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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孙丑上

【题解】

本篇共九章,主要谈论仁政、道德修养和人性等问题。

第一、三、四、五章论述实行仁政的重要性,对王道和霸道进行了比较,提出了实行仁政的具体措施;第二章从“勇”、“志”、“气”、“养气”、“知言”等方面阐述道德修养要注意的问题;第六章阐述人都有同情心的“性善论”的主张,提出了同情心、羞耻心、谦让心、是非心分别是仁、义、礼、智的开端的“四端说”;第七章提出“反求诸己”的道德修养方法;第八章提出“与人为善”的道德修养方法;第九章肯定古代贤人伯夷的清廉、柳下惠的宽和,并指出他们的不足,意思是修养身心要学习贤者的长处。

本篇孟子主张的“性善论”,“将仁政的社会性和根本性的依据落实到人的内心。当今之时,重拾孟子的‘仁义’本性说,让人重回‘仁义’本性的源头,反省自身,加强个人道德修养,对于建立温暖有情的社会关系是意义重大的”(方勇译注《孟子》)。

3.1公孙丑问曰[1]:“夫子当路于齐[2],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3]?”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4]:‘吾子与子路孰贤[5]?’曾西蹵然曰[6]:‘吾先子之所畏也[7]。’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8],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9]?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10],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11],由反手也[12]。”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13]。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14],犹未洽于天下[15];武王、周公继之[16],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17],贤圣之君六七作[18],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19]。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20],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21],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22];虽有镃基[23],不如待时。’

“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24],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25],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26],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27]。’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28]。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在齐国掌权辅政,管仲、晏子的功业能够复兴吗?”

孟子说:“你真是个齐国人,只知道管仲、晏子罢了。有人问曾西说:‘你和子路比谁贤能?’曾西恭敬地说:‘他是我的祖父所敬畏的人’。那人说:‘那么,你和管仲比谁贤能?’曾西很不高兴,生气地说:‘你怎么竟拿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国君的信任是那样专一,执掌国家政务的时间是那样长久,取得的功绩是那样微小,你怎么竟拿我和他相比?’”孟子说:“管仲是曾西所不愿学习的,你认为我愿意效法他吗?”

公孙丑说:“管仲因为国君的信任建立霸业,晏子因为国君的信任名显诸侯,管仲、晏子还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凭借齐国来称王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像这样的话,那么弟子就更困惑了。况且凭周文王的德行,活了近百岁才去世,还没有使天下和谐;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才大力推行了王道。现在您说称王天下那样容易,那么文王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文王怎么能够相比呢?从成汤直到武丁,贤明的君主出现六七次,天下人归服殷朝很久了,时间久了就很难改变。武丁使诸侯来朝拜,拥有天下,就像把它放在手掌中运转一样。纣王的年代离武丁不久。那些世家大族、良好习俗、先代遗风、仁善政教还有存在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些都是贤德的人。他们共同辅佐他,所以延续了很久才失去天下。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纣王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是纣王的臣仆,然而文王凭据方圆百里的国土兴起,因此很艰难。齐国人有句俗话:‘虽然有智慧,不如乘时机;虽然有锄头,不如待农时’。

“现在的时机易于称王天下,夏、商、周的兴盛,国土没有超过方圆千里的,而齐国有这样广阔的土地。鸡鸣狗叫的声音能传遍四方边境互相听到,而齐国有这样多的百姓。国土不必再开辟,百姓不要再增加,实行仁政来称王天下,没有人能阻挡它。而且称王天下的贤君不出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久远过。百姓被暴虐的政治摧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过。饥饿的人容易解决吃的,口渴的人容易解决喝的。孔子说:‘德政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实行仁政,百姓的高兴犹如从极困苦危急的处境中被解救。所以付出古人一半的力气,功业一定是古人的一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这样”。

