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没刮风没下雪，金楠仍觉得十分寒冷。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在嘴唇边缘凝结成霜，让他一下从翩翩少年变为耄耋老翁。幸亏早上吃了那么多肉干，喝了那么多烈酒，虽然脸上冷冰冰的，但裹在毛皮衣服下面的身体却一点儿感觉不到肆虐的冷意。他感激而钦佩地望了一眼金戾不算雄壮的后背，催促骏马追了过去。
金戾扭头看向与他并驾齐驱的金楠，看到的却是一脸憨笑的儿子。“楠儿，你在笑什么，莫非我的脸上长花了？”他边说边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虽然金戾的唇边，眉毛上都挂着白盈盈的冰霜，让他看起来有些好笑，但让金楠发笑的却不是这些。他摇了摇头，语调平淡无奇，好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父亲，昨夜你在梦中呼唤母亲的名字了。”
冻得通红的脸上看不出变化，金戾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慌乱，唇边的冰霜扑簌簌地掉下许多。他别过头，避开金楠坦诚的目光。金楠的话让他感到困窘，冰凉的两颊仿佛被烈火炙烤。自己像汐诺坦露心迹的时候，身边的少年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孩童，而今却当面揭露了自己对他母亲的思念，金戾觉得有些尴尬。
“是啊。”金戾茫然地看向远方，情绪低沉下来。“从你母亲救我的那天起，这么些年我总是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里有青山绿水，有竹篱茅舍，有沃野桑田，有炊烟袅袅，有欢声笑语，有狗吠鸡鸣，还有你母亲和我……”他不能告诉金楠梦里发出清脆爽朗笑声的孩子就是他，他不太确定。“甚至在我第一次离开神都返回我族的时候，我就暗暗下定决心，若是魔皇陛下不收留你们母子，我便带着你们去找寻梦中的地方。结果……”
从侧面望去，阳光在金戾的眼中留下了点点晶莹，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金楠心中涌起莫名的同情，他觉得命运对他们如此不公。他失去了爱他怜他的母亲，金戾失去了全心全意爱着的女子。仇恨，愤懑压迫着他的喉咙，他忍受不住，急切地渴望一吐为快。
“父亲，我一定要杀了那个男子，为母亲，为自己，为你报仇！”
金戾转过，吃惊地望着金楠，他以为时间已冲淡了金楠心中的仇恨。他想劝慰金楠，不要让自己被仇恨所吞没，但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固执地不肯前进半步。更何况自己不是日日夜夜都想着为汐诺报仇吗？
劝解变成了鼓励。“楠儿，这个仇，我们一定会报的！即使那人隐藏的再深，伪装的再狡猾，终有露出马脚的那天。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报仇雪恨，祭奠汐诺枉死的灵魂。”
金楠心中的顾虑和绝望融化了，流走了。他感激地朝养父笑了笑，狠狠踢了一下马肚。骏马嘶鸣，前蹄在空中挥舞，下一刻便像一支离弦之箭射了出去。金戾的身体绷直，抬起手臂，打算叮嘱金楠骑得慢一些，小心雪坑和裂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终究有一天需要独立面对挑战，面对绝境，面对人生，自己又岂会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金戾仰头望天，表情肃穆而庄重，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对看不见的人影倾诉着什么。
马蹄翻飞，冰雪飞扬。风不大，却够烈。金楠俯身趴在马背上，眯着眼，抿着嘴，将满腔的热血憋在身体内。不知纵横驰骋了多久，金楠瞥见了马儿脖子上细微的汗珠，胸腔中的豪情亦攀升到顶点。他猛一收紧缰绳，骏马打着响鼻人立而起，同时金楠扯开喉咙，向这片茫茫的雪原尽情宣泄着。
“啊——啊——啊——”
无边无垠的冰荒雪原敞开她的胸怀，默默收下了这份礼物。
嘴巴干涩，嗓子沙哑，金楠的眼睛却亮如空中的太阳。他感到身体轻松了许多，仿佛那声狂吼带走了身体中郁积多年的戾气。他松开缰绳，双手高举过顶，想要将这片纯净的天地拥入怀中。
金戾驱马来到金楠身边，看见他闭着眼睛，脸上挂满了陶醉之情，嘴角荡漾着宁静平和的微笑。堵不若疏，逃避不如面对，他心中暗暗想着，脸上浮现出和金楠一样的笑容。
