回说这福气不是王上赐给他的,而是天主——比王上更有权力的全能的天主赐给他的。

安勃洛乔就说:“贝纳卜,你说的当然是真心话,这我没有丝毫怀疑,不过我觉得你对于事物的本性似乎没有研究个透彻;要是你果真在这方面多留意一下,我想你也不是一个糊涂人,一定会明白许多事理,那么你谈到这个题目时,也不至于信口开河了。我不妨跟你谈一下,免得你还道我们这么毫无顾忌地谈起自己的女人,大概她们跟你的老婆是截然不同的料子做成的吧。其实我们是摸熟了女人的心理,才说这样的话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打算再开导你几句。我一向认为,男人是天主所创造的万物之灵;女人呢,是仿照男人造出来的;我们通常都认为男人要比女人完美得多,从男人顶天立地的事业上看来,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男人势必要比女人有毅力、有恒心,而天下的女人总是水性杨花的多。这一层道理可以用许多天然的原因来说明,不过我暂且不谈这个。假定说,性格坚定的男人,尚且不能自持,会屈服在娘们儿面前——尤其是当一个可爱的娘们儿向他有所表示的时候,他更是拚着命要去跟她亲近了。像这一类事不是一个月里有一回,而是每天里都有一千回——那么你想,本来就意志薄弱的娘们儿,怎么能够经得起一个男子的花言巧语、巴结奉承、送礼献媚,以及千方百计的追求呢?你以为她能够抵挡得住吗?不管你口头上说得多么动听,我总不相信你会把自己的话当真的。你自己说过,你的太太也是个娘们儿,像别的娘们儿一样,是个血肉之躯;既然这样,她也会跟别的娘们儿一样,有着同样的欲望;别的娘们儿对于生理上的要求能够节制到什么程度,她也只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尽管她多么规矩,她还是会做出别的娘们儿所做过的事来。既然有这可能,那你就不该死不承认会有这回事,或者坚持相反的论调。”

贝纳卜回他道:“我是一个商人,不是哲学家,只能拿商人的见解来答复你。我承认,一个不知羞耻的蠢女人是会干出你所说的那种事来的,但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誉,她们保护自己的名誉比男人更有决心——男人在这方面是随便得很的。我的妻子正是这么一个女人。”

“说真的,”安勃洛乔回答道,“要是娘们儿跟别的男人勾结一次,头上就要长出一只角来表明她们干的好事,那么我相信娘们儿就很少会去尝试这种事了。但是事实上不但不会长出角来,如果是一个聪明的娘们儿,还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痕迹。耻辱和丧失名誉,只是私情败露以后才遭遇到的。所以,她们只要能够偷偷摸摸去干,就决不肯错过一个机会,如果她们不敢下手,那倒是愚蠢了。这一点你倒可以信得过,要是真有这么一个贞洁的娘们儿,那只是因为没有人来追求她罢了,或者是她追求别人而遭到了拒绝。这不但是常情,也是真理,但要不是我跟不少的娘们儿有过不少的经验,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肯定。我跟你说吧,如果我能够接近你那位最圣洁的好太太,那我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一定能够勾搭上她,就像我勾搭上旁的娘们儿一样。”

贝纳卜生气了,回答道:“口头上辩论是永远也得不到解决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结果都是空话。你既然认为,一切女人都是容易摆布的,而你又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我为了表明我的太太是一个贞洁的女人,那么这样吧,如果你能够叫她依从了你,我甘愿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如果你失败了,那么你只消输给我一千块金币就算数。”

“贝纳卜,”安勃洛乔回答道,也动了肝火,“我跟你打赌,如果我赢了,我不知道拿了你的性命有什么好处。你要是真要我把我所说的话证实一下,那么请你拿出五千块金币来——这总比你的头颅便宜得多了吧——来跟我的一千块金币赌个输赢;你并没有限定时间,现在我自己提出,从我离开此地,到热那亚去的那天算起,要在三个月之内收服你的太太,并且要把她所最珍贵的东西、以及其他的物证带回来,好使你相信当真有这么回事。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在这一段时期内,你不能回热那亚,也不能写信告诉她有这么回事。”

贝纳卜一口答应下来,在场的那许多商人,觉得这不是儿戏,唯恐将来会闹出乱子来,就尽力劝阻,只是那两个人正在火头上,哪儿肯听,当场各自亲笔签订了契约,把一切条件写得明明白白。

订好契约之后,贝纳卜仍旧留在原来的场所;安勃洛乔呢,立刻动身前往热那亚。他在那儿住了几天,小心谨慎地把那位太太的住址、品行打听清楚,才知道贝纳卜说她是个规矩女人,其实单说“规矩”还不够赞美她呢;这时候他心虚了,觉得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地赶到这儿来。不过,他不久就认识了一个穷苦的女人,她经常在那位太太家里走动,很得她的信任。只是安勃洛乔怎么也没法叫那个女人替他出力,他就用金钱贿赂她,求她把他装在一只他定做的大箱子里,运到那位太太家里,并且要直抬进她的卧房。那妇人受了贿赂,就依着他的话,假意对贝纳卜的太太说,她要出门去一次,有一只箱子想在她家寄存几天。

