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跋涉不过一日半,就到了回云观所在的青山。青山不以青为名,只是因为青翠,所以名为青山。据说是回云观祖师爷冲虚子的意思,因为叫无名山太过随意,不如叫青山。虽然,也很随意。
上前道石阶直通山顶,姜沉抬起头只看得见笼罩青山山顶的浮云。一旁老道松了松筋骨,道:“徒弟,这石阶为师走了很多年了,一共三千六百阶。你且慢慢走,为师在观中等你。”
说罢,振起宽袖鸿雁一般踩着石阶,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姜沉轻轻拍了拍挂在肩上的阿狸,说,“你怎么上去?”
“就当是猫爬架……”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张大猫嘴好像要吃人一样,“要不然,你扛我上去?”
“你最近委实胖了许多。”姜沉感慨道,“自己爬吧,就当减肥。”
阿狸故作生气地咬了一口她的肩膀,猫腿一蹬落了地,先梳理了一通有些杂乱的毛,才晃晃悠悠地往石阶走去。
姜沉跟在它后头,一人一猫攀谈了起来。
“你答应做那个臭道士的徒弟了?我怎么瞅他很靠不住呢。阿姜,现在只当是权宜之计,要是这个回云观不靠谱,我们随时开溜。”
阿狸的猫生准则就是:情况有变,准备开溜!
正是这条准则,让它得以在姜家将倾未倾之时,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随时准备抛弃修炼了八百年的妖身,收拾收拾跑路。
“我倒觉得这位道长还不错,他应该藏拙了。”姜沉说。
她的直觉有时很准,结合一点观察所得,推理得出的结论往往挺靠谱的。譬如她观察老道的衣着和行囊中所有,见他风尘仆仆却神色淡然,心似有定。料想他不是去云游,而是归乡。
虽说,猜错了也没什么损失。
“藏拙?我看他是真的拙才对!”阿狸不以为然,“等到了观里,看他还有什么师兄弟没有,有个把的厉害的,我就帮你去偷师。”
姜沉无奈一笑,阿狸又在说一些不着边的话了。八百年的大妖,现在就是只话唠小猫咪。
走了约莫一千阶,姜沉都没有疲惫之感。反而觉得周围的景色变得比先前更开阔了些,远处的景色朦胧成了一幅幅吴道子的画作,飘然似仙境。
只是一跨过一千阶,一道莫名的压力从上压了下来,姜沉觉得自己背上好像背着一个人,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阿狸却还是悠然自得地爬着,它若是想快,不一会儿就能甩开姜沉了。良心阿狸为了等她,是不是停下来在旁边玩草,看着一点也不像背上有负。
见姜沉慢下来,它还问她:“阿姜,是累了吗?要是累了,先歇息一会儿吧。”
“不必。”姜沉咬着牙,摇摇头,“继续走吧。”
过了两千阶,压力又重了许多。这回像是身后拖着一块石磨,她就是拉磨的驴。不一会儿姜沉便气喘吁吁,停在第两千七百二十五阶上,屈身双手按着膝盖,汗滴自额角流下滴入阶上青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这石阶有古怪,只要一过千,压力就会徒增一倍不止。”她用袖扣擦拭额上汗水,说,“你先上去吧,我随后跟上。”
听守阵人说,姜家有“问心路”,为门内弟子磨砺道心所用。这石阶大概也是如此吧?如果她不能登顶,是不是就不能入回云观了?想到这里,姜沉咬咬牙,提起沉重的双腿,再度往上迈去。
阿狸肯定不会放下她一个人,就算她走得再慢,也会在她身旁。它也想过拖着她走,只是凡猫肉体,再加上这古怪负重,它竟然拖不动她。
“老道士不是说已经收你为徒了吗,怎么还用这种阴损手段来为难你?”阿狸不禁抱怨,还有些闷气,“待会儿见到他,我可得好好挠花他的老脸!”
姜沉被它逗笑了,“我猜测这是回云观每个人都得经历的,你也不用怪师傅,他自有难处。就算是个普通的山门,也有它自己的规矩,不是么?”
她说得有道理,比如四大玄门。虽说四大玄门的天师,大多是本家弟子,有本家血脉的。但也有一些能人,硬生生扛过了入门的试炼。在姜家,这样的人,八百年来也就一个。
过了三千阶,姜沉觉得好像从天而降一块巨石,差点将她压垮了。奇怪的是,她依旧能走,只是需要强大的意志力——但凡有一瞬的松懈、放弃之意,就会立刻失去力气,倒在石阶上动弹不得。想要再度起身,需要更多的意志方能动一动手指。
“还有三百阶。”
姜沉口干舌燥,她抬眸望去,山顶一片白茫茫,似乎什么都没有。难道根本没有什么回云观?只是老道不得不收她当徒弟,才编了这样一套谎话?
她不是什么意志坚韧之人……只是被逼的,十八年,十八年忍受那样的折磨,从哭天喊地到习惯麻木,她早就擅于将所有痛苦的情绪藏在心里。
他兴许已经沿着另一条路下山了,待姜沉上山,什么回云观,根本不会有。有的只是几块破石头,她只会趴在地上看着云海翻腾,想着自己今后一片茫茫也好似云海,根本无望。
没有人会帮她。
姜沉打了一个冷颤,想起黑暗中那双猩红的眼睛,悲愤,不甘,哀戚,痛苦……太多情绪,她那时没读懂,却在以后的十八年屡屡在梦中记起,惊得几度醒来。
恨么?恨世上所有人,他们囚你,欺你,辱你,佛说莫看,你能闭眼么?你能甘心么?
一股热流突然蔓延到她的四肢,为她缓解了身上的压力。姜沉方才内心翻涌的浪涛也陡然拍打在了海岸上,除去几抹浪花什么都没留下。她身子一晃,倒在了冰凉的石板上,眼前出现一双草屡,上有一片靛青色染织的袍随风轻摆。
“她看上去快死了,好久没有人这么爬上来了,师叔这是在为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