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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鱼

1

那天,我无所事事,闲得只是坐着抖动双腿。办公室窗外吹进来一阵和煦的清风,风中夹杂着巷子对面大厦酒店油炉的烟灰,像是花粉飘落在一片空地上,我桌面的玻璃板落满烟灰。

凯西·霍姆进来时,我刚打算出去吃中饭。

凯西是一位高个的金发女郎,衣着朴素,眼神忧郁。她曾当过女警,后来嫁给了约翰尼·霍姆,一位开空头支票的小混混,她为了改造他,丢了工作。她还没来得及帮他洗心革面,他就进了监狱,不过她一直在等他出狱,好再试试。这期间,她在广厦酒店经营一家香烟铺,每天看着抽着廉价香烟的骗子来来往往,有时她也会借给他们某个人十美元出城。她真善良。她坐下来,打开她那闪闪发亮的大包,拿出一包烟,用我桌上的打火机点了一根。她轻轻吐出一口烟,皱了皱鼻子。

“你听说过利安得珍珠吗?”她问,“天啊,蓝色哔叽呢西装真是耀眼,看你穿着不俗,你在银行肯定有很多存款吧。”

“不,”我回答,“你都说错了,我既没听说过什么利安得珍珠,银行也没存款。”

“那也许,你也想从两万五千美元的赏金中分杯羹。”

我点了根她的香烟,她起身去关窗户,边走边说:“当这份差,我都受够了酒店的气味了。”

她又坐下来,接着说:“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他们把他关在莱文沃思十五年,四年前才放了他出来。索尔·利安得,一位北边来的木材富商买下了它们——我是说,买下了那对珍珠,送给他的妻子。那对珍珠花了他足足两百万美元。”

“那珍珠肯定大得用手推车才能搬动吧。”我说。

“看来你真不懂珍珠,”凯西·霍姆说,“这跟大小无关,不管怎么说,今天它们更值钱了,为了找回那对珍珠,保险公司的人悬赏两万五千美元,这赏金还挺诱人的。”

“我明白了,”我说,“你是说他们被盗走了。”

“你总算头脑清醒了,”她把烟丢进烟灰缸,让它继续燃着,女士们都这么做。我替她把烟弄灭。“这就是为什么那家伙会被关在莱文沃思,只是他们一直没证据证明他偷了珍珠。把他关起来是因为邮差的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进邮车的,到了怀俄明州,他突然射杀了邮差,清出挂号信,然后把它们丢在半路上。他一路逃到了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到了那里才被抓住。可是他们没有拿回珍珠——后来也没有。他们只是抓到了他这个人而已,他被判了无期徒刑。”

“要是故事很长,我们喝点酒慢慢聊。”

“太阳下山前,我从不喝酒的,那样才能保证你不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对爱斯基摩人来说真是酷刑,”我抱怨说,“即使夏天也一样。”

她看着我拿出小酒瓶,继续说:“他叫斯夫——威利·斯夫,是一个人作案,他对珍珠只字不提,而且看都不看一眼。十五年过去了,他们答应如果他交出赃物,就放他走,他交出了一切,唯独没有交出珍珠。”

“他把珍珠藏哪儿了?”我问,“帽子里吗?”

“听着,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瞎编的笑话,我有关于那对珍珠的一个线索。”

我用手捂着嘴,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他说他从没有偷过珍珠,警察肯定还是信了他的话,不然不会放了他。珍珠的确在那堆挂号信里,但是再也没人见过那些信。”

我开始感觉喉咙干涩,没说话。

凯西·霍姆接着说:“一次在莱文沃思,这么年来,就那么一次,威利·斯夫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一个白色虫漆罐子上,就像肥婆的塑身腰带一样。他的狱友是个小矮个,人们都叫他皮勒·马多。皮勒因为伪造二十美元的假钞而被判了二十七个月。斯夫告诉皮勒,他已经把珍珠埋在了爱达荷的某个地方。”

我微微向前靠靠。

“开始感兴趣了,对吧?”她说,“好,我接着说。皮勒·马多现在住在我家,他是个瘾君子,睡觉的时候总说梦话。”

我又坐直了,“天呀,”我说,“这样看来,赏金简直就是唾手可得啊。”

她冷冷地看着我,后来面色又温和起来。“好吧,”她有点无助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疯狂,这么多年过去了,肯定有无数聪明人已经为此案费尽心思,包括邮局工作人员、私家侦探之类的。现在又来了个瘾君子,不过他真是个不错的小个子,不知道怎的,我相信他。他知道斯夫的行踪。”

我问:“这些都是他睡觉时说的梦话吗?”

“当然不是,你了解我的,曾为女警,还是有分清真假的能力。可能我有点爱管闲事,但我猜他是个有前科的人,而且我总担心他吸毒过多。他是我目前唯一的房客,我多少有点喜欢站在他门口,听他自言自语。我偷听到的足以让我信任他,他后来告诉了我其他的事,还表示需要有人帮忙找珍珠。”

我再次往前靠了靠,“斯夫现在在哪儿?”

凯西·霍姆微笑着,摇摇头。“斯夫现在身在何处,还有他现在用的假名,皮勒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斯夫现在在北边的某个地方,要么在华盛顿奥林匹亚附近,要么就在那里。皮勒在那里见过他,而且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可是斯夫没有理会他。”

“皮勒来这儿是打算干什么呢?”我问。

“这是他被捕入狱的地方,你知道的,一个老骗子总爱去他失手的地方看看,不过现在,他在这儿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又点了一支烟,喝了杯小酒。

“你说,斯夫出狱已有四年了,而皮勒只在牢里蹲了二十七个月,那这段期间,皮勒一直在干什么呢?”

凯西·霍姆可怜巴巴地睁大她那青蓝色的大眼睛,说道:“或许你以为他只蹲过那一个监狱。”

“好吧,”我说,“他会愿意和我谈谈吗?我想他需要有人帮他应付保险公司的人,要是珍珠是真的存在,说不定斯夫以后会把珍珠交到皮勒手上,你说是吧?”

凯西·霍姆松了口气,“是的,他会和你面谈的,他一直都很想和你谈谈呢,有些他很担心的事。你现在能过去吗?赶在晚上他喝醉之前。”

“当然可以——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她从包里取出一串钥匙,在我的便笺簿上写了个地址,慢慢站起来。

“我家是拼接式房屋,我住的那边是独立的,不过两间房间中间有道门,可以用我这边的钥匙打开,这串钥匙给你,以防他不开门。”

“好的,”我对着天花板吐了口烟,然后凝视着她说。

她向门口走去,然后停了下来,又走回来,低头看着地板。

“我对此不抱太大希望,”她说,“也许一点希望都没有,但是如果我能分到一千美元或两千美元赏金,那等约翰尼出来,也许——”

“也许你该直接跟他坦白,”我说,“这是个梦,凯西,可能一切都是个美梦而已,不过万一是真的,你就能分到三千美元呢。”

她屏住呼吸,瞪着我,忍住没哭,向门口走去,停住,又走回来。

“根本不是做梦,”她说,“那个老家伙——斯夫,他为此付出了十五年的代价,多么沉重的代价呀,你这么说不觉得有点太刻薄吗?”

我摇摇头说,“是他偷了珍珠,不是吗?而且他还杀了个人,他靠什么谋生呢?”