那箱子就这样放进了闺房。到了夜里,安勃洛乔料想这位太太该是入睡了,就运用机关,移开箱盖,悄悄地爬了出来。房里正点着一盏灯火,他借着灯光,观察房里的陈设和墙上的绘画,把每样东西都牢记在心里。他又走近床前,看见贝纳卜的太太和一个小女孩睡得正熟,他轻轻把罗被揭开,只见她赤身露体,就跟她穿着打扮的时候一样美丽,细看她的身上,并没有特殊的印记可以回去报告,只有左边乳头底下有一颗黑痣,四周长着几根金黄色的茸毛。他看个清楚之后,又轻轻地把罗被盖上。她的美艳强烈地引诱着他,叫他恨不得命都不要,爬上床去和她睡觉;可是他已听说她冷若冰霜,对于这类事情绝不苟且,所以不敢轻易尝试。那一夜,他在闺房里逗留了大半夜,从她的衣橱里偷窃了一个钱袋,一件睡衣,几只戒指,以及几条腰带等等。他把这些东西藏在箱里,自己重又躲进箱里,关好箱盖,一切跟原来一样。他这样活动了两夜,贝纳卜的太太在睡梦里一点也不知情。

第三天,那个穷苦的女人来了,把箱子要了回去,运到原来的地方——一切都照着预嘱她的话做去。安勃洛乔从箱里爬了出来,一文不少地酬谢了她一笔金钱,就带着赃物,赶回巴黎。到得那里,果然还没误了契约规定的期限。

他把当初争辩、订约时在场的商人都请了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向贝纳卜宣布,他们中间打的赌已经给他赢了,因为他先前怎样把话许下,现在就怎样做到了。为了证实这话,他先把闺房里的陈设和墙壁上的图画形容了一番,接着拿出带回来的东西,说这些都是贝纳卜的太太送给他做纪念的。

贝纳卜承认他所说的确是闺房里的情景,也承认这些东西确是他太太的,不过他又说,安勃洛乔所说的闺房里的情景,可能是从他家的仆人那儿打听得来的,他这些东西也可能是从他仆人那儿弄来的。所以,如果安勃洛乔再拿不出旁的证据来,那么单凭眼前这点儿材料是不能作数的,不能就算赢了东道。

安勃洛乔于是说道:“老实说,这些证据已经相当充足了,不过既然你要我再说一点儿,我说就是了。告诉你吧,你的太太齐纳芙拉夫人,在左边的乳头底下,有一颗很大的黑痣,黑痣周围长了六七根金黄色的茸毛。”

贝纳卜听到这话,就像有一把刀子直刺进心窝,痛苦极了。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但看他那面色骤变的神态,也显然可以看出,他已经相信安勃洛乔所说的都是真话了。过了一会儿,贝纳卜才说道:

“各位先生,安勃洛乔说的不假,他赢了,请他随便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我就把钱付给他。”

第二天,贝纳卜把五千块金币如数交给安勃洛乔,自己怀着一肚子怒火,离开巴黎,赶回热那亚,要去惩罚他的太太。他快到热那亚,离城还有六七十里路的时候,就不再前进,他在自己的一座别墅里停留下来,却派了一个心腹仆人带着两匹马、一封信,到热那亚去通知他夫人,说是他回来了,请她到别墅里来相见。但是他私下嘱咐那仆人,在半路上找一个下手的机会,把她杀了,再来回话。

仆人奉命来到热那亚,交了家信,贝纳卜太太满心欢喜,第二天早晨,就和仆人各骑着一匹马,赶到别墅去。他们一路行来,谈了不少话,不觉来到一个幽深的山谷,周围但见削壁和树林,仆人觉得这样隐蔽的所在,正好下手、回去复主人的命,就抽出匕首,一手抓住女主人的胳膊,说道:

“夫人,快向天主祷告吧,你也不必再往前走了,因为死亡就在你眼前啦!”

贝纳卜太太看见他扬着匕首,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万分惊恐,嚷道:

“天哪,做做好事吧!你要杀死我,总得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叫你下这毒手!”

