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让酒劲儿发作,贾文捏了捏微微发涨的额头,朝与药铺相距十几步的一条胡同走去。胡同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倘若迎面走来一个稍微胖点儿的人,就需要彼此侧身,说不定肚子跟肚子还会来个亲密接触。包围巷道的高墙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贾文感觉一下从午时踏进了傍晚。墙壁用青灰色的石头堆砌而成,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地方都已风化脱落,活像一张爬满麻子的巨脸,冷眼审视着在它面前走过的人。青石铺就的小路长出了很多发育不良的杂草,尽管缺少阳光的滋养,它们仍倔强地生存着。
刘老先生不仅身体健硕,脑子也灵光得很呐。贾文摇了摇头,摒弃在背后议论他人的念头,沿着幽暗静谧的小巷走了下去。小巷不仅狭窄昏暗,而且还很长,长得看不到尽头。贾文没忍住,又赞叹了一下刘老先生的体力。
他一边不慌不忙地摸索前行,一边努力回忆。自己从小就生长在留阳城,儿时几乎走遍了这座城中的大街小巷,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有这么一条巷子。看来年龄有时也是一件好东西,贾文嘴角扬起一抹讳莫如深的意味。
贾文觉得自己恍如置身浓雾之中,除非离得够近,否则无法看清远处的光景。极目眺望,仅能看见身前二三十步的事物——除了冷漠的墙壁,空无一物。走啊,走啊,走啊……他甚至忘记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见了巷道尽头的墙壁。
死胡同?贾文的眉头蹙了起来,刘掌柜没理由骗自己啊。他一边狐疑地继续前行,一边想着刘掌柜笃定的语气和眼神。在他还有四五步撞到墙壁时,右手边的青石墙凭空凹了进去,另一条小胡同在眼前蔓延出去。
望着凭空出现的巷子,贾文愣住了。在这样幽深的小巷里再另辟跷径,刘老先生果真是有心人啊。若非相信刘掌柜不会欺骗自己,自己大概早就折回去了。他凝望了一会儿更加狭窄的巷道,抬腿走了进去。
第二条巷道更窄更暗,好在不长。没多大会儿功夫,贾文就站在了道路的尽头,在他左手边出现了一扇刷成灰色的大门。如果不够细心,或许会误以为这是墙壁的一部分。
贾文站在门前却没有马上敲门,而是咳嗽了一声,又等了一会儿方才举起手轻轻敲了敲门。胡同很快恢复了安静,仿佛轻微的咚咚咚敲门声被吞进了黑色长蛇的肚子里。贾文手上加了点儿力气,咚——咚——咚,仍然没有人走过来开门。
他环顾四周,除了开在墙壁中的这扇门,再无其它大门。他伸出手轻轻推了灰色木门一下,大门无声地打开了。他一脚跨入门内,感叹刘老先生用心良苦的念头刚兴起,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就扼住了他的咽喉,捂住了他的嘴。
虽然贾文长得文弱,但并不意味着会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他的左手肘狠狠地向后撞去。搂着他的人没想到怀里瘦弱的身影会反击,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击。一声闷哼裹夹着鼻腔里的热气喷到了贾文的脖子上,扼住他喉咙和捂着他嘴的大手松开了。他急忙扭转身体,还未看清那人的容貌,伴随着砰的一声,后脑勺的剧痛让他头脑发沉,昏昏欲睡,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贾文醒来时感到头痛欲裂,脖子上似乎有什么黏糊的东西。他艰难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让他眯起了眼睛。他想伸手遮挡刺目的光芒,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牢牢捆在了身后。他重新低下头避开让他难受的灯光,却看见自己的小腿被紧紧绑在一起。他想起了家丁说的来自十字河的强盗。
“贾公子……”
颤巍巍的苍老衰败声音在贾文耳边响起,他歪过头看见了一张须发白如初雪,肤色红润,惶恐不安的面孔。头痛让他一时没有认出近在眼前的老者。
“公子,老朽是刘大夫啊。”
贾文如梦初醒,刚欲开口,一道高大的黑影笼罩住他们,粗暴地打断了他们还没开始的谈话。
“嘀嘀咕咕什么呢,都给老子安静点儿。再不老实,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老头,赶快告诉老子钱藏哪儿了?”
刘老大夫瞄了一眼贾文,期盼他能挺身而出。当目光触到他身上的绳索时,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而自私的主意。唯唯诺诺的神色不见了,刘老大夫动了动身体,仰起脖子,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跟谁这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兔崽子。”
黑影被刘大夫突然的转变唬住了,竟忽略了手中的刀和刘大夫身上的绳子。
“哼,你知道老夫身边这位被你们五花大绑的人是谁吗?”