【注释】

[1]公孙丑:孟子的学生,齐国人。[2]当路:当道。意思是当政掌权。[3]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齐国颖上人。初事公子纠,后任齐桓公的国相,主张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晏子:即晏婴,春秋时齐国夷维人,字平仲(一说平仲是其谥号,一说仲是字,平是谥号)。继其父任齐卿,后任齐景公的国相,以节俭力行,名显诸侯。许:期望,期许。复许:再度期许。意思是复兴。[4]曾西:曾参的后代。赵歧、朱熹认为是曾参的孙子,陆德明认为是曾参的儿子(因曾参之子曾申字子西);焦循《正义》赞同赵歧、朱熹的说法。[5]子路:孔子学生仲由,字子路。孔门政事科杰出弟子。[6]蹵然(cù—):恭敬的样子。[7]先子:祖先,也指已死的祖父或父亲。这里指曾西的祖父曾参。[8]艴然(bó—):发怒的样子。[9]何:怎么。曾(zēng):乃,竟。副词。[10]功烈:功劳,业绩。[11]王:称王天下。名词用作动词。[12]由:通“犹”,如同。由反手:如同反掌。意思是易如反掌。[13]滋:愈益,更加。副词。[14]百年:朱熹《集注》:“文王九十七而崩,言百年,举成数也”。成数即整数。[15]洽:和谐,协调。[16]周公:姬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辅佐武王伐纣,建周王朝,受封于鲁。武王死后,因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并辅助成王平乱。相传周代的礼乐制度均由他制订。[17]武丁:殷王名,盘庚弟小乙的儿子。殷在盘庚死后国势衰落,武丁即位后,任傅说为国相,勤修政事,国势日强,在位五十九年,死后称高宗。《史记·殷本纪》有关于武丁的记载。[18]圣贤之君六七作:指汤、太甲、大戊、祖乙、盘庚、武丁六位贤君。见《史记·殷本纪》。作:量词,表示动量,相当于“次”。见《汉语大字典》。一说“起”,与表示动量的“次”同。[19]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史记·殷本纪》载,由武丁至纣(帝辛),中间经历了祖庚、祖甲、廪辛、庚丁、武乙、太丁、帝乙七位皇帝,而后五位在位时间都很短。[20]微子:名启,商纣王庶兄。因多次劝谏纣王,纣王不听,愤而离国。周灭商后,向周称臣,被封为诸侯,为宋国始祖。微仲:微子的弟弟,名衍。王子比干:纣王的叔父。传说纣王暴虐淫乱,比干犯颜劝谏,纣王大怒,将他挖心杀死。箕子:纣王叔父,多次劝谏纣王,比干被杀后假装发狂,被纣王囚禁。武王灭纣后,他被释放。胶鬲:纣王时贤臣。因纣王无道,隐居从商。[21]犹:通“由”,凭据。[22]势:形势,趋势。这里指时机。[23]鎡基(zī—):锄头。时:指农时。[24]后:王。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禹是禅让,夏朝改禅让圣贤为传授子孙,因此“夏后”指大禹的后代。此处以夏后指代夏朝。[25]达乎四境:朱熹《集注》:“鸡犬之声相闻,自国都以至于四境,言民居稠密也”。[26]改:更。《中华大字典》:“改,更也。见《说文》”。更(gèng):再,又。副词。[27]置:驿站。置邮:驿站。以马传递叫置,以人传递叫邮。见《辞源》“置邮”。命:国家的政令或公文。[28]倒悬:头向下倒挂,比喻处境极困苦危急。

【解读】

此章孟子首先指出使齐桓公成为霸主的管仲和使齐景公名位显赫的晏婴不值得赞许和效法,其原因是他们推行霸术而不行王道。接着,孟子讲述了周文王既艰苦创业,又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的情况。最后,孟子讲到当时的齐国土地广阔,人口众多,贤君久未出现,百姓饱受摧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君主发奋作为,推行仁政,百姓就会真心拥护,就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孟子这些话虽然是对学生公孙丑说的,实际上也是为了让齐国的君主知道这个道理。

3.2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1],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2]。如此则动心否乎[3]?”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4]。”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5]。”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6]:不肤挠[7],不目逃[8],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9];不受于褐宽博[10],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11];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12],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13],是畏三军者也[14],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15]。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16]。昔者曾子谓子襄曰[17]:‘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18]:自反而不缩[19],虽褐宽博,吾不惴焉[20];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21];不得于心,勿求于气[22]。’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23],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24]。”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25],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26]?”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27]。”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28]。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29],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30],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31]: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32],芒芒然归[33],谓其人曰:‘今日病矣[34],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35],淫辞知其所陷[36],邪辞知其所离[37],遁辞知其所穷[38]。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39]、子贡善为说辞[40],冉牛[41]、闵子[42]、颜渊善言德行[43],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44]。’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45]、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46],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47]?”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48],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49]?”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50],智足以知圣人,汙不至阿其所好[51]。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52]。’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53],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54],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55]、河海之于行潦[56],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57],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担任齐国的卿或者国相,能够实行自己的主张,虽然因此而成就霸业王业都不足为怪。像这样您会不会因畏难而意志动摇呢?”

