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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巍。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东华胥世,永保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壬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痒,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说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的面庞儿,温存的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父亲,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稍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书来唤回家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布政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责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如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儿女,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过丫头过活,却不两便?”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来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娘儿也没得话说。”答应道:

“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又奉斗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至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说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借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

“不须吩咐。”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

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住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顾嫁之情,备细没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娘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

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谁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贷,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所,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工夫,明日来罢。”

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

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金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日,拜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儿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

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

“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谋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

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君去矣。

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娘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计。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计。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划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他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遇春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费,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袄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娘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强,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娘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

“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会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

“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

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猝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路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口舱。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

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口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乃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列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

“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州,差船停泊岸口。公子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回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

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拜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邻舟一个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富,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

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乱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舟泊于李家舟之旁。孙富貂帽孤裘,推窗假作看雪。恰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伸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即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请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岸。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即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即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会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便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

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流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是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一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

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

他既系六院名妓,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

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君,难保无踰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道:“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

“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继承家业耳!况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故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直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上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

“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开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半夜,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

十娘抱持公子于怀,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这间,生死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之内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

“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拜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即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

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得泽,用意修饰,花细绣袄,极其华艳,香见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

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

“可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

“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银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璫,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水。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使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守身如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中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见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第十四卷 郭挺之榜前认子

阴阳畀赋了无私,李不成桃兰不芝。

是虎方能生虎子,非麟安得产麟儿。

肉身纵使暌千里,气血何曾隔一丝。

试看根根还本本,岂容人类有差池。

从来父之生子,未有不知者。莫说夫妻交媾,有征有验;

就是婢妾外遇,私己瞒人,然自家心里亦未尝不明明白白。但恐忙中忽略,醉后糊涂,遂有已经生子,而竟茫然莫识的。昔日有一人,年过六十,自叹无子,忽遇着一个相士,相他已经生子,想是忘记了。此人大笑说道:“先生差矣。我朝夕望子,岂有已经生子,而得能忘记之理!”相士道:“我断不差。

你回家去细细一查,便自然要查出。”此人道:“我家三四个小妾,日夜陪伴,难道生了儿子,瞒得人的?叫我那里去查?”

相士道:“你不必乱查,要查只消去查你四十五岁,丙午这一年,五月内可曾与妇人交接,便自然要查着了。”此人见相士说得凿凿有据,只得低头回想。忽想起丙午这一年过端午,吃醉了,有一个丫头伏侍他。因一时高兴,遂春风了一度。恰恰被主母看见,不胜大怒,遂立逼着将这丫头卖与人,带到某处去了。要说生子,除非是此婢,此外并无别人。相士道:

“正是他,正是他。你相中有子不孤,快快去找寻,自然要寻着。”此人忙依言到某处去找寻,果然寻着了:已是一十五岁,面貌与此人不差毫发,因赎取回来,承了宗嗣。你道奇也不奇?这事虽奇,却还有根有苗,想得起来,就寻回来,也只平平。还有一个全然绝望,忽相逢于金榜之下,岂不更奇?待小子慢慢说来,正是:

命里不无终是有,相中该有岂能无?

纵然迷失兼流落,到底团圆必不孤。

话说南直隶庐州府合肥县有一秀才,姓郭名乔,表字挺之,生得体貌丰洁,宛然一美丈夫。只可恨当眉心生了一个大黑痣,做了美玉之瑕。这郭秀才家道也还完足,又自负有才,少年就拿稳必中。不期小考利,大考不利。到了三十以外,还是一个秀才,心下十分焦躁。有一班同学的朋友,往往取笑他道:“郭兄不必着急。相书上说得好,龟头有痣终须发,就到五六十上,也要中的。你愁它怎么?”郭秀才听了愈加不悦,就有个要弃书不读之意。喜得妻子武氏甚贤,再三宽慰道:“功名迟早不一。你既有才学,年还不老,再候一科,或者中去,也不可知。”郭乔无奈,只得又安心诵读,捱到下科。不期到了下科依然不中。自不中也罢了,谁知里中一个少年,才二十来岁,时时拿文字来请教郭秀才改削,转高高中在榜上!郭乔这一气几乎气个小死,遂将笔砚、经书尽用火焚了,恨恨道:“既命不做主,还读他何用?”武氏再三劝他,那里劝得他住,一连在家困了数日,连饮食都减了。武氏道:“你在家中纳闷,何不出门寻相知朋友,去散散心也好?”

郭乔道:“我终日在朋友面前纵酒做文,高谈阔论,人人拱听。

今到这样年纪,一个举人也弄不到手,转被后生小子轻轻夺去,叫我还有什么嘴脸去见人?只好躲在家里,闷死罢了!”

正尔无聊,忽母舅王衮,在广东韶州府乐昌县做知县,有书来与他,书中说:“倘名场不利,家居寂寥,可到任上来消遣消遣。况沧湖泷水,亦古今名胜,不可不到。”郭乔得书大喜,因对武氏说道:“我在家正闷不过,恰恰母舅来接我,我何不趁此到广东去一游?”武氏道:“去游一游虽好,但恐路远,一时未能便归。宗师要岁考,去教谁去?”郭乔道:“贤妻差矣。

我既远游,便如高天之鹤,任意逍遥,终不成还恋恋这顶破头巾?明日宗师点不到,任他除名罢了。”武氏道:“不是这等说。你既出了门,我一个妇人家,儿子又小,倘有些门头户脑的事情,留着这秀才的名色搪搪,也还强似没有。”郭乔道:“既是这等说,我明日动一个游学的呈子,在学中便不妨了。”因又想到:“母舅来接我,虽是他一段好意思,但闻他做官甚是清廉。我到广东,难道死死坐在他衙中,未免要东西览游,岂可尽取给于他?须自带些盘缠去方好。”武氏道:

“既要带盘缠去,何不叫郭福率性买三五百金货物跟你去,便伸缩自便。”郭乔听了大喜道:“如此更妙。”遂一面叫郭福去置货,一面到学中去动呈子。不半月,呈子也准了,货物又置了。郭乔就别了武氏,竟往广东而去,正是:

名场失意欲销忧,一叶扁舟事远游。

只道五湖随所适,谁知明月挂银钩?

