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外还是漆黑一片,外派人员出去之后,原本就没什么声音的偌大警局里更显得安静,闻昶几步走到自己桌子前,从一堆现场照片里抽出一张,一边说。
“波波,把今晚被害人的正面照打印一张给我。”
“哦,好的闻队。”念波从荧光屏幕后抬起头,露出黑框眼镜和镜片下遮住的眼睛,他动作很快,闻昶拿着打印好的照片出去了。
高砚棠捏了捏眉心,正要起身告辞,就见沈纪把那份报告递了过来。
“高记者,今晚刚送来的新鲜热乎尸体,要不要来看看?”
沈纪笑着,就像一个拿着糖果哄骗小孩的怪蜀黍,可他的笑容实在太有感染力,让她根本无法拒绝。她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接过报告,本来想说她算是第二个看见尸体的人,在对上沈纪的视线后还是闭上了嘴。
“沈医生,你就这么让我频繁进入解剖室,会不会不太好?”
“不好?”沈纪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是怕闻队不高兴么?陆局都同意你来了,你就是住在警局都没事。”
“......”
高砚棠发现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她和闻昶的第一次见面令她印象深刻,她下意识就觉得是不是刑警都是这样不好相处的,这两天她接触最多的就是法医沈纪,而沈纪为人处世,没让她觉得半点不适。
两相对比,她就更不待见闻昶了。
她知道自己对闻昶有偏见,不过到底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以后除了案情需要,她还是尽量避免和他相处吧。
审讯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赵鹏坐在椅子上垂着头,整整十一个小时滴水未进,也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闻昶捏着两张照片站在门前,微微侧头说。
“把监控关了。”
“闻队...这不合规矩。”监控人员觉得还可以再坚持一下,“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说出去!”
“不会发生什么。”闻昶丝毫不为所动,语气清冷,“关了。”
“......”既然不会发生什么,你让我们关监控干什么?
“几点了?”
闻昶手还握在门把上,听见赵鹏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不禁抬头看过去。赵鹏一夜没睡,看过来的眼睛发红,下巴也冒出一点胡渣,神色却冷静异常,一点看不出在崇宁街时的疯狂紧张。
“四点十一。”闻昶扫了眼手表,伸手按开了审讯室的顶灯,眼前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令赵鹏极不自然地偏头避开,适应了一会儿,他才哼笑一声。
“怎么?你们不会想严刑逼供吧?”
闻昶并不理会他的嘲讽,径直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将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问。
“认识吗?”
赵鹏心底十分警惕,匆匆瞥了眼照片,随即就摇头否认,“没见过。”
“这是9·27案之后的第三个被害人,昨天晚上她的父亲找到警局,得知女儿已经身亡,在停尸间哭了半个钟头。”
赵鹏嘴唇嗫嚅了下,在对上闻昶锐利的视线后又闭紧了,闻昶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手里另一张照片推了过去。
“再看这个。”
赵鹏下意识就把视线移过去,在看清了照片上的女人时,瞳孔猛地一缩,搭在椅子上的手紧握成拳,带动着手铐一阵晃动,发出清脆地撞击声。
他这个反应在闻昶意料之外,闻昶不动声色地轻扣桌面,赵鹏才如梦初醒般摇着头。
“不认识,我不认识她!”
“这是今天凌晨发现的第二个被害人,案发现场跟第一个被害人相同——城郊筒子楼,甚至连尸体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警方还没有确认死者身份,不过,又一个家庭被毁了。”
闻昶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或许没有杀人,可你分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肯说,你这么护着他,究竟为什么?”
“赵鹏,你昨天在崇宁街携刀劫持人质,造成公众恐慌,如果受害人要起诉,你至少要在里面待个两三年,我知道你可能不怕这个,甚至可能已经不怕死,但是你想想,真的值得吗?”
“你根本不明白!”赵鹏目光凶狠地盯向他,“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明白!”
“我们这些人。”闻昶缓慢地反复咀嚼了这几个字,看着赵鹏趋向失控的情绪,反问道。
“我们这些是什么人?警察?执法者?还是所谓的大人物?”
