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明白了薛绾话中的含义,但他们都没有州帆的狠劲,敢在心口插上一刀,承受幻境。
论易小心翼翼地放平州帆,从他手上拿过匕首,递到薛绾面前。
薛绾后退了,她怎么舍得,他们都是小官宁爱护着长大的孩子。
蓝疏从容地接过匕首,“我来。”
论易闭上眼,等着蓝疏。
“等等。”梁靖挡住匕首,“我们天官府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
梁靖咬破指尖,在论易身上点了几处,“这能封住痛觉,师兄,走好。”
论易笑着摸了摸梁靖的脑袋,迎着梁靖的断刃。
梁靖似哭又笑,抱着论易的背,扶着他的身躯。
千里焦土,遍地尸骸,论易被母亲背着。
“易儿,藏好脑袋。”父亲将论易的脑袋按回箩筐里。
论易忆起了连绵的山火,他们被迫离开家乡,见到了啃树吃土的景象,更有甚者吃起了焦尸。
饥荒时,小孩肉最值钱。
父母怕有贼人打他主意,捡了个箩筐,将他藏在箩筐里背着走。
这一天,论易永远不会忘。
小女孩的惨叫,滚烫的热水,棍棒打在身上的声音,和血腥味。
“框里还有个孩子!”有人兴奋地大喊。
“六指!他是六指!快跑!”有人害怕地逃走。
不详的六指吓跑了他们。
年幼的论易不知所措地跪在父亲身边,摇着他的手臂。
“父亲醒醒。”
论易的声音沙哑,他太久没喝过水,也太久没吃过东西。
“易儿,别怕。”父亲粗糙的掌心磨得论易的脸颊疼。
“饿了,就吃我们。”父亲流了很多血,活不了多久。
母亲的脸已经被砸得血肉模糊。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吃成人都要打烂脸,看不出模样。
“不,易儿不吃。”论易抓着父亲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
那伙人没来得及吃小女孩,小女孩从锅里爬了出来。
她惧怕论易的六指,但是她只有跟着论易才能活下去。
“哥哥,救我。”小女孩的皮肤被烫红,看着吓人。
论易抹着泪水,没有理她,用手刨着坑。
一个孩子哪里刨得出装下两个成人的坟坑。
“哥哥,他们会回来的。”当饥饿战胜恐惧,什么六指不详,只要能活下去。
小女孩想拖着论易离开,她不想被煮熟当食物。
论易红着眼,“回来便回来。”
“他们都是大人,我们都会被吃的。”
“你怕,你走。”论易推开小女孩。
小女孩也有些生气,真的一个人走了。
到了夜里,小女孩回来了,带着一身伤,怀里藏着一块肉。
“哥哥,吃吧。”小女孩将肉递给论易。
论易没接,他刨了一下午的坑,只刨出一个坑,不够装下爹娘两个人。
小女孩自顾自地重新烧开早上烧她自己的水,把肉放到水里煮熟。
香味飘了过来,论易的肚子叫了起来。
“哥哥吃吧。”小女孩把煮熟的肉都给了论易。
论易终究没忍住饿,大口啃着肉。
小女孩盯着论易嘴里的肉,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论易察觉到小女孩的目光,把肉掰成两半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摇了摇头,摸了摸肚子,“哥哥吃,我吃过了。”
论易看小女孩肚子确实鼓鼓的,便将肉都吃了。
到第二天早上,论易终于挖好两个人的坑,将父母安葬。
“哥哥,我们去哪?”小女孩牵着论易的手。
论易的手上沾着泥土和干涸的血液,小女孩一点也不在意。
“去吃饱饭的地方。”论易看了看小女孩,她很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只有肚子圆鼓鼓的。
“好。”小女孩高兴地答应道。
她的走路姿势有些怪,论易现在才注意到。
但小女孩什么也没说,论易便什么也没问。
他们走得很慢,又饿又累。
那伙人的饥饿战胜了恐惧,拿着棍棒追赶着他们。
他们怎么跑得过。
那伙人狠狠揍了论易一顿,将他捆着,就地架起锅。
为了防止小女孩再逃跑,他们直接捂死了小女孩,将她的四肢切了下来丢进锅里。
他们嫌弃小女孩的胃里都是土,嫌弃小女孩的大腿少块肉。
论易咬着绳子,咬出了血,却什么也做不了。
狂风四起,那些嫌弃声戛然而止,他们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一身白衣的官宁站在他面前,帮他解开绳索,替他抹去唇上的血。
“恨吗?”官宁问道。
论易仰视着官宁,官宁身上泛着光,好看得他以为是幻觉。
“恨。”论易答道,“我恨苍生不怜悯,我恨世间多苦难,我恨人欲堪比魔。”
“愿和我走?”