“他的妻子有钱,”凯西·霍姆说,“他平时只是养金鱼玩。”

“金鱼?”我说,“去他的。”

她走了出去。

2

上次我在格雷湖区时,帮过一个名叫伯尼·奥尔斯的地方检察官,他枪毙了一个名叫波克·安德鲁斯的持枪歹徒。但是那一次离湖区很远,又是在高山上。而这栋房子位于第二级阶梯,在环山公路边上。它坐落在一块梯田上,前面有破旧的挡墙,后面是几块空地。

这原本就是栋拼接式房屋,因此有两个前门,而且门前各有一段台阶。其中一扇门的格栏上钉着一块标牌,盖住了猫眼,上面写着:1432环。

我停好车,踏上陡峭的台阶,两旁种满了石竹花,又走了几步来到有门牌的那边。这边应该是房客住的,我按响了门铃,可是没人回应,所以我走到另一扇门,同样没人回应我。

我正等人开门时,一辆灰色的道奇轿车从蜿蜒的山路上呼啸而过,车里一个穿着蓝衣服、容貌清秀的小姑娘看了我一会儿,我没看到车里还有人,也没太留意,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很重要。

我拿出凯西·霍姆的钥匙,打开门,走进一间客厅,香柏油味扑面而来。客厅里的家具勉强够用,窗子装了纱窗,一道阳光透过前面的窗帘,照进客厅。后面有一间小小的早餐室、一间厨房和一间卧室,很明显那是凯西的房间。前面还有个卧室,不过看起来以前是缝纫室,就是这间房有道通往房屋另一头的门。

我开了门,走进去,这边跟刚才那边完全一样,就好像是在照镜子。除了家具以外,其他的东西都很陈旧。这边的客厅里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床,不过看起来好像没人睡过。

我穿过第二间浴室,径直走向屋后,敲响了凯西卧室对面的房门。

还是没人回应,我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躺在床上的那个小个子应该就是皮勒·马多,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双脚,因为尽管他衣着整齐,穿了裤子和T恤,可是脚却赤裸着,悬在床边上。一根绳子绑在他的脚踝上,将两脚捆在了一起。

他的脚掌被烧伤了,虽然开着窗,可是依然能闻到一股肉焦味,还有木头的焦味。原来桌上的电熨斗还通着电,我走过去把它给关了。

我走回凯西·霍姆的厨房,在冷藏柜里找到一品布鲁克林威士忌。我喝了一点儿,深吸了几口气,看了看窗外的空地。屋子后面有条狭窄的水泥路,绿色木台阶通往马路边。

我又走回皮勒·马多的房间,椅子上挂着件带有红色细条纹的棕色西装外套,外套的口袋被翻出来,东西散落了一地。

他穿着的西裤口袋同样被翻了出来,几把钥匙、一点零钱,一块手帕就放在了他身旁,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是女士粉饼盒的铁盒子,一些亮白的粉末从里面漏出来,那是可可因。

他身材矮小,身高顶多五英尺四英寸,浅棕色的头发盖不住他那对大耳朵。他的眼睛颜色很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睁得相当大,却没有一点儿神采。他的手臂被绑在手腕上的绳子拽着,而绳子另一头被固定在了床底下。

我仔细检查,看看他身上是否有枪伤或者刀伤,但是一无所获。除了他的脚掌被烧伤之外,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可能是惊吓过度,或者心脏病突发,又或者两者都有,才导致了死亡。他的身体还有余温,塞在嘴里的东西也还是湿热的。

我擦拭了我碰过的所有东西,注视着凯西卧室的窗外好一会儿,才离开了屋子。

我走进广厦酒店大堂时,刚好是下午三点三十分,我走到角落的香烟铺,靠在玻璃窗口,要了一包骆驼牌香烟。

凯西·霍姆丢了一包给我,然后把零钱塞进了外套胸前的口袋,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微笑。

“怎么样?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旁边的一个醉汉,那个人正试图用老式的火石钢轮打火机点烟。

“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我告诉她,“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她迅速转了个身,拿了包纸和火柴,从窗口丢给那个醉汉。那个醉汉努力想接住火柴,却笨手笨脚的,没接住火柴,又弄掉了香烟,他气鼓鼓地从地上把它们捡了起来,然后起身走开,不时地还回头看看,好像希望有人来给他一脚似的。

凯西往我脑后看了看,她的眼神冷静,不带一丝情绪。

“我准备好了。”她小声说。

“你现在能分到一半的赏金了,”我说,“皮勒已经出局了,他被人干掉了——死在了床上。”

她的眼睛开始抽搐,靠近我手肘边的两个手指开始折靠在窗边,她唇边的白色粉底线露了出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变化。

“听着,”我说,“在我调查清楚前,什么都不要说,他是受到惊吓而死亡的,有人用廉价的电熨斗烫伤了他的脚掌,我看过了,那不是你的电熨斗。我猜他是猝死的,所有没来得及喊救命。那堵嘴布还塞在他的嘴里,说实在的,我从走出来时,觉得一切都泡汤了。不过现在我没那么肯定了,如果他把线索告诉那些人了,那我们就没戏了,斯夫也一样没戏,除非我赶在他们之前找到斯夫。如果他到死都没说,那我们还有时间。”

她把头转了过去,坚定地看向大堂入口处的旋转门,脸颊上的白斑特别明显。

“那我现在要做什么?”她平静地呼吸着。

我捅开香烟盒的外包装,把她的钥匙丢了进去,她修长的手指很顺利地就从里面把钥匙抽出来,偷偷藏了起来。

“你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他死了,关于他的事,你一概不知,不要把珍珠还有我的事说出来。警察调查的时候,会发现他有前科,他们只会以为他是摊上了麻烦。”

我开了我那包烟,点了一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么久了,她寸步未移。

“不能承受这件事吗?”我问,“要是不能的话,现在就说出来吧。”

“当然不能,”她眉头一皱,“我看起来像是受虐狂吗?”

“可是你嫁给了一个恶棍。”我的话有点尖酸刻薄。

她脸噌地一下红了,这正是我想看到的。“他并不是坏,只不过是个笨蛋。没有人会看不起我,即使是警察总署的人也不会。”

“好吧,现在这样的局面挺好的。毕竟,不是我们杀了皮勒。如果我们现在就把知道的说了出来,那你一分钱赏金也别想拿到——即使之前有人得到过一点儿赏金。”

“你说的没错,”凯西·霍姆有点傲慢地说,“噢,那个可怜的人儿,”她几乎快哽咽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心里偷笑着,离开了广厦酒店。

3

诚信保险公司在格雷斯大厦设有几间办公室,其实就是三个小房间,没有一点儿办公室的模样。格雷斯大厦气派的外观,让这几间办公室显得更加小家子气。

诚信保险公司的常务经理叫路丁,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眼神坚定沉着,指间优雅地夹着一根斑点雪茄。一张满是灰尘的大桌子摆在面前,他坐在桌后,静静地盯着我的下巴看。

“马洛,是吗?我对你早有耳闻。”他用小指抚弄着我的名片,小指甲修得整齐锃亮,“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将香烟玩转于指间,压低声音说道:“记得利安得珍珠吗?”

他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个笑容,显得有点不耐烦,“我怎么会忘了那对珍珠,我们公司可是为此赔了十五万美元,我那时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小理财员呢。”

我说:“我有个点子,不过听起来可能有点疯狂,事实上也很可能如此,但是我愿意一试。你们承诺的两万五千美元的赏金还算数吗?”

他冷笑道:“是两万美元,马洛,我们自己收取部分差价。你这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我的时间我说了算,两万美元就两万美元,那我能得到多少协助呢?”

“那得看你需要怎样的协助。”

“能给我写封贵公司其他分行通用的担保信吗,这样万一我得去别的州,万一我需要地方法院为我美言几句,这信就能派上用场了。”

“你要去哪个州呢?”

我对他笑了笑,他靠着烟灰缸边缘抖了抖烟灰,对我也回敬一个笑容。我们俩的笑容都是虚伪的。

“不会给你担保信,”他说,“纽约这边也不会为你作保,我们有自己的规矩。但是你可以私底下地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如果成功了,两万美元就是你的了,当然,你不会成功的。”

我点着香烟,靠在椅子上,对着天花板吐烟。

“你觉得我不会成功?为什么不会呢?你们一直都没有找回那对珍珠,可是它们的确存在,不是吗?”

“没错,它们确实存在,如果它们出现,早晚会属于我们,但是二十年来,这价值两百万美元的珍珠一直杳无音信——又怎么可能突然被人找出来呢?”

“好吧,可是我浪费的还是自己的时间。”

他又抖了抖烟灰,垂下眼帘,看着我。“我喜欢的直白,”他说,“即使你不切实际,但是我们的组织相当庞大,假设我从现在开始监视你,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那我就输了,要是被监视了我会察觉的,那时我已经在游戏中迷失了,我将会停止行动,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法院,然后滚回家。”

“你为什么那样做呢?”

