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炎朗大将军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每人信手拿着三五本书籍,有说有笑地等候轮到自己。起初只有一名主簿登记姓名和上交的书籍,奈何人数实在太多,不得已炎朗府中所有识字的人员都搬着小凳子和桌子在门口一字排开,长龙方才渐渐缩短。
登记造册工作从早晨开始到傍晚结束,共收集十万零三百一十八册五花八门的书籍。晚上炎朗望着堆成小山的书籍,兴奋地围绕它们转了好几圈,不断搓着双手,眼中放射出迫不及待的光芒,恨不能立刻投身其中。他强忍住精神上的饥渴,决定先填饱肚子,依依不舍得又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即将离别的情人,才转身离去。
炎朗匆匆胡乱扒了几口饭,饱饮了一大杯温水,几乎奔跑着返回放置书籍的屋子。他小心地点亮油灯,放上灯罩,随手抽了一本书,凑到灯下阅读。
手中的书给他带来厚重的年代感,他暗自喜悦,猜测这是一本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珍贵典籍。但看到书面上龙飞凤舞的《吕将军大破神军传》,一股不好的感觉浮上心头,他翻了几页,大感失望。原来这本书讲述了一位吕姓将军神武勇猛,率领三百步兵,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大败一千神族骑兵,斩杀神族将士五百七十九人。
炎朗嘀咕道:“要是我族真像书中描写的那般锐不可当,何至于被驱赶到冰野荒原?这位吕将军真的存在于历史中吗,为何从拉开没有听人谈论过?”
他又抽出一本书,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亮,看到《雷将军传》几个大字。他一目十行地翻看了几页,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某种奇幻的空间中,所看到的这位雷将军是那么不真实。
雷将军出身极为凄惨,无父无母,偏偏所有人又想置他于死地。不过雷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总是能够逢凶化吉,大难不死。最后不仅屡立不世奇功,还赢得了天地间最美女子的芳心。更让炎朗啼笑皆非的是,不少书页上竟有斑斑泪痕,疑似哪位前代先人的大作。
炎朗合上书,摇头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我从籍籍无名的普通将领一跃成为统领三军的大将军,够传奇了吧,但跟这位仁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有天壤之别啊。”
炎朗仍然不甘心,暗想这大概是同一人上交的书籍,换个位置再试试。然而无论他从上边拿,从下边拿,从左边拿,从右边拿……几乎每本书都有相似的故事情节,只是换了个书名。
他颓然坐倒在书的海洋中,却没了初见时的热情。他仰头注视着密密麻麻的书籍,想到书中匪夷所思的情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炎朗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挣扎着站起来,悲伤地看着直达屋顶的不计其数的书籍,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来人。”炎朗大声喊道。很快便有当值军士跑了过来。“多带几个人将屋内的书籍搬到大门外的空旷处,点火烧了。”
那名军士呆立不动,以为听错了命令。大将军大张旗鼓收集的书籍这么快就要烧了?
“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本将军亲自动手吗?”炎朗恼怒地嚷道,军士赶紧执行命令去了。
片刻之后,府中主簿赶了过来,他看着忙忙碌碌的士兵,小心翼翼地问炎朗:“大将军,您这是为何?”
炎朗眼有忧色,脸色阴沉,语气却异常的平静。“此等荼毒我族子民心灵的糟粕,留之何用?让本将军一把火少个干净。”
主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大将军,书籍的酬金应该如何支付才好?”
炎朗本已阴沉的脸上布满了黑漆漆的乌云,都能挤出水来了。按照他原本的盘算,能收集千本左右的有价值书籍就心满意足了,每本按照三个铜币计算,也就三千铜币,自己的积蓄支付起来绰绰有余。没成想,消息传播以后,不仅士兵踊跃参与,普通百姓也大力支持,一下收集了十万多册书籍。
如果能从中遴选出有用书籍,即使砸锅卖铁,他也会留下它们。结果不仅没有收集到有价值的书,还得把十万多册的书籍烧个精光。这意味着他至少要拿出三十万铜币——即三万银币,这么多钱估计他一辈子都存不下来。
“大将军?”
主簿的轻声呼唤将炎朗从愁云中来了出来,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主簿,冷冷地说道:“容我想想办法。”
说完,炎朗走到门口对正在放火的军士没好气地喊道:“加大火力,让这些该死的书尽快见鬼去!”