“夫人,”那人回答道,“你并没得罪我,但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事得罪了你的丈夫;我只知道是他命令我在半路上杀死你,不许对你存一丝怜悯;还说如果我不照着他的吩咐做到,他就要拿我吊死。你知道我是他手下的人,不管他有什么命令,我怎么能不服从呢。天主知道,我是同情你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

贝纳卜的太太哭着求道:“哎呀,看在天主面上,千万不要为了服从别人的命令,杀死一个从没得罪过你的女人吧!那洞悉一切的天主,知道我从没做下什么错事,应该受到我丈夫这样的处分。但是现在说也没用了。只要你听我一句话,你就可以在天主面前,在你的主人和在我面前,都交代得过去。我看你还是这样吧——你把我这一身衣裳拿去,把你的紧身衣和外套给我,你凭我这身衣裳,回去见你的主人,说是已经把我杀死了。我全靠你保全了性命,愿意对你起誓,立即离开这儿,逃亡他乡,从此以后,无论是他是你,或是这一带地方的任何人,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

那仆人要杀她,本是出于无奈,所以经不起她这番恳求,果然动了恻隐之心。他拿了她的衣裳,又把自己破旧的紧身衣和外套脱给了她,她随身带着的一点零钱,也仍让她留着,只是求她快快离开这里;于是就放她在山谷里徒步走去,自己回去向主人复命,只说已经把她杀死,而且把她的尸体抛给一群野狼吃掉了。

贝纳卜这才回热那亚。他杀害自己妻子的事,传了开来,当地的人,都谴责他不是。

再说贝纳卜的太太,可怜她独自一人,十分凄楚,直到天色黑了,才敢走近附近的一个村子,凭着乔装改扮,在一个老婆子那儿讨得了针线等物,把那件紧身衣照着自己的身材,裁短了,用自己的衬衣改做了一条短裤,又剪短了头发,把自己完全打扮成一个水手模样,向海岸走去。也是凑巧,她在那里遇见一位西班牙卡达鲁尼亚的绅士,叫做恩卡拉的,因为阿尔巴地方有清泉,所以他把船泊在附近,自己上了岸,想去休息一会。她改名西柯朗,和他交谈起来,为他收容了,就跟着他上了船,换了一套整齐的号服,从此在船上做一个侍从,悉心侍候绅士,颇得他的欢心。

不久,那位绅士航行到亚历山德利亚,他带了几头猎鹰上岸献给苏丹。苏丹几次设宴款待他,他都带了西柯朗前去;因此苏丹看见他[61]侍候主人十分伶俐殷勤,很是欢喜,就向绅士开口,要把西柯朗留下来。他的主人没法推托,只得把他留下。西柯朗进了宫,一举一动都非常得体,所以不多几时,就得到了苏丹的宠爱,正像从前在绅士跟前的光景一样。

时光不断过去,阿克地方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的集市,许多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商人都要到那里去贸易;这地方也属于苏丹管辖,苏丹为了保护商人和货物的安全,一向派遣大臣率领着官员和军队,去维持治安。这一回,苏丹决定派西柯朗去。

西柯朗这时已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奉命到阿克赴任,负责地方上商民的治安事宜。上任之后,他勤谨办理公事,十分称职。他经常来回巡视,接触了许多从西西里、比萨、热那亚、威尼斯以及从意大利各地来的商人。因为他们是从祖国来的,所以他乐于跟他们结识。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威尼斯人开的铺子,在许多小玩意儿中间,看见一个钱袋和一条腰带,他立即认出这些分明是自己的东西,不觉大为惊奇。但是他并不多说什么,只问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是不是卖的,口气十分平常。正在这时候,刚好安勃洛乔从威尼斯装了一船货,来到这儿,他听见长官问起这些东西,就走上一步,笑着说:

“先生,这是我的东西,不是出卖的,倘使你欢喜的话,可以奉送给你。”

西柯朗看见他笑起来,倒怔了一下,心想:莫非我有什么破绽,已让他看出我的底细了?但表面上依然十分镇静,说道:

“你是因为看到像我这样一个军人忽然问起娘们儿的玩意儿来,觉得好笑吧?”

“大爷,”安勃洛乔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自个儿当初把这些东西弄到手的情景。”

“呃,想必运气很不错吧,”西柯朗说,“如果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么讲出来大家听听吧。”

“大爷,”安勃洛乔说,“热那亚有一位太太,叫做齐纳芙拉,是贝纳卜·伦美里尼的妻子,有一天晚上,她跟我睡觉,把这些东西,和另外一些东西,都送给了我,要我永远留着作为爱情的纪念品。我现在发笑,是想起了天下竟有像贝纳卜这样的傻瓜,说是我怎么也没法儿把他的老婆勾搭上,跟我打起赌来,拿五千块金币来对我一千块金币,结果是我玩了他的老婆,又赢了他的钱,把他气个半死。实际上,那只能怪他自己为什么这样愚蠢;不能责备那个太太干下了每个女人都干的事;可是他却从巴黎赶回热那亚,听说就此把自己的太太杀了。”

西柯朗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贝纳卜要把自己的爱妻置于死地,是谁害得她受了这许多折磨,就私下决定,万不能便宜了这个坏人。他于是装作把这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此后又常去和他亲近,十分密切,那安勃洛乔信以为真,把他看成了一个知己,所以市集结束之后,就依着他的话,带了所有的货物来到亚历山德利亚。西柯朗替他造了一座货栈,又拿出一笔钱来给他当作资金,安勃洛乔觉得交了这样一个好朋友,真是大有前途,还有什么不乐意住下来的道理!