我又往桌边靠了靠,“因为,”我缓缓说道,“今天那个知道线索的人被人干掉了。”

“噢——噢,”路丁摸摸鼻子。

“不是我杀的。”我补充道。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路丁说:“你不需要什么担保信,你根本不会随身带着它,现在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之后,我更不敢给你写担保信了。”

我起身,咧嘴一笑,向门口走去。他也迅速起身,绕过桌子,向我跑过来,把他那干净瘦小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听好,我知道你已经疯了,但是如果你真的有什么线索的话,就告诉我们的人,我们很需要线索。”

“你他妈的以为我是靠什么谋生的?”我咆哮着。

“两万五千美元的赏金都是你的。”

“我还以为是两万美元呢。”

“两万五千美元,你现在还不懂吗?斯夫从来就没找到珍珠,要是他真的找到过,多年前,他就会和我们谈条件的。”

“好吧,”我说,“让你下定决心真是费了不少时间。”

我们握了握手,相视而笑,就好像两个自以为是的男孩,明知耍不到对方,但仍然不放弃地尝试。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回到办公室。小酌了几杯,填满了烟斗,然后坐下来整理思绪。接着,电话响了。

一个女人问道:“是马洛吗?”她的嗓音很小,但很尖,冷冰冰的。我不认识她。

“是的。”

“你最好来见见拉什·马德尔,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撒了谎,“我为什么要见他?”

突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冷笑声,“因为那个脚掌烫伤的家伙。”那个女人说。

电话被挂断了,我把听筒放在一边,点了根火柴,盯着墙发呆,火烧到手指时才缓过神来。

拉什·马德尔是阔恩大厦的一个讼棍,专办交通事故损害赔偿等案件,替人做伪证的专家。他处理的案件看起来不起眼,实则获利颇丰。不过我还真没听说过他处理过什么与烧伤别人的脚有牵连的大案件。

4

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期,曼哈顿春天街道人潮涌动。办公室的速记员早早就下班了,的士沿着路肩缓慢行驶,有轨电车也加入了堵车的行列,交通警察正在禁止车辆右转,尽管这是完全符合交通法规的。

阔恩大厦的正门是干芥末色,不够气派,入口处挂有一个超大的假牙广告。大厦里面的向导牌上只写着无痛牙医、快递员培训等之类的,有些只有名字,有些则只有门牌号,连名字都没有。拉什·马德尔,律师,619室。

我走出颠簸的开放式铁笼电梯,看到脏兮兮的橡胶垫上放着同样脏兮兮的痰盂,走廊里全是烟味,我试着扭了扭619室磨砂玻璃门上面的把手,门是锁着的,我便敲门。

玻璃门后出现一道身影,门咯吱一下被往里拉开了。一个肥胖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又圆又肥的下巴,深邃的黑眼珠,油腻腻的脸,还有那陈查理式胡子让他本来就肥的脸显得更加臃肿了(陈查理,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比格斯笔下华人探长)。

他伸出两根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噢,很好,这拥有过目不忘本领的老捕手大驾光临,我猜,你就叫马洛吧。”

我踏步走进去,等着门咯吱一声被关上。房间没有铺地毯,只是铺了一层棕色的油毡布。里面摆放着一张翻盖书桌,一个看起来和熟食袋一样防火绿色大保险柜,两个文件储存箱,三把椅子,一个内置式衣柜,门边还有个洗手池。

“好了,好了,坐下吧,”马德尔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他赶忙走回桌后,挪了挪粗糙的坐垫,然后坐了上去。“真的很高兴你能来,有什么事呢?”

我坐下,嘴里叼着根烟,看着他,一言不发。我看到他开始冒汗,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流,然后他抓起支笔,在记事簿上做标记。他匆匆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看他的记事簿,对着记事簿说话。

“有什么好主意?”他轻声问。

“关于哪件事?”

他没有看我,继续说:“关于我们怎么一起合伙做点小生意,比方说,关于一些石头的生意。”

“那个女人是谁?”我问。

“啊?什么女人?”他依旧不看我。

“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人。”

“有人给你打过电话?”

我伸手去够他的电话,那是部老式的手摇电话,我拿起听筒,开始拨打警察总署的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慢慢地按。我知道他能把这个号码倒背如流。

他伸手过来,按下电话叉簧。“现在,听着,”他抱怨道,“你太心急了,你打电话给警察干什么呢?”

我慢悠悠地回答说:“他们想和你谈谈,关于你所知道的那个脚掌被烧伤的男人的事情。”

“非这么做不可吗?”他突然用力扯衣领,好像这会儿衣领太勒似的。

“就我来说,不是的,但是你要是以为我坐在这儿,就能任由你牵着鼻子走,那就不好说了。”

马德尔撕开一盒锡纸包装的香烟,往嘴里塞了一根,发出类似剖鱼的声音,他的手颤抖着。

“好吧,”他语气沉重,“好吧,别动气。”

“别再浪费力气试图糊弄我了,”我低声吼道,“讲重点,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可能那勾当太肮脏,我不会去干,但是至少我会听完。”

他点点头,现在感觉放松多了,因为他很清楚我是在虚张声势。他吐出一口烟,看着它飘到空中。

“好吧,”他语气平和,“我承认我刚才是在装傻,看来我们都是聪明人。卡罗看到你走进房子,后来又离开了,而警察始终没有出现。”

“卡罗?”

“卡罗·多诺万,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她给你打的电话。”

我点点头,“继续说吧。”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在那儿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咧嘴笑了笑,稍稍往桌边靠了靠,说道,“这就是困扰你的问题吧,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进那栋房子,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前没有叫警察。放轻松点,我当时以为这事应该保密。”

“我们这样都只是在玩弄对方而已。”马德尔没好气地说。

“那好吧,”我说,“我们说说珍珠的事吧,这样是不是简单多了?”

他的眼睛发亮,他试图让自己兴奋起来,可是失败了。他压低声音,冷冷地说:“一天夜里,卡罗去接他——那个小矮子,一个疯子,成天吸毒,回家路上他一直惦记着那个蠢念头。他说了关于珍珠的事。他说,很久之前,一个来自美国西北部或者加拿大的老东西偷了珍珠,而且现在还藏着它们。只是他没有说那个老家伙是谁,也没说他身在何处。他太狡猾了,竟然忍住没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是想让人烧他的脚,”我说。

马德尔的嘴巴颤抖着,额头又冒出一滴汗。

“我可没那么干,”他含混地说。

“是你还是卡罗,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那个小矮个死了,那警察早晚会查出凶手。你并没有查出你想要知道的,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你以为我知道你没查出的线索,算了吧,要是我知道得足够多,那也就不会出现在这儿。而如果你知道得足够多,也不会希望我出现。对吧?”

他龇着牙,许久才挤出笑容,好像我伤害到他似的。他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桌子里侧拉出一个大抽屉,拿出一个精美的棕色酒瓶、两个条纹玻璃杯,放在桌上。他小声说:“你和我五五分,我会把卡罗踢出局。她太他妈的粗鲁了,马洛,我见过心狠手辣的女人,可是她简直就是钢板上的漂白剂,你不会想见她的对吧?”

“我见过她吗?”

“我想是的,她说你见过。”

“噢,那个道奇轿车里的女孩?”

他点点头,倒了两大杯酒,放下酒瓶,站了起来。“加水吗?我习惯加水。”

“不加,”我说,“但是为什么把我算进去呢?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呀,或者说,少得可怜。你真的不必为了我这点信息大费周章。”

他瞟向杯子,说道,“我知道从哪儿可以从利安得珍珠上弄到五万美元赏金,是你能弄到的两倍。我可以给你一份,而且还能自己得到一份。你得到保险公司保护,可以光明正大地调查,这正是我需要的。要加水吗?”

