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上的催促下,小蝶和木子离开了他。估摸着宗上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时,木子对蹙着眉头的小蝶小声说道:“依我看,宗叔叔又被先生揶揄了一番,或者他坚信的想法被先生反驳得体无完肤。”他回头看了看,凑得小蝶更近一些,“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木子哥哥,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对大叔有很大的成见呢?他可是手把手将你教导成一名出色的厨师。”
被小蝶点破心中的秘密,木子有点儿不自在了,但仍嘴硬地为自己辩护:“我哪里对宗叔叔有成见了?我很感激他对我悉心而严苛的教导。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和他之间有一层似无还有,看不见的隔阂,让我很难打心底对他产生亲近感。”
小蝶向旁边移了一小步,审视着异常认真的木子,最后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虽然我不想承认,偶尔我也觉得大叔身上隐隐有拒人千里的气息。或许这是源自灵魂深处的骄傲吧。”和小蝶有一样的感觉让木子备受鼓舞,喜悦兴奋悄然爬上他的脸,钻进他的眼。“不过,除了这点儿,大叔倒是真心实意照顾我们,保护我们。”
木子脑海中浮现出宗上对他的照顾。在寒冬腊月宗上命令他站在冰天雪地中,用一把剁肉的大刀雕刻和刀锋一样闪着晶莹光芒的冰块,美其名曰训练他的刀工,同时磨练他的耐性。在酷热的夏天中午让他拿着一把仅有手指粗细的钝刀将羊脊背上的肉剃除干净。理由和冬天一样——训练刀工,磨练耐性。
尽管宗上对他的苛刻训练成就了今日的厨艺,但木子分不清该感激他还是怨恨他对自己的折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成为一位像宗上那样冠绝天下的厨子。
抛开心中的困惑,木子看见小蝶睁着明晃晃的大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
“木子哥哥,你在想什么?我叫你也不答应,好像丢了魂似的。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咱们抓紧时间准备贿赂先生的午饭吧。”
木子注视着小蝶充满企盼的眼睛,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跟随宗上学习厨艺。他成竹在胸地向小蝶保证:“给我半个时辰,肯定为你端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味。”说完,他扯开大步,一步越过小蝶,眼中燃烧着坚定而自信的火焰。
木子失言又没失言。当他托着大木盘端来八道精美的菜肴和一道香味怡人的浓汤时,还没有半个时辰。躺椅中的老人眼睛还未睁开,人已弹坐而起,嗅着鼻子,咕哝道:“好香的味道,我老人家又要一饱口福了……咦,竟然还有美酒。今日莫非发生了什么喜事?”
老人掀开眼皮,看见小蝶双手捧着深褐色的酒坛向一只大碗中倒着金黄色的佳酿,木子殷勤地将碗碟筷子放在每个人的位子上,小石蹲坐在桌下,双眼闪着灼灼光芒盯着小蝶手中的酒坛,唯独没有宗上的身影。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酒有肉的?”老人捏起一只炸的外焦里嫩的大虾,在小蝶提醒当心烫嘴之前,连皮都没扒就吞到了嘴中。死的不能再死的大虾似乎活了过来,在老人嘴里活蹦乱跳。老人一边丝丝哈哈地咀嚼着大虾,一边含糊不清地称赞道:“好吃,好吃……已经接近宗上的水准了。”
难得被老人赞扬一次的木子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老人身边,指着面前的一道青绿色素菜说道:“先生,您尝尝这道火爆大头菜?”
“你不知道我老人家不喜青菜的吗?竟想以这种菜滥竽充数,蒙混过关?”嘴上虽训斥木子,但老人还是伸手抓了几片叶子放到嘴中。木子睁着眼睛紧盯着老人油腻的嘴唇,紧张不安地等待老人吃完。
“呸,呸……”老人吐出一点儿东西。木子跟着惶恐起来,眼珠都快挤出眼眶了。“不小心吃到一个花椒,又麻又涩。”
“先生,您觉得这道菜的味道如何?”木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人吧唧吧唧嘴,看都没看眼巴巴等着的木子,目光转移到其它菜肴上。“被这个捣蛋的花椒一搅和,竟忘了这道什么火的味道了。”
木子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寒霜打蔫了的庄稼,垂头丧气地立着不动了。小蝶轻轻出现在木子身边,悄悄踩了木子一脚。木子困惑不解地转过头,看见了小蝶正瞪视着他。木子恍然大悟,羞愧地咧了咧嘴。
“先生,您坐下吃。”小蝶拉着老人的手臂,拽着他坐到那张古朴严肃的太师椅中。
“哎……哎……哎……慢点儿,让我老人家吃完这口……菜……”
在小蝶的提醒下,木子连忙将老人正吃的那道菜递到他的面前。老人夹起满满一筷子菜送到嘴中,咕哝着:“说吧,有什么事情要我老人家帮忙?”
小蝶没有答话,而是将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陈年美酒递到老人面前,小石绷直身子,咽了几下唾沫。老人抬眼看着小蝶,“奇了怪了,往日你不是总劝我老人家少饮酒的吗,怎么今日一反常态倒劝起酒来?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后生晚辈,请我老人家给你提亲?”
不仅小蝶羞红了脸,木子也跟着脸红起来。“先生……”小蝶冲老人娇嗔,扶着老人的手臂摇了起来。
“小心别让酒洒出来。”虽然老人夸张地叫嚷起来,但任凭小蝶东摇西晃,没有一滴酒冲出碗沿儿,跌到地下。老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蝶的手,温柔而慈祥地说道:“好了,好了。我老人家跟你开玩笑的,一般的凡夫俗子怎能配得上清新脱俗的小蝶?”
