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手中的木剑仿若出洞的毒蛇，吐着芯子狠狠咬向地上的小石。小石碧绿的眼睛闪着戏谑之光，在木剑堪堪刺到身上时，灵巧地一跃，轻飘飘擦着剑脊落到另一边。木子手腕上翻，五指猛地一搓，木剑滴溜溜翻滚几圈，止住前进的势头，反向扫了回去。小石眼睛微凝，嘴角微微扬起，轻描淡写地探出了左前爪。噼啪一声，木子手中仅剩下半截木剑。
“小石，你又耍赖。说好了只比剑术，不靠蛮力的。”木子丢下短剑，气鼓鼓地说道。
小石毫不在意恼怒的木子，昂着长长的头颅，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倨傲地走过。
“木子哥哥，你别生气。我陪你练会儿剑。”
木子的脸腾一下红了，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小蝶一直称呼自己哥哥，也可能是因为小蝶要和自己练剑。
“小蝶，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做。等下次有时间了，再来找你练剑。”木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小石冲着他的背影呜呜了两声，一副鄙夷的样子。
小蝶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一旁好像打了多大的胜仗，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石。“小石，你陪我练会儿剑，我答应让你喝两碗烈酒。”
小石高昂的头颅立刻无力地垂了下来，嘴里呜呜咽咽，摆出楚楚可怜的姿态。
“来嘛，小石。再给你加两碗美酒。”小蝶见小石仍无动于衷，眼珠一转，换了个口吻。“小石，乖。我保证只使用剑术，不用神力。”
小石抵不过小蝶的软磨硬泡，抬起尖尖的嘴巴，眼神跟着慎重起来。小蝶捡起木子扔在地上的断剑，对小石点了点头。
小石瘦长的身躯趴在地上，四肢向后微倾，猛然间像一道黑色闪电弹向小蝶绝美的面孔。小蝶微微一笑，如羚羊挂角似的刺出一剑。小石的瞳孔急速收缩，腰腹用力，像一只圆圆的黑球滚了回去。刚一落地，还未站稳脚跟，它就向右侧滑了过去。
小蝶的木剑擦着小石无毛的肌肤斩落在地上。未作任何停留，木剑横扫而去，和木子之前的招式竟有几分相仿。抖起十二分精神的小石忽然缩在地上，像一片落叶似的自木剑下方飘了过去。小蝶顺势旋转身子，右手中的木剑出现在了左手，劈向了地上的小石。小石伸展开四肢，变为一根圆木，在木剑击到身上之前骨碌碌滚了过去……
一人一兽，一攻一守，将自身本领演绎得淋漓尽致。小蝶化身为翩翩起舞的蝴蝶，优雅轻巧的身姿下暗藏天衣无缝的剑术。小石则见式拆招，守得精彩。尽管有时略显狼狈，但每次都化险为夷，没有被木剑击中。
如此这般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小蝶将手中木剑舞得密不透风，犹如漫天洋洋洒洒的柳絮。小石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趴在地上等待落败的一刻。木剑在距小石头顶一寸的地方戛然而止，小石翻眼看了看悬在头上的木剑，泄气地呜呜了两声。
小蝶踏前一步，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小石的脑袋，呵呵呵地笑了。“小石，这次是练剑最痛快的一次。”她举起手中的木剑，视线从剑柄移到断折之处。“小石，我好像对剑术又有了新的体悟。今晚上再让你喝一碗杨大叔家的陈酿。”
小石黯淡的眼睛亮了起来，挪动头颅在小蝶的小腿上蹭了两下。
“两碗？小石，不要得寸进尺哦。杨大叔家的陈酒本就极难酿制，这些年钟伯伯只要去留阳城都会带回一坛，现在估计也快没有了。你如果这么贪嘴，喝完了可就找不到这么对你口味的美酒了。”
小蝶的话没有起任何作用，小石又在小蝶的腿上蹭了两下，可怜巴巴地望着小蝶。
“虽然先生教导我仁慈善良有时也是一种缺点，但小石可不一样。看在你任劳任怨陪我练剑的份上，今天就破例一次，准你喝两大碗陈酒。”
小石伸长脖子，仰天长啸。
“不过，一个月内不准你再沾一滴杨大叔的美酒。”
吼声升到半空便消散了，剩下的卡在小石的喉咙里不得而出。看见小石窘迫的样子，小蝶爆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我是逗你玩的，小石。只要不酗酒，随时都可以喝上一点儿的。”她揉了揉小石的脑袋，站起身来，环顾后院。“小石，走吧。我们去看看木子哥哥跑哪里逍遥快活去了。”
小蝶领着小石消失在长廊之中。不一会儿，老人两手扶着腰，嘴里不住地嘟哝着，身后跟着宗上出现在了后院之中。