孟子说:“不!我到了四十岁就不会意志动摇了”。

公孙丑说:“像这样,那么先生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不难,告子意志不动摇比我还早”。

公孙丑说:“做到意志不动摇有什么方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肌肤被刺而不退缩,眼睛被戳而不转睛,认为受到一点小挫折,就像在公众场合被人鞭打;不能忍受普通平民的羞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刺杀大国君主看成刺杀普通平民一样;他不畏惧诸侯,听到恶语一定回击。孟施舍的培养勇气有所不同,他说:‘看待不能战胜的犹如能够战胜的。先估量敌方情况然后前进,先考虑胜负然后交战,这是畏惧敌方的军队,我怎么能做到必胜呢?不过是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培养勇气像曾子,北宫黝培养勇气像子夏。两人的勇气,不知道谁强,然而孟施舍的做法掌握了要领。从前曾子告诉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先生那里听说过大勇:反躬自问感到理屈,即使面对普通平民我怎能不恐惧害怕?反躬自问感到理直,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会勇往直前’。孟施舍保持勇气,又不如曾子掌握要领”。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意志不动摇和告子的意志不动摇,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告子说:‘在言语上不能领会不能求助于思想,在思想上不能领悟不能求助于意气。在思想上不能领悟不能求助于意气,对;在言语上不能领会不能求助于思想,不对。心志是意气的主帅,意气充满人的身体。心志达到某种境界,意气也会达到那种境界,所以说要坚定自己的心志,不要滥用自己的意气”。

公孙丑说:“既然说‘心志达到某种境界,意气也会达到那种境界’,又说‘要坚定自己的心志,不要滥用自己的意气’,为什么呢?”

孟子说:“心志专一就会影响意气,意气专一就会影响心志。就像跌倒和奔跑的人,是意气支配他们却反过来影响他们的心志”。

公孙丑问:“请问先生长于什么?”

孟子说:“我能辨识言辞,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问:“请问什么是浩然之气?”

孟子说:“很难说。作为意气,最盛大最刚强,用正直去培养而不去伤害,就充满于天地之间。作为意气,应与义和道配合,没有它,就没有力量。它是义在内心积累所产生的,不是因袭别人的义所取得的,如果行为使内心不满意,这种意气就消减了。我所以说告子不曾懂得义,是因为他把义看成思想以外的东西。一定要培养它而不能停止,心中不能忘记它,不能人为地帮助它生长,不要像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个担心禾苗不长而去拔高它的人,疲惫地回到家里,对家里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生长了’。他的儿子跑去看,禾苗都枯萎了。天下不帮助禾苗生长的人很少,认为没有益处就放弃不管的,就是不锄草的;帮助它生长的,是拔高禾苗的。这样做不仅没有益处,反而会伤害它”。

公孙丑问:“什么叫辨识言辞?”

孟子说:“偏颇的言辞知道它片面的地方,浮夸的言辞知道它失实的地方,奸邪的言辞知道它不合正道的地方,搪塞的言辞知道它理屈词穷的地方。这些言辞,从他的内心产生,会对他的施政产生危害;萌发于他的政令,会对他的政事产生危害。如果圣人再出现,一定会赞同我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言辞,冉牛、闵子、颜渊善于讲述德行,孔子兼有这些长处,说:‘我对于辞令就不擅长’。既然这样,那么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吗?”

孟子说:“哎!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说:‘先生是圣人了吗?’孔子说:‘圣人我却达不到,我只不过学习不知满足,诲人不知疲倦罢了’。子贡说:‘学习不知满足,这是智;诲人不知疲倦,这是仁。既仁又智,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圣人,孔子都不敢自居,你这是什么话!”

公孙丑说:“从前我曾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有圣人的部分长处,冉牛、闵子、颜渊具有圣人的整体却没有那种高度。请问您自居于哪一种?”

孟子说:“姑且不谈这个问题”。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怎么样?”

孟子说:“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不是他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他的百姓不使唤,天下太平就做官,天下动荡就退隐,这是伯夷;我侍奉的谁不是君主,我使唤的谁不是百姓,天下太平也做官,天下动荡也做官,这是伊尹。可以做官就做官,可以退隐就退隐,可以长久就长久,可以迅速就迅速,这是孔子。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我没能有那种行为;至于我的愿望,就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对于孔子像这样等同吗?”

孟子说:“不。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说:“既然这样,那么,他们有相同的地方吗?”

孟子说:“有。得到方圆百里的土地而以他们为君主,都能凭它使诸侯朝拜,拥有天下;如果做一件不合道义的事,杀一个无罪的人因而获得天下,他们都不会去做。这就是相同的地方”。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三人,才智足以了解圣人,地位低下不至于奉承他们喜爱的人。宰我说:‘以我看先生,比尧、舜贤明多了’。子贡说:‘看到他的礼仪就知道他的政治,听到他的音乐就知道他的德行,在百代之后比较百代的君主,没有谁能违背先生的主张。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先生的’。有若说:‘难道仅仅民众是这样吗?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丘,河海对于小溪,是同类;圣人对于民众,也是同类。超出他的同类,高于他的群体。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孔子伟大的’”。

