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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魔女(3)

她冲出那阴暗的大厅,飞奔下楼。

狭窄的楼梯外头,是方才那个小广场,小广场旁有几间屋子,每间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

知道自己仓皇奔逃无济于事,她强迫自己停下奔跑的脚步,挺直了胸膛,镇定地走过广场,才看到那座城门,早被人关上。

可恶。

这城堡有着厚实的城墙,城门是一座巨大的开合式吊桥,虽然它还是放下的,但城门内外尚有两座巨大的吊闸铁门,外头的那吊闸是开着的,但里面这个已经关上。

黑铁闸门上安装了铁链,那铁制的铰链穿过大门上方石墙里的铁眼圈,再连接到地上一座绞盘轮轴上,若要开门,需要旋转那绞盘,将铁链收卷,来升降开门。

只看一眼,她就知道那不可能靠她自己打开,但她还是忍不住伸手去试。

她握住了那绞盘,但那绞盘太重,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移动它分毫,她能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在她身后那些门窗里偷看着她,教她冷汗直冒,颈后汗毛根根耸立。

这太蠢了,她打不开这扇门,而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她是个没用的家伙,然后他们就会冲出来,猎杀她这位半点巫术也不会的女巫。

她急得满头大汗,不敢回头,生怕会看见有人已经推开了门。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从旁冒了出来,替她转动了绞盘。

她吓得往旁边跳开,回头才看见是那个洗劫她的绑匪领主,她惊讶万分地看着他轻松地扳着那沉重的绞盘,咔啦咔啦地替她开了门,然后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转身走开。

虽然仍搞不清楚他为何会突然放她一马,但这种狗屎运可不是天天都有。

不再多想,她紧抓着裙摆,匆匆走进那厚实又阴暗的城门通道,几乎是有些小跑步地来到城堡外面,然后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小山谷里。

这座城堡盖在山谷里的山岩上,周围有着溪水环绕,形成天然的护城河,要出去还得越过一座石桥,靠近城堡这儿的开合式吊桥,在放下时,刚好衔接了外面的石桥,若有敌人来袭,城里的人只要把吊桥拉起,就是第三重城门。

她喘着气,跑过那座开合式吊桥后,才终于慢下了脚步,举步想再走,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站在那内庭广场里,背对着她,仰头看着他自己的城堡,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灰衣的小女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靠近他,拉了拉他的裤脚。

他低头看去,对着那小女孩拧眉竖目。

但那小女孩一点也不怕他,只是朝他伸出了双手。

他瞪着那孩子,半晌。

然后让她万分惊讶的,他弯腰将那矮小肮脏的孩子抱起,动作一点也不粗鲁。

可恶,她不应该回头的。

这男人洗劫了她,还不由分说地将她绑架回来,这些人的死活真的不关她的事——

但他放她走了。

而且,该死的,她想她知道这男人为什么会绑架她。

这地方在闹瘟疫,所以他才问她懂不懂如何治疗那该死的疾病。

这不关她的事。

她强迫自己转头,有些生气地踏上石桥。

这些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帮助他们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瞧瞧去年她一时心软的后果!

一个迷路的小男孩,她好心收留他,照顾他,结果他好了之后跑回家,却告诉别人她做了什么,她明明一再吓唬过他了,但那孩子就是管不住他的大嘴巴,害得她现在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办法继续在那小屋里安居。

可恶!

天知道那家伙是如何穿越迷雾的,但他显然找到了方法,而她再也不可能在那屋子里还感觉安全。

那孩子是个麻烦,就像这个男人是个麻烦,她不可能帮他解决瘟疫的问题,如果她真的帮了,那些人只会更加觉得她是个女巫。

她不是!

她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女巫,她也确实知道森林外面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去年那孩子多少和她说了一些。

但那不是她的问题。

她没有制造大雨、没有造成饥荒、没有四处散播瘟疫、没有到处对人下咒!