西柯朗一心要在丈夫面前表白自己的贞节,无时无刻不在留意这样的机会,后来终于通过城内几个热那亚的大商贾,设法使贝纳卜来到了亚历山德利亚。不料他这时候已经穷困潦倒,西柯朗又托一个朋友照顾他一切,却并不声张,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说。这时候,西柯朗已经把安勃洛乔带进宫里去过,叫他在苏丹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给苏丹解闷。贝纳卜来到之后,他觉得无需多等了,就趁一个机会,请求国王把安勃洛乔和贝纳卜两个召了来,命令安勃洛乔在贝纳卜面前交代出来,到底跟贝纳卜的妻子有没有关系,如果他不肯实说,就用刑罚强迫他说出来。

两人都来到宫中,苏丹当着众人,厉声命令安勃洛乔把他当初怎样跟贝纳卜打赌、怎样赢得这五千块金币的经过老实讲出来。在这许多人中间,安勃洛乔最信赖的就是西柯朗,不料只见他满面怒容,比旁人还要无情,只是叫他赶快招认,否则就用严刑来对付他。安勃洛乔经不起这样一再威逼,只得在贝纳卜和众人跟前把当初的情况说了出来,暗中还在希望除了退还五千块金币,交出偷来的一些物件以外,可以逃过其他的刑罚。安勃洛乔说完之后,这件案子的主审官就回头问贝纳卜道:

“你听信了他的谎话,怎样对付你的妻子呢?”

贝纳卜回答说:“我输了钱,又出了丑,我认为都因为妻子不贞,一时气愤,回到家里,就命令一个仆人把我的妻子杀了,据仆人的回报,她的尸体当时就给狼吃掉了。”

双方的供词苏丹都已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还不明白西柯朗查究这件案子的用意何在。只听得西柯朗向他说道:

“陛下,现在你不难看出,那个可怜的女人有着这样一位‘相好’和这样一位丈夫,是多么值得自负。她的‘相好’只是说了几句谎话,就一下子把她的名誉和清白摧毁了,把她丈夫的金钱骗来了;而她那位丈夫呢,跟她做了几年夫妻,却不相信她的忠贞,宁可轻信别人的谎话,把她杀了去喂狼。更叫人佩服的是,这‘相好’和丈夫两个人,这样爱她、敬她、经常亲近她,却竟然认不得她了。现在为了使陛下彻底明白案情,以便判决起见,只求陛下给我一个恩典,惩罚那个骗子,赦免了那个受骗的人——我就把那位夫人带上来当场对质。”

苏丹对这件案子,完全听从西柯朗的主意,就允许了他的请求,要他把那个女人带上来。贝纳卜一向以为自己的妻子早已死了,听了不免十分惊奇,安勃洛乔听了这番话,觉得事情不妙,恐怕不仅是退出五千块金币就能了事,也不知道那夫人一出场,对他是凶是吉,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苏丹答应了西柯朗的请求之后,只见西柯朗立即跪在他跟前,哭泣起来,那男性的声气和气派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听得他哭着说:

“陛下,我就是那个苦命的齐纳芙拉,这六年来一直女扮男装,流落他乡!这个奸徒安勃洛乔用下流无耻的手段诬害了我,毁谤了我;而那个狠心的、不明是非的汉子,却叫他手下的人杀了我、把我的身子去投给豺狼吃掉。”

说到这里,她撕开了胸前的衣服,露出乳房,让苏丹和满宫廷的人都看到她是个女人。于是她气愤愤地回过头来,对准安勃洛乔质问道:她几时像他所扬言的,跟他睡过觉。安勃洛乔现在认得是她,吓得低下了头,再不敢作声,竟像个哑巴一样。

苏丹一向把她当作一个男子,现在听到她这么说、又看到她这等光景,真有些不敢相信,还道自己在做梦呢;后来心神稍定,知道这是真人真事,西柯朗就是齐纳芙拉,就着实把她称道了一番,赞美她的忠贞和德行,又吩咐侍从替她换上最华丽的女服,派了许多宫女侍候她,同时顺从了她的愿望,赦免了贝纳卜的应得的死罪。贝纳卜认得是自己的妻子,连忙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向她请罪。这样狠心的男子本来是不值得饶恕的,但她还是不念前恶,饶恕了他,把他扶了起来,温柔地搂着他,认他做自己的丈夫。

于是苏丹下令,安勃洛乔应立即押到城内高处,缚在木桩之上,全身涂上蜜糖,任烈日晒着,不准松绑,直到他倒下为止。这命令立即就执行了。他又下令把安勃洛乔所有的财富——足有一万块金币以上,应全数归给齐纳芙拉;此外,又大摆筵席,款待女中俊杰的齐纳芙拉和她的丈夫贝纳卜;此外还赏了她不少金银器皿、珍宝、现金,价值又在一万块金币以上。

