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偶尔会停下脚步,凝神侧听,然后晃晃头——如果小蝶摇晃老人的手臂会让他散架,那么他自己摇头或许会不小心把脑袋悠到天上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两句,重新踏上路途。
与其说老人和小蝶在赶路,说他们徜徉或漫步在树木的海洋里更为确切,因为他们走得实在称不上快,甚至有点儿慢。当太阳即将消失在雪舞山脉之时,老人带着小蝶终于抵达了那所神秘之地。与其它被茂密的树木遮蔽的地方不同,这里竟是一处空旷之地,没有一株树木,也没有任何杂草,好像一块放大了几倍的光秃秃磨盘。磨盘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茅屋,简陋的木门打开,关上,打开,关上……好像莫名怪兽在睡梦中一张一合的黑色嘴巴。
难道曾经有人像自己一样接受过秘境的磨炼,可是先生不是说自己是第一个吗?小蝶思索之时,老人已当先一步踏上了磨盘。
“丫头,别傻站着了,快点儿进来。”
连续被老人说傻,小蝶有点儿懊恼,自己在老人眼中不是一向聪颖过人的嘛,怎么今日反而又傻又笨了呢?小蝶顺从地进入了空旷之地。
“丫头,这里就是我说过的隐秘之地,你将在这里独自生活半年。”
老人出奇的絮叨,小蝶已记不清他说过多少次独自生活半年类似的话了。小蝶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得到小蝶的肯定答复后,老人指了指小屋,“那个茅屋里有张竹床,简单的铺盖,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水壶碗盆之类的物件,能够保证你基本的生活需求,食物却需要你想办法解决。”小蝶又点了点头。“我老人家再告诫你最后一件事情。太阳落山之前务必回到这里,否则会遇到某些可怕未知的野兽。虽然你的武技与神族的将领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过之,但倘若没在天黑之前回来,或许会有生命危险,不仅是灵魂方面的。”
老人的双眼闪烁着灼灼光芒,将小蝶如鲜花般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小蝶望着老人的眼睛,隐藏在光亮后面的情愫让她心里热热的。
“先生,我记下了,肯定不会做有违您叮嘱的事情。”小蝶言辞诚恳,差点儿赌咒发誓,希望最大程度减轻老人的忧虑,却无功而返。无奈之下,她只好转移老人的注意力。“先生,以后我经历的幻境和之前的一样吗?”
没想到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反而加重了老人的不安。“丫头,你刚才所经历的只是对你的考验。如果不能自行走出来,无论如何我老人家都不会把你留在这里,因为那意味着你根本不可能面对真正的幻境。”老人站在空地上,仰望昏暗的苍穹,脸上的忧色益发明显。“从此刻开始,只要你离开这块不受惊扰之地,进入雪舞山脉,随时都会陷入如真实生活般的幻境。幻境或许只持续眨眼的功夫,亦或许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直到你醒来,或永远沉沦下去。”
密林里已黑如墨汁,只有老人和小蝶待的地方还残存着些微光亮。老人朝树林里努了努嘴,小蝶顺着老人的动作望过去。许多五颜六色的光点闪烁在树林之中,若有若无的腥臭味悄然弥漫开来。一刻钟之前仅透出诡秘气息的雪舞山此刻已散溢出阴森和恐怖。有几盏最大最亮的光点犹疑着闪个不停,最终却悻悻地暗淡下去,不见了踪影。其它光点则飘忽不定,或向前走两步,发出一两声凄楚的哀鸣,然后迅疾地消失在远方,或左右摇摆,心有不甘,迟迟不肯离去。
“先生,这就是您让我在太阳下山之前务必回到这里的原因?”
小蝶看见密密麻麻的光点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尤其那几个最大的光点,甚至照亮了滴着黏液,露着雪白獠牙的血盆大口。一股莫名的恐惧自小蝶心底涌起,直顶头皮,清晰圆润的腔调变得颤抖起来。
老人无声地点了点头,颌下的胡须无风自动。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小蝶。“丫头,该说的我老人家都说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老人家可以把你带回去。”
小蝶莞尔一笑,黑漆漆的树林仿佛都亮了起来。“先生,您又是在考验我吗?”