事情会变成这样,又不是她的错——

可即便如此告诉自己,她依然在石桥的尽头停了下来。

虽然刚才忙着逃命,只是短短一瞥,但她清楚地看见那城堡里的情况有多糟,就像其他她所见过大部分的城堡和村庄一样,那地方一片脏乱,鸡屎马粪在地上随处可见,除了他之外,她匆匆看到的每一个人都瘦到只剩皮包骨,蚊虫蟑螂到处乱飞乱爬,地上满是积水、臭气冲天。

那里根本是疾病与瘟疫的温床,就算她不是女巫,没有能预知未来的水晶球,也能铁口直断那城堡里的人,不用多久就会全数染病,死去大半,就算没死,也会在接下来几个月饿死。

更让她气恼的,是她知道,那小男孩根本不是迷路,那孩子以为他是迷路,可她知道不是,他是被大人带到森林里丟弃的。

而她比谁都还要清楚,那孩子只是冰山一角。

那男人会洗劫她,是因为他虽然有一座城堡,但饥荒和瘟疫,早让他穷得掏不出铜板来,他无计可施了,所以才会在听说那孩子的事情之后,跑来绑架她。

那家伙根本走投无路了。

噢,真是天杀的,她一定会后悔的!

她暗暗咒骂一声,却还是握紧了拳头,转过身,大踏步地重新踏上石桥,走上吊桥,穿过城门。

她还没进城,他就已经因为人们的再次骚动,转过了身。

她在勇气消失之前,大踏步一路走到他面前,直视着那高大凶恶的家伙,即便一手抱着那个有些肮脏的小女孩,他看起来还是有点恐怖,在自己开始后悔之前,她深吸一口气,开口说:

“我不是女巫,不懂得巫术,不会治疗瘟疫,但我知道该怎么照顾病患,防止情况恶化扩散,如果你愿意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并照我所说的做,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做。”

他瞪着她看。

仿佛准备来屠龙一般,那女人握紧双拳,挺直了背脊,仰着那颗小脑袋,用那双清透的眼睛直盯着他,漂亮的粉唇紧抿着。

清风吹拂而过,扬起她额前那一绺白发。

“怎么样,你同意吗?”

怀里的小安妮,紧紧地揽着他的脖颈,他盯着眼前这女人,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比谁都要清楚,他领地里的情况早已失控,附近的村民大部分都病倒了,那该死的瘟疫在乡间蔓延扩散,前年已经死去一批人,去年情况更加恶化。

几天前,再一次地,他这里又开始有人倒下。

当他发现她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懂得许多药草知识的怪老太婆时,他真的非常愤怒又失望。他不相信巫术,可他晓得,那些住在森林深处离群索居,崇拜远古神祇的老女人,确实懂得许多古老的药草知识,而不仅仅是用放血来治疗。

她并不老,但她识字;这年代,识字的人不多,识字的女人更加稀少。

他猜她也是那些女人之一,毕竟老太婆也会有年轻的时候。

所以,他看着那个娇小又怪异的小女人,点头同意。

“好。”

“第一件事,告诉你的人,我不是女巫。”她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女孩,那孩子还很小,一脸天真可爱,还不懂得害怕传说中的女巫,她将视线拉回他脸上,直视着他的眼,“告诉他们,我是你新请来的总管。”

他拧眉,道:“你是个女的。”

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如果你希望我挥一挥魔棒,就把自己变成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差不多在这时,他知道她晓得了,清楚知道他有多么穷困和需要帮助。

困窘爬上了眼,让他下颌紧绷着,鼻翼翕张,然后才粗声道:

“你知道我才刚把你从麻布袋里倒出来吧?”