郭乔到了广东,先叫郭福寻一个客店,将货物上好了发卖,然后自到县中,来见母舅王知县。王知县听见外甥到了,甚是欢喜,忙叫人接入内衙相见,各叙别来之事,就留在衙中住下,一连住了十数日。郭乔心下因要弃去秀才,故不欲重读诗书,坐在衙中,殊觉寂寞,又捱了两日,闷不过,只得与母舅说道:“外甥此来,虽为问候母舅并舅母二大人之安,然亦因名场失利,借此来散散愤郁,故今禀知母舅大人,欲暂出衙,到各处去游览数日,再来侍奉何如?”王知县道:

“既是如此,你初到此,地方不熟,待我差一个衙役,跟随你去,方有次第。”郭乔道:“差人跟随固好,但恐差人跟随,未免招摇,有碍母舅之官箴,反为不妙,还是容愚甥自去,仍作客游的,相安于无事。”王知县道:“贤甥既欲自游,我有道理了。”随入内取了十两银子,付与外甥道:“你可带在身边作游资。”郭乔不敢拂母舅之意,只得受了,遂走出衙来,要到郭福的下处去看看,不期才走离县前,不上一箭之远,只见两个差人锁着一个老儿,往县里来,后边又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啼啼哭哭。郭乔定睛将那女子一看,虽是荆钗、布裙,却生得:

貌团团似一朵花,身袅袅如一枝柳。眉分画出的春山,眼横澄来的秋水。春笋般十指纤长,樱桃样一唇红绽。哭志细细莺娇,鬓影垂垂云乱。他见人,苦哀哀无限心伤。人见他,喜孜孜一时魂断。

郭乔见那女子生得有几分颜色,却跟着老儿啼哭,像有大冤苦之事,心甚生怜,因上前问差人道:“这老儿犯了甚事,你们拿他?这女子又是他甚人?为何跟着啼哭?”差人认得郭乔是老爷亲眷,忙答应道:“郭相公,这老儿不是犯罪,是欠了朝廷的钱粮,没有抵偿。今日是限上该比,故带他去见老爷。这女子是他的女儿,舍不得父亲去受刑,情愿卖身偿还,却又一时遇不着主顾,故跟了来啼哭。”郭乔道:“他欠多少银子的钱粮?”差人道:“前日老爷当堂算,总共该一十六两。”

郭乔道:“既只十六两,也还不多,我代他偿了罢。”因在袖中将母舅与他作游资的十两,先付与老儿道:“这十两,你可先交在柜上,那六两,可跟我到店中取与你。”老儿接了银子,倒在地下就是一个头,说道:“相公救了我老朽一命,料无报答,只愿相公生个贵子,中举中进士,显扬后代罢!”那女子也就跟在老儿后面磕头,郭乔连忙扯他父女起来道:“甚么大事,不须如此。”差人见了,因说道:“郭相公既积阴,怜悯他,此时老爷出堂还早,何不先到郭相公寓处,领了那六两银来一同交纳,便率性完了一件公案?”郭乔道:“如此更好。”遂撤身先走,差人并老儿、女子俱后跟来。郭乔到了客店,忙叫郭福取出一封十两纹银,也递与老儿道:“你可将六两凑完了钱粮,你遭此一番,也苦了,余下的可带回去,父女们将养将养。”老儿接了银子,遂同女儿跪在地下,千恩万谢地只是磕头。郭乔忙扯他起来道:“不要,如此反使我不安。”

差人道:“既相公周济了你,且去完了官事,再慢慢地来谢也不迟。”遂带了老儿去了。郭乔因问郭福货物卖的如何,郭福道:“托主人之福,带来的货物,行情甚好,不多时早都卖完了。原是五百两本银,如今除去盘费,还净存七百两。实得了加四的利钱,也算好了。”郭乔听了欢喜道:“我初到此,王老爷留住,也还未就回去,你空守着许多银子,坐在此也无益。莫若多寡留下些盘缠与我,其余你可尽买了回头货去,卖了,再买货来接我,亦未为迟。就报个信与主母也好。”郭福领命,遂去置货不提。郭乔吩咐完了,就要出门去游赏,因店主人苦苦要留下吃饭,只得又住下了。刚吃完酒饭,只见那老儿已纳完钱粮,消了牌票,欢欢喜喜,同着女儿又来拜谢郭乔,因自陈道:“我老汉姓米,名字叫做米天禄,娶妻范氏,止生此女,叫做青姐。生他时,他母亲曾得一梦,梦见一神人对他说:‘此女当嫁贵人,当生贵子,不得轻配下人。’故今年一十八岁,尚不舍得嫁与乡下人家。我老汉只靠着有一二十亩山田度日,不料连年荒旱,拖欠下许多钱粮,官府追比甚急,并无抵偿,急急要将女儿嫁人。人家恐怕钱粮遗累,俱不敢来娶。追比起来,老汉自然是死了,女儿见事急,情愿卖身救父,故跟上城来,又恨一时没个售主。今日幸遇大恩人,发恻隐之心,既然周济,救了老汉一命,真是感恩无尽。再四思量,实实毫无报答,惟有将小女一身,虽是村野生身,尚不十分丑陋,又闻大恩人客居于此,故送来早晚伏侍大恩人,望大人恩鉴老汉一点诚心,委曲留下。”郭乔听了,因正色说道:“老丈这话就说差了,我郭挺之是个名教中人,决不做非理之事。就是方才这些小费,只不过见你年老拘挛,幼女哭泣,情甚可怜,一时不忍,故少为周急,也非大惠。怎么就思量得人爱女?这不是行义,转是为害了,断乎不可!”米老儿道:“此乃老汉一点感恩报德之心,并非恩人之意,或亦无妨,还望恩人留下。”郭乔道:“此客店中,如何留得妇人女子?你可快快领去,我要出门了,不得陪你。”

说罢,竟起身出门去了,正是:

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丝萝暗结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叶出桃根。

米老儿见郭乔竟丢下他出门去了,一发敬重他是个好人,只得带了女儿回家,与范氏说知。大家感激不胜,遂立了一个牌位,写了他的姓名在上,供奉在佛前,朝夕礼拜。乡下有个李家,见他钱粮完了,又思量来与他结亲。米天禄夫妻倒也肯了,青姐姐因辞道:“父亲前日钱粮事急,要将我嫁与李家,他再三苦辞。我见事急,情愿专用身救父,故父亲带我进城去卖身,幸遇着郭恩人,慨然周济。他虽不为买我,然得了他二十两银子,就与买我一样,况父亲又将我送到他下处。他恐涉嫌疑,有伤名义,故一时不好受。然我既得了他的银子,又送过与他,他受与不受,我就是郭家的人了,如何好又嫁与别人?如若嫁与别人,则前番送与他都是虚意了。

我虽是乡下一个女子,不知甚的,却守节守义也是一般,断没个任人去取的道理。郭恩人若不要我,我情愿跟随父母,终身不嫁,纺绩度日,决不又到别人家去。”米天禄见女儿说得有理,便不强他,也就回了李家。但心下还想着,要与郭乔说说,要他受了。不期进城几次,俱寻郭乔不见,只得因循下了。不期一日,郭乔在山中游赏,忽遇了一阵暴雨,无处躲避,忽望见山坳里一带茅屋,遂一径望茅屋跑来。及跑到茅屋前,只见一家柴门半掩,雨越下得大了,便顾不得好歹,竟推开门,直跑到草堂之上,早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那里低着头打草鞋,因说道:“借躲躲雨,打搅,休怪。”那老人家忽抬起头来一看,认得是郭乔,不胜大喜,因立起身来说道:

“恩人耶,我寻了恩人好几遍,皆遇不着。今日为何直走到这里?”郭乔再细看时,方认得这老儿正是米天禄,也自欢喜,因说道:“原来老丈住在这里。我因信步游赏,不期遇雨。”米天禄因向内叫道:“大恩人在此,老妈、女儿,快来拜见。”叫声未绝,范氏早同青姐跑了出来,看见果是郭乔,遂同天禄一齐拜倒在地。你说感恩,我说叨惠,拜个不了。郭乔连忙扶起。三人拜完,看见郭乔浑身雨淋的烂湿,青姐竟不避疑,忙走上前,替郭乔将湿巾除了下来,湿衣脱了下来。一面取两件干布衣,与郭乔暂穿了,就一面生起些火来烘湿衣。范氏就一面去杀鸡炊煮。不一时,湿衣、湿巾烘干了,依旧与郭乔穿戴起来。范氏炊煮熟了,米天禄就放下一张桌子,又取一张椅子,放在上面,请郭乔坐了,自家下陪。范氏搬出肴来,青姐就执壶在旁斟酒。郭乔见他一家殷勤,甚不过意,连忙叫他放下,他那里肯听,米天禄又再三苦劝,只得放量而饮。饮到半酣之际,偷着将青姐一看,今日欢颜却与前日愁容大不相同,但见:

如花貌添出娇羞,似柳腰忽多袅娜。春山眉青青非蹙恨,秋水眼淡淡别生春。纤指捧觞飞笋玉,朱唇低劝绽樱丹。笑色掩啼痕,更饶妩媚。巧梳无乱影,倍显容光。他见我已吐出热心,我见他又安忍装成冷面。

郭乔吃到半酣,已有些放荡,又见青姐在面前来往,更觉动情。心下想一想,恐怕只管留连,把持不定,弄出事来,又见雨住天晴,就要作谢入城。当不得米天禄夫妻苦苦留住道:“请也请恩人不容易到此。今邀天之幸,突然而来,就少也要住十日半月,方才放去。正刚刚到得,就想回去,这是断断不放。”郭乔无奈,只得住下。米天禄又请他到山前山后去游玩。游玩归来,过了一宿,到次日清晨,米天禄在佛前烧香,就指着供奉的牌位与郭乔看道:“这不是恩人的牌位么。”郭乔看了就要毁去道:“多少恩惠,值得如此?使我不安!”米天禄道:“怎说恩惠不多?若非有此,我老汉一死,是不消说的。就是老妻小女,无依无靠,也都是一死。怎能得团头聚面,复居于此?今得居此者,皆恩人之再生也。”郭乔听了,不胜感叹道:“老丈原来是个好人,过去的事,怎还如此记念?”天禄道:“感恩积恨,乃人生钻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汉不敢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拼卖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济,不独救了老汉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愿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见恩人不受,不敢若强,然私心以为得了恩人的厚惠,虽不蒙恩人收用,就当卖与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将身子许与别人。故昨日李家见老汉钱粮完了,又要来议婚,小女坚持不从,已力辞回去了。”郭乔听了着惊道:“这事老丈在念,还说有因,令爱妙龄,正是桃夭之子,宜室宜家,怎么守起我来?那有此理!这话我不信。”米天禄道:“我老汉从来不晓得说谎,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来,恩人自问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来,恩人问你话。”青姐听见父亲叫,连忙走到面前,郭乔就说道:“前日这些小事,乃我见你父亲一时遭难无偿,我自出心赠他的。

青姑娘为何认做一事?若认做一事,岂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误了青姑娘终身?”青姐道:“事虽无干,人各有志。恩人虽赠银周急,不为买妾,然贱妾既有身可卖,怎叫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则恩人为仁人,为义士。而贱妾卖身一番,依旧别嫁他人,岂非只博虚名,而不得实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急于父亲,贱妾自卖身于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说得。若必欲借此求售于恩人,则贱妾何人,岂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乔听了大喜道:“原来青姑娘不独是个美女子,竟是一个贤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见了青姑娘,非不动心。一来正是施济,恐碍了行义之心,二来年齿相悬,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谊送来之时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误。不期青姑娘倒有此一片眷恋之贞心,岂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与青姑娘说过,家有荆妻,若蒙垂爱,只合屈于二座。”青姐道:“卖身之婢,收备酒扫足矣,安敢争小星之位?”郭乔听了,愈加欢喜道:“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之怎敢相轻,容归寓再请媒行聘。”青姐道:

“贱妾因已卖身与恩人,故见恩人而不避,若再请媒行聘,转属多事,非贱妾卖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郭乔说道:“这是青姑娘的,各行各志,不要管我。”说定,遂急急地辞了回寓。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阴,淑人自具淑人心。

若非眼出寻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乔见青姐一个少年的美貌女子情愿嫁他,怎么不喜?又想,青姐是个知高识低的女子,他不争礼于我,自是他的高处,我若无礼于他,便是我的短处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两银子,竟走至县中,将前事一五一十都与母舅说了,要他周全。王知县因见他客邸无聊,只得依允了,将三十二两银子封做两处,以十六两做聘金,以十六两做代礼。又替他添上一对金花,两匹彩缎,并鹅、酒、果盒之类。又叫六名鼓乐,又差一吏,两个皂隶,押了送去,吩咐他说:“是本县为煤,替郭相公娶米天禄女儿为侧室。”吏人领命竟送到种玉村米家来,恐米家不知,先叫两个皂隶报信。不期这两个皂隶却正是前日催粮的差人,米老儿忽然看见,吃了一惊道:“钱粮已交完,二位又来做甚么?”二皂隶方笑说道:“我们这番来不是催钱粮,是县里老爷替郭相公为媒,来聘你令爱,聘礼随后就到了,故我二人先来报喜。”米老儿听了,还不信道:

“郭相公来聘小女,为甚太爷肯替他做媒?”二皂隶道:“你原来不知,郭相公就是我县里太爷的外甥。”米天禄听了,愈加欢喜,忙忙与女儿说知,叫老妈央人相帮打点,早鼓乐吹吹打打,迎入村来了。不一时到了门前,米天禄接着,吏人将聘礼、代礼、金花、彩缎、鹅、酒、果盒,一齐送上。又将县尊吩咐的话,一一说与他知。米老儿听了,满口答应不及地道:“是。”忙邀吏人并皂隶入中堂坐定。然后将礼物一一收了。鼓乐在门前吹打,早惊动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来围看,皆羡道:“不期米家女儿前日没人要,如今倒嫁了这等一个好女婿!范氏忙央亲邻来相帮,杀鸡宰鹅,收拾酒饭,款待来人。只闹了半日,方得打发去了。青姐见郭乔如此郑重他,一发死心塌地。郭乔要另租屋娶青姐过去,米天禄恐客边不便,转商量择一吉日,将郭乔赘了入来,又热闹了一番,郭乔方与青姐成亲。正是:

游粤无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鹊桥仙。

到头桂子兰孙长,方识姻缘看线牵。

二人成亲之后,青姐感郭乔不以卖身之事轻薄他,故凡事体心贴意地奉承。郭乔见青姐成亲之后比女儿更加妍美,又一心顺从,甚是爱他。故二人如鱼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乔连游兴也都减了。过了些时,虽也记挂着家里,却因有些牵绊,便因因循循过了,忽一日,郭福又载了许多货来,报知家中主母平安,郭乔一发放下了心肠。时光易过,早不知不觉在广东住了年半有余。王知县见他久不到衙,知他为此留恋,因差人接他到衙,劝戒他道:“我接你来游粤的初念,原为你一时不曾中得,我恐你抑郁,故接你来散散,原未尝叫你在此抛弃家乡,另做人家。今你来此,已将及二载,明年又是场期,还该早早回去,温习书史,以图上进。若只管流落在此,一时贪新欢,误了终生大事,岂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来倒害你?”郭乔口中虽答应道:“母舅大人吩咐的是,外甥只等小价还有些货物一卖完,就起身回去了。”然心里实未尝打点归计。不期又过不得几时,忽王知县报行取了,要进京,遂立逼着要郭乔同去。郭乔没法推辞,只得来与青姐说知,青姐因说道:“相公故乡原有家产,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该回去,是不消说得的。贱妾虽蒙相公收用,却是旁枝,不足重轻,焉敢以相公怜惜私情,苦苦牵缠,以妨相公之正业?但只有一事要与相公说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