【注释】

[1]加:居。引申为担任。[2]霸王:名词用作动词,称王称霸,成就霸业王业。异:以为奇异。意动用法。[3]动心:意思是因畏难而意志动摇。朱熹《集注》:“此承上章,又设问孟子,若得位而行道,则虽由此而成霸王之业,亦不足怪。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4]孟贲:古代勇士。《帝王世纪》载:“秦武王好多力之人,齐孟贲之徒并归焉。孟贲生拔牛角,是为之勇士也”。一说是卫国人,存疑。[5]告子:因《孟子·告子篇》有他与孟子辩论的内容,一般认为他是孟子的弟子。但梁启超认为:“案孟子本文,无以证明告子为孟子弟子,恐直是孟子前辈耳。墨子卒下距孟子生不过十余年,告子弱冠得见墨子之晚年;告子老宿,得见孟子之中年”(见《墨子年代考》)。钱穆也赞同梁启超的观点。[6]北宫黝:姓北宫,名黝(yǒu),古代勇士。事迹不可考。[7]挠:却退。肤挠:肌肤被人刺而不退缩。朱熹《集注》:“肤挠,肌肤被刺而挠屈也”。[8]不目逃:目被人刺而不转睛。[9]豪:同“毫”。喻小。市朝:偏义复词,指公众场合。[10]受:指受辱。褐(hè):粗毛或粗麻织的短衣,泛指贫苦人的衣服。宽博:宽大。[11]严:畏惧。朱熹《集注》:“严,畏惮也。言无可畏惮之诸侯也”。[12]孟施舍:人名,生平不详。疑为勇士。[13]会:会合。这里指合兵、交战。[14]三军:春秋时,大国多设三军。如晋设中军、上军、下军,以中军主将为三军统帅;楚设中军、左军、右军,以中军为主力。后以三军泛称军队。[15]子夏:卜商,字子夏,孔子的学生。[16]守约:掌握要领。北宫黝务求胜人,孟施舍专守不惧,因此称他掌握要领。[17]子襄:曾子的学生。[18]夫子:指孔子。[19]缩:直。不缩:不直。意思是理屈。[20]惴:使之恐惧。[21]得:获得。这里意思是领会。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在言语上不能领会,不能要求在思想上领悟。朱熹《集注》:“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22]气:意气。[23]次:一说其次,朱熹等持此说;一说止、停止,毛奇龄持此说。杨伯峻、金良年等采用毛奇龄的观点,可从。[24]暴:虐乱。见《中华大字典》。赵歧解作“乱”,可从。乱:没有条理。此处意思是滥用。[25]蹶:颠仆,跌倒。趋:疾走,奔跑。[26]恶(wū):何,什么。疑问代词。[27]浩然之气:正大刚直之气。[28]馁:饥饿。引申为无力。[29]慊(qiè):满足,快意。[30]正:止,停止。[31]宋:周武王灭商后,封纣王之子武庚于旧都(今河南商丘)。周成王时武庚叛乱,平乱后,成王以其地封给纣王庶兄微子,号宋公,为宋国(见《史记·宋微子世家》)。[32]闵:忧患,忧伤。揠(yà):拔起。[33]芒芒:疲惫的样子。[34]病:疲倦,劳累。[35]诐(bì):偏颇。蔽:掩盖。[36]淫辞:浮夸失实的言辞。[37]邪:不正。离:背离。[38]遁辞:指理屈词穷或不愿吐露真意时,用来支吾搪塞的话。[39]宰我:宰予,字子我,孔子的学生。[40]子贡:端木赐,字子贡,孔子的学生。[41]冉牛:冉耕,字伯牛,孔子的学生。[42]闵子:闵损,字子骞,孔子的学生。[43]颜渊:颜回,字子渊,孔子的学生。[44]我于辞命则不能:朱熹《集注》引程颐云:“孔子自谓不能于辞命者,欲使学者务本而已“。[45]子游:言偃,字子游,孔子的学生。[46]子张:颛孙师,字子张,孔子的学生。[47]伯夷:商末孤竹君的儿子,他与弟弟叔齐互相让位,后逃往周国。武王伐纣时,他们前去劝阻;周统一天下后,他们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饿死。我国封建社会里把他们当作高尚守节的典型。伊尹:名挚,尹是官名,商汤贤臣。本是汤的妻子陪嫁的奴隶,后辅助汤讨伐夏桀,被尊为宰相。[48]止:退处。赵歧注:“止,处也”。[49]班:等同。[50]有若:字子有,孔子的学生。[51]汙:低陷,低下。一说夸大(见焦循《正义》),不从。[52]尧、舜:古代传说中的贤君,是孔子最推崇的古代圣贤。[53]见其礼而知其政:“其”为代词,均指代王,下句同(朱熹持此说)。一说“其”均指代孔子(赵歧持此说),不从。[54]等:比较,衡量。[55]垤(dié):蚂蚁洞口的小土堆。[56]潦(lǎo):路上流水或沟中积水。行潦:沟中积水。“行为‘洐’之省借”(《辞源》)。“洐”(xíng)为沟行水(见《汉语大字典》)。[57]萃:群,类。