“愿,我愿自此远离世,我愿固守人心善,我愿无人再饿肚。”
论易走到小女孩的头颅前,合上她的眼,吻了吻她的额。
上了缥缈峰,进了天官府,便不再谈论往事,他们无父无母,他们默契地不追问。
论易合上了眼,梁靖画的咒很有用,他只觉得脖子一片温热。
天光透了进来,巍峨嶙峋的岐山小了大半。
“我最后吧。”梁靖看向汐华。
汐华喝下最后一口酒,他才不要给他们看他的过往。
黑色粉末几乎快完全侵蚀掉他。
汐华丢掉酒葫芦,手中的长箭被抛向空中,他是神射手,就算不用弓,也能射中目标。
汐华闭上眼,他讨厌回忆起过往。
但死亡来临时,总不免忆起往昔。
曾经温暖的家,被大火吞噬,骄傲的天才射手,被囚禁取乐。
“你不是很厉害吗?去把那个孩子的眼睛射下来。”
“不射,我就将你母亲的眼珠子扣下来。”
汐华动了手,箭却偏了。
“废物,让你射眼睛!不是耳朵!去把这畜牲的母亲眼睛挖了。”
母亲的眼睛很好看,浅棕色,在阳光下像宝石一般璀璨。
汐华再射出一箭,贯穿一对眼珠子。
“好!这才是神射手!”
“赏!明日再找新玩意。”
这次是眼睛,下次是眉心的朱砂,再下次是脖子上的胎记。
他们总能找到很特别的猎物,无一例外是个人。
他被关在可以移动的牢笼里,看着那些'玩意'对他怒目圆睁,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他也曾辩解,但动手的确实是他。
人总会权衡利弊,父母的命总是更重要一些。
“你个怪物!”
“为什么要听坏人的话?”
他们骂,他们问,他不说话,只是坐着。
“小兄弟喝口酒。”
有个穿着破烂的老乞丐递来一壶酒,他没有骂过汐华,他只是看着汐华被推进推出,再看看一同进出受伤的人,他们的反应,明白汐华是个怎样的存在。
汐华瞟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伸手接酒。
老乞丐没在意,收回酒,灌了一大口,“小兄弟,酒可是个好东西,一醉解千愁。”
汐华又杀了好多人,他身上的戾气更重了些。
老乞丐从牢笼空隙捉住汐华的下巴,捏着他的嘴,灌了好多酒,笑着说道:“再不说话,会憋死的。”
汐华被呛得全身通红,酒难喝死了。
“别太闷,我教你套剑法可好?”
汐华没搭理他,他拿着一根枯枝比划着。
渐渐地汐华竟然记住了这套剑法。
老乞丐陪了他半年,逃不过被拉出去取乐。
“给爷射瞎他,再射断他的手筋脚筋,看看江湖闻名的酒剑仙,又瞎又废,会不会求饶哈哈哈哈。”
汐华看着穿着破烂,不修边幅的老乞丐,酒剑仙?哪儿仙了?
酒剑仙饮着酒,目光清明地注视着汐华,对他点了点头。
汐华和酒剑仙同时出手,他的箭终于能射在该死的人身上。
但他没有想到,父母会替他们挡箭。
“你怎么能射少爷!”
“畜牲,还不给少爷道歉!”
他们一唱一和,要他给变态少爷下跪道歉。
他震惊了,他不明白,父亲他们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为何衣着华贵,富态安康?
酒剑仙劈开笼子,拉着汐华要走。
“我不走。”汐华跑到父亲面前,神色复杂,质问道:“他没有关你们?”
“你们联手骗我?”汐华年岁小,还得仰视他们。
“汐华,赶紧磕头道歉。”父亲冷漠地说道。
母亲讨好地向少爷解释,“这孩子被带坏了,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您出手。”
汐华觉得心里有块地方崩塌了,数以万计的愧疚感涌进胸膛。
他竟然为了这两个所谓父母,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汐华,愣着做什么?还不跪下。”
酒剑仙喝着酒,周围的喽啰被他解决干净,只要汐华一句话,他便带他一起走。
汐华发自内心地冷笑出声,双膝下跪,对着父母狠狠磕了一个响头,再抬头已是一片血红。
“这一跪一叩,跪别父母,叩别生养。”汐华站起身要跟酒剑仙走。
“站住!谁许你走了!我们养大你,一跪一叩就算完了?想得美!”
汐华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平静地开口道:“你们生我之恩无以为报,你们养我不过是给他取乐,你们喜欢我百步穿杨,百射百中,那我就留给你们。”
说罢,汐华随地捡起一把弯刀,毫不犹豫地切断左臂,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眉头也没皱,只是汗水浸透了衣裳。
酒剑仙封住了他的穴道,不至于失血而亡。
汐华第一次找酒剑仙要酒,灌了一口,余数浇在伤口上。
他将左臂踢给父母,“自此再无瓜葛。”
酒剑仙带着他走了。
带他来到缥缈峰。
“我是不是要死了?”汐华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傻小子,死不了。”酒剑仙抱着他,他们在山脚遇着两个人。
都穿着一身白衣,一副神仙面容。
“仙人,收留他吧。”酒剑仙笑着说道。
官宁点头,暮云从酒剑仙手里接过汐华,“你中了毒,要帮你解吗?”
“不必了,世间无趣,早早去了也是解脱。”酒剑仙把酒葫芦留给了汐华,留下个潇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