“先生,你不是一直教授我们说无论出身,无论相貌,无论贫富,人人都是生而平等的吗?怎么前后不一,出尔反尔了呢?”
一口烈酒几乎喷射出来,勉强咽下却让老人大声咳嗽起来。小蝶松开手,一边揉搓着老人清瘦的后背,一边得意地朝老人笑着。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老人家差点儿被你这句话呛死。”言辞充满奚落和责备,但老人的语调和表情却满是宠爱。“说吧,你们究竟有什么鬼主意。”
小蝶蹲下来,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臂,仰头望着老人。“先生,我想和木子哥哥,还有小石,走出卯村,到处看看。”
笑意凝结在老人脸上,喝了一半的酒碗仿佛有千斤之重,老人将其缓缓放在桌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厅外。随着老人的神情愈发肃穆,木子的双手紧紧攥了起来,一动不动地望着老人。连小石都竖起耳朵,静静地等待老人开口。大厅里的空气变得沉重凝滞,好像停下脚步静候老人的命令。
突然老人呵呵笑了起来,一切便跟着活了过来。木子松开了紧握的双手,小石耷拉下耳朵,爪子无聊地扒拉着地面,轻风送来了清新怡人的空气。只有小蝶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老人。
“不行!”老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小蝶。
老人的声音让木子打了个寒颤,他从未见过老人对小蝶这般冰冷。
“先生,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担心我和木子哥哥遇见坏人。可是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宗大叔都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不是还有木子哥哥嘛,遇到危险,他会竭尽全力保护我的。”小蝶没有被老人吓到,仍然试着说服老人。
老人瞥了一眼木子,眼神中包含的意味让他想起了宗上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的武技和厨艺颠倒一下,估计先生和木余都会乐开花。木子不敢直视老人锐利如正午太阳的眼睛,惭愧地低下了头。
老人冷哼一声,“你指望木子保护你?我看你保护他还差不多。”
这句话激怒了木子。木子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抬起头看着老人。“先生,虽然我技不如小蝶,但我可以为了保护小蝶而死。”
小蝶感激地望着木子黑里透红的脸,心里暖暖的。
老人没有因为木子恼怒而心软,冷笑一声,将一盆凉水浇灌进木子燃烧的血液中。
“我相信你会做到你所说的。但既然遇见了你需要献出性命的险情,小蝶纵然能活下来,恐怕多多少少也会遭受创伤。”老人的语调缓和了一下,看着木子的眼中竟闪烁着慈爱的光辉。“如果仅因为小蝶想出去看看人间的风景,而必须冒你可能丢掉性命的风险,我老人家不能答应小蝶的请求。”
木子突然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老人对他的关爱。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滴溜溜乱转起来。
“憋回去。”老人眼睛一瞪,胡子一翘,关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木子抬手抿了一下红红的眼睛,不再搭腔。
“先生,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我们会照顾好自己,毫发无损地回来的。”小蝶轻轻摇晃起老人的手臂。
经过木子的掺和,老人似乎没有开始时那么冷酷了。“丫头,并非我老人家怀疑你们的实力,而是人族虽然孱弱,却不乏心思诡秘之人。若这样的人对你们起了歹念,你们怕是要吃亏的。”
小蝶犹豫起来,知道先生是正确的。除了十年前随钟伯伯去了趟留阳城,她再没出过卯村,接触的都是淳朴敦厚的卯村村民。一来敬仰尊重年高德劭的老人,二来感激宗上解了乡亲们的后顾之忧,加上貌美如花的小蝶又极为平易近人,村民们对小蝶甚是喜爱,简直把她当成了卯村的宝贝,自然没有人伤害她。
但卯村之外的世界就不同了。杨大叔不分青红皂白抓向自己的大手,那双恶狠狠的眼睛在小蝶脑海中飘过,她变得踌躇起来。但想到或许能找到解开封印的法子,她镇定下来了。
“先生,有没有什么快速的办法能够磨炼我们的眼力,让我们能及时发觉危险?”
老人一边摇头,一边哈哈笑了起来,直笑得灰白的胡子上下乱颤。
“先生,这个问题有那么好笑吗?”小蝶撅起嘴,不满地问老人。
好不容易止住笑容,老人看见小蝶噘着嘴,蹙着眉的样子又哈哈大笑起来。
小蝶晃起了老人的手臂,半是嗔怒,半是撒娇地提醒老不要再笑了。“先生……”
老人摆了摆手空着的那只手,示意小蝶不要晃,他不会笑了。小蝶松开了手,沮丧地等待老人笑够。十几个呼吸之后,老人才彻底停下来,眼中仍残留着愉快的笑意。
“小蝶,你以为这种洞察力是一朝一夕能够训练出来的?这需要阅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经历许多或大或小的险境,而且要有一定的天赋,才可能练就仅凭察言观色便能洞悉对方的真实意图。”
“可是如果我和木子哥哥天天呆在卯村,就永远学不会先生所说的洞察力。因为我们每日见到的全是关心爱护我们的人,归根结底是一种人——对我们好的人,离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相距太过遥远,何况还有先生口中的险境。”
小蝶的话让老人陷入了沉思。她从老人的反应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希望。大厅沉寂下来,却与刚才的凝重沉闷不同,空气中流淌着一股青草绿叶的气息。老人靠在太师椅中,平静的表情下掩藏着内心激励的冲突。
满桌的饭菜彻底凉掉后,老人回过神来,神情呆板肃穆,眼神慎重无比。“小蝶,木子,让你们经历险境,见识各色人等的法子并不是没有。只不过具有极其巨大的风险,很有可能你们虽然看上去活着,但实际上已经死了。”
小蝶和木子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是活着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