女人眼也不眨地看着他:“那不是我的问题,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某种说法,解决这个问题。”

他眼角微抽,但最后仍不得不点头同意。

“好,你是新来的总管。”

“只要和瘟疫有关,在这城堡里,所有的人,都要听我的话,照我的方式去做事。”

“只有和瘟疫相关的事。”他重申。

“当然,放心,我不会死赖在这里不走,等事情解决,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她看着他,道:“你需要派人把地上的动物粪便全部清扫干净,别再让人把屎尿往街上或广场上倒,我知道很多人习惯这样,但脏乱的环境,是瘟疫到处滋生的原因之一。粪便清扫干净后,再拿滚水冲洗过,把脏水都扫进沟渠里,不要积得到处都是,蚊虫会产卵在那些积水里,所以你也得把你的水井加盖,所有的饮用水都要煮滚沸腾后再喝。那些生病的人在哪里?你需要将他们全都集中在一起,隔离起来。”

“我已经做了。”他不是笨蛋,他在军队中待过,知道瘟疫会传染。他指着内庭广场里的一栋房舍,道:“他们都在那里。”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知道该这么做,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

“很好。”

她抓着裙子,提高她的裙摆,快速地走了过去。

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但不忘先把手中那小女孩放下地,他不想让那孩子靠近那栋房舍。

那女人打开了门,踏进去一步,然后瞬间倒抽一口气,飞快退了出来。

他知道为什么,那里面很臭。

他以为她不会再进去,但她只是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然后从她自己衣裙的兜里,掏出一条手绢,绕过口鼻绑在后脑,跟着深吸口气,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

她打开了门窗,查看病人。

屋子里躺了十几个人,除了大人,还有四个孩子。

他的厨娘也躺在那儿,事实上,她是这一次最早发病的人。

屋子里空气很糟,大部分的病人都在咳嗽,病恹恹地躺在毯子上。她查看了一下每一个人的状况,在看到那像山怪一样高大,占据了整整两个睡铺的迈克尔时,她多看了一眼,那可怜的家伙因饥饿和染病几乎瘦成了皮包骨,但就算只剩骨架,依然很壮观。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回头示意他一起离开。

走出门外,她拉下那手绢,看着他说:

“这地方不行,你这里比较通风的房间在哪里?”

他抬手指着城门墙上的其中一座塔楼。

“那里。”

她掉头看去,跟着直接转身走过去查看,不忘在途中拿了一把躺在城墙角落的扫把。

他再次跟上,只见她脚下不停地回头看着他,道:“先叫人去煮沸水。”

他拧眉,但仍在她的坚持下,转身朝着厨房那儿,扬声开口:“苏菲亚,煮锅沸水过来!”

她满意地点头,再次掉头,穿过内庭广场,爬上塔楼。

那女人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八成是之前脚受过伤。她走在平地上时,没那么明显,但当她开始爬楼梯,明显能看出她右脚比较费力,她小心地抓着扫把,扶着墙往上走,他能看见她裙摆下方的小腿,但她穿着黑色的袜子,他看不出那里有什么不对。

她爬上了那塔楼,石砌的塔楼对城堡外的那一面虽然只开了几个箭孔,但对城堡内的这一边,却有几扇半个人高的窗,她把木窗打开,冷凉的空气迎面而来,但温暖的阳光也同时洒落。

他看着她像女王一样地检视这个房间,然后点点头,和他宣告:

“这里很好,光线充足,也通风。我会把这地方清干净,你还有干净的床单和衣物吗?有的话就让人拿过来。没有的话,就尽快去洗干净。病人的衣物、床单都需要尽量每天换洗,洗完还要用沸水煮过。我需要我屋子里的药草、酊剂和浸泡油,我相信你知道东西在哪里。”

他知道,不过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什么酊剂?”

“屋子里那些装着液体的玻璃瓶,我需要鼠尾草、薰衣草和迷迭香,还有洋甘菊——”见他拧起了眉,她顿了一下,显然发现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改口道,“算了,你全部拿过来好了,小心别打破。”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她又叫住他。

“大人。”

他停下脚步,回身。

那霸道的小女人,看着他再次强调:

“我不是女巫,不会魔法,你知道吧?”

