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是不是在找那只猫?”
虽然黑暗在男子眼前遮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黑纱,却无法阻挡老人洞穿他的内心。
“呃……呃……”男子嗫喏着不敢回答,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没有犯错,为何要心存畏惧?“是,孩儿好奇那只猫去了哪里。”
男子看不见老人灰白色宛如灰烬的眉毛扬了扬,似乎儿子的回答——更准确地说他的勇气——出乎他的意料。这么年他早已习惯了儿子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地聆听他的教诲、训斥,甚至责罚。猛然间老人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自己的长子,少家主,家族的未来继承人如果在自己面前毫无主见,不敢说出内心的想法,这样对他,对家族是好还是坏呢?假如在某件事上自己错了,畏惧令儿子不敢说出他的看法和主张,事情岂不是必然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应该给儿子更多表达自己想法的机会,当然还有勇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留意那只猫了?你不是一向厌烦猫啊,狗啊之类的动物吗?”老人尤记得那个干瘦的小男孩哭着鼻子跑向金宏,身后一只小狗汪汪直叫的情景。此刻长大了的小男孩孤身一人乖乖地站在离自己不远的黑暗中,却关心起了一只猫。
男子觉得两颊发烫。黑暗中父亲能区分黑和红吗?他不由得把头垂得更低了。“每次孩儿前来拜见父亲,那只猫总会打岔似的喵喵叫上几声。今天孩儿还未听到它的声音,有些纳闷,故此四处看了一下。”
说完这些话,男子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无非是心不在焉,不该问的别问之类的老生常谈。然而老人不仅没有斥责他,反倒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你倒是挺有心呐。”
男子不知该如何回应父亲。少说话比多说话好,不说话比少说话好,他想起父亲曾这样教训过他,于是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正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魔族那群高手玩弄于鼓掌之中,没给他们留一点儿退路,让他们心甘情愿又迫不得已去刺杀淳于颉。这么一个能言善辩,巧言令色,足智多谋的人在我面前不仅变成了哑巴,还成了一个傻瓜,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一开口轻则被训斥噤若寒蝉地跪在地上,重则被罚去藏书阁,整月整年的不准出来,我还敢轻易开口吗?如果这个问题我如实回答的话,后果或许会更加严重。我宁愿当一个哑巴,做一个傻瓜,也不想再被囚禁。
“我在问你话呢,为何不回答?”
原来哑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在父亲面前,孩儿愚钝渺小,所言所行常惹父亲生气动怒。为了父亲身体着想,孩儿甘愿闭口不言。”
“呵呵,这句话尽管有阿谀奉承之嫌,但总算有点儿伶牙俐齿的味道了。”
这是冷漠无情的父亲?一丝不祥的感觉席卷男子的心头,他顾不得那么多,骤然抬起头,却只能看见父亲模糊的轮廓。
“你不用疑神疑鬼的了,我确是你的父亲。”老人悠悠地叹了口气,男子闻到了懊悔。“就在刚刚,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者错误。唉,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这个错误与你无关。一直以来,我都以近乎苛刻的标准要求你,但凡你有一丁点儿过失,等待你的都是严厉的惩罚。我这样做固然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你做错事的可能,却也束缚了你的羽翼,让你只能战战兢兢地在低空飞行,从未翱翔于云霄之上。唉,我聪明一世,亦糊涂了一世。”
男子心中的压抑和委屈得以释放的喜悦瞬间湮没在猜疑中,父亲一反常态,是否在试探我?不需要刻意酝酿,男子真诚而惶恐地说道:“父亲言重了,皆是孩儿做得不够好,您才严厉要求我。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孩儿深感您的厚爱,定虚心向父亲学习,不负父亲厚望,为家族大业贡献绵薄之力。”
老人咀嚼着儿子半假半真的言辞,品尝着其间讽刺的苦涩。“明儿,你的祖父,我的父亲在朝中虽居文官之首,却始终住不到颠覆淳于一族统治的契机。加之文官在我神族中本就没有什么话语权,一口壮志未遂的怨气长期郁积在他的心中,他仅活了一百一十六岁就郁郁而终。那年我才十五岁。”
父亲不仅叫了自己的名字,还跟自己说了祖父的事情,莫非父亲他……男子极力压制躁动的内心,不敢想下去了。
“临终的前一天,他把我叫到床前,向我全盘托出了家族的隐秘。那时的我跟现在的翔儿何其相像,一门心思沉浸在书的海洋中,无忧无虑,单纯快乐。你能想象我目瞪口呆——或者说吓傻更准确些——瘫坐在父亲的病榻边上时的样子吗?”