【解读】

此章是《孟子》一书中颇为重要的一章,不但涉及的内容丰富,也充分展示了孟子极高的理论素养和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推理能力。值得认真品读,深入领悟。此章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针对公孙丑关于如果自己有机会担任齐国卿相,又能实行自己的主张是否动心的问题,孟子明确回答不会动心,并以北宫黝、孟施舍之勇与子夏、曾子相比较,指出“圣人之勇是大勇,是为了天下之仁和礼让而不辞终生艰辛劳苦的‘死而后已’之勇”(刘兆伟《孟子译评》)。

其次,联系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观点,孟子进行了点评,并阐述了“志”和“气”的关系。当公孙丑询问孟子长于什么时,孟子坦陈自己“知言”并“善养浩然之气”。孟子认为,浩然之气“最盛大最刚强,用正直去培养而不去伤害,就充满于天地之间。作为意气,应与义和道配合,没有它,就没有力量”。而培养浩然之气,需要持之以恒,不能操之过急。

第三,谈到“知言”,即辨识言辞,孟子首先指出偏颇的言辞、浮夸的言辞、奸邪的言辞、搪塞的言辞的问题所在,然后指出这些言辞对施政、政事产生的危害。

第四,公孙丑引述孔子的话“我于辞命则不能也”,认为既然老师“知言”,那么老师已经是圣人了。孟子却说孔子都不以圣人自居,自己更不可能自称为圣人。

第五,孟子认为伯夷、伊尹是古代的圣人,而自己达不到伯夷、伊尹的境界,自己的愿望就是学习孔子。

此章最后,孟子引述宰我、子贡、有若的话,对自己视为楷模的圣人孔子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孔子出类拔萃,自有人类以来,没有谁比他伟大。

由于此章涉及了多方面的内容,阐述了孟子关于“勇”、“志”、“气”、“养气”、“知言”等问题的观点,以及孟子对伯夷、伊尹、孔子的比较和评价,所以历来受到人们重视。正如宋代学者程颐所说:“孟子此章,扩前圣所未发,学者所宜潜心而玩索也”。

3.3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1],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2]。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3];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4]。《诗》云[5]:‘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6]。’此之谓也。”

【译文】

孟子说:“依靠实力假借仁义之名的可以称霸,称霸必须有大国作为基础;依靠仁德实行仁政的可以称王,称王不依靠国家的强大,成汤凭方圆七十里的土地称王,文王凭方圆百里的土地称王。依靠实力使人服从的,别人不会真心服从,是因为实力不充足;依靠仁德使人服从的,别人会心悦诚服,就像七十来个优秀弟子服从孔子一样。《诗·大雅·文王有声》说:‘来自西方和东方,来自南方和北方,无人不服我周王’。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注释】

[1]假:借,凭借。朱熹《集注》:“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2]文王以百里:顾炎武《日知录》:“孟子为此言以证王之不待大耳,其实文王之国不止百里”。[3]赡:充足。[4]七十子:孔子的优秀学生。《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是“七十有七人”。通称七十子。[5]《诗》云:此处所引诗句出自《诗·大雅·文王有声》。[6]思:助词,无义。此处用于句中,调整音节。

【解读】

此章孟子谈王道和霸道的区别。孟子认为,依靠实力假借仁义之名称霸叫做霸道,依靠仁德实行仁政称王叫做王道。实行霸道是“以力服人”,别人不会心服;实行王道是“以德服人”,别人会心悦诚服。

当今世界,仍有依仗自己的国力、军力霸气十足,企图以力服人的国家或政客,尽管每次侵犯别国开始都较顺利,但最终还是陷于泥潭,成为遭受苦难的民众痛恨的入侵者,不得不从自己侵略的国家狼狈地撤离。这些机关算尽、不可一世的西方政客们,竟然想不明白“不能以力服人”这一被数千年人类文明史证明的真理,真是可悲!

3.4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1]。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2],及是时明其政刑[3],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4]:‘迨天之未阴雨[5],彻彼桑土[6],绸缪牖户[7]。今此下民[8],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9],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10],《诗》云[11]:‘永言配命[12],自求多福。’《太甲》曰[13]:‘天作孽,犹可违[14];自作孽,不可活[15]。’此之谓也。”

【译文】

孟子说:“实行仁政就荣耀,不行仁政就耻辱。现在有的人厌恶耻辱却处在不行仁政的状况,这就像厌恶潮湿却处在低洼的地方一样。如果厌恶耻辱,不如以仁德为贵尊重读书人,使贤德的人处在相应的职位,有才能的人担任职务,国家没有内忧外患,趁这时修明政治法规,即使是强大的国家一定会畏惧它。《诗· 豳风·鴟鴞》说:‘趁着天还没下雨,赶快剥些桑根皮,缠紧加固窗和门。如今树下这些人,谁敢再来把我欺’。孔子说:‘写这首诗的人真懂得道理呀!能治理他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现在国家没有内忧外患,在这时纵情享乐,怠惰游玩,这是自己寻求灾祸。灾祸和幸福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大雅·文王》说:‘言行永远合天命,自己寻求多幸福’。《太甲》说:‘上帝降下的灾祸,还能避开;自己造成的灾祸,不能逃避’。正是说的这个意思”。