宴罢之后,他吩咐给他们预备一艘回热那亚的大船,他们爱多留几天也好,急于回去也好,都听他们的方便。那夫妇俩带了大宗财富,高高兴兴地回到故乡。故乡的人热烈地欢迎他们,特别欢迎他们一向以为死于非命了的齐纳芙拉。终她的一生,那里的人都很敬重她,盛赞着她的才智和贞洁。

安勃洛乔当天就被绑上刑柱,遍体涂了蜜糖,任苍蝇来舔,牛虻来叮,黄蜂来刺——这些虫子在这个国家里本来是再多不过的,所以一刹那就爬满了全身,这痛苦真是比死还难受。他死的时候,血肉都给虫子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骼。他的白骨串在几根筋上,高挂起来,使过往的行人知道这是恶人的下场。这真所谓“害人就是害自己”。

故事第十

海盗帕加尼奴把法官理查的妻子劫了去,那丈夫打听到她的下落,便去恳求海盗放她回家。他答应不加留难,可是她偏不肯跟丈夫回去,后来等他一死,就跟海盗做了夫妻。

这一群正派的青年男女听了女王所说的故事,全都十分称赏,尤其是第奥纽。这天里只剩他还没讲故事,所以他向女王啧啧称好之后,就这样开始道:

美丽的小姐,我本来打算说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可是听着女王的故事,其中有一节叫我改变了主意。我指的是贝纳卜的那种愚蠢的行为——虽然他的愚蠢后来反而叫他走了运。像他这一类人所抱着的、和表现出来的信仰,就是:他们自己在这世上东游西荡,有时跟这个女人相好,有时又跟那个女人勾搭,但是在他们的幻想中,自己的太太总是两手按住腰带,规规矩矩地守在家中。我们是她们生下的、在她们手中养大的,可是日常的经验好像还不足以叫我们信得过还有跟这相反的情形。我现在讲这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让你们可以看到,这班人是多么愚蠢——尤其是有些人还道自己的力量比人类的七情六欲还大,只要他们搬出一套荒唐的谬论来,就可以强迫别人违反自己的本性,按照他所定的为人之道来做人。

从前,在比萨地方有个法官,名叫理查·第·钦齐卡先生,天生聪明,又十分有钱,只可惜体力差些。他头脑里存着一种想头,以为只要拿出他那套研究学问的功夫来应付他的太太,就可以叫她称心如意,所以他千方百计要物色一个年青美貌的姑娘做太太。要是他给自个儿办事,就像替别人出主意一样,那就好了,那他既不会要他的太太“年青”,也不想她什么“美貌”了。结果,天从人愿,罗托·葛兰地大爷把他的女儿巴托罗米霞——比萨城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许配给了他。

比萨城里的姑娘,个个面黄肌瘦,活像那吃虫子的壁虎,现在理查得到了这样一位美女,心里如何不欢喜?所以结婚那天,他用隆重的排场把她迎娶了来,又大摆喜席,好不热闹。这天晚上,新婚燕尔,少不得合欢一番;谁知道这第一次,只差一点儿就几乎成为陷在“坑”里的一枚死棋[62]。你看他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吁吁,面无人色了;第二天早晨,只得吃些白酒、蜜饯和其他滋补的东西来提提神了。

现在,这位法官先生对于自己有多大能耐,可比从前明白多了,他只得拿出一本教孩子认字倒挺适合的历本来教他的太太。这个历本大概是在拉韦那地方编印的吧,根据这上面的记载,一年到头,就没有一天不是供奉着一位圣徒,甚至是好几位圣徒[63]。他又旁征博引,向他的太太证明,在这些圣徒的节日里,夫妻应该虔敬神明,禁止房事。这还不算,他又添加了许多斋戒日,诸如四季斋戒日[64],十二门徒彻夜祈祷日,以及其他千来位圣徒的节日,还有圣礼拜五日啊,圣礼拜六日啊,圣安息日啊,那长长的复活节四旬斋[65]啊;还有那月圆月缺等等一大堆禁忌……说是在这些日子里,夫妻都要虔诚节欲。他还道对付他枕畔的女人,就像办理法院里的案子一样,压一压、搁一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样,真是苦坏了那位太太,一个月里,他最多也只不过敷衍她一回罢了,却又把她监视得真够严密,唯恐有人像他教给她那么多安息日似的,把工作日教给她。

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理查在蒙特·内罗地方有一座华丽的别墅,他就带着太太到那儿去避几天暑。为了给太太解闷,有一天,他带着大家到海面去打鱼。他自己和几个渔夫坐在一只船上,他的太太和女伴们坐上另一只船,跟在后面观看,大家玩得十分高兴,不觉已离开海岸十多里,进入到海洋里去了。

