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所学校让我如此伤感,武大!原本想以高考成功者的姿态昂然走进你,现在不得不以失败者的身份悄悄潜入你。你是我未圆的梦——段婕心里喃喃。
她是乡下长大的孩子。老家在远离市中心的新洲——段家湾,丘陵上一个古老的村子,依山傍水的,在她少年的记忆中很是美好。村外有一面湖,叫斧头湖,太阳和月亮总是从湖上升起来,又落到湖底去。小学作文中她就用了山青水秀鱼米之乡这样的词语描写过家乡。世代相传的段家祖屋曾经四世同堂人丁兴旺,也是她幼时的乐园。在门口跳橡皮筋,用竹条帚捕蜻蜓,其乐融融。老屋好深好大,有一次跟小伙伴们玩捉猫猫,她躲在一个角落谁也找不到,还是自己害怕了跑出来的。
爸爸段长青是个穷则思变的人,钻天拱地在镇上弄了块地,办起了独立的加工场。全家从湾里迁到镇上的时候,段婕也去了第二中学住读,再很少回过段家湾。后来听说那一带搞开发建滨湖小区,原居民都集中搬进了新建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留给她记忆里的田园风光再也没有了。
段婕度过了含辛茹苦但也天真无邪的童年少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天生是块读书的料,进入高中时成绩在全校排列前十,有同学说她将来不是上北大就是进清华。但她的务实目标理想就是考上武大,无数次想象过带着爸妈在校园看樱花的情景。出乎意料的是,刚过十八岁,家里发生的一场灾难就给她以“成年礼”。她家在小镇边缘安顿不到五年,开发商获得了这片“城中村”的开发权,要大上快上,在没有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实施强拆。他们的手段非常高明,先将段婕的爸爸妈妈扣押在一辆车上拖走,然后动用挖掘机野蛮强拆。不用半个小时,房子倒下了,祖辈流传的器物毁坏了。正在睡觉的哥哥段炼差点被砸死,他冲出来杀伤了一个民工,自己也被砍伤。
那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在段婕眼里却满天雾霾。得到消息从学校赶回家,她精神差点崩溃。家——已变成了一片瓦砾。站在昏睡的哥哥床前,她开始体会一种痛,痛彻心扉,不禁嚎啕大哭。废墟中的爸爸灰头垢面,寻找着可能幸存的祖上遗物,双手血迹斑斑,仍充满酸楚地说,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她把满脸泪水悄悄咽下,要像爸爸那样坚强。墙倒众人推,在感觉众叛亲离时,她第一次看到了冯老师等人的身影,他们在现场的出现给段家以极大的安慰和感动。风餐露宿中,她帮助妈妈做事,还通宵护理哥哥。体质虚弱的她经不起折腾,伤风感冒了,强打精神赶回学校。
从那时起,这个高中女生懂得了,生活和社会并不都是以前想象的和教科书描绘的那么美好。她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起,我的泪水不要因为怯懦而流,不要因为恐慌孤独而流,我的泪水要为感动而流,为幸福而流……”
很长时间,坐在教室里的段婕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但有时会走神,冷不丁地全身抽噎。被打击过的神经诚惶诚恐,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明显的改变是,以前她挺啰嗦以至同学们给她外号“婆婆”,现在却一下变得沉默寡言;她还变得没了主见,本来自己理科排名比文科好得多,但分科时突然选了文科,事实证明这对她并不合适。尽管顽强努力,段婕在班上的成绩跌落了。面对重大的人生第一考——高考,她忧心忡忡,害怕失败。高考结束的那天回到教室,同学们撕书的撕书、扔水瓶的扔水瓶,也有的抱在一起……段婕默默地看着这满地纸屑,心绪如雪花纷落。她害怕知晓高考结果的那一瞬、害怕看到爸妈失望的眼神……结果是无情的,她的高考成绩距大本分数线差了2分。最终她选择了荆大。不是理想中的院校,更不是梦想中的城市,但她不得不作出这一青春的第一选择。
