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话回荡在木余的心中,引起了他的共鸣。木余是除了姝瑶之外最了解淳于颉的人,而且这些年一直追随在他的左右,亲眼见证了他如何承受着眼睁睁看着姝瑶死在自己面前的痛苦,明明知道神族存在一只阴险狡诈的无形巨手但为了维护神族的形象和荣誉而不能放手彻查,只能默默等着这只巨手按奈不住来收割自己的性命。木余的眉毛抖了一下,他驰援淳于颉的决心更坚定了。
老人平静地看着木余,眼中充满了慈爱。对于这个从小跟随自己的骄傲男子,他自然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但他明白木余和淳于颉之间的感情,也明白木余的为人。如果淳于颉在不涉及神族利益的前提下会为木余两肋插刀,那么木余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为了淳于颉献出自己的生命。
木余眼中跳跃着决然的火焰,对老人说道:“我原本打算等到封印出现意外时再强行冲破封印返回神界。现在根据先生的分析,封印势必会出问题。既然如此,我想现在就返回神界,守护神皇。”
老人注视着木余,既感到欣慰又觉得可惜,抱着最后一点儿侥幸的希望挽留他。“万一我错了呢,万一不存在幕后黑手,一切单单只是神族和魔族的生死斗争呢?那样的话,魔族要想在神都光明正大的行刺淳于颉,恐怕没有一丝成功的希望。你就可以安心待在人间,好好保护他的女儿,让他自己去解决神魔之争吧。”
木余看见老人脸上的皱纹和眼中的不舍,心中感到暖暖的。
“先生不要再劝我了。我相信先生的推测,也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几日我隐隐感到不安,总觉得潜伏的危险即将浮出水平,却不能确定最初的一击始于何人。如果是魔族的话,危险度反而不足以威胁到神皇。而如果是神族的话,或许神皇真的有危险了。木余斗胆请教先生,有什么办法能够将那个人揪出来?有没有办法能够挽救那百万被征调的人族?”
木余几乎以一种嗫喏的方式说出来,声音小的仅仅他和老人能勉强听见。
“你总算还记得自己的出身,还知道挂念自己的同胞。对那些人来说,如果淳于颉能够在这次劫难中侥幸存活下来,他们或许还能够有一线希望,而如果淳于颉死掉的话,那些人在神魔之战中会死得更加凄惨。”
老人叹了口气,没有露出丝毫的愤怒或悲痛,反而一脸的平静。
“归根结底,还是人族太弱小了。不仅如此,而今的人族在神族的庇护下,在神族粉饰的太平下,一副醉生梦死,不求上进的样子。人族已经很久没有流过血了,或许这次能够重新激起人族的血性,让人族走上一条追求掌握自身命运的道路。”
“多谢先生没有要求木余在人族和神皇之间抉择。”木余看向老人的眼中不仅有感激,还有敬意。
“每个人都应该掌控自己的命运,都应该有按照自己的选择勇敢走下去的权利。其他人,哪怕是天皇老子,都不能凌驾在这份自由意志之上。除非这个人心甘情愿,否则又有谁有权利要求他违背自己的心意?在许多人眼中,或许那些人族性命高于神皇,可是在另外一些人眼中神皇是高于那些人族的。究竟谁对谁错,只是出发的角度不同罢了。”
等到老人说完,木余又对着老人恭敬地行了一礼。:“谢谢先生。先生一番话,让木余心中的愧疚减轻了几分。”
老人嘿嘿笑了笑,对木余说:“我说这些可不是想要宽慰你,而是想让你无论什么时候都遵循本心行事。”
“不说人族的事情了,还是说说你的那位神皇吧。淳于劼不死,针对他的刺杀行动便会无休无止,或许死是唯一可以拯救他的方法。”老人脸上显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木余则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老人看了看沉思的木余,用些许责备的语气说道:“在离去之前,还有一件事你应该去做。”
木余收回思绪,困惑地看着老人。
“女娃娃做为那两个人的子女,天赋之强毋庸置疑,甚至可以说冠绝古今,更重要的是她所见那些事蕴含的意义,恐怕更加非同凡响。木子表面腼腆木讷,其内心却也聪慧敏锐,天赋与你当年并无二致。在第一次听我讲课时便能够进入冥想的人,都是极具慧根的。只是有的人慧根外显,而有的人则是慧根藏的极为隐蔽,不加以悉心雕琢,是很不容易被发现的。你和女娃娃属于前者,木子则属于后者。你应该多加关爱关爱他才是。”
对于老人给予的极高评价,木余不像作为人父那样表现出应有骄傲和喜悦,反倒流露出后悔和自责的表情。他忐忑不安地问老人:“先生可知木子看见了什么?”