他也看得出她眼里的担忧,所以他开了口:

“我知道。”

那男人走了。

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她依然有些紧张,几乎有些晕眩,怀疑自己鲁莽地接了一个烂摊子,可当她忙着深呼吸,镇定自己时,她听到他的声音在楼下内庭广场里响起。

她偷偷探头从窗户往下看,他在广场上,对着几个被他叫出来的仆人说话。

她听到些许字眼,像……不是女巫、总管、必须听她的命令。

很好。

他在说明她的事情,她松了口气。

没多久,一位小厮牵出一匹马,他翻身上马,骑马走了。

然后,她看见两位女仆,抬着一锅水从某扇门里走了出来,那锅水冒着白气,是她要的沸水。

她以为她们会直接把水抬上来,于是开始扫地。

谁知等她把地上那堆都不知放了多久的灯芯草扫干净,却久等不到人来,她探头再去看,才发现那锅沸水被放在塔楼门口,两位女仆不见踪影。

她翻了个白眼,知道她们还是怕她,只得自己下楼。

那锅水太重了,而且仍在冒气,她无法轻易将它抬上楼而不打翻它,她深吸口气,走到门外。

几个原本在广场上打扫的人,一见她出来,立刻又作鸟兽散。

她镇定地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认出方才那间女仆抬水出来的房门,便鼓起勇气,穿越广场,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惊喘声,但没人开门。

如她所想的,这些人怕她,比她怕她们多。

她没再费事敲门,直接开口扬声:“我知道大人方才和你们说了,我是新来的总管,我需要有人把水抬上塔楼,你们必须帮我,还是你们想违抗大人的命令?”

她不喜欢威胁别人,但她真的需要帮忙。

门内一片安静,她等了半晌,然后,终于,那扇门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女仆服装的人,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后,另一个女仆躲在她后面,瑟缩颤抖着。

那两个女仆年纪都不大,顶多才十四五岁,虽然来开了门,却仍一脸惊恐,结结巴巴地道:“小姐……夫人……对不起……我……呃……我们不是……”

见她们俩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暗暗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苏菲亚……”

“你呢?”她挑眉问另一个胆小的女孩。

“丽、丽莎……”

她看着那两个半大不小的女孩,道:“我叫凯。大人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

两个女孩害怕地点头。

“既然如此,现在去帮我把那锅水抬上楼。”

“是。”她们齐声应着,像两只小鸽子一样,匆匆挤了出来,经过她时,两人死命闪避着她,生怕碰到她,就会当场中毒身亡似的。

她无力控制她们的行为,只能暗暗再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塔楼,指使她们协助清洁那房间,并用沸水擦洗木头地板,然后搬来桌椅和床板。

结果后来一问,这两个小女仆其实已经十五六岁了。

这城堡里没有干净的床单,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到主城楼的大厅,拆下了那挂在墙壁上的挂毯,卷起来拿到塔楼去铺在地上,她的行为让两位小女仆惊慌失措,不过她们俩一点也不敢阻止她。

马厩的小厮路易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她本来以为他是成人了,但近看才发现他年纪也很小,只是长得比较高,而且瘦得要命,像是挂上了布袋的木杆子。

她逮到他躲在马厩里,命令他一起帮忙移动那些病人,又叫那两个女孩烧了另一大锅滚水。

她在另外几间房也逮到了几个瘦弱肮脏的孩子,叫他们一起帮忙。

没有多久,她就发现这城堡里,大部分的人都早已病倒,这里年纪最大还能行动自如的,是十六岁的苏菲亚。

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除了病倒的那几个,她在这城堡里看见的全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和年纪更小的孩子。

而且他们无论男女都肮脏得要命,不管是这座城堡,抑或是这些孩子,或那屋子里的病人,通通都需要彻彻底底地刷洗一遍。

很快地,她惊觉这城堡的状况比她以为的还要悲惨。

她知道饥荒与瘟疫让森林外的情况很严重,但她不知道事情竟然恶化成这样。本来害怕被人们伤害的恐惧,因为震惊而消散,等她回神,她已经卷起衣袖,指使他们打水刷洗内庭广场的地板,再把他们自己全都清洗干净。

一听到要洗澡,几乎没人愿意,这地方的人没有那种习惯,她知道这儿的人一年有洗两次就很了不起,但她坚定地要求着。

那些孩子们脸有愠色,但全都不敢反抗,除了守门的安德生。

“你不能命令我们!”那少年挑衅地说。

安德生是所有人里面,看起来最强壮的,他甚至比她还高了一个头。

她仰望着那个高个头的少年,挑眉冷声道:“我没有命令你们,我是告诉你们,如果不洗澡,下一个躺在那里面的人,就会是你。”