刘大夫斜着眼看向贾文,黑影茫然地跟随他的动作,然后摇了摇头。
“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也敢来留阳城撒野。呸!”
黑影被刘大夫这句话激怒了,抬起脚狠狠踢向了刘大夫的大腿。
“哎呦,你个天杀的小兔……,老夫的腿被你踢断了。哎呦,哎呦……”
“少跟老子装蒜!”黑影瞪视着虚张声势的刘大夫,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别鬼哭狼嚎了,给老子闭嘴,否则老子真踢断你的腿。”
黑影的目光故意游向刘大夫的小腿,刘大夫马上停止了哀嚎。“赶紧告诉老子,这人是谁。”
或许整日与药材为伍将刘大夫的鼻子磨练的无比灵敏,他嗅到了一丝紧张。
“呃,咳……”转眼间刘大夫便忘记了黑影的威胁。“实话告诉你,他就是当今留阳城主的大公子贾文贾公子。怕了吧?还不赶紧给我们松绑!”
黑影站着没动,好像在思考贾文到底是谁。时间仿佛停滞了,房间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刘大夫微弱的哼唧声。
“让你吓唬老子!”黑影又踢了一脚刘大夫,嘴里碎碎念着:“鬼才知道贾文是个什么东西!”
黑影的嘴再也没有闭上,因为他真看见了索命的厉鬼。恐惧将他的眼睛撑得如同池塘边鼓噪喧天的青蛙的眼睛,惊慌让他的面孔犹如月光下闪着惨白光辉的冬雪,张开的嘴巴好像一个阴森森的黑洞。黑影呃——呃——呃地朝刘大夫砸去,后者拼了老命扭动着身体想避开,结果还是被黑影扑倒在地。刘大夫跟杀猪似的嗷嗷乱叫,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单膝跪在贾文身边的红色影子。
“公子,属下来迟了,让您受苦了。”城主府的家丁一边为贾文松绑,一边向他赔罪。“请公子赐罪。”
“不碍事,跟你们无关。”贾文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脑袋就像刚磨好的豆腐。
“贾公子,快让您的属下把这个该死的家伙从老朽身上挪开,老朽都喘不上气了。”
那个该死的家伙确实死了,但刘大夫仍呼吸顺畅。
贾文示意站在屋中,保持警觉的那名家丁去帮刘大夫。那人立刻弯下腰将死尸从刘大夫身上推开,自腰间抽出一把沾着血迹的锋利匕首,麻利地割断了刘大夫身上的绳索。
刘大夫从地上爬起来后,对着黑影的尸体使劲跺了几脚,嘴里嘟哝着:“让你踢我,让你踢我……”回答他的是冷冰冰的沉默。
刘大夫发泄似的冲着尸体啐了口唾沫,一抹厌恶在贾文眼中一闪而过。当刘大夫转向在家丁的搀扶下站起来的贾文时,已是一副卓然而立,德高望重的嘴脸。
“贾公子,今日多亏您和您的属下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朽在此谢过公子了。”
贾文伸手扶住微微弯身的刘大夫,谦逊地说道:“刘老先生客气了,我受之有愧。”贾文环顾小屋,面带疑色。“敢问刘老先生,贵府上可还有其他贼人?”
“糟了!”
刘大夫轻抚胡须的的手戛然而止,脸上的红润被突如其来的苍白淹没。贾文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羞愤和恼怒。刘大夫疾步走到一处墙壁前,在他身上看不见一点儿古稀之人的影子。他伸手推了推,墙壁纹丝不动。他将耳朵贴到墙壁上,愤怒的火焰在眼中烧得越来越旺,苍白的脸都被映成了红色。
刘大夫转向贾文,面色狰狞,气喘如牛。“贾公子,劳烦您的属下替老朽撞开这道门!”
虽然头痛得要命,但贾文大概明白了什么事情让刘大夫这般愤怒。他回头看向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两名家丁对视一眼,大步走到那堵墙前,虽有疑惑但仍沉肩发力用力撞了上去。砰——砰,两名家丁弹了回来,紧抿的嘴唇,皱起的眉头,绯红的脸庞,无一不在诉说身体的疼痛。
“别愣着,继续撞啊。”刘大夫瞪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
家丁望向贾文,眼里充满了委屈。贾文走上前来,将家丁挡在身后。“刘老先生,请问您这道门是什么做的?我这两名家丁身单力薄,无法替您撞开它。”
刘大夫脸上闪过一抹羞色,干笑了两声。“不瞒公子,老朽年事已高,睡觉的时候不喜被嘈杂之声搅扰,特地请人做了道石门。”
“您平时是怎么开门的?”贾文疑惑地扫了一眼与墙壁几无二致的石门。
“嘿嘿,公子有所不知。老朽在世人眼中是一名悬壶济世的医者,私下里却是一名匠人。老朽苦思冥想,设计了一种巧夺天工的机关,只需轻轻一按,石门就会自行打开。”
贾文注视着自鸣得意的刘大夫,感叹他变幻无常的情绪。“刘老先生,恕我直言,您现在为何不按一下机关?”