老人露出自嘲的微笑,恼怒地斥责木余:“你以为我真的无所不知吗?我也仅仅是能够模糊地看见一些影像,具体是什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还清楚地记得,你消失差不多两年后的一天,怀抱一个婴孩的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尽管你一直不肯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你的神情,我猜测发生了一些不是你本意和不情愿的事情。或许正是如此,你看向那孩子的眼光有时充满了厌弃和不友善。当你请求我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我为他起了木子的名字,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这么些年过去了,木子和你朝昔相处,却依然没有获得你足够的关爱。你可以为了你的兄弟淳于劼舍生忘死,却不肯花时间好好了解了解木子。木子在冥想中看到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我从没有见过的女人。唉,有些事,你不想告诉其他人,但是可以跟自己的儿子聊聊的。那不仅是你心中的一个结,还可能成为木子心中的结。趁现在还有时间,快去吧。”
木余看着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的老人,眼中露出逃避和挣扎的神情。沉思了一会儿,他终于站起来向后院走去。那一瞬间,老人的嘴角好像动了一下。
木余来到后院时,木子正默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宗上和小蝶准备饭菜,瘦削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孤单。离开神族,木余父子二人的相处时间反而增加了。他从木子身上看到了此前没有留意过的东西,对木子的感情也在慢慢转变,只是转变来得太晚,来得太慢。尽管一路上,他发现木子木讷害羞的外表下隐藏着坚韧和倔强,但当听到先生对木子的评价时,内心还是充满了震惊。令他尤为不安的是,木子在第一次冥想中,竟然看到了一个女人,难道是她?
一想到那个女人,木余感到的便是懊悔,无休无止的懊悔。懊悔自己的软弱与荒唐,懊悔自己的无知和无情,一时间他竟没有勇气走向儿子。他犹疑不定时,老人的忠告回荡在他的耳边,于是他迈开步走坚定地走向了木子。来到木子身边,他想要触摸儿子,却不知该将手放在何处。
木子感觉到有人靠近,转头向后望去看见父亲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木余注意到木子眼中警惕的神色,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疼,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地落在了木子的头上。对于父亲一反常态的亲昵举动,木子明显感到不适,想要挣脱开,内心却充满了渴望,希望这只温暖的手不要离开。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副怪异的画面,木余以极其生疏和别扭的姿势抚摸着木子的头,木子极为不习惯却又很是享受。
木余看了一眼忙的不亦乐乎的小蝶和宗上,轻轻牵起木子的手来到后院的一个古老斑驳的石凳旁。他拂去石凳上的灰尘,自己先坐了下去,然后示意木子也坐下。木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极为不适地坐了下来。两人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开口,时间在悄悄地流逝。
“先生告诉我,你在冥想中看到了一个女人,可以告诉我那是谁吗?”木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慈爱,却由于过于刻意反倒有些走调变形。
习惯了木余冷淡口吻的木子对父亲温柔的腔调感到无所适从,一时忘记了回答题。看到失神的木子,木余心中响起一声满是自责的叹息,抬起手又轻轻摸了摸木子的头。受到鼓励的木子小声地嘟哝着:“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却感到无比的亲切,有一种很想被她揽在怀中的渴望。”
木余沉默下来,木子不敢打扰他,安静地等待着。片刻,木余仿佛克服了重重困难似的,颤抖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畏惧,“你可看清了她的面容?”
感受到父亲情绪波动的木子,变得紧张和不安起来,以更小的声音说道:“开始的时候,她穿着艳丽的火红色衣服,脸上挂着明丽的笑容,一副纯真坦荡的神情。慢慢的,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衣服也变得越来越简朴,眼中充满了悲伤和忧郁。后来我依稀看到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婴儿,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猛然间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衰弱,渐渐失去了生气。我看到那张黯淡的面孔,感到很难过,很想去安慰她,可是却醒了过来。”
随着木子的描述,木余的双手不由得攥紧,脸色惨白如雪。木子讲完时,他的手指因为过度有力,关节泛着白色,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闪烁着痛苦的火焰。尽管他在木子面前一直都是冷漠严厉的样子,但此刻木子还是被父亲吓坏了,他有一种想远远逃离父亲的冲动。或许因为过度恐惧而失去了逃走的勇气,或许因为渴望知晓冥想中那个女人的身份,木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木余。
木余仍沉浸在痛苦之中。木子隐隐感到那个女人和父亲,和自己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甚至可能是……想到这里,木子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热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升出一股莫大的勇气,推着他不受控制地问道:“她究竟是谁?”
回答他的是父亲喉间传出的一声痛苦呻吟,木余转过头注视木子的眼睛,声音沙哑低沉,“她是你的母亲。”
尽管已经猜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份,但当木余亲口说出答案,木子还是感到了一阵晕眩。她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她就是自己渴望躺在她温暖的怀中的人,她就是自己在漫长黑夜中感到害怕时想到的人,她就是自己受了委屈能够给予自己安慰的人,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在哪里?
木子双眼充满了希望和期待,一眨不眨地盯着木余的眼睛。木余很想躲避儿子的视线,却开口说道:“她死了。”
说完这句话,压抑在心间的痛苦好像得到了宣泄的出口,木余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汩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