这句话,让旁边的孩子们倒抽口气。

她慢半拍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句威胁,太像是个诅咒,就连试图反抗她的安德生都白了脸。

“你不能……不能诅咒我……我又没说我不洗……”安德生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抗议,语音微抖。

“我不是在诅咒你。”她匆忙解释,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少年一副惊吓的模样,而旁边的路易已经很快地脱了衣服,跑去水井边把自己洗干净,其他男孩也匆匆跟上,接二连三地跑去,生怕动作太慢会引来她的诅咒。

然后,连那个大脾气的安德生都脱掉了衣服,朝水井走去。

她无言以对,只能暗自叹息,自认倒霉地转头,这才看到那个站在一旁,金发蓝眼的少年。

那从城墙上下来的少年看着她,凯等着他表达意见,但那金发的少年只是和她点了下头,顺从地转身朝水井那儿走去。

见状,她再次松了口气,她听到其他孩子叫他安东尼。

安东尼看起来比较沉稳,但她知道,和喜欢大呼小叫的安德生不一样,如果安东尼开始反抗她,所有的孩子都会跟着一起。

她刚刚才发现,城墙上那些拿着长矛的守卫,都是穿着衣服的假人,那少年负责替它们移动位置。

显然那位强盗大人不在时,安东尼就是他们的头儿。

知道自己暂时过了这一关,她深吸口气,朝那些像小兔子取暖一样缩在一起瑟缩的女孩们,要苏菲亚领着她们打了井水,到厨房里清洗自己。

她知道屋子里还有人躲着,但她怀疑这里真的有大人在。

她替病人用温热的水擦洗身体,再让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将他们用临时做的担架,小心搬运到塔楼里安置。

那个像山怪一样高大的家伙,太过沉重,她不认为靠那些孩子能轻易移动他,决定先让他继续待在那栋病房,等那男人回来再说。

当她把病人移动完毕,太阳已经西斜,而她发现厨房里,唯一剩下的食物是给马吃的燕麦、一块发霉的肉干、几根干瘪的萝卜,以及三罐腌过的包心菜。

那空荡荡的厨房里,甚至连一碗该死的面粉都没有。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贫瘠的厨房,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开始祈祷那位一穷二白的领主,彻底地洗劫了她的屋子,而且记得把她那锅肉汤带来。

天知道,他没在昨天晚上把她那锅香浓的肉汤喝掉,不是有超凡的意志力,就是个可怕的蠢蛋。

她希望是前者,那样一来,他就会知道应该要把所有能看见的食物都一并带回来。

当他骑马来到城门吊闸前的石桥上时,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他清楚知道附近那些领主,和他一样自顾不暇,但谁也不晓得,那些人会不会决定抢劫或许是个好主意;去年秋天,该死的卡尔兄弟就大费周章地派人来抢过田地里稀少的庄稼。

他小心地注意着各种事情。

城门吊闸依他的吩咐是关上的,他要人放在城墙上的假人看起来也像往常一样,让安东尼换了位置,城堡里看起来很平静,厨房的位置冒着冉冉的白烟,没有任何被攻击的迹象。

安德生在他靠近时,升起了吊闸。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城门上的塔楼点起了灯火。

这是和昨天唯一不同的地方。

他把那个女巫,不对,那个女人留在城堡里了。

他不认为她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他到外地去时,见识过那些自称会巫术的人,但他们都是些神棍,只是利用人们的错觉骗吃骗喝。

注视着那塔楼石窗里透出的灯火,他猜那个女人找到了多余的蜡烛。

虽然穷,城堡里确实还是有蜡烛可以供应,只是很不幸的是,还有蜡烛可以用,是因为这两年的饥荒,让太多的人死去。

也许他感觉到的不对,就只是因为塔楼里亮了灯。

他骑进城门,穿过塔楼下方,警觉地注意着上方的箭孔,那些孔洞在战时能倒下热油或从上方射箭,攻击闯入的敌人。

可此刻,它们没有任何动静,他也察觉不到杀气。

但仍有些地方不对,那不对劲的感觉,让他紧蹙着眉头。

骑过塔楼下,他来到广场下了马,管马厩的路易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那孩子看来有点闷闷不乐,但他一直都是那样子的。