“我颤抖不已的手被父亲冰凉而潮湿的时候握住,我迎向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睛失去了生的光泽,却充满了期许的鼓励。我的手不抖了,心脏跳得也没有那么狂乱了。父亲再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着我的手,仔细端详着我,好像要死的人是我一样。或许说了太多的缘故,父亲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以为他离去而去的时候,手上传来了温暖的感觉,耳中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你爷爷吓了我一跳后,竟若无其事地睡着了,嘿嘿……”
男子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但他想祖父一定是个慈祥和蔼的人。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第二天,你爷爷在睡梦中永远闭上了眼睛,把偌大的家族,偌大的愿望压在了我身上。唉,从那天起,为了家族,我变了太多,做了太多,走了太多弯路,为的就是完成父亲的心愿。为了避免你少走些弯路,我严格要求,苛责你,不允许你犯一点儿错误,只是因为不希望你像我那般孤独和无助。”
男子插不上嘴,说不上话,此刻自己的心情大概跟父亲瘫倒在祖父床前时是一样的吧。
“可是我忘了过犹不及这句话了,帮助你的同时或许也在害你。我老了,家族的担子早晚落在你的肩上。当我像父亲溘然长逝后,谁又能帮你?我只记住了自己的无助和酸楚,却忘了父亲放手的勇气。唉,许多事情只有在很多年之后才能看清它的另一面,只希望不会太晚。”
“父亲,对翔儿的要求是不是可以放宽些?他现在已非常努力地朝您的目标前进了。即使一个月达不到您的要求,两个月,三个月一定可以做到的。”
男子终究成不了老人,就像老人做不了慈祥的父亲。“明儿,你倒是个慈爱的父亲。不过与我不同,你走的是另一种极端,你对翔儿太过溺爱了。纵然我下了最后通牒,你也多次暗暗下定决心,但一有机会,你仍不遗余力地为他争取宽限。”老人叹了口气,语调中透着无奈。“若是你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家主,我给他半年,乃至一年的时间又何妨?你的弟弟,以及你的侄子想必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这份苦差。”
男子慌了。“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回去一定亲自督促翔儿修习武技,二十天之后定能完成父亲交待的事情。”
老人没有反应。男子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为自己的仓促之言懊悔不已,或许自己在父亲心中又成了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然而老人并没有斥责他,只是语调又变得漠然,不包含任何感情。
“既然你如此信任苍氏兄弟和金宏,就由他们继续负责翔儿的一应事情。”老人不给男子反抗的机会,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前一阵子我收到消息,荡魔神将有意选拔一位新的御魔神将,并把这个提议送到了镇守赤首关的涤魔神将等人,不过具体日期还没有确定下来。”
难怪父亲要让翔儿在一个月之内达到初阶神军将领的水准,原来看中了神将之位啊。可是初阶将领做神族的神将大人,是不是有点儿痴人说梦呢?
“父亲,您的的意思是?”
“呵呵,我的意思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若是翔儿能够在一个月内具备神军将领的战力,我有办法让他在竞争中胜出。若是他没做到,我只能另择他人了。”
父亲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即使他不说,翔儿也会奋力完成他的任务。这时又抛出一颗诱人的桃子用意何在呢?
“父亲,孩儿斗胆问一句,您叫孩儿过来不只说这件事情吧?”
老人的嘴角荡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不错,没有枉费我给你说了那么多。你进来的时候不是在找那只黑猫吗?我说的事情跟她有关,这也是家族最大的秘密。过来,你靠近一些。”
男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朝前冲去,却不小心碰到了桌子。
“哼,毛手毛脚。”老人不满地骂了儿子一句,紧接着小屋中安静下来,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咕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