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站在石台上，望着四散而走的人群，眉头紧紧搅在一起，清秀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十指关节泛着白色，微微抖动着。他预想到事情不会如期盼的那样一帆风顺，但像这般草草收场却是始料未及的。
今日之举一则试一下人族百姓对神族陷他们于困难中的反应，二则将自己的形象烙在他们的心中。结果人族并没有流露出怨恨神族的情绪，也没有对他这个留阳城城主的公子展现出多大的热情，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他抛撒出来的铜币。
广场上已空无一人，贾文脚步踉跄地倒回桌子旁，颓然坐进椅子中。堆放铜币的厚厚毯子处留下了显眼的凹痕，看上去是那么讽刺。他恨不能一把火将刺眼的毯子烧个精光，将桌子砸个粉粹。
“哥哥，父亲喊你回家。”
贾乐的脸颊鼓得圆滚滚的，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咀嚼着。见到弟弟过来，贾文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逼着自己挤出一丝笑容，“小乐，又在偷吃什么好东西？看你的嘴巴都快闭不上了，慢点儿吃。”
“我才没有偷吃东西，”贾乐将嘴里的食物使劲咽下去，差点儿噎着。“这是母亲做的午饭，我先尝尝。哥哥，快点儿回家吧，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看得我直流口水。”
贾文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到台子边上直接跳了下来。
“哥哥，好棒！”贾乐双手用力拍着，浑身跟着抖动起来，样子十分滑稽。“这么高的地方，哥哥都敢跳下来，真是太厉害了。”
弟弟的衷心称赞，可爱的模样暂时驱散了贾文心中的不悦。“小乐，你这是在嘲笑我吧？你竟然说仅有三尺的石台很高，还说我很厉害，真是让我无语。”
“这个台子就是很高嘛。”贾乐伸平手放到头顶的位置，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石台，小心翼翼地将手朝着石台移动。“哥哥，这座石台比我还要高上几分，你从上面一跃而下就是很厉害嘛。”
贾文觉得心中一暖，或许无论自己做什么，弟弟都会觉得他很厉害吧。他走到贾乐身边，轻轻拉起贾乐白白胖胖的小手，凝视着城主府，“小乐，咱们回家。”
刚一步入大厅，贾乐便挣脱了哥哥的手，像个圆球似的滚向桌子，嘴里碎碎念着，“饿死我了，我要吃个痛快。”
人还没靠近桌子就被半路走过来的妇人拦了下来。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眉清目秀，不着粉黛，穿着淡雅的蓝色衣服，看上去很是平易近人。
“小乐，这些都是留给父亲和哥哥的。”
贾乐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欲要撒娇耍赖，妇人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便又喜笑颜开，迅速折向了后院。
“母亲。”贾文恭敬地向妇人请安。
妇人走到近前，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心疼地说道：“傻孩子，瞧瞧你瘦的，你若是有小乐一半胖就好了。”
或许因为一上午没喝水，贾文感到喉咙干涩，喉结蠕动了几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我做了一桌子你爱吃的菜，一定要吃干净，不许剩下。”
贾文点了点头，妇人又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去后院照顾贾乐了。贾文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妇人，直到看不见了还不肯收回。
“文儿，过来坐。”
贾文听到父亲慈爱的召唤，犹豫着走到桌边，坐下来。他微微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目光空洞地盯着近前的桌子，感到一阵从未体会到的挫败感。发呆之际，他听到父亲好像站了起来，朝他走来，身体不由地紧绷起来。哗啦啦的清脆响声过后，父亲又走了回去。
“文儿，抬起头来。”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贾文挣扎着抬起头，眼光却四处躲避。
“文儿，看着我。”
父亲威严而略带怒意的声音让贾文躲无可躲，他只好收回游荡的目光，望向父亲。
贾方直视着儿子，看见他清澈的眼睛里少了些自信和骄傲，多了些怀疑和犹豫。“文儿，这次的事情可达到你的预期了吗？”
贾文的眼睛好像刮过风的湖泊，荡起了些微波纹。“父亲，孩儿一意孤行，低估了神族在人族之间的影响力，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致使凭白浪费了许多钱财。”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与内心对抗，又好像摇摆不定，“孩儿知错了。”
贾方紧盯着贾文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片刻之后，贾方收回审视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文儿，你的确错了，却不是错在这件事情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更非浪费了钱财。而是遇到挫折后你对自己的怀疑，轻易失掉耐心和信心，一如事前对自己的盲目自信，二者皆非成大事者所该有的。”
贾方为自己倒满酒，再次一饮而尽。“神族是人族头上的一座大山，几乎所有人族都已习惯了。人们争先恐后想要爬上这座大山，即使远离父母，远离妻儿也在所不惜。莫说区区一千枚铜币了，就是真给他们一座金山，他们仍然转身就会忘掉你。因为你给不了他们荣耀，给不了他们被街坊邻里称羡的地位。”
酒杯又满了，不过贾方却没喝。“为父并没有阻拦你做这件事情，是因为我想让你经历这番挫折。你天资聪颖，敏而好学，在留阳城中亦小有名气。可是不经历寒雪的腊梅会绽放的那么艳丽吗，不经历风雨的雏鸟敢言飞翔吗？只是你事后的表现却让我有点儿失望，如同为你的自负隐隐担忧。”
贾文离开椅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的细小汗珠。
“除了对你的易挫折和内心不够强大失望，我感到颇为欣慰，甚至是骄傲。因为我的儿子，贾文，迈出了数千年乃至上万年人族都未曾迈出的一步。”
贾方走到跪着的贾文面前，轻柔地将他扶起来，凝视着儿子羞愧的眼睛。“孩子，你已做得很好了。从此以后，戒掉自负，磨炼意志，隐忍不发，一切从长计议。纵使翻不过神族这座大山，你也势必在人族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篇章。”