他要路易帮忙把板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安德生和安东尼也自动上前来帮忙。

厨房里亮着灯火,他端着那锅冷掉的肉汤推门而入,看见苏菲亚在煮一锅燕麦粥,那东西和以往一样乏善可陈,他把手中的肉汤交给那女仆。

“把这肉汤加进去。”

苏菲亚见了那锅肉汤睁大了眼,乖乖地伸手接过,道:“是的,大人。”

“那女人,我是说,新来的总管人呢?”

“呃……她在主城楼后面……”苏菲亚怯生生地说。

他闻言,转身离开厨房,朝主城楼后面走去,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告诉她,他再一次地抢劫了她。

或者他什么都不需要说,这年头,哪个人没被抢过?

他需要食物,她有食物,就这么简单,而且她住在他的领地上,她所有的收获,都有一部分是他的,既然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上缴过,他也不过是收回过往她所欠缴的东西。

但是,他该死的良心偏偏在这时冒了出来,修士在书籍里记载的骑士精神,指责着他的卑鄙。

他恼怒地将其从脑海中推开。

骑士精神是个屁。

他冷哼一声,对其嗤之以鼻,大踏步绕过主城楼,却在后面的空地看见了一个异常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个女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个特大号的铁锅,架在他的后院烧着,而她站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在那沸腾的汤锅里搅拌。

铁锅下的柴火熊熊燃烧着,火光从下而上映着她的脸,蒸腾的热气从锅子里冒了出来,豆大的汗水从她额上渗出,让她黑白相间的发,粘在脸面脖颈,搅拌那大锅需要用力,她因此而咬牙切齿、脸孔扭曲,看起来更加恐怖。

眼前的女人,活生生就像个正在熬煮毒药的女巫。

“老天!该死的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差点从那小板凳上掉了下来,他应该要让她摔下来的,但仍反射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

她抚着胸口喘着气,重新在小板凳上站好,伸手将湿黏垂落的发掠到耳后,没好气地瞅着他说:“我在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我当然是在洗衣服。”

“洗衣服?”他缩回在她背上的手,狐疑地拧起眉,转头朝锅里看去,才发现里头正在泡沫中翻滚的东西全是布料和衣物。

“还有床单。”她瞪着他说。

“你干吗把这些衣服拿来煮?”这女人是疯了吗?

“因为你的城堡里没有干净的衣服和床单!”她将双手交抱在胸前,看着他道,“我告诉过你,病人穿过的衣物与床单需要用沸水煮过,这些长年的污垢,光是用井水和溪水是洗不干净的!而且它们需要煮过才能消毒!”

“毒”这个字眼,才从她嘴里冒出来,两人就同时听到不远处传来抽气的声音。

老天,他真是受够那些爱偷听的小鬼!

他拧眉,却见她几乎在同时翻了个白眼,然后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回头朝位在主城楼二楼的狭小箭孔大喊。

“噢,该死的!我不是女巫!”

他瞪着那个疯狂的女人,忍不住开口:“女人,如果你不想让人以为你是女巫,就不要做那样的事。”

“我只是在洗衣服!”她转过头凶狠地对他叫嚣。

“你看起来不像在洗衣服,比较像在煮一锅用人骨熬煮的巫婆汤。”

她仰起小巧的下巴,交叉在胸前的手紧紧抓着双臂,咬着牙说:“大人,如果您不要散播这样的言论,我个人会非常感激。另外,容我提醒您,我现在是您的总管,如果我是巫婆,那只会让您的处境更加艰难。我相信我们都不想女巫猎人找上门来,是吧?此时此刻,您的麻烦显然已经够多了。”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觉得她眼里冒出了火光。