郭乔道:“你便说得好听,只是恩爱许久,一旦分离,如何舍得!你且说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贱妾蒙相公怜爱,得侍枕席,已怀五月之孕了。倘侥幸生子,贱妾可弃,此子乃相公骨血,万不可弃!所以说望相公留意。”郭乔听了惨然道:“爱妻怎么就说到一个弃字?我郭乔纵使无情,也不至此,今之欲归,非轻舍爱妻,苦为母舅所迫耳,归后当谋再至,决不相负。”青姐道:“相公之心,何尝愿弃,但恐道路远,事牵绊,不得已耳。”郭乔道:“弃与不弃,在各人之心,此时也难讲。爱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预定一名于此以为后日之征,何如?”青姐道:“如此更妙。”郭乔道:“世称父子为乔梓,我既名乔,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罢了。”青姐听了大喜道:“谨遵相公之命。”又过了两日,王知县择了行期,速速着人来催。郭乔无可奈何,只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与米天禄,叫他置些产业,以供青姐之用,然后拜别,随母舅而去。

正是:

东齐有路接西秦,驿路山如眉黛颦。

若论人情谁愿别?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乔自别了青姐,随着母舅北归,心虽系念青姐,却也无可奈何。月余到了庐州家里,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见甚欢。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问道:“你娶了一妾,何不带了来家,与我作伴也好,为何竟丢在那里?”郭乔道:“此不过一时客邸无聊,适为凑巧,偶尔为之,当得甚么正景,远巴巴又带他来。”武氏道:“妻妾家之内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续宗祖,怎说不是正景?”郭乔笑道:“在那里也还正景,今见了娘子,如何还敢说正景!”说的夫妻笑了。过了两日,忽闻得又点出新宗师来科举。郭乔也还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说道:“你又不老,学中名字又还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

郭乔道:“旧时终日读书,也不能巴得一第,今弃了将近两年,荒疏之极,便去考,料也无用。”武氏道:“纵无用,也与闲在家里一般。”郭乔被武氏再三劝不过,只得又走到学中去销了假,重新寻出旧本头来又读起。读到宗师来考时,喜得天资高,依旧考了一个一等,只无奈入了大场,自夸文章绵乡,仍落孙山之外。一连两科,皆是如此。初时还恼,后来知道命中无科甲之分,连恼也不恼。此时,郭乔已是四十八岁,武氏也是四十五岁,虽然不中,却喜得家道从容,尽可度日。郭乔自家功名无望,便一味留心教子。儿子长到一十八岁,正打帐与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觉人世有孤独之苦,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里还敢指望?虽武氏为人甚贤,买了两个丫头,在房中伏侍郭乔,却如水中捞月,全然不得。初时郭福在广东做生意,青姐处还有些消息,后来郭福不走广东,遂连消息都无了。郭乔虽时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争奈年纪渐渐大了,那里能够得到广东?青姐之事只当做了一场春梦,付之一叹。学中虽还挂名做个秀才,却连科举也不出来了,白白的混过了两科。这年是五十六岁,又该乡试,郭乔照旧不出来赴考。不期这一科的宗师姓秦名鉴,虽是西人,却自负知文,要在科场内拔识几个奇才。正案虽然定了,他犹恐遗下真才,却又吊考遗才,不许一名不到。郭乔无奈,只得也随众去考,心下还暗暗想道:“考一个六等,黜退了倒干净,免得年年奔来奔去!”不期考过了,秦宗师当面发落第一名,就叫郭乔,问道:“你文字做得渊涵醇正,大有学识,此乃必售之技,为何自弃,竟不赴考?”郭乔见宗师说话打动他的心事,不觉惨然跪禀道:“生员自十六岁进学,在学中做过四十年生员,应举过十数次,皆不能侥幸。自知命中无分,故心成死灰,非自弃也。”秦宗师笑道:“俗语说得好:‘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我本院偏不信此说,场中乃论文之地,若不论文,却将何为据?本院今送你入场,你如此文字,若再不中,我本院便情愿弃职回去,再不阅文了!”郭乔连连叩头道:

“多蒙大宗师如此作养,真天地再生,父母再养矣。”不多时,宗师发放完,忙退了出来,与武氏说知,重新又兴兴头头到南场去科举。这一番入场,也是一般做文,只觉得精神猛勇,真是:“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三场完了,候到发榜之期,郭乔名字早高高中了第九名亚魁,忙忙去吃鹿鸣宴,谢座师,谢房师,俱随众一体行事。惟到谢秦宗师,又特特地大拜了四拜,说道:“门生死灰事,若非恩师作养,已成沟中弃物了。”秦宗师自负赏鉴不差,也不胜之喜,遂催他早早入京静养。郭乔回家,武氏见他中了举人,贺客填门,无限欢喜。只恨儿子死了,无人承接后代,甚是不快。郭乔因奉宗师之命,择了十月初一日便要长行。夫妻临别,武氏再三嘱咐道:“你功名既已到手,后嗣一发要紧。妾闻古人还有八十生子之事,你今还未六十,不可懈怠。家中之婢,久已无用,你到京中若遇燕赵得意佳人,不妨多觅一两个,以为广育之计。”郭乔听了,感激不尽道:“多蒙贤妻美意,只恐枯杨不能生梯了。”武氏道:“你功名久已灰心,怎么今日又死灰复燃?天下事不能预料,人事可行,还须我尽。”郭乔听了,连连点头道:“领教领教。”夫妻遂别了。正是:

贤妻字字是良言,岂独担当蘋与蘩?

倘能妇心皆若此,自然家茂子孙繁。

郭乔到了京中,赴部报过名,就在西山寻个冷寺住下,潜心读书,不会宾客。到了次年二月,随众入场。三场完毕,到了春榜放时,真是时来顽铁也生光,早又高中了三十三名进士,满心欢喜,以为完了一场读书之愿。只可恨死了儿子,终属空喜。忽报房刻成会试录,送了一本来看。郭乔要细细看明,好会同年,看见自家是第三十三名:“郭乔,庐州府合肥县生员。”再看到第三十四名,就是一个“郭梓,韶州府乐昌县附学生”,心下老大吃了一惊,暗想道:“我记得广东米氏别我时,他曾说已有五月之孕,恐防生子,叫我先定一名。我还记得所定之名恰恰正是郭梓,难道这郭梓就是米氏所生之子?若说不是,为何恰恰又是韶州府乐昌县,正是米氏出自之地?但我离广东,屈指算来,只好二十年,若是米氏所生之子,今能二十岁,便连夜读书,也不能中举中进士如此之速。”心下狐疑不了,忙吩咐长班去访这中三十四名的郭爷:

“多大年纪了?寓在那里?我要去拜他。”长班去访了来报道:

“这位郭爷,听得人说他年纪甚小,只好二十来岁。原是贫家出身,盘缠不多,不曾入城,就住在城外一个冷饭店内。闻知这郭爷,也是李翰林老爷房里中的,与老爷正是同门。明日李老爷散生日,本房门生都要来拜贺。老爷到李老爷家,自然要会着。”郭乔听了大喜。到了次日,日色才出,即具了贺礼,来与李翰林拜寿。李翰林出厅相见。拜完寿,李翰林就问道:“本院闲散诞辰,不足为贺。贤契谓何今日来得独早?”