大家正在一心打鱼和观赏的时候,海面上突然来了一艘大划船,是当时大海盗帕加尼奴·达·梅尔的一艘盗船。海盗望见那边有两条船,立即赶去劫掠,小船尽管没命逃,帕加尼奴还是捉住了那艘载着妇女的小船,他看见船里有一位太太长得如花似玉,就放过别的女人,单把她掳上船来。那丈夫已逃到岸上,眼睁睁地看着海盗抢了自己的娇妻,扬长而去了。

我们这位法官,连空气都要妒忌,眼看娇妻落进了强人的手里有多么痛心,自然不用说得。他在比萨控告了海盗们的不法行动,又到处去投案,可是都没结果,因为他既说不出是谁劫掠了他的妻子,也不知道给强人劫到了哪里。

再说帕加尼奴,他本是光棍一个,眼前有这样一位美女落在自己的手中,觉得运气真好,决定把她留在身边,一起过日子。只是那位贵妇人一直哭个不停,任凭他怎样慰劝都不中用,他说尽了好话,也还是白说。直到天晚了,他开始用行动来安慰她——反正他不是那种按照历本行事的人,他才不理会什么圣徒的节日、安息日的假日呢[66]——这一下,可不比日间那些空话,马上见效了;他们还没到达摩纳哥,她早就把她的亲丈夫和他那一套规矩忘个干干净净,只觉得跟帕加尼奴同住在一起,如鱼得水,好不快乐。他把她带到摩纳哥之后,不但是日日夜夜讨她欢喜,而且还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一样尊重。

后来,她的下落居然给理查打听到了,他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妻子找来,又觉得事情重大,谁也托付不得,决定亲自去找她,而且立下决心,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把娇妻赎回来。他乘着海船,来到摩纳哥,果然看见了她;她呢,也看见了他。她当晚就告诉帕加尼奴她的丈夫已经在这里了,同时还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第二天早晨,理查碰见了帕加尼奴,就跟他打个招呼,攀谈起来,不到半天,两人竟像是一对老朋友似的了。其实他的来意,帕加尼奴哪儿会不知道,只是不去道破他,且看他怎样行动。理查以为开口的时机已经到了,就向他婉转说明了此来的缘由,他要多少赎金,悉听吩咐,只是千万把他的妻子放还给他。帕加尼奴笑嘻嘻地回答道:

“大爷,我很欢迎你,我愿意简单说几句话来答复你。我家里当真有一个小娘儿,可是究竟是你的太太,还是旁人的太太,我可不仔细,因为我既不认识你、也并不认识她——我只是跟她同居了一段时期而已;看来你也是个高尚的绅士,我不妨带领你去见她;如果你所说的话不假,果真是她的丈夫,那么照我看,她理该认识你。只要她承认你所讲的一切都是实话,而且愿意跟你回去,那么,难得你这样讲礼,任你给我多少赎金就是了。但是,如果她不是你的妻子,那你就是存心想到我身边来夺取她了。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个年青的汉子,也一样懂得爱护自己的女人——尤其是像她这样少见的可爱的女人。”

理查于是说道:“半点儿都不假,她是我的太太,只要你把我带到她那里去,你立刻可以知道我这说的是真话了。她一定会当场张开双臂,勾住了我的脖子。所以你这提议是再中我的意也没有了。”

“那很好,”帕加尼奴说,“咱们走吧。”

理查跟着帕加尼奴一同来到他家里,坐定之后,帕加尼奴叫人请她出来,她已经装束停当,就来到客厅,可是她只是略为招呼了理查一下,好像只是把他当作帕加尼奴带回家来的一位生客而已。理查满心以为她一看见他,不知会高兴得怎么一个样儿,现在不想受到这样的冷漠,不免吃了一惊,私下想道:“莫非我自从失去了她,忧伤过度,形容憔悴,连她都认不得了?”便道:

“太太,那天带你去看打鱼,叫我付出多大的代价呀。自从失去了你,我心里这份悲苦的滋味真够受了。可是现在你看见我,却那么疏远,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难道你没看出,我就是你的亲人理查,特地来赎你回去吗?不管出多大代价,我也要把你赎回来;难得这位先生慷慨好义,愿意把你交还给我,不跟我计较赎金的多少。”

那少妇转过脸来,微带笑容,说:“大爷,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吗?请仔细些,别认错了人吧?因为我可记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您大爷。”

理查说:“你想想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吧。请把我好好地看一看,再回想一下吧,那你就会看出,我是你的亲人理查·第·钦齐卡了。”

“大爷,”那少妇回答道,“请你原谅,叫我尽对着你瞧,或许并不像你所设想的那样雅观吧。不过说实话,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知道以前确实没有看见您大爷过。”

理查于是又猜想她是为了害怕,才这样推托,不敢在帕加尼奴面前跟他相认,所以就请求帕加尼奴让他们俩单独在一间房里谈话,帕加尼奴答应了,但是声明他可不能用强暴的手段跟她亲吻,于是吩咐少妇和他一起到内室去,听他有什么话要说,而她尽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回答。他们于是进了内室,坐定之后,理查直嚷道:

“唉,我的心肝呀,我的甜蜜的灵魂,我的希望呀!难道你不认得你的理查了吗?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这怎么会呢?难道我变得这么厉害,叫你认不出了吗?唉,我眼睛里的珍宝呀,你再看一看我吧!”