“这……”刘大夫支支吾吾,眨眼间得意换成了尴尬。“老朽只在石门里面的一侧装了机关,这一侧没装。”
贾文想了想,沉声说道:“刘老先生,现在似乎除了将墙壁凿穿或者从房顶上开个洞,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进到里面了。”
愤怒、焦躁、不安重新爬上了刘大夫的脸庞,贾文觉得他做大夫实在有点儿可惜了。刘大夫不再吭声,时而贴到墙壁上细听一番,时而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猛然间,他走到那名救他的家丁面前,“把你的匕首给我。”
家丁没有理会刘大夫,而是等着贾文的命令。直到看见贾文朝他点了点头,他才从腰间取出匕首。刘大夫一把夺过匕首,瞪了家丁一眼,一点儿不记得谁救了他。
刘大夫攥着匕首快步走出屋外。贾文颇为不解,难懂他想爬到房顶上,用匕首开洞?贾文的视线还停留在门口时,刘大夫已经回来了,手里多了块石头。
没有解释,他径直走到墙壁前,握着石头敲击起石门。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而刺耳,刘大夫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一声更加清脆的声音从石门另一侧响起。
轰轰轰,贾文看见墙壁慢慢裂开一道缝隙,并且在一点一点地变大,如同一只恐怖的野兽在睡梦中因打哈欠而张开的巨嘴。刘大夫在石门开启的同时,一个箭步便贴在了墙上。
一道懒散而满足的声音随着石门洞开传了出来,“马彪,你着什么急啊,就知道催。等老子享……你们是谁?马彪呢?!”
刘大夫宛如一头发情的豹子,蹭的一下窜进了石门内。通过缝隙,贾文看见一个手握利刃的影子在屋内的墙壁上跳舞,影子的脚下躺着一团黑色。一声尖叫刚刚响起便停下来,石门从里面关上了。
贾文不知道与他一墙之隔的屋里发生了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倒在地上的不是刘大夫。后脑勺又疼了起来,他在家丁的搀扶下坐在了桌边的太师椅中,耐心地等待刘大夫现身。
大概过了一刻钟,可能还要久一点儿,一阵轰隆隆声,墙壁上出现了久违的缝隙。刘大夫从缝隙里蹦出来的时候,摁了一下石门的背面,石门就转了回来。在石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刘大夫将躺在地上的那块石头踢到了门缝里,石门戛然而止,仅容一条手臂进去。他转过身来,贾文发现他眉宇间有淡淡的疲累,想必杀死那个强盗费了他不少精力和体力。
“贾公子,让你久等了。”
亲手杀死入室抢劫的盗匪让刘大夫志得意满,常常挂在脸上的淡定和从容又出现了,他看上去仍是那个超然世外的名医。
“公子,老朽看你后脑勺流血了,不如随老朽回药铺里。老朽亲自为公子治疗包扎。呵呵,公子放心,这次老朽为你免费治疗,不收你的钱。”
地上躺着一个死人,密室里还有一具死尸,刘大夫竟能谈笑自如。或许这就是高人,贾文心中暗暗叹道,脸上却露出感激的表情。“多谢刘老先生的好意,这点儿小伤不足挂齿。”
“贾公子这么说是嫌弃老朽的医术喽?”刘大夫的眉毛挤到一起,装出生气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却告诉贾文他只是在开玩笑。
脑袋隐隐作痛,贾文想起找刘大夫的目的,勉强逼出一丝笑容,“刘老先生盛意拳拳,我再推辞就却之不恭了。”
“这才对嘛。”刘大夫呵呵笑了笑,“贾公子请。”
刘大夫率先走了出去。贾文扶着桌子站起来,两个家丁连忙上前却被他制止了,他的伤还没严重到让他不能走路的程度。在跨出屋门的刹那,贾文回头看向密室,一小截白如削葱的手臂无力地耷拉在缝隙后面。或许死的不止强盗,心中轻叹一声,贾文走到了刘大夫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