赵鹏的眼睑几不可查地颤了下,闻昶眼神一暗,心也沉了沉。
赵鹏作为9·27案的嫌疑人,一直是案件调查的线索方向,崇宁街的事情太过突然,闻昶也没有向上级申请逮捕令,一旦赵鹏被定罪,再想让他开口就更难了。
可二十四小时的审讯期快要结束,放他出去了,调查一样难以进行。
闻昶没想到这次的案子这么棘手,短短一周的时间出现了三个被害人,是不是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还有别的人被害而没有被发现?
赵鹏是唯一的突破口,不能抓他,更不能放他。
“你们查到过马兴荣受贿、拖欠工人工资吗?他还喜欢玩年轻小姑娘,一年前有对从农村来的父母,在九州广场发寻人启事,那女孩才十六岁,说她辍学出来打工就没了音讯,其实人早就不在了......马兴荣把人弄得半死,底下的人也不管不顾,隔天就没气了,然后就被人拖去火葬场烧了,连个碑都没有。”
赵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娘以前跟我说,老天爷是公平的,来了城里我才知道,没有什么公平,这里只有权势、金钱、地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用,人命算个什么东西!我们这些人,跟蝼蚁没什么区别。”
他说到这就停了,闻昶站起身,半晌才哑着嗓子问。
“在哪?”
“......什么?”
“那女孩的骨灰。”
赵鹏正眼看着他,忽地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上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哀,摇摇头。
“不知道。”
闻昶十指微屈,浑身寒凉的气息愈发明显,他不知道赵鹏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这个消息,在他的叙述中,甚至给人一种他就在现场的错觉,但他现在不想问。
闻昶在离开审讯室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
既然你会心疼那些女孩,为什么不心疼这些无辜的女人呢?
马兴荣固然有罪,在别人眼里他死有余辜,可是谁又有凌驾在法律之上的权利判处他死刑呢?所谓正义,也不过就是刽子手给自己的恶行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闻昶压下心底突然涌出的绝望和悲哀,捏着额角回到办公室。
念波还在调查被害人身份,而本该坐在他座位旁边的高砚棠,此时却不见踪影,只有她那个黑色的背包放在椅子上。
“人呢?”
念波抬了抬头,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高砚棠,说。
“被沈医生叫去解剖室了。”
闻昶长眉一挑,她去解剖室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太频繁了?
桌子上还是一堆杂乱的现场照片,他从文件架里抽出一个空白夹子,整理了一下林小芬案的情况。“啪”一声,一支笔被甩在了地上,闻昶垂眸看着,认出这是高砚棠手里的那一支。视线落到桌子边缘,看见了只有巴掌大小的记事本。
记事本是浅蓝色,封面有一只灰白色的猫,耳朵竖立,睁着漆黑的眼睛趴在书桌上,就好像它在盯着你看。
闻昶也盯着猫眼睛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拿了起来,夹在里面的书签绳子就露出来一小截,他伸手翻开。
空白页上只简单写了两排数字和符号。
1.60~1.65/50+/35~37
1.75~1.80/70+/42~43
第一行上的数字都打了勾。
这是什么意思?
闻昶还记得她当时上楼的速度很慢,他也看见了她在本子上写东西,以为她是在为新闻报道收集材料,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支队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跑得气喘吁吁的郭婷婷顺手敲了两下,看向闻昶。
“闻队,林小芬家属刚刚打电话过来,说想和您聊聊。”
闻昶合上记事本摆回原处,又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笔捡了起来,他眉目间暗藏的深沉,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衬得越发神秘坚毅,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对视,就让郭婷婷忍不住红了脸。她又结结巴巴地说。
“在,在绿植舍,风,风信子16号。”
“全在这了?”
漆长江指着面前的袋装水泥,脸色难看地问。
兴荣地产运营部经理战战兢兢地点头,“全在这了!上面才发下来的通知,以后施工现场不许用袋装水泥,全都改用预搅拌浆,这是上一批还没用完的。我们都没用了,您,您别举报我们公司!”
经理简直要哭了,老板出事公司本就一团糟,现在建材违规就被查了,偏偏副总还不在,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运营部经理啊,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些!?
漆长江和许偲对视一眼,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望。
许偲上前拍了拍经理的肩膀,细声道。
“你别怕,我们不是质监局的人,不管这些。你去找几个工人过来,清点袋装水泥的数量,把工地那边用完的、没用完的都拿过来。”
“好好好,我马上去!”
