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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一天吃过晚饭,帕维尔放下窗帘,在上座坐下来,把铁皮灯挂在自己头顶上方的墙上,开始看起书来。母亲收拾好餐具,从厨房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他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望了一眼母亲的脸。

“没事儿,帕沙[5],我随便看看!”她急忙说道,不好意思地扬了扬眉毛,转身离开了。她在厨房中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一副若有所思、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认真地洗干净了手,又来到儿子身边。

“我想问问你,”她小声说,“你老是在看什么书呀?”

他合上书。

“你坐吧,妈妈……”

母亲笨重地挨着他坐下来,挺起腰板,警觉地期待着听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帕维尔没有看着母亲,声音不高地说,不知为什么口气非常严肃:

“我在看禁书。不允许看这些书,是因为这些书说出了我们工人生活的真相……它们是悄悄地、秘密地印刷的,假如查出我有这种书,我就会被抓去坐牢。因为我想知道真相,所以会被抓去坐牢。你明白吗?”

她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她睁大眼睛望着儿子。她仿佛觉得他是个陌生人。他说话的声音变了——变得更低沉、浑厚、铿锵有力。他用手指捻着自己又细又软的髭胡,皱着眉头,怪异地望着屋角那边。她替他感到害怕,同时又心疼他。

“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帕沙?”她说道。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而平静地说:

“我想知道真相。”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坚定,眼睛里闪现出坚毅的目光。她心里明白,她的儿子已经开始了终生做一项秘密而危险的事业,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她认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习惯了不假思索地服从命运的安排。这时,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小声哭泣,因为她的心被痛苦和忧愁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别哭了!”帕维尔温和而轻声说道,可是母亲好像觉得他是在告别。“你想一想,我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啊?你都四十岁了,难道你有过一天好日子吗?父亲经常打你,我现在明白了,他是把自己生活中的痛苦发泄在你身上。痛苦把他压垮了,可是他并不懂这痛苦来自哪里。他干了三十年。他刚进厂那会儿,工厂只有两栋厂房,而现在却有七栋!”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全神贯注地听着。儿子的眼睛里闪着光,很美,很亮。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往母亲跟前靠了靠,直视着母亲满是泪水的脸,第一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生活真相。他满怀着青春的力量和为自己有知识而感到骄傲的学生般的热忱,讲述着他所理解的一切,他虔诚地相信这些知识中的真理。他说这些话,主要不是给母亲听的,而是在检验自己。有时,他表达不出来,便不再说话。这时他看见自己面前母亲那张被泪水模糊的脸,显出伤心难过的样子,善良的眼睛呆板无光,流露出恐惧和疑惑的神情。他觉得母亲很可怜,他又开始说起来,但说的却是关于母亲,关于母亲的生活。

“你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道,“过去的日子有什么值得你回忆的吗?”

她静静地听着,悲伤地摇摇头。一种悲喜交集的情感在她心头涌动,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全新的情感,这种情感温柔地抚慰着她那颗饱受痛苦的心。她有生第一次听到这样有关自己,有关自己生活的话。这些话唤醒了她心中沉睡已久的、模糊不清的思想,悄悄燃起了业已熄灭的对生活隐隐不满的情感。这是遥远的青年时期的思想和情感。她和女伴们一起谈人生,谈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次都谈很久很久,可是大家,包括她自己,都只会抱怨,谁也说不清生活为什么会如此沉重和艰难。而此时此刻,她的儿子就坐在她面前,他的眼睛,他的脸庞,他的话语——这一切都深深触动了她的心灵,她为儿子感到自豪,因为儿子确实理解了母亲的生活,说出了她的痛苦并真正怜惜她。

天下做母亲的没有人会怜惜。

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谈的有关妇女生活的一切都是令人痛苦的、熟知的事实。这时,她胸中波澜荡漾,百感交集,一股从未有过的浓浓暖意充盈在她的心田。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母亲打断他的话,问道。

“我想读书,然后再去教别人。我们工人应该读书。我们必须了解,必须懂得生活对于我们为什么这样艰辛。”

母亲欣喜地看到,儿子那双一向认真而严厉的蓝眼睛现在闪现出温柔而亲切的目光。虽然眼泪还在她面颊上的皱纹里闪动,但她的嘴角已露出满意的、淡淡的微笑。她的心情很矛盾。她为儿子能如此洞彻生活的苦难而感到自豪,但她不能忘记他还年轻,他所说的跟大家不一样,他决定独自去跟这种人人都习以为常——包括她自己——的生活进行抗争。她想对他说:“亲爱的,你能干出什么呢?”