【注释】

[1]居下:指居住在低洼的地方。[2]闲暇:这里指无内忧外患。[3]明:修明,严明。[4]《诗》云:此处所引诗句出自《诗·豳风·鴟鴞》。[5]迨(dài):趁。[6]桑土(—dù):指桑树根的皮。[7]绸缪:紧缠密绕。牖(yòu):窗。户:门。[8]下民:这里指树下的人(因鸟巢在树上)。用来比喻被统治的百姓。[9]般(pán):大。赵歧持此说。般乐:盛乐。意思是纵情享乐。一说“般”即“乐”。“般乐”为同义复音词。不从。敖:通“遨”,出游。[10]自:从,由。[11]《诗》云:此处所引诗句出自《诗·大雅·文王》。[12]永言配命:朱熹《集注》:“永,长也。言,犹念也。配,合也。命,天命也。此言福之自己求者”。[13]《太甲》:《尚书》篇名,今文古文均佚。今本《尚书》中的《太甲》为后人伪托。[14]孽:灾祸。违:避开。[15]活:今本《尚书·太甲》作“逭”。逭(huàn):逃避。

【解读】

此章孟子认为,贵德尊士,贤者在位,实行仁政,未雨绸缪,才能带来国家的稳定富强,百姓的同心协力,才能抵御外敌,避免祸乱。孟子引用《尚书·太甲》的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意在告诫当权者要实行仁政,要善待百姓,关注民生。

当前,那些前赴后继争相贪腐的大小官员一个个被查出来依法惩处,难道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3.5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1],则天下之士皆悦[2],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3],法而不廛[4],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5],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6],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7],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8]。信能行此五者[9],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10]。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11]。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孟子说:“尊重贤德的人,任用有才能的人,让杰出人才都有职位,那么天下的士人都高兴,愿意在这个朝廷上任职;在集市提供存储货物的库房却不征税,依法收购积压在库房尚未出售的货物,那么天下的商人都高兴,愿意把货物储藏在这个集市里;关卡只稽查却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高兴,愿意在那里的道路上行走;耕种的人助耕公田而私田不征税,那么天下的农民都高兴,愿意在那里的田野上耕种;居住地没有雇役税、地税等税赋,那么天下的百姓都高兴,并愿意成为他的百姓。的确能够做到这五个方面,那么邻国的百姓敬仰他就像敬仰父母。率领子女攻打他们的父母,从有人类以来没有能成功的。像这样,就能天下无敌。天下无敌的人,就是奉行天命的官吏。这样却不能称王的,从来没有过”。

【注释】

[1]俊杰:才能出众的人。[2]士:古代四民(指士农工商)之一,位于庶民之上,常为统治者服务。《唐六典》三《户部尚书》:“凡习学文武者为士”。[3]廛(chán):公家所建供商人存储货物的房舍。《礼·王制》:“市,廛而不税”。[4]法而不廛:指依法收购积压在库房没有出售的货物。朱熹《集注》引张子说:“或赋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货;或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赋其廛。盖逐末者多则廛以抑之,少则不必廛也”。[5]讥:稽查,察问。[6]助而不税:朱熹《集注》:“但使出力以助耕公田,而不税其私田也”。参见本书《滕文公上》第3章。[7]廛:民居。这里指居住地。布:古代钱币。夫布:力役之钱,相当于后世的雇役钱,即雇佣劳力交的税。《周礼·地官·闾师》:“凡无职者出夫布”。里布:古代货币,以布帛代替。也指住宅不种桑麻,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相当于后世的地税。[8]氓(méng):民,百姓。[9]信:的确,确实。[10]济:成功。[11]吏:古代百官的通称。天吏:奉行天命的官吏。朱熹《集注》引吕氏说:“奉行天命,谓之天吏。废兴存亡,惟天所命,不敢不从,若汤武是也”。一说上天委派的统治者,一说上天派遣的使者。不从。

【解读】

此章孟子提出了实行王道、仁政的五条措施:一是任用贤能,二是优惠商人,三是善待旅客,四是农民助耕公田而不纳税,五是百姓居住地不征雇役税、地税等赋税。任用贤能,有利于推行仁政;善待百姓,有利于凝聚民心。孟子认为,切实实行这五条措施,就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就能实现在天下推行王道的大业。

3.6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1]。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2],皆有怵惕恻隐之心[3],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4],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5],非恶其声而然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6];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7];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8],泉之始达[9]。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10];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译文】