“不加。”我说。

他走到室内的那个洗脸池边,打开水龙头,装了大半杯回来。他又坐下来,咧嘴笑着,举起杯子。

我们一起对饮。

5

到目前为止,我犯了四个错误。一是掺和这件事,即使是为了凯西·霍姆;二是发现皮勒·马多死了后,仍然继续掺和这件事;三是让拉什·马德尔知道我知道他说的事;四是最糟糕的错误,就是喝了那杯威士忌酒。

酒刚下肚那会儿,就感觉味道怪怪的。随后有一瞬间,我异常清醒,就好像亲眼所见,我意识到他把自己的那杯酒与事先藏在壁橱里没下药的酒调了包。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指尖捏着空酒杯,努力集中精神。马德尔的脸开始变大,变模糊。他看着我,肥肥的脸上露出笑容,在陈查理式胡子间若隐若现。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向他走去,直接给他的脑袋来了一拳。

他被打得犯晕,试图起身。我又瞄准他的下巴挥了一拳,他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手从大衣中甩出来,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我把酒杯扶起,静静地站着,听着周围的动静,眩晕感阵阵袭来,我尽力保持清醒。

我走到逃生门,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我现在已经站不稳了,我从办公室拖来一把椅子,把椅背抵在大门的门把手下方。我靠在门上大口喘气,咬牙切齿,咒骂自己。我拿出手铐走向马德尔。

一个非常漂亮的黑发灰色眼睛的女孩从衣柜里走出来,拿着一把0.32毫米口径的短手枪指着我。

她身穿一套蓝色的西装,上面有很多按扣;头戴一顶倒置茶托似的帽子,帽檐搭在额前。她清灰的眼眸看上去虽冰冷,却掩饰不住内心的轻松感。一张清秀的脸庞精致而有朝气,完美得就像刻出来的一样。

“好了,马洛,躺下睡好,你完蛋了。”

我踉踉跄跄走向她,挥舞着我的皮棍。她轻松闪开头,这时她的脸在我眼中不断变大,脸庞的轮廓开始模糊变形,她手中的枪看起来时而像隧道那样宽,时而像牙签那样细。

“不要傻了,马洛,”她说,“你乖乖睡上几个小时,我们行动几个小时。别逼我开枪,我真会开的。”

“该死的,”我咕哝着,“我知道你会的。”

“很好,亲爱的,我是那种敢说敢做的女人,行了,坐下吧。”

地板像海平面一样升高,向我袭来,我坐在地板上,就像坐在一只木筏上。我徒手支撑着自己,但几乎感觉不到地面,我的双手麻木了,全身也都麻木了。

我企图用眼神挫挫她的锐气,嘲笑道:“哈哈,女杀手!”

她冷冷一笑,我几乎没听到声音。现在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就像远处丛林中传来的战争号角。光线开始晃动,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我不想倒下,却还是倒下了。

女孩的声音如精灵一般,从远处传来。

“五五分,嗯?他不喜欢我做事的方式,嗯?上帝保佑他那个傻瓜,我们会回来处置他的。”

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一声闷响,好像是枪声。我希望她杀了马德尔,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帮忙把我打晕了——用的是我的那根皮棍。

等我醒来时,已经天黑了。头顶上有某样东西噼啪作响,桌边那扇开着的窗户外,街边昏黄的灯光洒在大厦的高墙上。那东西又噼啪作响,接着灯熄灭了。是屋顶上的一个广告牌。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就像一个男人从沼泽地中挣脱出来一样。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洗脸池边,往脸上泼水,脑子渐渐清醒,我动了动脸部的肌肉,慢慢走到门边,开了灯。

桌上散落着文件,断了的铅笔,信件,棕色的空酒瓶,香烟头和烟灰。抽屉被洗劫一空,我觉得也没必要再检查一遍了。于是我离开办公室,坐着摇摇晃晃的电梯下楼来,来到街上,我溜进一家酒吧,要了杯白兰地,然后取了车,开回家。

我换了身衣服,打包了行李,喝了点儿威士忌,接了个电话。那会儿大约是九点半。

是凯西·霍姆,她说:“所以你还没走咯,我正希望你还没走。”

“你是一个人吗?”我问,声音还是有点沙哑。

“嗯,但目前还不是。屋子里全是警察,他们来了几个小时了。他们很友善,也很体贴。他们觉得是仇家前来报复而杀了皮勒。”

“所以这会儿电话是被监听了的,”我低声咆哮着,“你刚刚说我要去哪里?”

“嗯——是你的女朋友告诉我的。”

“一个年轻的黑发女孩?态度冷冰冰的?叫卡罗·多诺万?”

“她有你的名片,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她不是……”

“我没有女朋友,”我冷冷地说,“我只是猜测,你想都没想,就把那个北部的小镇名字告诉她了,是吧?”

“是,是的,”凯西·霍姆委屈地回答。

我赶上了夜间一班开往北部的飞机。

除了我头很疼,很渴望喝上一口冰水之外,整个旅程还算是很愉快的。

6

奥林匹亚的斯诺夸尔米酒店位于国会路上,对面是一个常见的广场公园。我从咖啡厅大门溜了出来,沿着山路往下走,到了普吉特海湾的尽头,那儿人迹罕至,只有一排废弃的码头。码头最显眼的地方堆满了捆好的柴火,有些老工人在柴堆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有些人则坐在集装箱上,嘴里叼着大烟,脑后还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柴火,劈柴,免费送货上门。”

他们身后有一个低矮的悬崖,北方广袤的松林在浅蓝的天空中若隐若现。

两个老男人坐在箱子上,相隔二十多步远,故意无视对方。我划船靠近他们其中一个,他穿着灯芯笼裤,披着红黑相间的双排扣呢子。他的毡帽饱尝了二十个夏天的汗水,他一只手握着一支黑色的短烟斗,另一只脏兮兮的手正慢慢地揪着一根从鼻子里伸出来的长卷毛,动作小心翼翼,内心却欣喜若狂。

我把一个箱子立起,然后坐下来,塞满我的烟斗,点燃它,吐了一口烟。我把手放在水里,说:“你永远不会想到,这片水域最终注入太平洋。”

他看着我。

我说:“这是尽头——悠远,宁静,就像你的家乡。我喜欢这样的小镇。”他继续看着我。

“我打赌,”我说,“一个人住在这样的镇上,一定认识镇里和隔壁镇上的所有人。”

他说:“你赌多少呢?”

我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银元,口袋里还剩不少,这个老男人看着硬币,点点头,突然拔出那根鼻毛,对着灯光看着它。

“你会输的。”他说。

我把钱放在我的膝盖上,“知道这儿有个养着很多金鱼的人吗?”我问。

他盯着钱看,旁边另一个男人,身穿工装裤,脚上套着懒人鞋,他也盯着钱看。他们几乎是同时啐口水,第一个老男人嚷嚷着:“听不见你说什么。”他慢慢起身,走向一个用参差不齐的旧木板建成的简陋小屋。他走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个男人气冲冲地丢了他的斧头,朝那关着的门上吐口水,然后往木材堆里走去。

小屋的门被打开了,那个穿着呢子大衣的男人伸出头来。

“他就是只阴沟里的螃蟹。”他说完,又关上了门。

我把钱放回口袋,往回走。我觉得弄明白他们说的话太浪费时间。

南北走向的国会路上,一辆开往塔姆沃特的绿色有轨电车缓慢行驶着。我老早就看到了政府大楼,街道向北延伸,街边有两家酒店和几家商店,之后有个分岔路口,右边通往塔科马港市和西雅图,左边过了桥,便是奥林匹克半岛。

过了这个分岔路口,街道突然变得破旧不堪。地面的柏油路凹凸不平,街边有家中国餐馆、一家木板搭成的电影院和一家当铺。脏兮兮的人行道上有个招牌立在中间,上面写着“烟铺”,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台球”,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

我继续走着,经过了一家花里胡哨的杂志摊和一个苍蝇飞舞的雪茄柜。店里左边有一个长长的木展柜,几台老虎机,一张台球桌。三个小孩在老虎机上瞎捣鼓,一个瘦高的男人,鼻子长长的,没有下巴,嘴里叼着根吸完的香烟,独自一人玩着台球。

我在一张高脚椅上坐下来,展柜后面一个眼神犀利的秃头男人站了起来。他把手在厚厚的灰色围裙上蹭了蹭,对我笑了一下,露出了一颗金色的假牙。

“来点儿黑麦威士忌,”我说,“知道这儿有什么人养金鱼吗?”

“好。”他说,“不认识。”

他在柜台后面往结实的玻璃杯里倒了点东西,然后把杯子推给了我。

“25分。”

我嗅了嗅那杯东西,皱了皱鼻子。“你说‘好’是回应我的黑麦威士忌吗?”

秃头男人举起一个大瓶子,上面贴了个标签,写着:“纯正迪克西黑麦精华酿造,威士忌生产时间至少四个月以前。”

“好吧,”我说,“在我看来,它刚刚灌进来不久。”

我往里面加了点水,然后一饮而尽,喝起来就像是霍乱培养液。我往柜台上放了个25分的硬币。酒保又笑了笑,露出了另一边的一颗金牙,他强壮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了柜台,然后对我耸了耸下巴。

“你打听那个干吗呢?”他很绅士地问。

“我刚刚搬来不久,”我说,“想找些金鱼放在房子前窗。金鱼。”

酒保缓缓地说:“我看起来像认识养金鱼的人吗?”他脸色有点苍白。

那个长鼻子男人已经玩完一轮台球,他放下台球杆,优哉地走到柜台这边,往桌上扔了个五分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在你胡说八道之前,先给我倒杯可乐。”他对酒保说。

酒保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自己的手从柜台上松开,我低头想看看他手指有没有在柜台上留下压痕。他倒了杯可乐,用玻璃棒搅了搅,“乓”的一声把可乐放在了酒吧台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鼻孔呼出,哼了一声,就朝标有“厕所”的门走去。

那个长鼻子男人端起可乐,看向吧台后面满是污渍的镜子,他左边的嘴角很快地抽搐了一下,低声说道:“皮勒怎么样了?”