现实总是与理想有着太大的差距。曾经,我感觉世界将撕心裂肺的痛强加于我,我指责命运的不公,我痛斥社会的黑暗,我更悲叹自己的无能为力。“我脆弱的生命,被痛的火舌舔舐得体无完肤,连同我的喉咙——那歌声的通道也即将被舔舐得焦糊。”现在的我,不再怨天尤人,我会消化痛苦,而不是放大痛苦。我越来越愿意去相信世界的真与善,哪怕它依然表现的是更多虚伪与丑恶;我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命运的不公、去虚度我的年华?想对所有关心我帮助我的人说声谢谢,是你们让我懂得:世界以爱吻我,要我回报以歌!高考之后,段婕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更成熟理智也更释然了——其实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恐怖,一切已成定局,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脚下的路走好。
荆大,我来了!武大,再等等我。有人说,梦想是用来享受的,那么段婕就在享受着向武大行进的路途中。
进武大已是黄昏,她和张蓓在学生食堂见面。
本来段婕很想去拜访去年考研进来的学姐,向她探求祖传秘方似的考研秘籍,了解相关信息。学姐很忙,电话里嘱咐:记住,踏踏实实的,考研没有捷径,有的是一天天挑灯夜战奋斗出来的路。复习过程中不要嫌麻烦,越是麻烦越是有效果。并将从网络上给她发来指导性意见。张蓓对段婕说不要着急,这次培训她会收获很多。
张蓓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闺蜜和室友。她俩的学习成绩一直齐头并进不相上下,若不是家里发生那场变故,段婕和她可能还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呢。张蓓学习刻苦,也发挥出色,考上了心仪的名校。但为此付出了代价——早早就戴上了近视眼镜。而段婕视力依然保持在5·0,很值得安慰。
她们都身材纤瘦,算得上励志苦读女的典型。张蓓是留守儿童,靠爷爷奶奶带大。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十年寒窗,乡下孩子到城里去住读往往是每星期回家一次,带上一瓶腌菜管个五六天。她俩的相似之处还有生性克己,有钱也舍不得多花,买盘青菜要犹豫好久。正当生理发育时营养不良,未能茁壮成长。民间有穷养儿富养女的说法,她们一点也不把自己看得娇贵,很少找家里开口要钱。作为独女的段婕尚且如此,何况三丫头张蓓呢。
谈起高中时代,话题像小时候吃过的糯米饧糖越扯越长。
熄灯后一起用手电筒读《历史》,月光下一起赏月向往大学生活,还有那为了到校外吃碗热干面五点多钟就爬起来的日子。同学们都好懂事好认真啊,每天乖乖地自觉地学习看书。快月考时室友们点着手电筒互相提问题,巡查老师开始吼着催她们睡觉,那个鳄鱼头皮鞋总是踢女生宿舍的门,她们就喊他大色郎大色郎!欢乐似止步于高三之前,高二那年的元旦她们班的内部节目是排练寝室戏剧,段婕是铁扇公主,头发后面还插把扇子,张蓓演孙悟空,脸涂得像猴腚,宋圆圆演猪八戒,从来没那么丑过。隔壁的闻讯跑来,挤在门缝里看她们。高三最难忘的是每天抢饭,学校特地开了高三窗口,菜像酒店厨师做的一样美味,而她们班正对着食堂,每天就看着钟祈祷老师千万不要拖堂,放学铃一响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没有像河北衡水中学那样搞口号震天的激情课间操,但班上也挂起拼搏励志口号的横幅,上面有她们信心满满的签字。为强化气氛,有同学还把感应灯搞成照明灯,结果灯泡很快被烧坏了,连老师也心疼他们,总是来赶他们回寝室。那时的确很累,恨不得每天可以饱饱地睡上一觉,能够痛快地洗个热水澡是一大幸事,过早能够吃点老干妈之类的咸菜也是一种享受……
用高中三年憧憬大学四年,用大学四年怀念高中三年。将来会用一生时间去思考大学四年。走过了也就错过了,唯有珍惜即时的拥有,生命的记忆里才会少一些悔与恨。段婕和张蓓挤睡在寝室的一张铺上,聊了很久。人的安寝所占不大,而人的心地怎么那样辽阔呢?
