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余静静地看着漂亮宫女神情专注地为神皇擦拭双手、脸庞和颈项,很是佩服女子的毅力和耐心。他原本以为,女子在看过神皇几次后就会感到枯燥无聊进而放弃,没想到女子竟坚持下来了。从最初小心胆怯地静静观望,到提出为神皇整理仪容,女子变得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从容,见到木余也不再拘谨,总是对他露出充满感激而大方的微笑。
每日望着女子任劳任怨伺候冷冰冰的神皇,木余有时会觉得过意不去。或许其他宫女也能够无微不至地照料神皇,一天可以,两天可以,但如果是十天,一个月呢?然而眼前的女子却做到了,并且每次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看上去颇为珍惜和享受直面神皇的机会。
“喂,你叫什么名字?万一陛下醒了,我好告诉他是谁一直在默默地让他保持俊俏的容貌。我可不想让他认为是我做的,想想就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女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眼中流过水一样的波纹。“传闻木余先生尽管英雄了得,但却古板冷漠,今日倒是觉得先生十分幽默。果然听来的话不能全信,尤其是关于传奇英雄的话。”
女子的话勾起了木余的兴致,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为何觉得古板冷漠是假,而英雄了得却是真呢?”
女子呵呵笑了起来。
“我现在还觉得先生有点儿笨,有点儿自恋。我明明已经说了先生十分幽默,幽默的人怎么会古板和冷漠呢?我没有说先生英雄了得,先生却让我说为什么觉得这一点是真的。先生仅凭一人就能守护陛下安危,除了已故的司徒大元帅,神族中无人能够做到了。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英雄了得,还有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呢?”
木余很久以来第一次对不熟悉的人露出微笑,虽然看起来有些僵硬和古怪。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子,但可惜你说的全错了。我确实古板冷漠,也不是什么传奇英雄。在今天之前,我好久没有像此刻这般放松了,甚至对自己的儿子苛责到不近人情。至于英雄了得,如果一个人辜负了深爱他的人,不能照顾好她,算什么英雄呢?”
说到最后,木余想起了桑浮,那个可怜又可敬的女人,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木余先生,是我让你想起了伤心往事。”
木余又笑了笑,这次看上去好多了。他轻轻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有些事藏在心里久了会发霉,会变质,以至于忽略了其中的温馨和美好。”
女子似懂非懂地望着木余,暗暗想道:“木余先生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散发出沧桑的气息?”
“木余先生可否将你的故事讲给晓悦听,我一定会替先生保密的。”
“能说出来的事情就不是秘密了,也就无须守密了。晓悦?名如其人,很好的名字。”
“木余先生是在夸我吗?能得到先生的夸奖想必很难。”
“不错。可惜小蝶公主不在,否则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木余想起了远在人间的小蝶,还有木子,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小蝶是否还是那般快乐,那般古灵精怪,木子是否还是那样腼腆,那样倔强。
晓悦看到木余沉浸在心事中,便没有再打扰他。出去前晓悦又望了一眼躺着的神皇,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留下木余一人陪着神皇。
木余怔怔地望着空洞的前方,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彼时的他风流潇洒却不滥情,旷达不羁却不失礼数,言辞犀利却不失风趣,颇有几分老人的影子。然而一切都在小蝶的母亲爱上此刻躺在水晶台上的神皇时发生了转变,他逃跑似地避开神仙眷侣般的他们,躲藏在滚滚红尘中,日夜买醉以逃避心中的痛楚。
夜夜笙歌,终日狂饮,不仅掏空了他的身体,还掏干了他的腰包。他犹如丧家之犬似的被赶出来,摔倒在烂泥中,久久不能起身,仿佛和身下的烂泥融为了一体。突如其至的大雨冲刷着他浑身的酒气,却洗不掉心中的颓废和绝望。清澈的水珠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滑落,跌落到浑浊不堪的泥水中,他无声地哭泣起来,却不知为何,为谁而哭。
一把油纸伞遮住了天空落下的雨,也阻止了他的痛哭。他恼恨被人搅扰了他的自我可怜,自我哀怨。他挣扎着爬起来,粗鲁地打飞唯一的庇护,穷凶极恶地瞪着和他一样沐浴在磅礴大雨中的红衣女子。
豆大的雨滴编织成厚厚的帘幕,阻隔了他们的视线,但木余却觉得女子正在怜悯地看着他。他厌恶被人可怜,被人同情。他伸出手凶狠地推出去,想要将象征喜庆的红色赶走,却失足跌倒在那抹红色的脚下。泥水飞溅到木余的嘴中,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味道,只有心中的苦涩。