而且,是的,他并不想再增加更多的麻烦。

所以他只能点头粗声道:“别傻了,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很好。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相信您不会介意我继续为大人您烹煮这锅衣物。”说着,她转过身,不再理会他,只是再次握住那根搁在沸腾锅里的木棍,重新用力搅拌起来。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已经擅自结束了这次的对话。

因为很少被人这样对待,他愣了一下,这女人只差没挥手叫他退下了。

他应该要呵斥她的无礼,但他的手上,仍残留着她背上的汗水,这女人身上的衣料早已汗湿大半。

看着那费力搅拌大锅的女人,他讷讷无言,只能转身离开。当他往主城楼前方内庭广场走去时,这才发现所有铺在地上的石砖都被人用力刷洗过,那些曾有的脏污与青苔都消失不见。

差不多在这时,他方察觉刚刚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男人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一路往外走到城门口,无论是城门塔楼下方的通道,或是吊闸外的吊桥与更外头的石桥,全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原本一直弥漫在空气中的臭味不见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确实清爽许多,然后当路易从马厩出来,站在水井边洗手时,他注意到那孩子脸上的污垢也已消失,长年纠结的头发,也被清洗干净。

他抬头看向城墙上的安东尼,再瞧向端着一锅燕麦稀粥上城门塔楼的丽莎,还有其他忙碌的孩子们。

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虽然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但看起来都干净又清爽。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掉头又走回主城楼后的空地。

城墙下,那女人依然奋力地在煮衣服,她身边有一桶已事先搓洗过,等着待煮的衣物,另一个大木桶里则是干净的清水。

她拿木棍将那些煮沸的衣物捞起,拿到清水中漂洗,再放到木制的盆子里。

当她把另一堆衣物倒进锅里,再次握住那木棍,费力地搅拌大锅里的衣物时,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他走上前去,握住了那木棍。

她愣了一愣,抬眼看着他,眼里透着惊讶,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让他控制那根搅拌的棍子。

他站在大锅旁,学着她搅拌那锅沸腾的衣物。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退开。

他看着她走到那堆漂洗过的干净衣物旁,将它们一件件拿起来拧干、抖开,晾到麻绳上。

那绳子本来不在那里,但显然她从他城堡里的某个地方把它挖了出来,并决定把这里当成晒衣场。

“你真的认为瘟疫是被人在衣物上下了毒?”看着那女人,他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她头也不回地说,“把衣物煮沸来防止瘟疫扩散的做法,很早就有,只是这里的人忘了该怎么做,如果你们这里还有老人,就会知道。”

但所有的老人都死了。

连年的瘟疫和饥荒,让这个地区大部分的老者都已经过世。

她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

他沉默地继续搅拌衣物,蒸腾的热气熏了他满脸,让他出了一身汗。

“你为什么不叫女仆来煮这些衣服?”他忍不住再问。

“因为我不认为这里的人,敢吃我煮出来的食物。”

这话,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那蓦然兴起的笑意,教他微愣,他拧起眉,收起笑容,将那些衣物从沸水中捞起,不再试图和她闲聊。

男人和她一起洗完了所有的衣物与床单,还帮忙晾了起来。

说真的,她原以为他会和以往她所见过的那些贵族大爷一样,只会张嘴指使下人,没想到他会亲自下来帮忙。

虽然这城堡看来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界,但有些人就算死到临头了,依然无法面对现实。

话说回来,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大概也不会跑去绑架她了。

晾完衣物和床单后,她跟在他身后,回到主城楼前面,她等着他对她的其他诸多专断行为暴跳如雷,可那男人什么也没说,即便他替她把那些板车上的浸泡油与酊剂,搬上了城门塔楼,看到他大厅那条家传挂毯被她拿来铺地板时,也没发脾气。

只有在发现,那像传说中森林巨人后代一样的家伙,不在城门塔楼时,他才开口追问:

“迈克尔呢?那个大家伙。”

“还在原来的地方。”她告诉他,“我不认为光靠那些孩子,能够搬着他上楼,他太重了,我担心他们如果失去平衡,会不小心把他摔下去。”