郭乔忙打一恭道:“门生今日一来奉祝,二来还有一狐疑之事。”郭乔遂将随母舅之任游广东,并娶妾米氏同住了二年有余,临行米氏有孕,预定子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今此郭兄姓同名同,年又相同,地方又相同,大有可疑。因系同年,不敢轻问,少顷来时,万望老师台细细一询,便知是否。”

李翰林应允了。不多时,众门生俱到,一面拜过寿,一面众同年相见了,各叙寒温。坐定,李翰林就开口先问郭梓道:

“郭贤契,贵庚多少了?”郭梓忙打一躬道:“门生今年正交二十。”李翰林又问道:“贤契如此青年,自然具庆了。但不知令尊翁是何台讳?原习何业?”郭梓听见问他父亲名字,不觉面色一红,沉吟半晌,方又说道:“家父乃庐州府生员,客游于广,以荫门生。门生生时,而家父已还,尚未及面,深负不孝之罪。”李翰林道:“据贤契说来,则令堂当是米氏了。”

郭梓听了大惊道:“家母果系米氏,不知老师台何以得知?”李翰林道:“贤契既知令尊翁是庐州府生员,自然知其名字。”郭梓道:“父名子不敢轻呼,但第三十三名的这位同年,贵姓尊名,以及郡县,皆与家父相同,不知何故?”李翰林道:“你既知父亲是庐州生员,前日舟过庐州,为何不一访问?”郭梓道:“门生年幼,初出门,不识道途,又无人指引,又因家寒,资斧不裕,又恐误了场期,故忙忙进京,未敢迂道。今蒙老师台提拔,侥幸及第,只俟廷试一过即当请假至庐州访求。”

李翰林笑道:“贤契如今不消又去访求了,本院还你一个父亲罢,这三十三名的正是他。”郭梓道:“家母说家父是生员,不曾说是举人、进士。”李翰林又笑道:“生员难道就中不得举人、进士的么?”郭乔此时已看得明明,听得白白,知道确乎是他的儿子,满心狂喜,忍不住走上前说道:“我儿,你不消疑惑了,你外祖父可叫做米天禄?外祖母可是范氏?你母亲可是三月十五日生日?你住的地方可叫做种玉村?这还可以盗窃?你看你这当眉心的这一点黑痣,与我眉心这一点黑痣,可是假借得来的?你心下便明白了。”郭梓忙抬头一看,见郭乔眉心一点黑痣果与自家的相同,认真是实,方走上前一把扯着郭乔,拜伏于地道:“孩儿生身二十年,尚不知木本水源,真不肖而又不孝矣!”郭乔连忙扶起他来道:“汝父在诗书中埋尘一生,今方少展,在宗祀中不曾广育,遂致无后。今无意中得汝,又赖汝母贤能,教汝成名,以掩饰汝父之不孝,可谓有功于祖父,诚厚幸也。”随又同郭梓拜谢李翰林道:“父子同出门墙,恩莫大矣。又蒙指点认识,德更加焉。虽效犬马衔结,亦不能补报万一。”李翰林道:“父子暌离识认的多矣。若父子乡会同科,相逢识认于金榜之下,则古今未之有也,大奇大奇,可贺可贺!”众同年俱齐声称庆道:“果是稀有之事!”李翰林留饭,师生欢然,直饮得尽醉方散。郭梓遂不出城,竟随到父亲的寓所来同宿。再细细问广中之事,郭梓方一一说道:“外祖父母五六年前俱已相继而亡。所有田产,为殡葬之计,已卖去许多,余下者又无人耕种,取租有限。孩儿从师读书之费者,皆赖母亲日夜纺织以供。”郭乔听了,不觉涕泪交下道:“我郭乔真罪人也!临别曾许重来,二十年竟无音问。家尚有余,置之绝地,徒令汝母受苦,郭乔真罪人也!廷试一过,即当请告而归,接汝母来同居,以酬他这一番贞守之情,教子之德。”郭梓唯唯领命。到了廷试,郭乔止殿在二甲,选了部属,郭梓倒殿了探花,职授编修,父子一时荣耀。在京住不多时,因记挂着要接米氏,郭乔就告假祭祖,郭梓就告假省母。命下了,父子遂一同还乡,座师同年皆以为荣,俱来饯送,享极一时之盛。正是:

来时父子尚暌违,不道相逢衣锦归。

若使人生皆到此,山中草木有光辉。

郭乔父子同至庐州,此时已有人报知武夫人。武夫人见丈夫中了进士,已喜不了。又见说广东妾生的儿子又中了探花,又认了父亲,一同回来,这喜也非常,忙使人报知母舅王衮。此时王衮因行取已在京做了六年御史,告病还家,闻知此信,大喜不胜,连忙走来相会。郭乔到家,先领郭梓到家堂里拜了祖宗,就到内庭,拜了嫡母。拜完了,然后同出前厅,自先拜了母舅,就叫郭梓拜见祖母舅。拜完,郭乔因对郭梓说道:“我娶你母亲时,还是祖母舅为媒,替我行的聘礼。当时为此,实实在有意无意之间,谁知生出汝来,竟接了我郭氏一脉,真天意也!真快幸也!”武氏备出酒来,大家欢饮方散。到了次日,府、县闻知郭乔中了进士,选了部郎,又见他儿子中了探花,尽来贺喜请酒。又是亲朋来作贺,直闹个不了。郭梓记挂着生母在家悬望,只得辞了父亲、嫡母回去。郭乔再三嘱咐道:“外祖父母既已谢世,汝母独立无依,必须要接来同居,受享几年,聊以报他一番苦节。”郭梓领命,昼夜兼行,赶到韶州,报知母亲说:“父亲已连科中了进士,在榜上看出姓名、籍贯,方才识认了父子,遂同告假归到庐州,拜见了嫡母。父亲与嫡母因前面的儿子死了,正忧无后,忽得孩儿承续了宗祧。但父亲与嫡母俱感激母亲不尽,再三吩咐孩儿叫迎请了母亲去同享富贵,以报母亲往前之苦。此乃骨肉团圆大喜之事,母亲须要打点速去为妙。”米氏听见郭乔也中了进士,恰应他母亲梦中神道:“贵人之妻,贵人之母”之言,不胜大喜。因对儿子说道:“你为母的,孤立于此,也是出于无奈,今既许归宗,怎么不去?”因将所有田产房屋尽付与一个至诚的乡邻,托他看守父母之冢,自家便轻身随儿子归宗。此时府、县见郭梓中了探花,尽来奉承,闻知起身归宗,水路送舟船,旱路送车马,赆仪程仪,络绎不绝。故母子二人安安然不两月就到了庐州。郭乔闻报,遂亲自乘轿到舟中来迎接。见了米氏,早深深拜谢道:“夫人临别时,虽说有孕,叫我定名,我名虽定了,还不深信。谁知夫人果然生子,果然苦守二十年,教子成名,续我郭氏戋戋之一脉。此恩此德,真虽杀身亦不能酬其万一。只好日日跪拜夫人,以明感激而已。”米氏道:“贱妾一卖身之婢,得配君贵人,已荣于华衮。又受君之遗,生此贵子,其荣又为何如!至于守身教子,皆妾份内之事,又何劳何苦,而过蒙垂念!”郭乔听了愈加感叹道:“二夫人既能力行,而又不伐,即古贤淑女亦皆不及,何况今人?我郭乔何幸,得遇夫人,真天缘也!”遂请米氏乘了大轿,自与儿子骑马追随。到了门前,早有鼓乐大吹大擂,迎接入去。抬到厅前歇下,闲人就都回避了,早有侍妾掀起轿帘,请他出轿。早看见武夫人立在厅上接他。他走入厅来,看见武夫人,当厅就是一跪,说道:“贱妾米氏,禀拜见夫人。”武夫人见他如此小心,也忙跪将下去,扶他道:

“二夫人贵人之母也,如何过谦,快快请起。”米氏道:“子虽不分嫡庶,妾却不能无大小之分。还求大夫人台座,容贱妾拜见。”武夫人道:“从来母以子贵,妾无子之人,焉敢称尊!”

此时郭乔、郭梓俱已走到,见他二人逊让不已,郭梓只得跪在旁边,扶定武夫人,让米氏拜了两拜,然后放开手,让武夫人还了两拜,方才请起。武夫人又叫家中大小仆婢俱来拜见二夫人。拜完后同入后堂,共饮骨肉团圆之酒。自此之后,彼此相敬相爱,一家和顺。郭乔后来只做了一任太守,便不愿出任。郭梓直做到侍郎,先封赠了嫡母,后又封赠了生母方已,后人有诗赞之道:

施恩只道济他人,报应谁知到自身。

秀色可餐前种玉,书香能续后生麟。

不曾说破终疑幻,看得分明始认真。

未产命名君莫笑,此中作合岂无因。

第十五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当时五霸说庄王,不但强梁压上邦。

多少倾城因女色,绝缨一事已无双。

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羋,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臣于寝殿,美人俱侍。偶然风吹烛灭,有一人从暗中牵美人衣。美人扯断了他系冠的缨索,诉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态,我岂为一女子上坐人罪过,使人笑戏?轻贤好色,岂不可耻。”于是出令曰:“今日饮酒甚乐,在坐不绝缨者不欢。”比及烛至,满座的冠缨都解,竟不知调戏美人的是那一个。后来晋楚交战,庄王为晋兵所困,渐渐危急。忽有一将,杀入重围,救出庄王。庄王得脱,问:“救我者为谁?”那将俯伏在地,道:“臣乃昔日绝缨之人也。蒙吾王隐蔽,不加罪责,臣今愿以死报恩。”庄王大喜道:“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丧我一员猛将矣。”

后来大败晋兵,诸侯都叛晋归楚,号为一代之霸。有诗为证:

美人空自绝冠缨,岂为蛾眉失虎臣?

莫怪荆襄多霸气,骊山戏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狭窄,心术刻薄,还要搜他人的隐过,显自己的精明;莫说犯出不是来,他肯轻饶了你!这般人一生有怨无恩,但有缓急,也没人与他分忧替力了。像庄楚王恁般弃人小过,成其大业,真乃英雄举动,古今罕有。

说话的,难道真个没有第二个了?看官,我再说一个与你听。你道是那一个人物?却是唐末五代时人。那五代?梁、唐、晋、汉、周,是后五代。梁乃朱温,唐乃李存勗,晋乃石敬瑭,汉乃刘知远,周乃郭威。方才要说的,正是梁朝中一员虎将,姓葛名周,生来胸襟海阔,志量山高,力敌万夫,身经百战。他原是芒砀山中同朱温起手做事的,后来朱温受了唐禅,做了大梁皇帝,封葛周中书令兼领节度使之职,镇守衮州。这衮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以梁太祖特着亲信的大臣镇守,弹压山东,虎视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传出个口号来,道是:

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

从此人都称为“葛令公”,手下雄兵十万,战将如云,自不必说。

其中单表一人,复姓申徒,名泰,泗水人氏,身长七尺,相貌堂堂,轮的好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际,只在葛令公帐下做个亲军。后来,葛令公在甑山打围,申徒泰射倒一鹿,当有三班教师前来争夺。申徒泰只身独臂,打赢了三班教师,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见他胆勇,并不计较,倒有心抬举他。次日,教场演武,夸他弓熟娴,补他做个虞侯,随身听用。一应军情大事,好生重托。他为自家贫未娶,只在府厅耳房内栖止,这伙守厅军壮都称他做“厅头”,因此,上下人等,顺口也都唤做“厅头”,正是:

萧何治狱为秦吏,韩信曾官执戟郎。

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

话分两头。却说葛令公姬妾众多,嫌宅院狭窄,教人相了地形,在东南角旺地上另创个衙门,极其宏丽,限一年内务要完工,每日差厅头去点闸两次。

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葛令公吩咐设宴岳云楼上。这个楼是衮州城中最高之处,葛令公引着一班姬妾,登楼玩赏。原来令公姬妾虽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

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妖艳不数太真,轻盈胜如飞燕,恍疑仙女临凡世,西子南威总不如。

令公十分宠爱,日则侍侧,夜则专房,宅院中称为“珠娘”。这一日,同在岳云楼饮酒作乐。

那申徒泰在新府点闸了人工,到楼前回话。令公唤他上楼,把金莲花巨盅赏他三盅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谢令公赏赐,起在一边,忽然抬头,见令公身边立个美妾,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有恁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当壮年慕色之际,况且不曾娶妻,平昔间也曾听得人说,令公有个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颜色,只恨难得见面。今番见了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觉三魂飘荡,七魂飞扬,一对眼睛光射定在这女子身上。真个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提防葛令公有话问他,叫道:“厅头,这工程几时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问你工程几时可完!”连连唤了几声,全不答应。自古道心无二用,原来申徒泰一心对着那女子身上出神去了,这边呼唤,都不听得,也不知吩咐的是甚话。葛令公看见申徒泰目不转睛,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唤他,也不说破他出来。

却说伏侍的众军校看见令公叫唤不应,倒替他捏两把汗。

幸得令公不加嗔责,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学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罢,大惊,想道:“我这条性命,只在早晚,必然难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