女子蹲下身,想要扶他起来。或许女子身单力薄,或许木余太过沉重,亦或许木余根本不想离开洗涤内心伤痛的泥水,女子跟着跌坐在泥水中。
大雨无休无止地下个不停,木余不起来,女子便坐着。可能是哭累了,觉得自怨自艾没了意思,也可能是压抑在心底的良善不忍柔弱女子承受他的苦痛,木余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看都没看地上的女子,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雨幕中。女子爬起来,追了上去……就这样,木余走在前面,女子跟在后面,直到一座郁郁葱葱的高山脚下。
虽然日夜狂欢耗尽了木余的精力,他仍能够稳健地行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红衣女子抬头望着朦胧中蜿蜒而上的嶙峋小路,眼中出现了恐惧。木余觉察到身后女子停了下来,嘴角掀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他望了望被乌云笼罩的暗黑色天空,抬腿狂奔起来,片刻后到达了半山腰的一间简陋的茅屋面前。他伸出手推开破烂的木门,走了进去。一阵无法控制的虚弱遮蔽了眼睛,他摔倒在无穷的黑暗中。
木余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屋中已点起一盏昏暗的油灯。凉风沿着千疮百孔的墙壁钻进来,围绕着摇曳的火光起舞,呈现出忽明忽暗的诡异画面。木余摇摇昏沉沉的头,坐了起来,一道身影跟着立了起来,木余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人。
借着明暗不定的灯光,他看到那条人影有些臃肿,好像白骨骷髅披上了人类的外衣。他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想不起来的焦躁让木余的头部剧烈疼痛起来,他忍不住弯下腰,伸手按住脑袋。那道人影飘忽而至,用冰凉的双手轻轻托住木余炸裂的脑袋,他感到疼痛缓解了许多。
木余抬头看到了一双柔水似的眼睛,充满了无限的诱惑,但这让他感到嫌恶。感受到木余眼神中冰冷的厌恶,女子抽回苍白的双手,像个受到冤枉的倔强孩子,不争辩,不解释,默默承受着不公的指责。
木余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恶声问道:“谁让你不经允许就穿上我的衣服?”
女子怯怯地望着木余,小声说道:“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就找了件衣服穿在了身上。不过,天晴后我会洗干净还你的。”
“哈哈,洗干净?恐怕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木余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女子涨红了脸,眼中涌起一片水雾,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木余冷哼一声,下达了逐客令,“你快离开这里,这里不欢迎不干净的人。”
女子脸上现出挣扎的表情,她很想大声呼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是那种人。可她说出口的却是:“外面雨下得很大,我能不能等雨停了再走?”
木余看都不看女子哀求的神情,冷冰冰地说道:“这雨看上去会下一天一夜,难道你要在这里过夜?果然是够奔放的。但我先声明,我囊中羞涩,已没有钱财给你了。”
木余无情的讥讽深深刺痛了女子的心,她无力地说道:“木大哥,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
“溢香楼形形色色的过客都会传诵几件木大哥的传奇事迹,我便默默记在心中。虽然我没有见过木大哥,但在你踏入溢香楼的第一步,直觉告诉我,我日思夜盼的愿望成真了。木大哥流连在各大头牌之间,逢场作戏,常常醉的不省人事。我猜想木大哥一定经历了非常痛苦的事情,才让你这般伤心欲绝,甘愿堕落在烟花巷柳中。”
“烟花巷柳?你不是一直生活在其中吗,反倒自命清高看不起自己的同类?虚伪!”
女子的脸色苍白起来,第一次为自己辩解道:“木大哥,我只是溢香楼的一名普通歌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出身低微,自不会看不起那些强颜欢笑的姐妹们,只是心痛木大哥这般的英雄人物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
“天下谁人不识君。”
木余苦笑了一下,天下人的颂扬却换不来她的认可,又有何用?他转过眼睛,面部狰狞宛如恶魔,低沉着声音威胁她:“要么穿着这身破衣服自己走出去,要么让我剥下衣服把你扔出去。”
女子望着木余眼中闪烁的凶残光芒,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宽大的衣袖,慢慢地退到门口。她看了一眼门外的倾盆大雨,又看了看仍在逼视她的木余,转头跑进了烈风淫雨中。
“永远不要再过来!”木余冲着女子朦胧的背影声嘶力竭地怒吼,却被吹散在风雨飘摇之中。他颓然倒在如同他那颗破碎的心一样冰凉坚硬的木床上,无望地看着摇摇晃晃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