孟子说:“人都有怜悯他人的心。古代君王有怜悯他人的心,就有怜悯他人的仁政。以怜悯他人的心,实行怜悯他人的仁政,治理天下可以像运转于手掌之上。之所以说人都有怜悯他人的心,是因为现在有人忽然看见小孩将掉入井里,都会有惊惧同情的心情。这并不是要和小孩的父母攀结交情,并不是要在邻里朋友中求取名誉,也不是厌恶他的哭声才这样做。

“由此可见:没有同情心不是人,没有羞耻心不是人,没有谦让心不是人,没有是非心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人有这四种开端,如同他有四肢一样。有这四种开端却说自己不能行善,是败坏自己;说他的国君不能行善,是败坏他的国君。凡是自己具备这四种开端的人,都知道要扩大和充实它们,像火刚刚燃烧,泉水刚刚流出。假如能够扩充它们,就足以安定天下;假如不去扩充它们,不足以侍奉父母”。

【注释】

[1]忍人:残忍的人。不忍人之心:不残忍对待人的心、怜悯心。[2]乍:忽然。孺子:儿童的通称。[3]怵惕(chù—):戒惧,惊惧。[4]内(nà):同“纳”。内交:结交。[5]要(yāo):同“邀”。要誉:求取名誉。乡党:乡里,邻里。乡、党均为古代地方基层组织。《周礼》规定: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6]端:开头,开端。[7]贼:败坏,伤害。[8]然:同“燃”。[9]达:通。[10]保:安定。

【解读】

孟子认为人都有“不忍人之心”,国君有“不忍人之心”,就能实行以仁待民的仁政,治理国家就十分容易。孟子所说的“不忍人之心”,就是怜悯心、同情心,“是天下一切善心、善念、善教、善政之源头。由此源头生发出仁爱之心、正义之心、谦恭礼让之心、是非公正之心”(刘兆伟《孟子译评》)。在人有“不忍人之心”这一基础上,孟子进一步确立了他的“性善论”,成为孟子学派的一个重要理论。

此章孟子提出了著名的“四端说”(即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但他认为一个人仅仅停留于“四端”还不够,还必须进一步扩充、推广。也就是说,要通过后天的教育、学习和自我修养,使同情心、羞耻心、谦让心、是非心得到扩充,才能使仁、义、礼、智等后天的品质得到完善。孟子的这一观点,对于今人重视自身品德人性的修养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指导意义。

3.7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1]?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2],故术不可不慎也[3]。孔子曰:‘里仁为美[4]。择不处仁[5],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6],人之安宅也[7]。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8]。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9]、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10],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不如制铠甲的人仁爱吗?造箭的人唯恐箭不能射伤人,制铠甲的人唯恐穿铠甲的人受伤,消灾治病的人和做棺材的人也是这样,因此选择职业不能不谨慎。孔子说:‘居处在民风淳朴的地方是理想的。选择住处不考虑民风是否淳朴,怎么能说是明智呢?’仁是上天尊贵的爵位,是人们安逸的住所。没有人阻挡却不行仁道,这是不明智。不仁德,不明智,无礼节,无道义,只能做别人的仆役。被人役使却以当仆役为耻,犹如制弓的人以制弓为耻,造箭的人以造箭为耻。如果以这为羞耻,不如去行仁道。实行仁道好像射箭,射箭的人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放箭,如果射不中,不埋怨胜过自己的人,只是反过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罢了”。

【注释】

[1]矢:箭。矢人:造箭的人。函:铠甲。函人:制铠甲的工匠。[2]巫:古代称能以舞降神的人。商代最重视巫,到周代地位渐降,《周礼》把司巫列为中士,属于司祝。后来巫兼习医术,成为替人消灾求福并能治病的人。匠:技工的通称。这里指做棺材的木工。[3]术:技能,技艺。这里用作动词,选择技艺。引申为选择职业。[4]里:宅院,居处。仁:仁爱。这里指民风淳朴。美:完美,理想。[5]处:住处。[6]尊爵:尊贵的爵位。朱熹《集注》:“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7]安宅:安逸的住所。朱熹《集注》:仁“在人则为本心全体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故曰安宅”。[8]人役:被人役使,做别人的仆役。[9]由:通“犹”,犹如。[10]正:端正。

【解读】

此章孟子首先以不同职业的人的工作目的,告诉人们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接着,引用孔子“里仁为美”的话,要求人们要重视仁德,修养品德,把做到仁、施行仁作为人生的首要任务。孟子强调,一个人立身处世,不能“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否则,就不可能有所作为。

近年来,那些走上贪腐不归路的官员,不关注民生,不造福民众,这是不仁;明知伸手必被捉,贪腐必受惩,却一意孤行,决不收手,这是不智;暗地里拼命敛财,会场上高喊反腐,既无礼也无义。贪腐官员在位时道貌岸然,颐指气使,一旦东窗事发,身陷牢狱,又痛不欲生。他们的种种劣行,足以编成一本厚厚的《贪官警示录》,以警戒当权的大小官员们。