父亲鼓励的话慢慢抚慰着贾文受伤的心灵，几无血色的嘴唇翕动了几次却没有说出话来。贾方拿起桌子上的酒杯，递到贾文眼前，“文儿，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成年人了，以后城主府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皆由你做主。除非城主必须出面，留阳城的管理权就交到你手中了。”
贾方怔怔地望着父亲，在自己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后，父亲反而给了自己更大的权利，更大的舞台。或许这就是父亲。
“别愣着了，快点儿喝了。”
贾方面带微笑，眼睛里满是信任和期许，这给了贾文莫大的力量。他伸出双手从父亲手中接过酒杯，缓缓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未曾荡起一丝涟漪。辛辣的酒味刺激着贾文的感官，他差点儿咳嗽出来。但他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以致脸都憋红了。
“好，很好。”贾方一边拍着儿子瘦弱的肩膀，一边呵呵笑了起来，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像条狗似的被人呼来喝去，即使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神族。“来，文儿，坐下。咱们父子今日喝个痛快，吃个爽快。要说你母亲可是够偏心的，成婚这么多年都没有给我做过这么丰盛的饭菜。”
看见父亲脸上被笑容掩盖的皱纹，贾文真希望此刻能永远持续下去。第一次喝酒的贾文自然称不上父亲的酒友，几杯酒下肚之后，他感到头晕目眩，舌头好像打了结似的不听使唤，明明要说的是这句话，出嘴却变成了另一句话。最后他已经感觉不到酒的味道，也记不清究竟喝了多少杯，只有父亲的笑容在眼前晃来晃去，直到他趴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卯村的村民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上，桌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菜肴。他们一边盯着饭菜流口水，一边踌躇不决地不敢下筷。
“瞅瞅你们的样子，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却被几个菜吓破了胆，说出去不怕让人笑话。再说了，宗老弟还会害咱们不成？吃，吃，快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钟伯伯催促着乡亲们，却看见他们的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小声咒骂了一句，拿起筷子在几道菜的上面转悠着也不知该吃什么是好。钟伯伯心一横，就近夹起一筷子菜，看也不看便塞到了嘴中。村民们的喉结随着钟伯伯的咀嚼而蠕动，大气不敢出地望着他。
等到钟伯伯终于咽下了嘴中不知名的菜品，村民们立刻问道：“钟大哥，能吃吗？味道怎么样？”
钟伯伯白了那人一眼。“能吃吗？钟老弟给咱们做了这么多菜，你竟然说能吃吗？”他抿紧了嘴，眉头微微皱着，仔细体会着嘴中的味道。“味道自然不错，但总感觉比咱们路上吃的那些饭菜缺了点儿什么。”
话音刚落，村民们已经纷纷动起手来，筷子和碗碟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钟伯伯愣了一下，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大会儿功夫，满满一桌子饭菜便被洗劫一空，村民们摸着鼓胀胀的肚子，意犹未尽地打着饱嗝。
“钟大哥，这次带上宗大哥进城称得上你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在市井萧条的时候，宗大哥不仅收购了咱们的全部货物，让咱们不至于白跑一趟，还让咱们吃了这么多叫不上名号的美味佳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宗大哥了。”
村民们附和地点着头，发表着对宗上的赞美之词和感激之言。钟伯伯嗤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村民们不解地看向他。
钟伯伯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眯着眼睛，老气横秋地说道：“如果这些恩惠就让你们不知如何感谢宗老弟，那下面的话肯定会惊掉你们的下巴。”
“钟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儿说嘛。”
钟伯伯嚯的一下睁开眼睛，收回双手，庄重无比地宣布：“以后咱们村中送到留阳城的货物由宗老弟一人承包了，什么没人赶集，不景气之类的统统与咱们无关。咱们只要悉心准备货物，不愁卖不出去。”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村民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钟伯伯，一时间房中鸦雀无声。钟伯伯捋着黑灰色的胡须，笑吟吟地说道：“大家说应该怎么感谢宗老弟？”
村民们面面相觑，委实想不到应该拿什么送给宗上。太贵重的礼物，他们买不起，而便宜的东西估计入不了宗上的眼睛。
“钟大哥，你说咱们如何是好？咱们卯村可不能凭白受了人家的大礼而不回报人家。”
“你们这群粗汉子倒是懂得知恩图报，不错。”钟伯伯点头称赞眼前比他小上许多的乡亲们。“咱们直接向宗老弟表达谢意确实有些难办，不过可以曲径通幽，换种方式或者换个人。”
“换个人？”一名浓眉大眼，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使劲挠着头，苦苦思索钟伯伯的意思。“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还能换谁？”
“甄聪，当初你父母为什么没给你起名叫真傻，真笨呢。”钟伯伯无奈地看看甄聪，继续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宗老弟对小蝶姑娘呵护备至，关爱有加，照顾的无微不至。咱们既然想不出直接感谢宗老弟的法子，干脆投其所好，在留阳城中为小蝶姑娘买些小礼物，稀罕玩意。一来花不了多少钱，二来咱们也算用心报答宗老弟的大恩了，你们觉得如何？”
“钟大哥，这个主意太好了。”甄聪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兴奋地大呼小叫。“你们说，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村民们对他翻了一个白眼，转向钟伯伯，“钟大哥，就按你说的办。咱们一定尽心尽力为小蝶姑娘找些好玩的礼物，不落了卯村的名声。”
“好。既然如此，咱们把这些碗碟收拾一下，马上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