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林山庄的邪恶并非因单独某个部位,每个奇异的排列、莫名的拐角、奇形怪状的天际线,都让这栋房子充溢着绝望的气息。更为可怕的是,西林山庄似乎是醒着的,空洞洞的窗户像一个个巨大的眼珠一样注视着来人,眉眼似的檐口透出一丝坏笑。几乎所有房子,猛地看上去或者从某个奇特的角度看,都会有点滑稽;淘气的烟囱,酒窝一样的顶窗,都会跟观者产生共鸣;可是一栋傲慢无礼、永远戒备森严的房子,却只能是邪恶的。西林山庄像是自己建成的,每一条线、每一个转角都听从它自己的指挥,它昂首天际,拒不服从人类的权威。这是一栋不友好的房子,不适宜居住,更不宜爱和希望栖息。驱邪的法术改变不了它的面孔;西林山庄只能一直邪恶下去,直到毁灭。
我在门口的时候就应该走掉,艾琳娜的胃里一阵翻腾。她打量着屋顶的边缘,徒劳地寻找这股邪气的由来。她的手因紧张而变得冰凉,四下摸索着想掏出一根烟来,现在她感到无以复加的恐惧,她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体内低语:离开这儿,离开。可这就是我大老远过来的目的啊!我不能回去。再说,我要是这就从那扇大门回去,达利会笑话我的。
她努力不看这所宅子,她甚至都说不清它的颜色、样式、格局,只知道它是如此巨大而幽深,现在正俯视着她。她再次发动汽车,径直开到了台阶边上,在这儿游廊和正门一览无遗。车道拐向两边,绕着房子,或许一会儿她可以开车过去找找有没有可以停车的地方。现在她有点后悔来的时候没留条后路了。她把车移开,给后来的人留出位置—她想,后来的人第一眼看到这所房子时旁边就有这么一辆让人舒心的汽车,真是有点遗憾—她拿起箱子和外套,从车里出来。那么,我来了。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起脚,踏上第一级台阶。她想,之所以第一次就如此不情愿进入西林山庄,就是因为她明显感觉到它在等她,邪恶而耐心地等待着她。眷侣相会,旅途方终,站在西林山庄的台阶上,她又想到了这首歌,不禁笑了,眷侣相会,旅途方终,她坚定地踏上游廊,来到了门口。西林山庄一下子包裹住她;她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踏在游廊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似乎西林山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过脚步声了。她抬起手,敲了敲娃娃脸形的门环;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这样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西林山庄她来了,结果门冷不防地开了,出现了一个女人,无疑是那个看门人的老婆。
“达利夫人?”她吸了口气,“我是艾琳娜·万斯。我是受邀而来的。”
女人没说话,让到了一边。她的围裙很干净,头发也很干净,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脏的感觉,和她丈夫如出一辙。她阴沉的面孔和那男人烦躁的神态也正相配。或许不是这样,艾琳娜告诉自己;有这样的感觉一半是因为这里实在太暗了,一半是我事先就把达利的老婆设想得很丑。要是没有看到西林山庄,我还会对他们有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吗?他们毕竟只是管家而已。
走进大厅,艾琳娜看到四周全是深色的木头和厚重的雕刻,一端笨重的楼梯,压得整个大厅阴沉沉的。楼上还有一条走廊,一个很大的过渡平台,走廊延伸到房屋深处,两边房门紧闭。现在她所站立的地方,两边是巨大的双扇门,上面雕刻着水果、谷物和一些动物;目光所及,所有门都是关着的。
她想说话时,声音好像淹没在了阴沉的寂静中,她只能努力发出一点声音。“您能带我到房间去吗?”她终于说了出来,指了指地上的箱子。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光亮的地板上映出倒影,上上下下地摇曳着。“我想我应该是第一个到的。您—您说过您是达利夫人吧?”说这话时艾琳娜觉得自己要哭了,是像孩子那样的抽噎和号啕,我不喜欢这里……
达利夫人转身上楼,艾琳娜拿着箱子紧紧跟在后面,跟着这屋里除她以外唯一的一个生物。不,她想,我不喜欢这里。达利夫人到楼梯口右转,艾琳娜惊讶地发现这所房子的建造者完全放弃了对风格的追求—也许他们已经意识到将来这房子会变成什么样,尽管他们也不一定情愿—竟然在二楼建了一条又长又直的走廊,好装下这些卧室的房门。她感觉建造者在修建二楼和三楼时非常匆忙,每个房间只做了最简单的装修,都没来得及好好雕饰,就急不可耐地离开了。走廊尽头左手边是第二个楼梯,可能是从三楼的仆人房通向二楼的仆人房的;楼梯对面还挤了一个房间进去,可能是因为在最边上,不能白白浪费充足的采光。除了一系列暗色的木工和沿着走廊两边毫不讨巧的拙劣雕刻,整条走廊就是一溜直线下去,每个房门都紧闭着。