她笑起来了,不让他说完,便道:“请放心吧,你总信得过我不至于那样健忘,连你这位法官老爷理查·第·钦齐卡,我的丈夫,都记不得了。可是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似乎并不见得就认识我呢,要是你真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急切、那样懂事,那么你应该看出,我正像一朵刚开的鲜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妇,除了吃、除了穿之外,还有着别的更迫切的需要呢——虽然姑娘们为了怕羞,不好意思把心事讲出来。但是请想想,你在这方面下了多少功夫?

“你如果觉得研究法律比了解女人的心理更对你的劲,你就不该娶什么太太。不过在我看来,你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法官,你只是圣徒的节日、斋戒日、彻夜祈祷日的街头上的宣传者罢了——亏你对于这一套是那么在行。告诉你吧,要是你让那些替你种田的农夫也像你垦殖我那块可怜的小小的田园那样,守着这许多休假日,那么你也就别指望会有一粒谷子的收成了。总算天主可怜我的青春,叫我碰到了那个男子——他跟我同睡在这一间屋子里。这里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休假日的——我说的是专门为了奉承天主(绝不是为了奉承女人)而一心一意奉行的休假日;从那扇房门里,也从不曾闯进来过那么许多礼拜六啊,礼拜五啊,彻夜祈祷日啊,四季斋戒日啊,或者是四旬斋啊——这个斋期可真长哪!——我们只是日日夜夜地干活儿,我们的毯子破得特别快。就在今天清早,夜祷钟响过之后,我还跟他上了一工呢。所以我很中意他,预备跟他同居下去,趁着我青春年少,努力干他一阵子;那些圣徒的节日、赦免、斋戒,等我到了老年时再来遵守吧。所以你也不必多耽搁时光,赶快回去干你的正经吧。但愿你称心如意,随你爱守多少节期就多少节期——只是把我免了吧。”

理查听她这么说,心里难受极了;等她说完了,就说道:“唉,我的可爱的灵魂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你就不想想你家里的名声、你自己的名誉了吗?难道你不怕罪孽深重,倒宁愿留在这里做这个人的姘妇,却不愿在比萨做我的太太吗?等他一旦厌倦了你,他就会把你赶出屋子,教你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如果在我这儿,你始终是我的宝贝,哪怕我不愿意,你也永远是我的当家人。难道你能因为这荒淫无耻的肉欲,连名节都不要了,把我都抛弃了?——我爱你是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哪!啊,我心头的希望呀,看在天主面上,不要这么说吧,你跟我回去吧。现在我了解你的痛苦了,我以后尽力补报就是了。那么,我的可爱的宝贝呀,你改变了主意,跟着我回家去吧,可怜我自从失去了你以后,从不曾有一天舒眉展眼过!”

她回答道:“我的名誉,除了我自个儿,我并不希望谁来顾惜——再说,现在才顾惜也未免太晚了——要是当初我的爹娘把我许配给你的时候,替我的名誉设想一下,那该多好呀!既然当初他们并不曾为我打算,那我现在又何必要为他们的名誉着想呢?要是我在这里犯了‘不可救赎的’罪恶,那么我和一根不中用的‘杵’守在一起也好不了多少[67]。请你不必可惜我的名誉吧。我还要奉告你,我觉得在这里倒是做了帕加尼奴的妻子;在比萨,只不过是做你的姘妇罢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要遵守着月盈月亏、以及天宫里的种种星象,才能把你的星宿跟我的星宿交在一起;可是这里全不理会这些,帕加尼奴终夜把我搂在怀里,咬我揉我,要是你问他怎样打发我,那么让天主来回答你吧。你说是以后要尽力补报我,请教是怎么补报法子呢?你能干了它三次,还是像根棍子一样挺在那里吗?想不到这一阵不见,你已变做不可一世的英雄了!走吧,尽力做像一个人吧,看你是这样形容枯槁、气急败坏,好像活在人间反而受罪的样子。

“我再对你说吧,就算那人把我丢了(我看他是不会的,只要我愿意跟他同住下去),我也不会回到你那儿来,因为你已经无论怎么榨也榨不出一滴‘甘露’来了呀。从前我陪着你活受罪,现在还不该另投生路吗?话已经说完了,这里既没有圣徒的节日,也没有那彻夜祈祷,所以我高兴住在这里。现在,看天主面上,快走吧,你再不走,那休怪我就高声喊起来,说你要强奸我了。”

理查看见情形不妙,只得忍着悲痛,走出房去。他现在可明白了。自己已经老朽了,却偏要娶一个年青的姑娘来做太太,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啊。他又去跟帕加尼奴谈判了一阵子,可全不中用,最后,他只得空着双手,回比萨去了。