是非只为闲撩拨,烦恼皆因不志成。

到次日,令公开厅理事,申徒泰远远站着,头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这日就无事了。一连数日,神思恍惚,坐卧不安。葛令公晓得他心下忧惶,倒把几句好言语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专管催督工程,遣他闸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三分安稳,又怕令公在这场差使内寻他罪罚,到底有些疑虑,十分小心勤谨,早夜督工,不辞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侯许高,来替申徒泰回衙。申徒泰闻知,又是一番惊恐,战战兢兢地离了新府,到衙门内参见,禀道:“承恩相呼唤,有何差使?”葛令公道:“主上在夹赛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东境界,见有本地告急之书到来。我待出师扼敌,因帐下无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钧旨,小人敢不遵依。”令公吩咐甲仗库内,取熟铜盔甲一副,赏了申徒泰。申徒泰拜谢了,心中一喜一忧:

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忧的是怕有小小差迟,令公记其前过,一并治罪。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却说葛令公简兵选将,即日兴师。真个是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一行来到郯城,唐将李存璋正待攻城,闻得衮州大兵将到,先占住鎯琊山高阜去处,大小下了三个寨。葛周兵到,见失了地形,倒退三十里屯扎,以防冲突。一连四五日挑战,李存璋牢守寨栅,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军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搦战。李存璋早做准备,在山前结成方阵,四面迎故。阵中埋伏着弓箭手,但去冲阵的,都被射回。葛令公亲自引兵阵前,看了一回,见行列齐整,如山不动,叹道:“人传李存璋柏乡大战,今观此阵,果大将之才也。”

这个方阵,一名”九宫八卦阵”,昔日吴王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以取胜。须俟其倦怠,阵脚稍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矣。当下出令,吩咐严阵相持,不许妄动。

看看申牌时分,葛令公见军士们又饥又渴,渐渐立脚不定,欲待退军,又怕唐兵乘胜追赶,踌躇不决。忽见申徒泰在旁,便问道:“厅头,你有何高见?”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军虽整,然以我军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诚得亡命勇士数人,出其不意,疾驰赴敌,倘得陷入其阵,大军继之,庶可成功耳。”令公抚其背道:“我素知汝骁勇,能为我陷此阵否?”

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马,叫一声:“有志气的快跟我来破贼!”帐前并无一人答应。申徒泰也不回顾,径往敌军奔去。

葛周大惊,急领众将,亲出阵前接应。只见申徒泰一匹马一把刀,马不停蹄,刀不停手。马不停蹄,疾如电闪;刀不停手,快若风轮。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杀入阵中去了。原来对阵唐兵,初时看见一人一骑,不将他为意。谁知申徒泰拼命而来,这把刀神出鬼没,遇着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恰好遇着先锋沈祥,只一合斩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复飞身上马,杀出阵来,无人拦挡。葛周大军已到,申徒泰大呼道:“唐兵阵乱矣!要杀贼的快来!”说罢,将首级掷于葛周马前,返身复杀入对阵去了。

葛周将令旗一招,大军一齐并力,长驱而进。唐兵大乱,李存璋禁押不住,只得鞭马先走。唐兵被梁家杀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迟慢些,就为沙场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将,这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望风而遁,弃下器械马匹,不计其数。梁家大获全胜。葛令公对申徒泰道:“今日破敌,皆汝一人之功。”申徒泰叩头道:“小人有何本事?皆伏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一面传令犒赏三军,休息三日,第四日班师回衮州去。果然是:

喜孜孜鞭敲金蹬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却说葛令公回衙,众侍妾罗拜称贺。令公笑道:“为将者出师破贼,自是本分常事,何足为喜?”指着弄珠儿对众妾说道:“你们众人只该贺他的喜。”众妾道:“相公今日破敌,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赏。凡侍巾栉的,均受其荣,为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师,全亏帐下一人力战成功。无物酬赏他,欲将此姬赠与为妻。他终身有托,岂不可喜?”弄珠儿将着平日宠爱,还不信是真,带笑地说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戏言,已曾取库上六十万钱,替你具办资粮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独宿,不敢劳你侍酒。”弄珠儿听罢,大惊,不觉泪如雨下,跪禀道:“贱妾自侍巾栉,累年以来,未曾得罪。今日一旦弃之他人,贱妾有死而已,决难从命。”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岂与你无情?但前日岳云楼饮宴之时,我见此人目不转睛,晓得他钟情与汝。

此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袂,撒娇撒痴,千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从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的妻,强似做人的妾。

此人将来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当然。我又不曾误你,何须悲怨!”教众妾扶起珠娘,莫要啼哭。众妾为平时珠娘有专房之宠,满肚子恨他,一拥上前,拖拖拽拽,扶他到西房去,着实窝伴他,劝解他。弄珠儿此时也无可奈何,想着令公英雄性子,在儿女头上不十分留恋,叹了口气,只得罢了。从此日为始,令公每夜轮遣两名姬妾,陪珠娘西房安宿,再不要他相见。有诗为证:

昔日专房宠,今朝召见稀。

非关情太薄,犹恐动痴情。

再说申徒泰自郯城回后,口不言功,禀过令公,依旧在新府督工去了。这日工程报完,恰好库吏也来禀道:“六十万钱资妆,俱已备下,伏令钧旨。”令公道:“权且寄下,待移府后取用。”一面吩咐阴阳生择个吉日,合家迁在新府住居,独留下弄珠儿及丫鬟、养娘数十人。库吏奉了钧贴,将六十万钱资妆,都搬来旧衙门内,摆设得齐齐整整,花堆锦簇。众人都疑道令公留这旧衙门做外宅,故此重新摆设,谁知其中就里!

这日,申徒泰同着一般虞侯,正在新府声喏庆贺。令公独唤申徒泰上前,说道:“郯城之功,久未图报。闻汝尚未娶妻,小妾颇工颜色,特奉赠为配。薄有资妆,都在旧府,今日是上吉之日,便可就彼成亲,就把这宅院判与你夫妻居住。”

申徒泰听得,倒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地磕头,只道得个“不敢”二字,那里还说得出什么话!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气相许,头颅可断,何况一妾?我主张已定,休得推阻。”申徒泰兀自谦让,令公吩咐众虞侯,替他披红插花,随班乐工奏动鼓乐。众虞侯喝道:“申徒泰,拜谢了令公!”申徒泰恰似梦里一般,拜了几拜,不由自身做主,众人拥他出府上马,乐人引导而去,直到旧府。只见旧时一班值厅的军壮,预先领了钧旨,都来参谒。前厅后堂,悬花结彩。丫鬟、养娘等引出新人交拜,鼓乐喧天,做起花烛筵席。申徒泰定睛看时,那女子正是岳云楼中所见。当时只道是天上神仙刹时出现,因为贪看他颜色,险些儿获其大祸,丧了性命。谁知今日等闲间做了百年眷属,岂非侥幸!进到内宅,只见器用供帐,件件新,色色备,分明钻入锦绣窝中,好生过意不去。当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欢喜,自不必说。

次日,双双两口儿都到新府拜谢葛令公。令公吩咐挂了回避牌,不消相见。刚才转身回去,不多时,门上报道令公自来了,申徒泰慌忙迎着马头下跪迎接。葛令公下马扶起,直至厅上。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请申徒泰为参谋之职。原来那时做镇使的,都请得有空头告身,但是军中合用官员,随他填写取用,然后奏闻朝廷,无有不依。况且申徒泰已有功绩,申奏去了,朝廷自然优录的。令公教取官带与申徒泰换了,以礼相接。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厅头”二字,感谢令公不尽。