第二天早早起来,带上考研资料并肩走进树林,她们一起自习。淡淡的桂花氤氲中,段婕想,这是我理想中的学习天堂,却不曾留下属于自己拼搏的青春足迹,不禁有些失落。不同的学校就像不同的出身一样,武大的学生谈论着他们即将考研的大学,都是人大、北大等等,而自己呢,目标却是武大,步其后尘。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啊。她对自己说,虽然错过了大学的美好,但当意识到为时已晚的时候,恰恰就是最早的时候。
也许是异地的新鲜感吧,段婕找到久违的感觉——充实而美好,沉浸于知识的海洋,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仿佛自己就是武大的一员。
中午给宋圆圆打了电话,她也是高中室友之一。和段婕一样,她当年也是差几分上一本,也同时被荆大录取。不同的是,宋圆圆临时放弃,走进了复读班。一年的汗水,终于换来武大的录取通知书。段婕也去过复读班,为那些选择复读同学的坚持和勇气而感动,最终没有信心再来一次,心里还是害怕回到那在矛盾中苦苦挣扎的七八月。她为宋圆圆由衷高兴,也想象过假设当初自己也选择了复读,道路会不会不一样?选择了也就意味着放弃,也许我放弃了更好的路,也许这选择的路更适合我。生活啊,就是在如此无数不经意的选择中构成了仓促的一生。
玛雅人不是说过吗:记住,任何时刻,我们都在作或大或小的决定。
多时没见,一见如故。宋圆圆依然不修边幅,朴素少语,她的眼神竟是忧郁,看不到高中时为了梦想奋斗的炽热。当问到她的大学生活时,宋圆圆竟回答感觉就是在混日子。声音意外的低沉,满是彷徨,像找不到未来的方向。段婕惊愕,这不是她用勤奋的汗水和不懈的坚持换来的理想大学吗?难道奋斗的乐趣在于过程而不在于目标达到?
大学生们的AA制与国际接轨,段婕想买单,又怕她们说要尽地主之谊。中餐之后,看着宋圆圆远去,段婕心情沉重,以为她会过得很好——在比别人多付出一年争取来的著名学府,是什么造成了她的现状?
下午参加培训。晚餐后她和张蓓一起散步,又谈到宋圆圆。
越长大越会发现,出身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张蓓说,也许在你们学校你感觉不明显,但在我们学校,出身很好很优秀的女孩子很多。像我们,从小在农村形成的思维模式,很难跟她们有共同语言。也许宋圆圆的忧郁就有这样的原因,在她身上我也看到了我的影子。出身是很难改变的,我不想再去改变了。
段婕的话有点像书面语言:对你的想法我不认同,我觉得我们一直都在改变,而且是在向着好的方向。我们读了大学,那么我们去做一个普通纺织工的可能性就很小,当然,我并不是轻视纺织工这个职业。我们也基本上不可能同小学就辍学的同学一样,毕业就去打工然后嫁作人妇。她们的眼界狭小,而我们的视野更宽了。再说跟我们的父母辈相比,我们整个思想和生活是扩大的。从纵向看,我们的每一天都在改变,我们的每一代都会改变,这不就是生命的延续过程么,生命不仅是宽度的拓展,更应该是厚度的延伸。我们正在拓展着也在延伸着,怎么能说我们不在改变呢?再者,那些看似出身好的人也是他们爷爷辈、父亲辈奋斗的结果。只是我们正好处于出身卑微需要自己奋斗的一代这一环而已。
张蓓还说,不仅是出身,对于女孩子而言,外貌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不想长大,因为越长大,我们就会越多的失去纯真。她推了推眼镜,语调中充满着失落和无奈。
对于这句话,段婕又不敢苟同了。纯真是什么呢?纯真有很多种,在不同的阶段表现也不一样,以前我们是一无所知如一张白纸的纯真,随着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我们纯真的白纸必然会被慢慢填满。但是,我们不应该是失去,而是在描绘自己的人生,同时在了解世界的污秽后,依然保持内心的坚守。我相信我能保持,并且也一直努力着。罗曼罗兰说过,“真正的英雄主义是,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依然能够爱他。”
在李白放鹰台,两个闺蜜有了一些思想上的碰撞。张蓓自称很消极,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段婕说,消极并不等于悲观主义,我骨子里也是一个悲观的人,明知我们的生命最终也是以悲剧告终,但在走向悲剧的路途中,我们却可以积极乐观的度过,要做,就做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她们喜欢这样无拘无束地聊天,哪怕观点不和,也不会影响之间的友谊。
踱步到樱花园时,张蓓说,婕婕,我在武大看过三季樱花了,你连一次也没来过。
段婕心里想着什么张蓓难道会不知道?相约武大,相约樱花,这是她们高中时就有的理想和契约。张蓓来了,宋圆圆后来也来了,她却爽约了。这是段婕心里的痛,也是她不愿来看樱花的原因。像小时候那样把好吃的东西都留到过年吧。她想,来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她一定会是树下赏花人,成为武大的一名研究生,把爸爸妈妈带到自己校园来看樱花,就是她眼下要努力实现的理想。
樱的花季是短暂的,正如少女的青春。那春光下的灿烂,却不能把美丽芬芳带进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