他点头,下楼。

凯以为他是去找那两个比较大的男孩来帮忙,可半晌后,她看见他扛着那巨人一阶一阶地爬上楼来,教她吃了一惊。

因为回旋向上的楼梯太狭小,无法让人并肩而过,所以他才自己扛。

事实上,那巨人几乎堵住了整个楼梯,他将那家伙扛在肩头上,侧着身上楼,她一开始还只看见那巨人像山一样凸起的背,没办法看到他,等到他扛着那巨人走上楼,她才惊觉那巨人身后并没有人,他只靠自己就把这巨大的家伙扛上来了。

他扛着巨人穿过房间,半跪在地,将那巨人放在睡铺上,小心地放了下来。

虽然气息有些粗喘,但他看来仍像是能轻松再扛着那巨人走上大老远的样子。

这一刻,她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这男人实在强壮得可怕。

当他沉默地转身离开时,她松了口气。

半晌后,丽莎端来一小锅燕麦粥,那锅粥里加了肉汤,她猜他还是偷了她那锅肉汤。

她喂着那几个病人吃粥,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胃口,宁愿躺在床上呻吟着,下午的擦澡和搬动,耗费了他们太多的体力。

幸好,她在那些瓶瓶罐罐里,找到一罐蜂蜜,她将蜂蜜调了水,加了盐,一一喂他们喝下。

等她忙完,夜已经深了。

坐在窗边她要求安德生帮她搬来的椅子上,她饥肠辘辘地把剩下的粥吃完,一边看着窗外的景物。

主城楼那儿墙上的箭孔透着灯火,越往城楼上方,那狭小的箭孔越大,在三楼箭孔成了狭长的窗,到了最上头,窗口就变得十分宽敞。

经过一天的活动之后,她大概摸清了这里,知道主城楼的一楼是猪圈和养家禽的地方,只是里面现在除了发霉的干草之外,空无一物,那是之后她需要处理的另一个地方。二楼是器械库,挑高的三楼大厅有一座另外独立的楼梯,再上去的楼层她还没去过,但那显然就是那男人居住的地方。

这座城堡盖在山岩上,主城楼就在正中央,几栋灰泥与木头混合搭造的建筑散落在城墙内,被厚实的城墙护卫着,除了城门塔楼,另外还有四座石塔耸立在城墙的不同方位。

她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座骑士城堡,大概曾经是古罗马帝国的边防要塞,在主城楼的后方有一个废弃的浴场,主城楼和每一座塔楼之中都有厕所,其中简易的污水处理系统能把排泄物以配送管送到最底层的污水坑,而不是直接挖个洞,让秽物直接掉到护城河里。

除了内庭广场那口水井,塔楼里也都有蓄积雨水的储水槽,不过里面不知多久没洗过,长满了青苔和小虫,底部累积着连她都分辨不出的昆虫尸体,她压根儿不敢用那里头的水;不过等洗干净之后,那真的会让她做事方便许多。

和南方的商业大城不同,这里没有壁炉和烟囱,让排烟形成问题,不过很多地方都没有,这地方不是威尼斯,她也不能太过奢求。

即便如此,这座城堡其实建造得很好,看来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显然也曾经风光过。

若在往日,这城堡的每一座塔楼,入夜后应该都会点上火把,但此时此刻,只有城门塔楼这儿和主城楼亮着灯火。

半晌过去,楼下那些灯火一个接着一个被吹熄,只有最高那楼层的窗仍透出火光。

她怀疑他是因为她的存在而无法安眠,但说真的,那也是他活该。

吃掉最后一口燕麦粥,她将锅碗收回厨房,然后穿过内庭广场回到城门塔楼上。那些木造的屋子里,仍有人在偷看她,负责守门的安东尼和安德生也密切注意着她。

可能怕她趁天黑把门打开,或是对他们施咒下毒吧?

因为已经累到无法抗议发火,她装作不知道,只是扶着墙,爬上塔楼,回到那间房,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在暗淡的灯火中,开始调配那些能舒缓胸口疼痛和皮肤瘙痒的酊剂与油,来回照顾着那些咳喘不止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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