一日,与浑家闲话,问及令公平日恁般宠爱,如何割舍得下?弄珠儿叙起岳云楼目不转睛之语,令公说你钟情于妾,特地割爱相赠。申徒泰听罢,才晓得令公体悉人情,重贤轻色,真大丈夫之所为也。这一节,传出军中,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人不夸扬令公仁德,都愿替他出力尽死。终令公之世,人心悦服,地方安静。后人有诗赞云:

重贤轻色古今稀,反怨为恩事更奇。

试借衮州功薄看,黄金台上有名姬。

第十六卷 风流客苦偿风流债

诗云:

李代桃僵,羊易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只是贪淫。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

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原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与他作耍。

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

“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那晓得什么娘子?”黄节道:

“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什么得解说?”李三道:

“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原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什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什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

“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

黄节写了纸状词,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别项情由。”

县官家:“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三佛生天,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跪禀县官,求他严刑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吩咐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镣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扭,尽行脱落。霹雳一声,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枷扭,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什么,不晓得身上枷扭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

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其根基,与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像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莫大姐道:“有什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莫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

“我与杨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像意?不如私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

藏在心中。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莫大姐道:

“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吩万咐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

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狱庙里烧一柱香。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

却是此人直性,心里道:“这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复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弟,姓郁名盛,生性淫荡,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勾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舅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是一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轿抬过。

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晓得是狱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

况有别人家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时奔往热闹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荤肴,榛松细果,买了若多,撮弄得齐齐整整。正是:

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罄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伙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原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

“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眷,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什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伏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

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靦觍着面庞央求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也斜了双眼,淫兴勃然到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过咽下去了,就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起来。

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删去一百四十六字)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尀耐这浪淫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就计,餂他说话,看他说什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勾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

郁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边界夜摇了去。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什么为暗号?”莫大姐道:“你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错过。”

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记得明明白白在心。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咤异,咤异,那知他要与杨二郎逃去,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就错,顾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去受用几时,有何不可?”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的痒处,以为得计。

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郎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到了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忙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什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

撑开眼来,看那仓里同坐的人,不是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道:

“那日大姐在狱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生发付杨二郎啊?”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个大马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什么难见处?料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徐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嫌我。”徐德道:“街坊上有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你见官去。还我人来!”

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证他有奸,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二郎道:

“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实与小人无涉。”兵马又唤地方徐德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奸稔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

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鞠问一番。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

从前作事,没兴齐来。

乌狗吃食,白狗当灾。

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

提到别衙门去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帖,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

女色从来是祸胎,奸淫谁不惹非灾?

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

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贷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淫乐,混过了几时。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设想,哀声叹气。郁盛岂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

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是别人的妻小,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倒也值得百十两银子。我得他这些身价,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着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说了,即便梳妆起来。郁盛就去顾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心里道:“什么外亲?看来是个衏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别起身。魏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什么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

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钱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什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

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淫只欲闪亲夫。

今朝更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这些前困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阴如箭,不觉已是四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道:“既是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原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脱清了杨二郎,也是阴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着有赏单。今我得实,怎不去说。

郁盛这斯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

“只你知我知,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

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逢道:

“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

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的是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

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鞠。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

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临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记写了诉状,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了是本夫作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

“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赀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赀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辨道:“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

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郁盛趁机盗拐,岂得推故?”

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

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淫妇做什么!情愿为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量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斯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

“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的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当此以为鉴。

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

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第十七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于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消魂。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

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

人心不可昧,天道不差移。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叫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

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倒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

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闲话休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立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妻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

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落得应允,央原媒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应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江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那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亲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

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驸马。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于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

若是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和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耽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路道?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

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了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下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侍,不许远离。吩咐停当,又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洽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良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耽搁了。

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

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

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吩咐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

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

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

朝来添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户: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户。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把帘子放下,三巧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西行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

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噹噹敲响。这件东西叫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吩咐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话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

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

真所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话,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发芽,不见些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后生。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卖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你道怎生打扮?头上戴一顶苏样的百柱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

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着,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摄上去了,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这一夜翻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冰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

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

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了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

“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

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中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吩咐?”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寻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人,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一家人家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

“又是作对!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没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城。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只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子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懂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

“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的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覆。”

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正是:

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着,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个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

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炫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人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搁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

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

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则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晴云道:“对门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好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

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蒋家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正是:

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睛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性?”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进来,道:

“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倒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不扰。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许多时。正是‘买卖不成,耽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

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呯呯的敲门声响。三巧儿唤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里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一个外孙。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倒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是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

“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妾?”婆子道:“大娘不知。倒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过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取茶上来,两个吃了。

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上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地道:

“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是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

“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

三巧儿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现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攀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

“你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门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躁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

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腕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

“如何盛设?”三巧儿道:“现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停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锺来,劝了几锺,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

“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

“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明日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正是:

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

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家来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身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晴云已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

“今日老身遇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道:“倒要你老人家赔钱,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

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发一茶奉献。”

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

“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各位。”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

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的耽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倒不是这样的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伙,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儿果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疯半颠的,惯与丫头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

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

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倒要攀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敞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掗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做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

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

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

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吩咐在那一间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安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饮一会酒,方才歇息。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因有了婆子,打发他们在间壁房里去睡。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挈盒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待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倒说起自家少年的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已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与他做生日。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

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

“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已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里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

“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婆子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婆子故意将衣袖一摸,说道:

“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哄得晴云便把灯儿向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了,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

不要寻了。”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吩咐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倒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得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吩咐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

他两个自在吃酒。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罗说皂。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应道:“甚好。”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在三巧儿床上去。

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

一个是闺中情春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大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了出门去了。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

两个丫头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来明去,凡出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膝,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倒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根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你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

“你既然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陈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吩咐。”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狂荡一会儿,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妇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

“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了。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了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

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柴米牙行的聚处,少不得招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

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

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码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因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有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

“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倒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

明日侵早送到贵寓。”兴哥口里便应道:“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有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六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书上写道:

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

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拾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坠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攀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夜。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你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爷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吩咐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爷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跑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

须还我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

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夫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日五日,有甚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中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字休题;若不在时,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口不得,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王公心中纳闷,走在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便走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

三巧儿在房中独自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

“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沈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叫我悬梁自尽。

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倒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会儿,把个坐杌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杌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出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

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咐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将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紧紧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倒也乐人;只怕前婿有言,亲到兴哥家说知。兴哥并不阻挡。临嫁之夜,兴哥雇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倒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闲话休题。

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

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

陈大郎满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甚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

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传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两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够几日,到了新安县。

问着陈商家中,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现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水路前进。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设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早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吵,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归。吕公见这妇人年少,且有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是囊中有物,思想:

“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

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腥。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说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居住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够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

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

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倒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定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及不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场好地殡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覆几次,两相依允。话休烦絮。

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智,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它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反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彰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也,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人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

边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令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任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进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这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酸痛,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相公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

“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兄弟两个,哭哭啼啼,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辩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候晚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去相验,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兄弟两个只是苦求。县主发怒道:

“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慌得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带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兄弟两个道:“爷爷吩咐,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孽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欲一见,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此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大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听了县主明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覆。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讲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两人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过,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明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尖,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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