达利夫人穿过走廊,打开了一扇门,很可能是随便开的一扇。“这是蓝房间。”她说。
从楼梯的走向上艾琳娜判断这间房应该是在整栋房子的正面;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一边想着,一边优雅地向透出光亮的房间走去。“真好!”她站在门口说,其实这话只是为了应景。这个房间一点也不好,只是勉强可以接受罢了;它和西林山庄一样,有一种不协调感。
达利夫人站到一旁让艾琳娜进来,然后说话了,但明显是对着墙说的,“我六点整的时候把晚餐放到餐厅的餐具柜上,你们可以自取。我早上收拾。早餐九点做好。我的工作就是这样。我不会按你们的想法收拾房间,你们也别给我帮倒忙。我完全按时间表来,不会等你们的。我的工作不是等人。”
艾琳娜点点头,局促地站在门口。
“做好晚餐后我不会继续待在这里,”达利夫人继续说道,“天黑之前我会离开。”
“我知道。”艾琳娜说。
“我们住在6英里以外的镇子上。”
“嗯,”艾琳娜应着,此时想起了希尔斯代尔。
“也就是说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周围不会有人。”
“我明白。”
“夜里,我们压根听不到你的叫喊。”
“我没指望——”
“没人听得见。没人住得比镇子更近了。没人愿意往这边多走一步。”
“我知道。”艾琳娜有些烦了。
“夜里黑漆漆的。”达利夫人毫不掩饰地笑了,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哦,达利夫人,夜里我需要你的帮助。”想想自己这样喊叫的模样,艾琳娜笑了,继而打了个寒战。
2
艾琳娜独自站在手提箱旁,外套还拿在手上,痛苦万分。她无助地告诉自己,眷侣相会,旅途方终,她希望可以回家。在她身后,是漆黑的楼梯、光亮的走廊、宏伟的大门、幸灾乐祸的达利夫妇、门上的挂锁、希尔斯代尔、开满鲜花的小村、酒馆里的人家、夹竹桃花园、门前有石狮的房子,它们将她带到了这里,在蒙太古博士准确无误的指挥下,把她带到了西林山庄的这个蓝房间里。这简直糟糕透了,她想。她不想动,害怕一点动静就意味着接受,意味着她愿意搬进去。这里糟糕透了,我不想待在这儿;可是没有地方可去,蒙太古博士的信只将她带到了这里。一分钟后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走进去把箱子搁在了床上。
现在我在西林山庄的蓝房间里,她稍微抬高音量说道,这无疑就是个蓝房间,千真万确。窗前是黯淡的蓝色窗帘,隔着游廊的顶棚俯瞰着窗外的草地,地上铺着带图案的蓝色地毯,床上是蓝色的床罩和被子。承重墙是深色的木质结构,上面贴着蓝色的墙纸,墙纸上画着蓝色的小花,环绕簇拥,图案精致。也许有人曾经想用精美的墙纸调和一下房间的整体气氛,却不知道这种努力在西林山庄会立即化为乌有,只留下一点点存在过的痕迹,就像远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抽噎……艾琳娜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再次审视房间的全貌。它在设计上犯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错误,使得房间在各个角度都发生了扭曲,每一面墙好像都在人体可以承受的限度上长了一点,另一个方向又好像短了一截;他们就让我睡在这种地方,艾琳娜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墙角里,藏着怎样的噩梦?多深的恐惧会从我的嘴里喊出?她又打了个哆嗦。天哪!天哪!艾琳娜在心里狂叫着。
艾琳娜打开高床上的手提箱,脱掉了硌脚的鞋,开始卸下行装。在内心深处,她十分小女人地以为平复焦躁心情的最好方式就是换上舒适的鞋。昨天在城里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挑的都是些适合在穷乡僻壤穿的衣裳;还专门在最后一刻跑出去,买了两条肥大裤子,她都多少年没穿过这种裤子了,自己都想不到这一次怎么这么大胆。妈妈一定会很生气,她打包的时候想。她把这两条裤子放在箱子最底下,这样她要是改主意了,可以压根不把它们拿出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现在,在西林山庄,两条裤子看上去已经不那么新了;她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把裙子随手搭到衣架上,肥大裤子甩进了高大的大理石顶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城里穿来的鞋扔在了大衣柜的角落。她已经看厌了买来的书;我可能也不会真住下来,她想,合上了空手提箱放到了衣柜里;我用不了五分钟时间就能把它们重新装好。她发现自己在放手提箱的时候努力不弄出一点声音,然后又意识到刚刚卸行李的时候也是穿着袜子在地上轻轻地走,好像在西林山庄一定要保持安静似的;她想起达利夫人走路时也没有声音。她站在房里不动时,寂静就从四周向她压来。我就像是一只小动物,被野兽整个吞了进去,它还能感觉到我在它体内的每一个细小的动静。“不!”她大声说道,又听到传来的回声。她快步走到窗边,拉开蓝色条纹窗帘,阳光被厚厚的玻璃一挡,也只剩下惨淡的一点,窗外除了游廊顶棚和一小片草地,什么也没有。下面的某个地方停着她的车,可以把她带走。眷侣相会,旅途方终,是我自己选择要来的。然后她意识到她害怕再回到空荡荡的房屋中间去了。