午饭是在马背上吃的，食物跟早饭没什么区别——每人一块羊腿大小的肉干。酒袋在金戾和金楠传来传去，就着冰冷的空气，别有一番异样的味道。
金楠撕咬下一口坚硬冰凉的肉干，忍受着两腮的酸麻疲倦，使劲咀嚼着。若是不把这块肉干消灭干净，不仅肚子会饿，更要命的是无法维持身体的温暖。“父亲，难道这里除了雪，除了冰，就没有其它东西了吗？”嘴里塞满了干瘪的筋肉，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含混不清地咕哝着。
金戾咽下嘴里的烈酒，轻轻吐了口气，把酒袋递给金楠。“楠儿，你是想说这里除了白色还有其它颜色吗？”
“嘿嘿——咳咳，咕哝。”金楠忘记了嘴里的肉干，如杂草的肉丝刺痒了他的喉咙，笑声变成了咳嗽。他赶紧喝了口酒，一下就舒服多了。
“极寒之地虽然绝大部分覆盖着冰雪，但仍有一部分地方生长着树木，可以食用的蕨类和野果。在每年最热的时候，我族之人会种植一些容易生长，很快成熟的青菜，储备起来。这样一来，漫漫寒冬来临之时，我们就不用担心吃不到蔬菜之类了。不过像五谷之类的农作物却不能在这里生长，所以我们经常南下，抢夺粮食。”金戾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沉吟片刻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魔皇之所以率领全族进攻神族，实在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金楠再次忘记了嘴里的肉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金戾，全神贯注地倾听魔族的秘辛。
既然开了头，金戾便不打算对金楠有所隐瞒。“最近几年，极寒之地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以前能持续两个月的夏天，如今只有一个月，二十几天。很多蔬菜眼看就要到了收获的时候，第二天全都枯萎死掉。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那些耐寒的蕨类、野果也抵挡不住严寒的侵袭，纷纷凋零。再这样下去，我族子民只能天天以野兽为食。唉，捕猎野兽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一次魔皇派出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去冰原捕猎，不幸遇到了冰川巨狼群。”
金戾没有说下去，金楠从他的表情和眼神知道了结果。
“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以破釜沉舟之势攻击神族，为族人争得一处可以安身立命的土地。于是陛下亲率大军奔向赤阳关，暗地里派幽风大将军带领族中的好手潜入神都刺杀神皇。陛下原本做好了激战赤阳关的准备，寄希望于神皇被杀或受伤，神族慌乱之际一举攻克赤阳关。然而神族却不战而退，把赤阳关拱手让给了我族。嘿嘿，或许正是神皇这个善意的决定，上天才留了他一命。”
“父亲，为何这么说？”
“楠儿，你觉得赤阳关怎么样？”
这个貌似不着边际的问题让金楠陷入了沉思。神皇的生死跟赤阳关有什么关系，当时他又不在赤阳关。他困惑地看向养父，找不到问题的关键。
“若是给你一支军队，你有把握攻占赤阳关吗？”
金楠蹙起了眉头。赤阳关城墙高大结实，宽可容纳十匹战马并驾齐驱，更遑论那些数不清的弩箭，滚木和巨石，端的是易守难攻，让进犯的敌人有去无回。想到这里，金楠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兴奋地朝金戾喊道：“父亲，我知道了。若是神皇不下令撤军，魔皇陛下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占领赤阳关。实际上，陛下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赤阳关。依我看，说神皇愚蠢更准确些。”
金戾瞥了一眼滔滔不绝的金楠，心中想着或许很多人跟你一样觉得神皇愚蠢，可一旦见过他之后，你就会因这个愚蠢的想法而觉得自己蠢不可及。只是神皇下令不战而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已困扰了金戾多年，并且还将如梦魇般跟随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