我捏着大拇指和食指,遮在鼻子上,抽了下鼻子,悲伤地摇摇头。

“说到重点了,是吧?”

“是的,”我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叫我夕阳吧,因为我一直往西边跑,你觉得他还会保持沉默吗?”

“他会保持沉默的。”我说。

“你叫什么?”

“道奇·威利斯,埃尔帕索来的。”我说。

“在哪儿落脚?”

“酒店。”

他放下空酒杯,说:“我们去那儿谈吧。”

7

我们来到我房间,坐下来,看着对方,手里各举着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夕阳用他那双瞳距很窄、毫无情绪的眼睛观察我,每次眼神都只停留一会儿,但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我抿了一口酒,等着。最后他嘴巴都没动,却发出声音,问道:“为什么皮勒不亲自来?”

“和他来过这儿,却没留下的原因一样。”

“什么意思?”

“你自己琢磨。”我说。

他点点头,好像我刚刚说的话有什么含义似的。他接着说:“现在最高价是多少?”

“两万五千美元。”

“胡说。”夕阳情绪激动,甚至有点粗鲁。

我往后靠了靠,点了根烟,朝开着的窗户吐了口烟,看着微风把烟吹散。

“听着,”夕阳抱怨道,“你的一切我都不清楚,你可能是个骗子,我不能确定。”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谈?”

“你知道那个词,不是吗?”

这会儿就是好时机,我朝他咧嘴笑了笑,“是呀,金鱼就是暗语,烟铺就是见面地点。”

他面无表情,这证明我蒙对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即使在梦里,都没办法得到的好机会。

“那下一步干什么呢?”夕阳问我,他从杯里吸出一块冰,嚼了起来。

我大笑着:“嗯,夕阳,你这么谨慎,我很满意,我们当然可以像现在这样继续周旋几周,不过我们还是直接摊牌吧。那个老男人在哪儿?”

夕阳咬紧了嘴唇,舔了舔,又咬紧。他缓缓地放下杯子,右手轻轻地搭在大腿上。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皮勒的确知道那个老男人的藏身之处,而我理应知道这点。

可是夕阳不动声色,好像我没有犯错。他故意避重就轻,说道,“你是说,为什么我不把牌摊在桌上,让你坐着看个够,真是想得够美。”

“那你还能怎样呢?”我低吼道,“皮勒死了。”

他的一道眉毛和一边嘴角抽了一下,如果可能的话,他的眼神比之前更空洞了,他粗声粗气地说话,好像手指摩擦干燥的皮革发出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现在多了两个你不知道的竞争对手。”我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

手枪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道金属蓝光,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是从哪儿被掏出来的,又黑又空旷的圆形枪口就已经指着我了。

“你欺负错人了,”夕阳冷冷地说,“我可不是任人玩弄的软柿子。”

我把双臂抱在胸前,特意把右手叠在外面,让他看到。

“如果我是在玩弄你的话,我就会……可是我不是。皮勒和一个女子混在一起,她把皮勒迷得晕头转向,不过他没有告诉她在哪儿能找到那个老男人,所以那个女人和她的头儿去了皮勒的住处,他们用热熨斗烫伤了他的脚掌,皮勒被吓死了。”

夕阳看起来无动于衷,“我还有足够的耐心听你的解释。”

“我也有,”我突然装作很生气,怒骂道,“你除了说你认识皮勒,你他妈的还说了什么有价值的话?”

他用勾着扳机的手指转动手枪,看着枪转动着。“那个老男人在威斯特波特,”他满不在乎地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嗯,他手上有珍珠吗?”

“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他稳住枪,再一次把它放在大腿上。现在枪没有再指向我,“你说的对手现在在哪儿?”

“我希望我已经甩掉了他们,”我说,“可是我不太确定,我可以把手放下来,喝点东西吗?”

“嗯,可以。你是怎么搅和进来的?”

“皮勒的室友是我朋友的妻子,是她搅乱了这个局。她很坦率,是个值得信任的女人。皮勒让她加入,后来她又告诉了我——不过这是后来的事。”

“在皮勒死后?你那边有几个人分这笔钱?我拿一半,没商量。”

我一口气干了酒,把空杯子推开,“该死。”

他把枪拿起了一点,又放了下去。“一共有几个人分?”他厉声问。

“现在皮勒出局了,如果我们能控制大局的话,就三个人。”

“那几个烤人脚的家伙?不用担心,他们长什么样?”

“男的叫作拉什·马德尔,南方的一个讼棍,五十岁左右,挺肥的,留着两条向下走的细胡子,头顶有几根稀疏的黑头发,大概五英尺九英寸高,一百八十磅重,没什么胆量。女的叫作卡罗·多诺万,齐齐的黑长发,灰眼睛,很漂亮,五官精致,二十五岁到二十八岁之间,大约五英尺两英寸高,一百二十磅重,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穿着蓝色的衣服,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才是真正难对付的那个。”

夕阳平静地点点头,收好了枪。“我们会让她变温顺的,要是她想插一脚的话,”他说,“我家有辆破车,我们开到威斯特波特去看看,大家都说他对金鱼痴迷得很,你从金鱼入手,很容易就能接近他。我会暗中保护你,对我来说他太狡猾了,直接找他等于自寻死路。”

“那太好了,”我愉快地说,“我自己就是个金鱼迷。”

夕阳伸手去够酒瓶,倒了两指高的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他站起来,捋直衣领,尽力往上抬下巴,尽管他几乎没有下巴。

“哥们儿,不要出什么差错,这事还是挺有压力的。很可能我们死在丛林里,却什么也没捞到。而且,这事也算是犯罪。”

“别担心,”我说,“我们有保险公司的人作保。”

夕阳理了理马甲的衣角,揉了揉瘦瘦的颈背。我戴上帽子,把苏格兰威士忌塞进我刚刚坐的那把椅子边的包里,起身去关窗。

我们往大门走去。我刚要扭门把手时,就听到一阵指关节发出的咯咯声。我示意夕阳靠到墙边,盯着那门,过了一会儿,我打开了门。

两把枪几乎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一把0.32毫米口径的小枪,一把斯密斯威森大枪。他俩没办法同时进门,所以那个女孩先进了屋。

“好啦,自大的家伙,”她冷冷地说,“钱是没有上限的,不过得看你有没有本事得到。”

8

我慢慢退回房间,这两位不速之客盯着我看,也不忘观察周边。我被自己的包绊倒,向后摔倒在地,我便顺势一边打滚一边呻吟起来。

夕阳脱口而出:“就是这两个家伙,这样最好不过了!”

他们俩抬起头,趁他们没注意,我取出枪,偷偷放在身下,又继续佯装呻吟。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听见有谁放下枪。房门还是大开着,夕阳整个身子还是贴在墙上。

女孩低声说:“拉什,看着那个私家侦探,顺便关上门。那个瘦子不敢开枪的,谁都不敢。”随后那一句,我差点没听到,她轻轻地说,“用力关上!”

拉什·马德尔一边小步向后退,一边用斯密斯威森大枪继续指着我。他的背部完全暴露在夕阳面前,他很清楚这点,所以眼珠不停转动。我本可以很轻易地就枪毙了他,但是我不打算这样做。夕阳张开腿站着,吐了吐舌头,他那呆板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笑意。

他盯着那个女孩,她也盯着他。他们用枪互相指着对方。

拉什·马德尔走到门边,抓住门边缘,用力一推。我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门嘭地关上时,那女孩便会开枪,如果时机拿捏准确的话,枪声就会被盖住,没人会听见。

我往前扑,抓住卡罗·多诺万的脚踝,用力一拉。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她开了火,打到了天花板上。

她给我来了个回旋踢,夕阳用他紧绷绷却有穿透力的声音,慢慢说道:“你们要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客气了。动手吧!”他那把科耳特左轮手枪上的击铁发出咔嗒的响声。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使卡罗·多诺万冷静下来,她整个人垮下来,把枪丢在旁边,站起身,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马德尔扭了门上的钥匙,然后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他的帽子斜到一边,盖住了一只耳朵,帽檐里的两条胶带飘了出来。

我在想这些事时,没有人动。走廊外也没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没有警报声。我双膝撑地,把枪藏好,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马路上没有人抬头往斯诺夸尔米酒店楼上看。

我坐在宽敞的老式窗台上,看起来有些尴尬,就像牧师说了什么亵渎的话。

女孩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这就是你的伙伴?”