她背靠窗户站着,目光从房门移到衣柜,再到梳妆台和床,她告诉自己她一点也不害怕。这时,她听到下面关车门的声音和急切的脚步声,那声音几乎是跳着上了台阶,穿过游廊,然后传来了大铁门环的敲门声。太好了,有人来了,我不用一个人待在这儿了。她高兴得不行,赶紧跑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向下望去。
“谢天谢地你来了,”她冲着下面昏暗的人影说,“总算来了一个人。”她发现她说话时好像达利夫人听不到似的,尽管她就站在那里,笔直、僵硬、面无血色。“上来吧!”艾琳娜说,“你得自己拿箱子。”她激动地一直说个不停,惯有的羞涩被如释重负的感觉冲散了。“我是艾琳娜·万斯,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我是西奥多拉。没有姓,就叫西奥多拉。这倒霉房子——”
“上面也一样糟。上来吧!让她给你一个和我挨着的房间。”
西奥多拉跟着达利夫人走上了厚重的台阶,一边走一边满脸惊异地看着过渡平台上脏兮兮的玻璃窗、壁龛上的大理石翁和带图案的地毯。她的箱子比艾琳娜的大好多,也高很多。艾琳娜上前帮忙的时候,庆幸自己已经把东西收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一会儿看看你的房间怎么样,”艾琳娜说,“我看我这儿原来像是个停尸房。”
西奥多拉说:“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家,一个小小的藏身之所,我可以在里面想我自己的事。尤其当我想的是谋杀呀自杀呀之类的事——”
“绿房间。”达利夫人冷冷地说。艾琳娜突然意识到,她们这样不当回事地议论山庄可能让达利夫人有些生气;或许她觉得它听得到,想到这一点,艾琳娜不禁觉得有些恐怖。她一定是打了个寒战,因为西奥多拉回头冲她笑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她真迷人,一点也不像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的人,艾琳娜想着,也冲她一笑。不过,可能我也不属于这里;我不是那种适合西林山庄的人,我也想不出谁适合。看着西奥多拉站在绿房间门口时脸上的表情,她笑了。
“我的天哪,”她斜着眼看着艾琳娜,“多么迷人哪,简直就是个闺房。”
“我六点把晚餐放在餐厅的餐具柜上,”达利夫人说,“你们可以自己取用。第二天早上我收拾。早餐九点做好。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你被吓着了。”西奥多拉看着艾琳娜说。
“我不会按你们的想法收拾房间,你们也别给我帮倒忙。我完全按时间表来,不会等你们的。我的工作不是等人。”
“我只是以为我得一个人待着。”艾琳娜说。
“我不会待到六点以后,天一摸黑我就要走。”
“现在我来了,不用害怕啦!”西奥多拉说。
“我们的浴室是连着的,”艾琳娜突然冒出一句,“我们的房间几乎一样。”
黯淡的绿窗帘挂在西奥多拉的窗边,墙纸是绿色的环状花饰,床罩和被子也是绿色的,大理石顶的梳妆台和大衣柜也是绿色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地方。”艾琳娜抬高了音量说道。
“跟上好的宾馆差不多,或者哪个乖乖女的营地。”西奥多拉说。
“天黑之前我会离开。”达利夫人继续唠叨着。
“没人会听见你在夜里尖叫。”艾琳娜告诉西奥多拉。她紧紧抓着门把手,发现西奥多拉正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她又赶紧松了手,稳步走到房内。“我们得想法子把窗户打开。”她说。
“所以你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周围不会有人,我们听不见你们的叫喊,即使是在寂静的夜里。没人听得到。”达利夫人还在絮叨。
“好些了吗?”西奥多拉问,艾琳娜点点头。
“没人住得比镇子更近了。不会有人再往这边来的。”
“你八成是饿了,我也饿了,”西奥多拉说着,把箱子放到床上,掏出鞋子。“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让我不爽的了,我会饿得嗷嗷大叫,甚至掉眼泪。”她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条熨帖平展的长裤。
“夜里,一片漆黑!”达利夫人坏笑着,言毕关上了身后的门。
过了一会儿,艾琳娜才说:“她走起路来也没有声音。”
“有趣的老家伙,”西奥多拉转过身,打量着她的房间。“我收回刚刚的话,这算不上最好的宾馆,倒是有点像我上过的一个寄宿学校。”
“过来瞧瞧我这儿,”艾琳娜打开浴室的门,把她带到自己的蓝房间。“我把东西都拿出来了,你来的时候我正寻思着把它们都装回去呢!”