但她担心这样会影响自己对儿子的赏识,他突然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聪明……虽然她感到有些陌生。

帕维尔看见母亲嘴角上挂着微笑,脸上表情专注,眼睛里流露出慈爱,他便觉得,他使母亲理解了他所说的真理。语言的力量使自己作为一个年轻人的那种自豪感更加增强了他对自己的信心。他激动地说着,一会儿冷笑,一会儿皱眉,话里时不时还带出一种仇恨的情绪。母亲听了他那番激切刚烈、掷地有声的话语,害怕地摇摇头,轻声问儿子:

“你真要这么干吗,帕沙?”

“我真要这么干!”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他给母亲讲起了那些愿为民众做事,并在民众中传播真理[6]的人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像捕捉野兽一样逮捕他们,把他们关进监狱,流放他们去服苦役……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慷慨激昂地扬声说,“他们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

这些人在她心中引起了恐慌,她又想问儿子:“你真要这样干吗?”

但她没敢问出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儿子所讲的她不理解的那些人的故事,正是那些人教会了她的儿子谈论和思考对于他如此危险的事情。她终于对他说:

“天快亮了,你睡一会儿吧!”

“好,我这就睡!”他答应了。他俯身靠近母亲,问:

“我说的话你懂了吗?”

“我懂!”她叹了口气,回答说。这时,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哽咽了一下,补充说:“你会走上死路的!”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走,然后说道:

“噢,你瞧,我在干什么,去什么地方,你现在都知道了,我全都告诉你了!我求你,母亲,你要是爱我,那你就不要阻碍我……”

“哦我亲爱的!”她高声叫道,“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拉起母亲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儿子这一声饱含热切深情呼唤出来的“母亲”,令她感到震撼,这样的握手也使她感到新鲜和奇怪。

“我绝不会阻碍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是你要珍惜自己,要当心!”

她不知道应该当心什么,忧愁地补了一句说:

“你越来越瘦了……”

她用爱抚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那强健挺秀的体魄,匆匆地轻声说:

“上帝保佑你!就按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吧,我不会妨碍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在外面不管不顾地跟人乱讲话!对人一定要有提防,因为所有的人都是相互仇恨的!人都很贪婪,好嫉妒,都爱干那种幸灾乐祸的事。你要是揭穿他们,指摘他们,他们就会恨你,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这番忧心忡忡的话。等母亲说完,他微笑着说:

“是,人都很坏。可是当我知道世上还有真理存在,人们就变好了!……”

他又微微一笑,接着说: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从小就怕人,谁都怕,渐渐长大了,我就开始恨他们,因为他们干出的卑鄙勾当而恨他们。还有一些人也让我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恨,可就是恨!而现在我觉得他们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是不是我怜惜他们了?这个我也弄不明白,但是当我知道了他们干那些卑劣下流的事,也不全都是他们的错时,我就心软了……”

他沉默了,仿佛在仔细倾听自己的心声。过了一会儿,他沉思地低声说:

“是啊,真理有强劲的生命力!”

她望了儿子一眼,轻声说:

“你变得真让人揪心,哦,天哪!”

他一躺下就睡着了。这时母亲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床铺上下来,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帕维尔仰面躺着,洁白的枕头上清晰地显现出他那张黝黑、坚毅而严厉的脸庞。母亲把双手紧紧按在胸前,站在儿子的床边。她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衫,她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睛里缓缓地、均匀地滴落下来。

他们又开始默默地过日子,彼此觉得既疏远又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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