“这个丫头竟足足练了半个时辰。若不是她的剑术委实精妙，我早就回屋里睡大觉了。”老人挺了挺腰杆，向后仰了仰脖子。“老喽，站这么一会儿就感到疲累不堪了。宗上，快扶我去那边的长凳上靠一下。”
宗上赶忙走到老人身边，殷勤地搀着老人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到石凳旁。老人坐下之后，满足地舒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宗上，拍了拍旁边的地方，淡淡地说道：“别站着了，坐下吧。”
对老人脾性十分熟悉的宗上顺从地侧身坐在石凳上。老人眼角的余光飘过宗上，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现在越来越像木余了，连坐姿都和他几无二致。”老人不理睬宗上的尴尬，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不知道木余在神界怎么样了……”
“先生，以木余之能，即便神魔两族也很难找到能够对他造成伤害的人，更何况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神皇。先生不是也认为天地间几乎找不到能够伤他分毫的人吗？”
老人的目光仍停留在空中，良久之后才缓缓收回。“若是像小蝶和小石那样光明正大的交手，确实没有人能够伤到淳于劼，可如果是阴谋伎俩呢？”
“先生，木余曾跟我讲过，即便三个他那样的高手围攻神皇，恐怕也不是神皇的对手。而木余的战力已然超过神将，能够和神族大元帅相匹敌。由此可以推断神皇岂不是能够力敌三个大元帅而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人即使阴谋诡计又能耐他何？”
老人深邃的目光停在宗上的脸上，让他觉得灵魂似乎在接受拷问。
“既然淳于劼如此厉害，木余为何放心不下，着急忙慌地赶回去助他？为何他不带领神族大元帅，神将们，神军们直接碾杀魔族？为何在魔族举族来犯时，将小蝶送到人间，并封印了通道？”
老人连珠似的发问让宗上如鲠在喉。“先生的意思是神皇并不像木余所说的那般厉害？”
“唉，莫非你认识的木余是一个爱夸大其词，不诚实的人吗？”
宗上受不了老人逼视的目光，赶紧低下头，急忙辩解道：“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木余情同手足，怎会质疑他？我只是……”
“不必紧张。”老人的视线从宗上脸上移开，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自以为是的本性依然存在于你的骨子中。虽然你尊我老人家为师，绝大多数事情亦认为我老人家是正确的，可一旦与你内心真实的想法相左，你仍会坚持己见。”
宗上的头垂得更低了。“先生，我对您万分敬重，万分信服，只是有时不自觉地兴起倔劲儿，认为先生未必是正确的，我未必是错的。请先生体察。”
“确实如你所说。世间哪里有完美无缺之人，人总是会犯错误，总会有看走眼的时候。你敢于说出心中所想，这一点儿倒是出乎我老人家的意料，也算难能可贵。”老人似乎有些许疲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换了个话题。“你觉得小蝶现在的剑术较当年木余如何？”
宗上暗暗松了口气，偷偷瞥了一眼老人，看见老人没有生气，便抬起了头。“先生，依我愚见，小蝶的剑术略胜一筹。夸大一点儿，人间恐怕很难觅到能够和小蝶匹敌之人。更何况如今的人族尚武之风日衰，即使木子亦难寻到对手。”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出神地望着脚边东倒西歪的绿草。“你跟钟书回过几次留阳城，对人族眼下的情形想必有独到的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刚聊到小蝶的剑术就突然转到人族现状，宗上有点儿应接不暇。他沉吟不语，回想着那几次的所见所闻，最后沉声说道：“先生，人族的状况不是很妙。如今的人族已度过了头几年的艰辛，很多儿童，少年长大成人，弥补了百万男丁的空缺。按说应该为此高兴，然而人族却出现了一些极为糟糕的现象。”
老人回过头看着宗上，眉头向上扬了扬，“哦？”
“很多留守的妇人不堪生活的重压，走上了变节改嫁之路。或嫁给丈夫的亲人，或回娘家另择夫家。由于留在人间的男人本来就少，符合条件的更是少之又少，于是出现了一夫多妻的情况。甚至许多五六十岁的老人都娶了两三个新娘子。”
宗上看见老人的眉头蹙在了一起，犹疑着要不要说下去。老人面无表情，冷冷地命令他：“继续说。”