“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饿了。我在外面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想,要是能亲眼看着它烧毁该多有趣。或许等我们走的时候……”
“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有空了应该去看看我上的那所寄宿学校。”西奥多拉回到了她的房间。现在这两个房间都有了动静和说话声,艾琳娜的心情好多了。她掸了掸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又把书在床头柜上摆好。“你知道吗?”西奥多拉在另一个房间喊道,“这有点像第一天上学,一切都那么难看和陌生,你谁也不认识,还担心有人会嘲笑你的衣服。”
艾琳娜正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掏出那条肥大裤子,听到这话,不由大笑起来,把裤子扔到了床上。
西奥多拉接着说道:“达利夫人的意思是说,我们晚上就算大声呼救她也不会来吗?”
“这不是她的工作。你在大门口见到那个可爱的老仆人了吗?”
“我们进行了愉快的交谈。他说我不能进,我说我可以,我想用车把他撂倒,他跳开了。你说,我们难道就坐在这里傻等着吗?我想换身舒服的衣服—晚餐不应该穿的正式点儿嘛?”
“你换我就换。”
“你换我就换。我们俩在一块就不用怕他们了。不如,我们出去探险吧!我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天黑得太早了,周围都是山,还有那么多树……”艾琳娜走到窗边,外面的阳光依然斜照在草坪上。
“一个小时之内不会黑的。我想到外面去,想在草坪上打滚。”
艾琳娜挑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她觉得这所房子和她的红毛衣及搭配的红拖鞋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虽然昨天在城里看着还挺协调的。想穿它们总是好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欲望。看上去倒还不错,艾琳娜站在穿衣镜前,感觉也并不很别扭。“你知道还有谁要来吗?”艾琳娜向隔壁喊道,“都什么时候来?”
“还有蒙太古博士,”西奥多拉说,“我以为他会比我们来的早些呢!”
“你跟这个蒙太古博士熟吗?”
“从没见过,”西奥多拉说,“你呢?”
“也没有。你好了吗?”
“差不多了,”西奥多拉穿过浴室来到艾琳娜的房间。她真可爱,真希望我也能这么可爱。西奥多拉穿了一件亮黄色的衬衫,艾琳娜打趣她说,“你穿的比窗户都亮。”
西奥多拉走到艾琳娜的镜子跟前审视着自己,“我觉得我们有义务在这个阴沉沉的地方穿得鲜艳一点。你的红毛衣就很好;这样我们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见对方。”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蒙太古博士是写信给你的吧?”
“是啊,”艾琳娜觉得有点窘,“一开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恶作剧,不过后来我姐夫帮我调查了一下。”
“你知道吗?”西奥多拉放慢了语速,“直到最后一刻—当我看到大铁门的时候—我才相信真有这么一个山庄。谁指望真有这种事儿呢!”
“总是会有人抱着希望嘛!”
西奥多拉笑着在镜子前转了个圈,然后拉起艾琳娜的手说:“森林里的小伙伴,我们一起探险吧!”
“我们不能走得太远——”
“我保证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你说我们要不要跟达利夫人说一声?”
“我们的一举一动她只怕都看着呢!说不定这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她的工作是谁给定的?德古拉伯爵[2]吗?”
“你觉得他住在西林山庄里吗?”