“唉……既然你意已决,我老人家就不再劝阻了。”老人望了小蝶一眼,“丫头,照顾好自己,我老人家走了。”
小蝶强忍住心中的暖流涌进眼里,勉强挤出一丝不由衷的笑容。“先生,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哦。”
老人苦笑一声,咻的一下不见了。
“哼!好歹说声再见啊。”
小蝶茫然地望着老人站立的地方,不悦地嘀咕了两声。剩下一个人,她的胆子反倒大了起来。先生不是说只要不踏出这个毫无屏障的空地就不会有危险吗,她决定亲身验证一下。脑海里想着小石呲牙咧嘴的样子,她朝黑暗里的光点嘶吼了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树林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小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吼声渐渐平息下来,她看见几乎所有的光点待在原地,并没有冲过来。
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她站到了空地的边缘,如法炮制,又挑衅似的嘶吼了一声。林间的吼声更加愤怒和响亮,但仍没有光点靠过来。她愈发得意,甚至在地上跳了两下。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于是小蝶乐此不疲地嘶吼,聆听怒吼,嘶吼,聆听怒吼……最后无论她怎样挑衅,制造出不同的噪音,除了几道零散的沉闷呜呜声,雪舞山脉沉寂下来。
“真没劲儿,这么会功夫你们就不陪我玩了。要是换做小石,同样单调无聊的事情,它能跟我玩一天。”
小蝶撅着小嘴,一边懊恼地咕哝着,一边踢着脚下坚硬的磐石。脚尖触碰到空地之外的枯叶和杂草,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如果我越出去,在光点逼过来之前,再跳回来是不是会更好玩?当她抬起脚打算走出去时,老人的敦敦教诲在耳旁回想,她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咕噜噜,咕噜噜,肚子的叫声打破了小蝶的沉思。她才想起自早饭过后还滴水未进,滴米未吃。意犹未尽地望了一眼树林,她恋恋不舍地走到了茅屋。吱呀作响的木门后面好像藏着一个无形的人,当小蝶站到门口时,小屋张开漆黑的大嘴,耐心地等待她进入。一股腐朽的破败气味迎面扑来,小蝶犟了犟鼻子,坚定地走入了黑暗。
小蝶极力睁大眼睛,只能模糊地看见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个水壶,一盏油灯和几个茶杯、碗碟。房子的东南角,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长方形的竹床,床尾处堆着叠放整齐的被褥。她走到桌边,拿出火折子放到嘴边,轻轻一吹,好像树林间的一个光点无畏地闯了进来。点亮油灯之后,小屋里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了。
床腿边放着一个深棕色的米缸,圆形的缸口上压着一个皂角木的砧板,砧板上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几捆颇为新鲜的青菜随意地摆放在地上。小蝶皱了皱眉,看向小屋的另一侧。与竹床对立的位置,紧贴着墙壁堆起来一个炉灶,上面蹲着一把铁锅,一个铁壶紧紧依偎在炉灶身边。与炉灶隔了两尺的地方立着一口盛满了清水的大缸,缸里飘着一把木瓢,缸边还放着一个铜盆。将炉子靠在木制墙壁上不担心把房子点着吗?通风口又在哪里,做饭烧水岂不会乌烟瘴气的?
小蝶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擦过来,凑到灯边,柔荑般的手指上没有一丝灰尘。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小屋里的一切好像都是仓促间拼凑出来的,但经年累月的腐朽气息又是从何而来?小蝶的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手心朝下放在了摇曳不停的灯光上。哎呦一声惊呼,白皙的手掌中多了一个黑里透红的圆点。小蝶把手放到嘴边,使劲吹了吹,又甩了甩,眉头反而舒展开了。
“吓我一跳。”她长舒一口气,明媚的笑容荡漾在脸上。“既然都是真的,我先填饱肚子,再好好睡上一觉。”
但当她的视线落在炉灶上时,刚找回来的乐观又去了大半。好在小蝶不是一个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的女子,她立刻行动起来解决当务之急。
小蝶一脚蹬塌墙边的炉灶,将散落在地的石块搬到屋外,重新堆砌出一个简易的炉灶。她返回到屋里,洗净手上的灰尘,接着淘洗了一碗长粒稻米,放到铁锅里,端到屋外的炉子上,生起一炉熊熊烈火。红黄的火苗映亮了小蝶红润的脸庞,细小的汗珠在微微翘起的鼻尖上宛如一颗颗美丽的珍珠。她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回到屋中,清洗了一束青菜,然后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甘甜清爽的凉水。一切准备妥当后,小蝶坐在椅子中,微微斜倚着桌子,体会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成就感。
米饭的香气传到屋里,小蝶嗖的一下冲了出去,慌不迭地打开锅盖,浓郁的食物味道和氤氲的雾气迎面扑来。她用衣角垫在碗底,旋风似的回到屋里,将米饭放到桌上,抓起晾干的青菜又折了回去。没多大功夫,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端到了桌子上。小蝶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天地间不可能有人做的饭菜比宗上做的还要好吃,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厨艺已是登峰造极,连大叔都望尘莫及。
吃完最后一粒米,最后一根菜,小蝶站起来,不顾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阵睡意袭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漱漱嘴,步履懒散地朝竹床走去。嘎吱,吱嘎,嘎吱,吱嘎……竹床晃动的声音让她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一人一物,互相逗趣,一笑一响,交相呼应,孤寂冷清的小屋里竟充满了欢声笑语。
或许白天的考验消耗了太多精力,小蝶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