我没有回答。她的脸慢慢憋红,眼里全是怒火。马德尔伸出一只手,急躁地说:“听着,卡罗,听着,现在这样做不是办法——”

“闭嘴!”

“哦,”马德尔被呛了回去,“我闭嘴。”

夕阳不慌不忙地打量了这个女孩三四遍,他拿枪的手自然地靠在胯骨上,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我见过他拔枪,希望这姑娘不会上当。

他缓缓说道:“我们对你俩略有耳闻,你们出价多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只是我不能忍受枪战。”

女孩说:“够四个人分的。”马德尔卖力地点头,好不容易才装出个笑脸。

夕阳瞥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四个就四个吧,”他叹了口气。

“不过这是我的底线,去我那儿谈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们看起来肯定头脑简单。”女孩抱怨道。

“杀人的确很简单,”夕阳语重心长地说,“我见过很多杀手,这就是我们得好好谈谈的原因,毕竟这不是杀人游戏。”

卡罗·多诺万的羊皮包从左臂滑下,她把那把0.32毫米口径的小枪放了进去,对我们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我下注了,”她平静地说,“我加入,你家在哪儿?”

“奥特沃特街,我们打车去吧。”

“带路吧,老兄。”

我们走出房间,坐电梯下了楼,酒店大堂挂满了鹿角和装在玻璃框的花鸟标本,我们四个看上去挺面善的。的士驶出了国会路,经过广场,又路过了一栋红色的大屋子。这样的屋子对这个镇子来说,有点过于高大,而不太协调。不过立法机关大楼坐落在此后,大家就不这么觉得了。沿路还看到了远处的国会大厦以及大门紧闭的政府办公大楼。

马路渐渐变得宽阔,两旁种了一排排的橡树。公园围墙后有几栋大房子若隐若现,的士飞快地与它们插肩而过,转了个弯,便开到了通往普吉特海湾尽头的马路上。不一会儿,一小片空地上,一栋藏在大树间的屋子映入眼帘。大树树干后面一片水域波光粼粼。这栋房子有个带顶的走廊,门前是一片乱糟糟的小草坪,上面长满了野草,还有未经修剪的灌木丛。泥土车道尽头有个车棚,那边停了一部老式游览车。

我付了车费,大家下了车。我们四个人都谨慎地看着车子驶出视线。夕阳才说:“我家在楼上,楼下住着一位老师,她不在家,我们上去谈吧。”

我们跨过草坪,来到走廊上,夕阳打开了一扇门,指着狭窄的楼梯,说:“女士优先,美女,你先走吧,这个小镇上的人从不锁门。”

女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上了楼,我紧随其后,然后是马德尔,最后才是夕阳。

一个单间几乎就占了整个二楼,由于大树遮挡的原因,二楼光线不足。房顶上有个采光的天窗,一张大沙发床放在倾斜的屋顶下,一张桌子,几张藤椅,一个小收音机,地板中央还有一个黑色的圆形火炉,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夕阳走进小厨房,拿了个方形瓶和几个杯子回来。他往杯里倒了几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其余的就放在桌上。

我们各自上前拿了一杯,然后坐下来。

我听见马德尔咕噜的喝酒声一下子停住了,女孩的嘴角抽动,好像她要笑出来似的。然后她往前倾着身子,左手端着酒杯,搭在包上。

夕阳慢慢地把嘴抿成一条线,认认真真地说:“烤人脚的家伙,是吧?”

马德尔紧张起来,摊开肥肥的双手。科耳特左轮手枪指着他,他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抓住膝盖骨。

“真是蠢家伙,”夕阳不耐烦地说,“烫伤一个人的脚,逼他说出秘密,然后这会儿来到他同伙家。你们不会想在他脚上系根圣诞节彩带吧?”

马德尔吞吞吐吐地说:“好吧,那——要付出什么——代价呢?”女孩淡淡一笑,但没有说话。

夕阳咧嘴一笑,“用绳子,”他轻轻地说,“用泡了很多水的绳子绑着你们,打上死结,然后我和我的伙伴去抓萤火虫——就是你们口中的珍珠——等我们回来——”他停下来,左手在喉咙前比画了一刀。“这个主意怎么样?”他瞥了我一眼。

“好主意,但是别这么大声嚷嚷,”我说,“绳子在哪儿呢?”

“桌子那边,”夕阳一只耳朵动了动,指了指角落,回答道。

我朝那个方向看去,马德尔突然发出微弱而又尖锐的呻吟,眼珠向上翻,从椅子上正面朝地扑了下去,晕死过去。

这让夕阳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愚蠢的事,他右手本来在空中打转,此刻停住了,他用科耳特左轮枪对准了马德尔的背部。

女孩把手伸进包里,羊皮包向上提了一英寸,那枪就挂在包里一个特制的夹子上——夕阳能想到包里的那把枪——很快就会开火。

夕阳咳了一声,他的科耳特左轮手枪发出低沉的响声,刚刚马德尔坐的那张椅子的靠背上飞起一片木屑。夕阳的枪掉了下来,下巴抵在胸口上,眼睛往天花板上看。两条长腿往前摊开,脚后跟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他像个瘸子一样瘫坐在那儿,下巴抵在胸前,眼睛朝上翻,像腌核桃一样蔫了。

我往多诺万小姐的凳脚一踢,她侧身摔下来,柔美的腿叠在一起,头上的帽子歪向一边。她尖叫着,我踩在她手上,然后飞快地把她的枪踢出了阁楼。

“把脚挪开!”

她慢慢站起来,咬着唇,恶狠狠地瞪着我,一步步向后退,像一个走投无路、气急败坏的小鬼。她不停地向后退,直到被墙挡住了才停下来。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眼神却依然炯炯有神。

我低头看了一眼马德尔,然后走到一扇关着的门前。里面是个洗手间。我转开了钥匙,示意那个女孩。

“进去。”

她挪着步子,从我面前走过去,几乎碰到了我。

“听着,私家侦探——”

我把她往里一推,嘭地一下关上门,反锁好。我根本就不担心她会不会跳窗逃走,因为我早就从楼下观察过这扇窗户。

我走到夕阳身边,在他身上摸了摸,在他口袋里我找到一串钥匙,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生怕把他从椅子上撞倒。除此之外,我没有再找其他东西了。

这是车钥匙。

我又看了看马德尔,我发现他的手指像雪一样白,毫无血色。我踩着狭窄昏暗的楼梯下了楼,来到门廊上,走到屋子一侧,上了停在车棚那边的那辆老式观光车。

车子启动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暖车,我把车从路沿倒到了水泥路上。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屋子里有任何动静。屋子周围的大松树枝丫无精打采地摇着头,无情的烈日时不时地透过树叶洒在地上。

我开回了国会路,将油门踩到底,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镇上。一路上,我经过了广场公园、斯诺夸尔米酒店,过了桥,朝大平洋和西港的方向驶去。

9

我在公路上疾驰了一个小时,穿过了稀疏的林场,中途为了喝水只停了三次,还有一次由于汽缸泄漏,发出冲浪的声音,而不得不稍作休息。宽阔的白色马路,被黄色条纹分隔开来,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海平面波光粼粼,远处一群建筑物若隐若现。后来出现分岔路口,左边那条路上,与建筑群反向而行,路牌上标着:“西港——9英里。”我穿过一条锈迹斑斑的悬臂桥,接着一片被风肆虐过的苹果林映入眼帘。

又开了二十分钟,我终于到了西港,那是一片沙地,地势波浪起伏,上面分布着零零散散的木屋。沙地尽头是个狭长的码头,码头尽头几只帆船聚在一起,降落一半的帆拍打着孤零零的桅杆。帆船更远处是个移动的海峡,海岸线参差不齐,海水拍打着神秘的沙洲。

沙洲过去便是日本,这是海港的最后一个哨岗,也是一个人美国大陆的最西边,还是一个前科犯的最佳藏身之处,他带着偷来的新品种土豆般大的珍珠,前提是他没有竞争对手。

我把车停在了一家小农舍前,他家院子前放了个标牌,上面写着:“午餐,下午茶,晚餐。”一个身材矮小、满脸雀斑、兔子模样的男人正拿着扫把赶着院子里两只黑鸡。鸡好像也不甘示弱,与他斗起狠来。夕阳古董车的引擎还在发出嗡嗡声,他便转身看了过来。

我下了车,走到小门旁,指着标牌,问:“现在供应午餐吗?”