“如果有一天封印失效了，通道被重新打开，百万人族回到人间，看见自己的妻子成了别人的媳妇儿，会不会一怒冲冠，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除此之外，人族还流传着诋毁神族的谣言，说神族征调百万人族做诱饵，那些盼着建功立业，登台拜将的人族早就惨死在魔族手中。”
“如今人族对神族怨声载道，只有极少数的人族坚信神族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也是造成许多妇人改嫁的原因之一。还有人族似乎出现了一些有组织，成规模的秘密团体，他们宣称人族不需要依附在神族的羽翼下，应该自立在天地间。不过这些人是乌合之众还是矢志不渝的人族勇士尚需时间的检验。”
宗上一口气说出了认为最应该说的几件事情。老人仍是一副思索的神情，宗上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老人转向宗上，后者感受到了老人目光的重量。“你觉得这几件事情，哪件对人族的影响最大？”
宗上思索了一下，把握十足地回答道：“那些隐藏在暗流下的秘密团体。”
“为何？”
“虽说这些团体还未经受真正的考验，却向人族子民传递了自强自立的愿景。这样的种子一旦在所有人族心中发芽生根，用不了多久便会汇聚成参天大树，让我人族真正屹立于天地之间。”
老人凝视着宗上闪着激动光辉的脸庞，漠然地说道：“如果神族以不可违逆之力降临人间，这些大树会奋起反抗还是望风披靡呢？”
刚刚凝聚的信心顷刻坍塌，宗上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是啊，神族只需身披明晃晃的，或金或银的战甲悬浮在空中，估计九成以上的人族都会跪伏在地上，顶礼膜拜。而那些心有不甘的人，只能将野心深埋在心底，日夜忍受它的啃噬。
突然间宗上觉得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底气十足地说虽然神族战力无匹，但只要人族万众一心，集所有人的力量和智慧，一定可以摆脱神族的束缚。另一个宗上则面带讥笑，在压倒性的战力面前，一切抵抗都是虚妄，注定徒劳无功，平添伤悲。
慢慢的，他的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隐约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回旋——你不是怀疑我的看法吗，不相信阴谋诡计能够伤害淳于劼或木余吗，那么人族又如何敌得过神族？！这个恐怖的呢喃逼着宗上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宗上的目光回到老人脸上，看见老人正不喜不怒地望着自己。他又低下头，心有羞愧。“先生，虽然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我不明白。”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时间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竟神奇地消退了。“群狼可以咬死猛虎，杀死雄狮，但羊群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宗上沉浸在老人的教诲中，老人却哀伤地叹了口，语调沉重而悲伤。“依我老人家看，男子三妻四妾这件事对人族的影响，或者说危害最大。”
老人不管陷入思考中的宗上有没有听他说话，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所有人只有一个妻子时，人人都是平等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但当有的人妻妾成群，有的人只能守着一个女人，甚至茕茕孑立，孤苦一生，势必会引发各种各样负面情绪，嫉妒、贪婪、情欲、懒惰……一旦这些思绪蔓延开来，就会像毒蛇一样，啮噬着人族。最后人族将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所湮没，沉沦在无边的苦海之中。”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性。看上去好的，或者暂时好的，未必是不坏的，看上去坏的，或者暂时坏的，未必是不好的。或许这件事才能够彻底激发潜伏在人族体内的能量，做到许多人有心却无力做到的事情……”
老人抬头又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天空，站起来，背负双手，身子微微前倾，摇摇晃晃地走了。宗上仍然锁着眉头，不知在思索哪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