几支火把从不同方位点燃了之前让炎朗欢欣雀跃,现在却头痛不已的书籍。不一会儿,火势越烧越旺,书籍的灰烬在熊熊烈火中欢快地跳跃着飞向天空,仿佛在嘲笑炎朗。红色的火苗将炎朗的脸颊烤的发烫,些许灰烬咆哮着扑向他的眼睛。他微微眯起眼睛,灰烬便失去了方向,被风吹得四处逃窜。
炎朗不再理会燃烧的书籍,转身向房内走去,吩咐主簿:“除非有天大的事,否则明天早上不要叫醒本大将军。”
主簿恭敬地接受了炎朗的命令,有些同情地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听到了弱不可闻的嘟哝声:“珍惜最后一个高枕无忧的夜晚吧。”
清晨,阳光刚刚洒满大地,炎朗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不是告诉你不要叫醒本大将军吗?”炎朗大声吼道,昨晚的忧愁经过短暂的一夜愈发变本加厉了。
“大将军,陛下已在大厅中等你了。”
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眨眼间,炎朗衣衫不整地大跨步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一眼主簿,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大厅跑去。
“微臣炎朗不知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乃万死之罪。”
魔皇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炎朗,以后禁止在本皇面前提死啊,罪的。如果你真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不用你说,本皇早一巴掌拍死你了。”
魔皇没有给炎朗继续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本皇昨夜听说你这里燃起了大火,莫不是在庆祝令行禁止,大权在握?”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烧了一些无用的书籍。”
“一些?本皇经过门口时,尚有袅袅青烟升起,想必数目不小吧。”
“陛下明鉴。微臣确实烧了很多书,总计十万余册。”
“哦?你这么爱读书的人,为何无缘无故地烧了那么多书?”
“回陛下,昨日微臣一时兴起,号召三军将士们上交家中书籍,择优选择后给他们一定数额的酬金。没料到一天之间竟收集了十万多册书籍。面对浩如烟海的书籍,微臣兴致勃勃地挑灯夜读,却败兴而归。十余万本书籍净是些异想天开,不着边际的无用之书。微臣嗜书如命,却从不读无聊、无用之书,一怒之下,纵火烧了个干净。”
“即使无用,你返还回去就是了。为何非要烧了它们?”
“回陛下,微臣以为这些书无中生有,歪曲现实。若我族子民长期阅读这样的书,将会意志懈怠,避重就轻,逃避事实,于我族复兴百害而无一利。”
魔皇微微笑了笑,“你是烧了个痛快,但书籍的酬金怎么办?倘若不支付酬金,恐怕将失信于人,更难令将士们信服,你这大将军估计离卸任不远喽。”
“微臣并不是那么在意大将军的职位,反而更看重自己的信誉。人无信不立,欠债终归是要还钱的。只是微臣经主簿提醒后才知晓需要付清三万银币,这……着、这令微臣愁闷不已。”
魔皇嘿嘿笑了起来,指着炎朗笑骂道:“读书人反而被书砸了自己的脚,给读书人丢脸的同时也算为我族立了一功。”
笑过之后,魔皇一脸沉重地说道:“想必你已经发现很多书都经历了无数岁月,都是在我族没有这般狼狈时撰写的,它们于我族的衰颓不无关系。如今这些荒诞妄言被你烧了个干净,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为本皇剔除了一个毒疮。为此本皇想了个办法,可以让你不失信于人,把钱还上。”
一听说可以还上钱,炎朗甚至忘记了君臣之礼,激动地大呼小叫:“什么办法,赶快告诉我。”
魔皇并未计较,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淡淡地说道:“本皇先替你垫付那三万银币,限你在五年内还给本皇。这五年内,本皇将不再发放给你薪俸,但会在赤阳关外找一处田地,你权且自给自足,别把自己饿死。本皇估计你在五年内无法凑齐三万银币,所以特网开一面,允许你用人族抵偿,不过要活着的人族,死了的不作数。至于一名人族可抵多少铜币,就按照一人一铜币的价格折算。炎大将军对此可有疑议?”
炎朗哪里顾得上计较那么多,点头如啄米,感恩戴德地一口应承下来。“微臣谢陛下洪恩,拯救微臣于水火之中。”
“既然如此,本皇走了。”
“微臣恭送陛下。”
魔皇经过炎朗身边时,解下披风,披在炎朗肩上。“这件披风权当本皇一大早搅你清梦的补偿。”
炎朗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微臣谢过陛下。陛下大恩,微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战死沙场。”
直到魔皇走后很久,炎朗才从地上站起来,他轻抚着身上的披风,眼中充满了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