他把扫把丢向黑鸡,在裤子上揩揩手,斜眼看着我。“那牌子是我妻子放的,”他像个孩子一样顽皮地对我低语,“其实只提供火腿和鸡蛋。”

“火腿和鸡蛋挺合我口味的。”我说。

我们进了屋,屋里摆着三张铺了彩色桌布的桌子,墙上挂了几幅彩色石板画,壁炉那边摆着一个瓶子,里面是一个装配齐全的轮船模型。我坐下来,老板走进一扇弹簧门,有个人对他嚷嚷着,接着从厨房传来咝咝的油炸声。他走回来,从我肩膀后俯下身,在桌布上摆了几把餐具和一张餐巾纸。

“现在喝苹果白兰地有点太早了,是吧?”他轻声说道。

我说他真是大错特错,他立马走开,回来时拿了几个杯子和一夸脱清啤酒。他也坐下来,给我倒酒。厨房里一个男人用饱满的男中音唱着《克洛伊》,盖过了咝咝的油炸声。

我们举杯畅饮,等着酒精燃烧我们的身体。

“你不是本地人,对吧?”这个小个子问。

我说是的。

“也许是从西雅图来的?你身上穿的真是件好东西。”

“西雅图。”我点头。

“我们这儿很少有外地人来,”他说,看看我的左耳,“特地到这儿来的吧?先别急着否认——”他停下来,把啄木鸟一样敏锐的眼睛移到了我的另一只耳朵上。

“嗯,在否认之前。”我做了个很夸张的动作,说道,好像我对一切了如指掌似的,我继续喝着酒。

他靠了过来,气都快呼到我下巴上了。“见鬼,你可以在码头任何一家鱼档满载而归,他们抓螃蟹和牡蛎什么的,换回来这些东西。见鬼,就是这些东西,搞得西港乱糟糟的。他们给孩子一箱箱的苏格兰白兰地胡闹。车库里加拿大烈酒都堆到了房顶。见鬼,他们还有一支海岸警卫队,他们每周都会来码头巡逻一次。周五,总是在这儿一天。”他对我眨巴了眼睛。

我吐了口烟,厨房里的油炸声和唱着《克洛伊》的男中音还没有停下来。

“见鬼,不过,你应该不是做酒水生意的商人。”他说。

“嘿,是的。我是来买金鱼的。”我说。

“好吧。”他不太高兴地回应着。

我给我俩倒了杯苹果白兰地。“这瓶算我的,”我说,“我还打算再带些走。”

他神采奕奕,“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马洛,你以为我说买金鱼是跟你开玩笑,不,我是认真的。”

“见鬼,没人靠做这种小买卖谋生吧,难道有吗?”

我扯了扯袖子,“你刚刚说这是件好东西,是呀,有些人就是靠这些花里胡哨的品牌赚钱,潮流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我听说这儿有个老家伙收藏了一个好宝贝。他可能会想卖掉,卖掉一些他自己养的宝贝。”

一个长着胡子的大个子女人用脚踢开弹簧门,大声嚷嚷:“过来端火腿和鸡蛋!”

老板急忙跑过去,端着食物走回来。我吃着东西,他在一旁仔仔细细地观察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下面自己瘦弱的大腿。

“老华莱士,”他咯咯地笑着,“对了,你肯定是来找老华莱士的。见鬼,我们不是很了解他,他很少和邻居来往。”

他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隔着薄薄的窗帘,朝远处的一座山指去。山顶上有一座黄白相间的房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见鬼,那就是他住的地方。他养了一堆那东西。金鱼,是吧?见鬼,我真是觉得太离谱了。”

此时,我对这个小矮个完全没了兴趣。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埋了单,还花了三美元买了三夸脱苹果白兰地,我和他握了握手,就走了出去,回到了观光车上。

似乎一切都不必着急。拉什·马德尔早晚会醒过来,还会放出那个女孩,但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西港这回事。他们在场的时候,夕阳根本就没提到过“西港”这个名字。他们到了奥林匹亚也不会知道,或许根本就不会马上去那儿。如果在酒店那会儿,他们在我房间外偷听到的话,他们就知道我不会是单枪匹马做这件事。他们闯进来那会儿,却没有表现出他们知道这回事。

我有充足的时间。我开车到了码头,在那四处转了转。码头乱糟糟的,那儿有很多鱼档,几家低级酒吧,一家专供渔民娱乐的小夜总会,一间台球室,一排老虎机,还有低俗脱衣舞表演的拱廊。那些做鱼饵的小鱼在大木桶里跳来跳去,大木桶在木桩被绑成一排,浸在水中。有些痞子在路上瞎逛,任何试图干涉他们的人好像都会惹上麻烦。我在这儿看不到任何法律的踪影。

我朝着那栋黄白相间的房子驶去,开车上了山。那栋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山上,离它最近的屋子也相隔了四个街区。门前是一片平整的绿草坪,上面种了很多鲜花还有一个岩石花园。一个女人穿着棕色和白色相间的印花长裙,正用水枪喷蚜虫。

我下了车,任由那辆破车自己熄火,我脱下帽子。

“华莱士先生住这儿吗?”

她面容俊俏,看起来文静而有主见。她点点头。

“你要见他吗?”她的口气非常坚定,而且口音很好听。

听起来不像一个火车劫匪的妻子该有的口音。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还告诉她我在小镇就听闻了华莱士先生的金鱼,而我对品种奇特的金鱼很感兴趣。

她放下水枪,进了屋。蜜蜂在我头顶嗡嗡作响,它们这种毛茸茸的大蜜蜂一点也不怕海边刮来的寒风。远处海浪拍打着沙洲的声音,就好像背景乐一样。在我看来,北边的阳光是阴冷的,好像太阳的核心没有温度一样。

那个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没有关门。

“他现在在楼顶,”她说,“如果你想见他就请上楼吧。”

我绕过两把木摇椅,进了屋,那个偷了安利得珍珠的男人就住在这儿。

10

偌大的房间里,鱼缸在架子上摆了满满两层,长方形的大鱼缸都镶有金属边框。有些是灯光从上洒到鱼缸里,有些是灯光从下照进鱼缸里。鱼缸玻璃上长满了水草,里面的水草则随意地漂浮着,因此缸里的水显得幽灵般地碧绿,在这片绿光里,五颜六色的小鱼游来游去。

鱼缸里有些细长的鱼,比如长着奇特的长尾巴的金镖鱼和日本马尾鱼,玻璃般透明的鱼,半寸长的小孔雀鱼,看起来像女士围裙的斑点水泡眼鱼,体形较大、反应迟钝的黑龙睛长着一副青蛙的面孔,还有多余的鳍,在碧绿的水中慢慢游动,就像出门觅食的大胖子。

屋内的光线主要还是来自那扇倾斜的大天窗。天窗下一张光滑的木桌子旁站着一个瘦削高挑的男人,他左手心里,一只红色金鱼蹦来蹦去,右手拿着一个反面贴着胶布的安全刮胡刀的刀片。

他挑起灰色的浓眉看着我,眼睛凹陷晦暗,没有神采。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手里的金鱼。

“真菌?”我问。

他缓缓点头,“水霉菌。”他把金鱼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拨开它背鳍。这鱼的鳍出现了裂痕,而且有些腐烂,边缘还长了些青苔状的白色物体。

“水霉菌,”他说,“不算太糟糕,我帮这个小家伙修剪一下,它就会健康如初。先生,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我在指间摆弄着一支香烟,对他微笑着。

“和人一样,”我说,“我是说,金鱼,它们也会生病。”