他受了这刺激,神经渐渐错乱,终于走在街上,连人们招呼他,问他,他也答不上了,除了自言自语地叽咕着一句话:“那强盗窝里是不守什么安息日的!”不久,他就死了,帕加尼奴听得了这消息,又深知那少妇热爱着他,就和她正式做了夫妻。[68]直到他们还能行动的时候,他们都是只知干活,从不理会什么圣徒的节日、彻夜祷告,或者是四旬斋等等的。亲爱的小姐们,所以当贝纳卜跟安勃洛乔争论的时候,在我看来,他是把车儿套在马儿前[69]——彻头彻尾的错了呢。

这一个故事可真把大家笑坏了,笑得牙床都痛了,小姐们全都同意第奥纽的意见,认为贝纳卜是个傻子。等故事结束、笑声静下来之后,女王看天色已经不早,各人也都已把故事讲完,自己的统治权到此已告结束;就依照先前的约定,把花冠脱下,放在妮菲尔的头上,欣然说道:

“亲爱的朋友,现在这一个小小的邦国的统治权,是属于你了。”说完,她重又坐了下来。

妮菲尔受到这光荣,两颊微红,就像在四月的清晨,一朵刚开放出来的玫瑰花一般,她虽然微微低垂着眼皮儿,她那美丽的眸子,依然像两颗闪烁的晨星,发出动人的光彩来。各人都前来向新王祝贺,她就不像方才那样忸怩了,就坐得比平时格外挺直,说道:

“现在,我是你们的女王了,我并没有新的措施,一切都按照旧规,因为这是一直为大家所遵守着、拥护着的。我只想把自己的意见简单地说一说就是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就这样实行。

“大家知道,明天是礼拜五,后天是礼拜六,这两天,是斋戒的日子,很叫一些人感到头痛。不过礼拜五是救主殉难的日子,这一天是我们理应奉作神圣的,这一天我们虔敬地向天主祈祷,比讲故事来得确当。礼拜六呢,女人通常要在这天里洗洗头——她们操劳了一礼拜,头发上不免蒙了一层尘垢,就要在这天里洗濯干净;又有好多人为了敬崇圣母,在那天里是斋戒的,也不工作,来迎接礼拜天。虽说我们没法一切都照着从前的规矩行事,但是我想至少也要在那一天里暂时停止讲故事才好。

“到礼拜六,我们就在这里一连住了四天,为了免得外人来打扰,我想也该换个地方了。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场所,也已经布置好了。在礼拜日午睡以后,我们就在那儿集合。今天我们各人已随意谈了不少话,为了使大家能够充分有个预备,也是为了各人所讲的故事有个范围,我想我们不妨在那命运无常的总题下,专讲它的一面,我已经想好了题目,就是:凭着个人的机智,终于如愿以偿,或者是物归原主。大家就在这个题目范围内,想一些有教训意味的、或者至少是有趣的故事吧;唯独第奥纽不在此例,他总是有他的特权的。”

大家都赞同女王的计划,决定照着她的意旨做去。于是女王把总管传了来,吩咐今晚筵席该放在哪儿,以及在她统治期内他应办的事务。然后她和大家站了起来,允许各人这会儿不妨自由行动。

这一群年青男女就来到一个小花园中,玩了一会,已是晚饭时分,又聚在一处欢乐进餐。餐罢,大家纷纷离席,爱米莉亚奉女王之命,引领众人起舞,由潘比妮亚在旁领唱,众姐妹和唱,歌词如下:

一个姑娘所能梦想的幸福,我都已享尽,

假如我再不歌唱,那还等待何人?

啊,爱神,你来吧!

你带给了我一切的快乐和希望,

给我开辟出幸福的泉源,

让我们一起来唱歌吧,

别再提起过去的哀怨和苦恼,

——苦恼的过去只为了衬出欢乐的今朝,

让我们只是歌颂那灿烂的火焰,

我在火里燃烧,我在火里逍遥,

爱情呀,我永远奉你作神道!

啊,爱神,回想那一天,

我第一次投进你的火焰,

那时啊,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年,

啊,谁家的少年郎能像他

这样风流潇洒、这样惹人爱怜,

叫我怎么能不一见倾心,油然生恋,

爱神啊,我从此对你把情歌唱上千万遍。

他给了我最大的幸福,因为

我深深爱他,他也爱我十分,

爱神啊,我怎么能不感谢你,

人间的至福都已由我享尽,

凭着我对他的耿耿忠贞,

在未来的世界里,我将

得到安宁。明鉴一切的天主啊,

他会把我带进了幸福的仙境。

唱完这首歌,她们又唱了好多别的歌。大家尽兴地跳着舞,又奏着各种乐器。后来,女王觉得时间不早,该安息了,于是燃起火炬,由侍从引领,各人回房去了。此后两天,各人自有一番忙碌,一如女王所说的,但是同时也在热心地盼望着礼拜日早早来到。

[第二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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