3.8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1]。大舜有大焉[2],善与人同[3],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4],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5]。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译文】

孟子说:“子路,别人把他有过错告诉他就高兴,大禹听到有益的话就拜谢。大舜又更伟大,他与别人一道行善,放弃己见服从公论,并且乐于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从耕种、制陶、捕鱼到当天子,没有一种善行不是从别人那里吸取来的。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就是帮助人共同行善。所以君子没有比帮助人共同行善更伟大的”。

【注释】

[1]禹:夏后氏部落领袖,史称大禹、夏禹,鲧的儿子。因治水有功,舜传位给禹。禹继任部落联盟领袖后,建都安邑。[2]有:同“又”。朱熹《集注》:“言舜之所为,又有大于禹与子路者”。[3]善与人同:朱熹《集注》:“公天下之善而不为私也。己未善,则无所系吝而舍以从人;人有善,则不待勉强而取之于己,此善与人同之目也”。[4] 耕稼陶渔:《史记·五帝本纪》载:“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5]与:助,帮助。朱熹《集注》:“与,犹许也,助也。取彼之善而为之于我,则彼益劝于为善矣,是我助其为善也”。与人为善:助人相与为善。

【解读】

此章孟子首先对子路“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的行为表示了赞赏,接着对大舜带动他人一起向善的作法进行了歌颂。由于大舜能“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孟子认为大舜是伟大的,是值得世人效法的典范。

可见,善作为人的品质具有社会性。自己向善、行善,应该提倡。但还不够,还应该在自己向善、行善的同时加以推广,让更多的人甚至全社会的人都能向善、行善。进入这样的境界,社会就会和谐,国家就能太平。要进入人人向善、行善的理想境界,任重而道远。

3.9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1],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2]。推恶恶之心[3],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4],若将浼焉[5]。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汙君[6],不卑小官;进不隐贤[7],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8],阨穷而不悯[9]。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10],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11],援而止之而止[12]。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13]。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14]。”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他理想的朋友不结交;不在坏人专权的朝廷任职,不和坏人说话。在坏人专权的朝廷任职、和坏人说话,像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肮脏龌龊的地方。推广厌恶恶行的心情,想到与乡下人站在一起,那人的帽子没戴端正,就失意地离开他,好像要被他玷污一样。所以诸侯虽然有用友善他的辞令来礼聘的,他却不接受。之所以不接受,是不屑于去接近他们。柳下惠不以侍奉昏庸的国君为羞耻,不以担任小官为卑下;入朝做官不隐藏自己的才德,一定按自己的原则行事;不被任用却不怨恨,窘迫贫穷却不忧愁。所以说:‘你是你,我是我,虽然赤身露体站在我旁边,你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怡然自得地与他人共处而不失去自我,挽留他留下就留下。挽留他留下就留下,是因为用不着离去”。

孟子说:“伯夷狭隘,柳下惠不严肃。狭隘和不严肃,是君子所不取的”。

【注释】

[1]立:这里意思是任职,做官。[2]涂炭:烂泥和炭火。比喻肮脏龌龊的地方。[3]恶恶:厌恶恶行。[4]望望然:失意的样子。[5]浼(měi):污染,玷污。焉:于之。于:被。之:他。[6]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展禽,字季。因封地柳下,谥号“惠”,因此称柳下惠。任狱官时,三次被免职。与伯夷并称夷惠。羞:以为羞耻。意动用法。汙(wū):恶浊,不清洁。汙君:昏庸暗昧的君主。[7]进:入仕。指入朝做官。贤:德才兼备。[8]佚:通“逸”。遗佚:遗弃。意思是不被任用。[9]阨(è):困厄,艰难窘迫。悯:忧愁。[10]袒裼裸裎:赤身露体。指对人无礼貌。[11]由由然:怡然自得的样子。[12]援:牵引,牵住。引申为挽留。止:停止。这里指留下。[13]不恭:不敬。意思是不严肃。[14]由:用。《诗·小雅·小弁》:“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一说行,见《广雅释诂》。亦可。不由:不用。引申为不取。

【解读】

伯夷、柳下惠都是古代德行高尚的人,但孟子并不盲目推崇。孟子先对伯夷、柳下惠的处世为人进行客观、全面的分析,在肯定伯夷清廉、柳下惠宽和的同时,指出伯夷的不足是狭隘、柳下惠的不足是不严肃,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即“隘与不恭,君子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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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个演员是种什么体验?向阳,衡店大神兼职亚洲普通青年,重生了。这次他想好好体验体验。从《亮剑》开始,每一个角色,无论复杂还是简单,都是一段人生,都有苦辣酸甜。群:218154038v群:895121669(需有粉丝值,老书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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