经理如释重负,立刻跑了。漆长江翻了翻手里拿到的进货记录,一周前刚刚运来的2000袋袋装水泥,不过是整个工地水泥用量的十分之一,太少了。
漆长江啐了口,骂骂咧咧道。
“什么煞笔新通知,不准用袋装水泥?”
“《关于进一步加强全市建设工程应用工作通知》,高市长上任后的新决策。”
许偲把手机递到他面前,上面正写着这项通知的执行内容。
响应国家节能减排要求,减少包装纸袋使用,减少污染排放,要求施工现场不得采购使用袋装水泥。
漆长江盯着下面“袋装水泥袋不可降解污染环境”反复看了好几遍,心底默念他是警察,他是党员,他是中国社会主义接班人,总算压住了暴脾气。
马兴荣出事后,兴荣地产所有工程都停了,工人们还住在工棚,经理很快就找来十个手脚麻利的,迅速清点水泥袋,包括还在工地没用完的,仅剩下了不到一千袋,已使用的水泥袋,全都叠起来绑在一起,准备送到粉碎厂加工。
“唉,那个谁。”漆长江招招手,经理小跑着过来,讨好地笑笑。
“你们公司的袋装水泥都是在一个厂子里进的?”
“是,最开始的关系是副总牵的,都在北区海明水泥厂。”
许偲立刻拨通了李骥的电话,把情况告诉他,李骥那边沉默片刻才说。
“我们已经到了,最近半个月的出货记录,就只有兴荣地产一家公司。”
李骥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扫了眼那边拉着袁落翔套近乎的厂长,“我还了解到,高市长发布的新通知,施工现场禁止使用袋装水泥。”
“......”
“我给质监局打了电话。”
许偲:“......”刚还是骥哥刚!
李骥取样后就把袁落翔拽走了,痕检做对比还需要时间,他想赶在兴荣地产那边结果出来之前确定,他有预感,这次他们会有收获。
果然,痕检很快得出结论,从被害人身上发现的水泥袋碎屑,与他们从海明水泥厂带回去的水泥袋,是同一种。
许偲随后传回消息,兴荣地产一周前进回的袋装水泥,少了一个用完的水泥袋。
运营部经理惊得汗都出来了,偷偷用袋装水泥也就算了,施工现场禁止用袋装水泥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水泥袋不可降解、污染环境,必须运到粉碎厂进行粉碎加工,人事部应该找人看好工人不能乱扔垃圾!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赔笑道,“两位放心,我马上让人去找,肯定就在工地,绝对不会再乱扔!”
漆长江摸着下巴,忽然朗声笑起来。
“干得好!”
经理一脸茫然的被夸了,见他和许偲在往工地的方向走,几步上前去带路,招手让后面几个工人跟上,没敢再说话。
兴荣地产正在建工程二期房,开售的时候就已经被抢了一大半,是个稳赚不赔的盘子,马兴荣出事后,兴荣地产股票一路下跌,不少人都吵着要退房退款,要不是高市长明确说了政府会负责,只怕兴荣地产早就破产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天际出现了一缕微弱的霞光,施工地还有些暗,到处都是砖头钢筋,漆长江吩咐把预搅拌浆机上的探照灯打开,指着几个工人说。
“你们对这块儿熟悉,就从这儿往外找,一定要把那个丢了的水泥袋找出来。”
“警官,要不要把还在工地的工人都找过来帮忙?”
漆长江摇头,“暂时不用。”
经理很快就明白了暂时不用是什么意思,他们在工地闹出这么大动静,天亮之后,几乎兴荣地产所有工人都知道了。
销售部经理这段时间一直在接客户电话,解释他们二期工程只是暂停,不会停建。一大早也从员工宿舍过来了。大家都在忙着找水泥袋,他一眼看见漆长江站在预搅拌浆机旁边,熟练地掏出一根烟递过去。
“警官,我们公司真的由政府接管了?”
漆长江接了烟点上,慢慢吐出一个烟圈,声音有些沙哑。
“不知道,这个不归我们管。”
“那,能找到杀害我们老板的凶手么?”销售部经理一脸愁绪,“这几天公司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漆长江侧头看着他,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嘈杂的喊声,他迅速将烟熄掉,言简意赅地说。
“快了。”
然后转身大步朝喧闹处走过去。
许偲挥挥手,满脸笑意。
“漆哥!这回稳了!”
她手里抓着刚从废弃砖头下面找出来的那个丢失的水泥袋,里面还放着一双白色加厚劳保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