“我觉得他每个周末都在这儿;我发誓我在楼下的木头上看到蝙蝠了。跟上,跟上。”
她们跑下楼,鲜艳的色调和生命的活力跳跃在沉郁的木工和楼梯的阴翳中,脚步声咚咚作响。达利夫人站在下面看着她们,一言不发。
“我们出去探险,达利夫人,”西奥多拉轻快地说,“就在外面的什么地方。”
“很快就回来。”艾琳娜加上一句。
“我六点把晚餐放到餐具柜上。”达利夫人说。
艾琳娜使劲拉开门,它果然很重。我们等会儿可得想个轻松点的法子进来。“让它开着好了,”她对身后的西奥多拉说,“这门太重了,拿个大花瓶抵在这儿吧,免得它关上。”
西奥多拉从角落里挪过来一个大石花瓶,她们把它抵在门前。在阴暗的房子里待了那么久,外面西斜的日光显得很明亮,空气也清甜可人。她们身后,达利夫人把花瓶挪了回去,门又砰地关上了。
“淘气的老家伙。”西奥多拉冲着关上的门说。有一瞬间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但愿她以后不会这样看我。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从来都是很害羞的,没想到现在不到半个小时她就把西奥多拉当成了很要好很重要的朋友,还会因为她的气愤而害怕。想到这些,艾琳娜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想,”艾琳娜迟疑地说,看到西奥多拉转过来冲她微笑,松了一口气,“我想白天趁达利夫人在这里的时候,我可以在远一点的地方找点事做,打扫网球场呀,照顾温室里的葡萄什么的。”
“或者帮达利看门。”
“或者在荨麻地里找找孤坟。”
她们站在游廊的扶手旁,从这里可以看到隐入林间的车道、远山起伏的线条,还有一条遥远的灰线,大概是把她们从城里带来的那条高速公路。要不是有一条从林间某处牵往山庄的电线,西林山庄就真算是与世隔绝了。艾琳娜转身沿着游廊踱步,它显然环绕了宅子一周。“哦,快看。”她转过一个拐角后说。
屋后的山丘层峦叠嶂,郁郁葱葱,悄无人声。
“难怪管它叫西林山庄。”艾琳娜不自信地说。
“整栋房子都是维多利亚式的,”西奥多拉说,“他们沉湎于这种奢华,把自己埋在层层叠叠的丝绒、流苏和紫色长毛绒中。换个时代人们一定会把房子建在山顶,而不是蜷缩在这里。”
“它要是在山顶人们就都能看见了。我倒愿意让它藏在现在这个地方。”
“我只怕一直得提心吊胆的,担心山掉下来砸到我们。”西奥多拉说。
“它不会砸着你的。它只会静悄悄地滑下来,在你跑开之前把你卷进去。”
“谢谢你,”西奥多拉小声说道,“你成功学会了达利夫人吓唬人的本事。我这就收拾东西回家。”
艾琳娜信以为真,转过头盯着西奥多拉,才发现她脸上只是一副调皮的表情。她比我勇敢多了。西奥多拉猜到了她的心思—此后艾琳娜会非常熟悉西奥多拉的这种能力,并以此来塑造西奥多拉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回应她道:“别总是那么胆小,”同时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艾琳娜的脸颊,“人的勇气是无限的。”然后,她轻快地跳下台阶,跑到树林间的草地上。“快点儿,”她叫道,“我想找找附近有没有小溪。”
“我们不能走太远。”艾琳娜说着,跟上了她。她们像孩子一样跑过草地。在西林山庄待过一阵之后,她们迫不及待地迎来这片开阔的空地;在坚硬的地板上站过,她们的脚丫子都庆幸现在可以亲吻柔软的草地。几乎是出于本能,她们循着水声和雾气继续往前走。“这儿有条小路。”西奥多拉叫道。
小路曲曲折折,逗引着她们向水边走去,有时在树林间兜个圈子,有时让她们瞥见山下的车道,有时将她们带到山庄视线以外多石的草坪上,不过一直都是下山的方向。当她们远离山庄和树林,来到一片阳光照耀的地方时,艾琳娜觉得好些了,尽管她看到太阳已经向山后滑去。她呼叫西奥多拉,西奥多拉却只是喊着“跟上,跟上”,然后就向下跑开了。突然,西奥多拉停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小溪霍然出现在眼前,她差点跨了进去;艾琳娜从后面不紧不慢地跟来,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回来,于是两人一起跌坐在向下倾斜的岸边,大笑了起来。
“这地方总喜欢吓你一跳。”西奥多拉喘着气说。
“掉下去了也是活该,”艾琳娜说,“谁叫你跑那么快。”
“真漂亮啊,不是吗?”溪水欢快地流淌,波纹点点;两岸青草长至水边,黄色、蓝色的小花垂至水中;这里有几处温柔圆润的山丘,远处还有绵延的草坪,更远处,群山追逐着夕阳的余晖。“真美啊!”西奥多拉再次感叹道。
“我想我来过这儿,”艾琳娜说,“可能是在一本童话书里。”
“可不嘛!你会打水漂吗?”
“就是在这儿公主遇见了一条金鱼,它其实是施了魔法的王子——”
“他应该吸不了多少水,你的那个金鱼王子;这小溪也不到三英寸深。”
“这儿有石头可以踩着过去,还有小鱼在水里游,小的很—是米诺鱼吗?”
“全都是被施了魔法的王子,”西奥多拉在阳光下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是蝌蚪吧!”
“应该是米诺鱼,这个季节哪还有蝌蚪啊,傻瓜。但是我打赌我们能找着蛙卵。我以前会把米诺鱼抓到手里,然后再放走。”
“你都可以当个农妇了。”
“在这里野餐再好不过了,坐在小溪边,吃着煮鸡蛋。”
西奥多拉笑了:“还有鸡蛋沙拉和巧克力蛋糕。”
“用保温杯装着柠檬汁,再撒点盐。”
西奥多拉在草地上肆意地打了个滚。“他们老说有蚂蚁,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蚂蚁,奶牛倒是可能有,我从来没在野餐时见过蚂蚁。”
“路上难道就有老虎吗?人们不也常说‘拦路虎’‘拦路虎’嘛!”
西奥多拉睁开一只眼睛:“你有没有一个很搞笑的舅舅,他说什么大家都觉得有趣?他还跟你讲过别怕大公牛:它要是追你,你就抓住它的鼻环把它扔到脑袋后面去?”
艾琳娜往溪水里扔了一个石子,看着它沉至水底。“你的舅舅是不是多得数不清?”
“上千个吧!你呢?”
艾琳娜过了一会儿说道:“是啊,大舅舅,小舅舅,胖舅舅,瘦舅舅——”
“你有没有一个叫艾德娜的姨妈?”
“有一个叫穆丽尔的。”
“有点瘦?带着无框眼镜?”
“还有一个石榴色的胸针。”艾琳娜说。
“她是不是爱穿深红色的裙子参加家庭聚会?”
“还带着蕾丝边——”
“那我们可能还真有点亲戚关系,”西奥多拉说,“你以前戴过牙箍吗?”
“没有。但是我有雀斑。”
“我曾在一个私立学校学屈膝礼。”
“我一到冬天就感冒,我妈妈就让我穿羊毛袜。”
“我毕业典礼的时候摔了一跤。”
“我表演轻歌剧的时候忘词了。”
“我写过诗。”
“这就对了,”西奥多拉说,“我们肯定是表姐妹。”然后笑着坐了起来。
艾琳娜说:“小点声,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两个人都呆住了,紧紧靠在一起,只见风移影动,日光渐暗,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穿过山丘,越过小溪而去。“那是什么?”艾琳娜深吸一口气问道,西奥多拉也赶忙搂住了她。
“它走了,是只兔子。”西奥多拉不容置疑地说。阳光又洒了下来,四周暖和起来。
“我看不见它。”艾琳娜说。
“你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了,”西奥多拉十分确信,“就是只兔子,翻过山,跑没影儿了。”
“我们出来的太久了,”艾琳娜焦急地望了望已经垂至山尖的太阳。她赶紧起身,这才发现两条腿已经在潮湿的草地上跪麻了。
“想想吧,两个像我们这样爱野餐的女孩,竟然被一只兔子吓到。”西奥多拉说。
艾琳娜俯下身去用手撑着自己站起来。“我们真得赶紧回去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于是补充道,“其他人可能已经到了。”
“一定要找机会过来野餐一次,”西奥多拉一边说着,一边跟着艾琳娜沿着来时的小道上山,“我们一定得在溪边办个老式的野餐会。”
“可以让达利夫人煮点鸡蛋,”艾琳娜停下脚步,背对着西奥多拉说,“西奥多拉,我觉得我做不到,我真的觉得我做不到。”
“艾琳娜,”西奥多拉上前搂着她的肩说,“我们是表姐妹,还怎么能分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