他把鱼贴在桌子上,剪掉了那部分腐烂的鱼鳍。他展开鱼尾,把尾巴也剪了。鱼便动弹不得。

“有些病可以医治,”他说,“而有些却不能。比如,鱼瓢出了问题,你就没法医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以防你误会,顺便解释下,剪了它的鱼尾,它并不感觉疼痛,”他说,“你可以弄死一条鱼,可是它不会像人那样感觉痛苦。”

它放下刀片,用一根棉签蘸了蘸一种紫色的液体,然后在剪过的地方做了记号。接着他又把手伸进白凡士林罐子里,又把那些地方抹了一遍。他把鱼丢进房间一侧的一个小鱼缸里,鱼平静地在里面游来游去,看起来十分惬意。

这个瘦削的男人擦了手,挨着一张长板凳的边缘坐下来,用死气沉沉的眼神盯着我看。很多年前,他曾经肯定是个美男子。

“你对金鱼感兴趣?”他问。他小心翼翼地喃喃低语,这是长期待在监狱和练习场所养成的说话习惯。

我摇头,“其实不是,这不过是我的一个借口。我老远赶来就是为了见你,斯夫先生。”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盯着我看。他再次说话时,温和的声音里充满倦意。

“先生,我叫华莱士。”

我吐出一圈烟雾,把手指插在中间,“就我的工作而言,我必须叫你斯夫。”

他身体向前倾,手紧握在一起,放在张开的膝盖骨之间。他粗糙的双手过去肯定吃了不少苦。他的头向我靠过来,乱蓬蓬的眉毛下,沉寂的双眼显得十分冷酷,但是声音依旧温和。

“今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侦探呢,也是第一次和侦探聊天,你是谁派来的?”

“猜猜看。”我说。

他的语气更加温和,“听着,侦探,我在这儿有个很安静很温馨的家,没人再来打搅我,没有人有权力打搅我。我直接得到了美国政府的宽恕,我现在有金鱼做伴,我悉心照料我所爱的一切事物。我不欠这世界一分一毫,我已经还清了债务。我的妻子赚的钱足够我俩生活。侦探先生,我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清静。”他停下来,摇了摇头,“你再也不能毁了我——再也不能。”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没人能动得了我,”他说,“总统办公室调查清楚后,直接赦免了我,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摇摇头,继续对他微笑,“除非你交出东西——否则你永远别奢望清静。”

“听着,”他语气温和,“你应该是刚加入这起案件,这对你来说还是个新案子,你想在此案上有所突破。可是,我与这案件已经纠葛了二十余年,还有很多人也一样,其中不乏聪明能干的人士。他们知道我没有拿过不属于我的东西,从来没有,珍珠在别人手上。”

“邮差,”我说,“肯定是他。”

“听着,”他说,语气依旧温和,“我知道只要记得这事的人还活着,他们就不会停止猜测。我知道他们隔不了多久就会派些废物来搅局。这都没事儿,我不会感觉烦恼。那现在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我又摇摇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后面大鱼缸,里面的金鱼静静地游来游去。倦意袭来,我产生幻觉,这个宁静的大屋子似乎充满鬼魅,都是许多年前的那些冤魂。

“你犯了个错,”我缓缓道来,“还记得一个叫作皮勒·马多的老友吗?”

他抬起头,我能察觉出他正在努力回忆关于皮勒的记忆。这名字好像对他并没有任何意义。

“你在莱文沃思结识的一个朋友,”我说,“一个小矮个,把二十块的钞票撕成两半,然后把假的贴上,就是因为这个坐的牢。”

“哦,”他说,“我记得。”

“你告诉他你有珍珠。”我说。

我知道他不信我,“我肯定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慢慢地说道,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也许吧,但是关键是,皮勒不这么想。前阵子,他和一个把自己叫作夕阳的家伙一起来了这儿,他们在这儿见过你,当时皮勒认出了你。他开始盘算着怎么能弄到些报酬,但是他是个瘾君子,睡觉的时候把这事说漏了。一个女人知道了这事,后来另一个女孩和一个讼棍也知道了,他们烫伤皮勒的脚,就这样他死了。”

斯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嘴角的线条显得更加分明。

我抖了抖烟,继续说,“我们不清楚他到底说漏了多少,但是那个讼棍和女孩现在在奥林匹亚,夕阳也在那里,不过他死了。他们两个杀了他。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你这个藏身之处,但是早晚他们会知道的,或者其他和他们一伙的人会知道。如果他们找不到珍珠,而你又不打算卖掉它们,那你还得继续和警察周旋,你还得和保险公司,甚至邮局工作人员慢慢耗。”

斯夫纹丝不动,他那双紧握在膝盖间的有疤痕的大手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但是你玩不过骗子,”我说,“他们永远不会消停,他们总是三两成群,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金钱,也足够卑鄙,能够置你于死地。他们总能想方设法得到他们想知道的,他们会抓了你的妻子或者把你拖到丛林中,好好教训你一顿。你得咬牙熬过……现在我有个好建议。”

“你到底是什么人?”斯夫突然问,“我原以为你是侦探,但现在我不那么确定。”

“保险公司,”我说,“我们做个交易吧。赏金一共两万五千美元,五千美元给那个提供情报给我的那个女人,她是通过正当渠道得到消息的,所以这是她应得的。我拿一万美元,我冒着生命危险,做了一切的工作。而你可以从我这拿一万美元。你要是直接出面,拿不到一分一毫。还有什么问题吗?这提议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他温和地说,“但除了一件事,我没有珍珠,侦探先生。”

我板着脸瞪他,这是我的底线,能说的我都说了。我从墙上挪开挺直身子,把烟丢在木地板上,踩灭,转身要走。

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等等,”他严肃地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从我身边走过,走出房间。我看着金鱼,咬咬嘴唇。我听见外面汽车引擎的声音,还不是很近。我听见抽屉被打开又关上,很明显就是在旁边的一个房间。

斯夫回到这个全是金鱼的房间,他瘦削的手上握着一把锃亮的0.45毫米口径的科耳特左轮手枪,大约有一个人前臂那么长。

他拿枪指着我,说,“我的珍珠就放在这里面,一共有六颗,铅制珍珠。我在六十码远的地方能射中苍蝇的胡须。你不是侦探,现在就滚回去——转告你的好朋友,我随时都准备打掉他们的牙齿,周末还可以多送一颗子弹。”

我一动不动,这个男人死气沉沉的双眼中流露着一股疯狂,我根本不敢动。

“你不过是吓唬我,”我吞吞吐吐,“我可以证明我是个侦探,你是个前科犯,现在拿着枪又是重罪。放下枪,我们好好谈谈。”

刚才听到的汽车好像已经停在了屋外。车咔嚓地刹住,嗒嗒的脚步声,他们走过花园小路,上了台阶。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是某人被抓住而发出的尖叫声。

斯夫退回房间,停在桌子和一个二三十加仑的鱼缸间。他对我龇牙咧嘴,那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决心反抗的笑容。

“我想你的朋友已经赶来了,”他不慌不忙地说,“把你的枪拿出来,丢地上,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有一口气。”

我看了看他眼睛上方硬而结实的头发,然后直视他的眼睛,没动。我知道如果我动一下——甚至只是按他说的做——他都会毙了我。

那几个人上了楼,他们步伐拖沓,好像当中有人在挣扎。

三个人前后进了房间。

11

第一个进屋的是斯夫夫人,她腿部僵硬,眼神呆滞,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双手往前伸,好像要抓什么,却扑了空。有把枪抵在她后背,那是卡罗·多诺万的0.32毫米口径的小枪。卡罗·多诺万无情的小手紧紧地握着那把枪。

马德尔最后进屋,他满脸通红,面露凶相,看起来醉醺醺的,估计喝了酒壮胆。他把斯密斯维森枪指向我,斜睨了我一眼。

卡罗·多诺万把斯夫女士推到一边,这个老女人踉跄地走到角落,跌了一跤,跪在地上,眼神迷茫。

斯夫盯着多诺万,他有些惊讶,因为多诺万是个年轻又美丽的姑娘。他还没习惯对付这种类型的杀手。她似乎把他的那股怒火浇灭了。如果是男人闯进来,他肯定会把他们扫成碎片。

这个头发黝黑、肌肤如雪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地说,“行了,这位老爹,丢掉枪,让事情简单些。”

斯夫缓缓俯下身,目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他把那把新式科耳特大手枪放在地上。

“把它踢过来,老爹。”

斯夫踢开枪。枪在地板上滑过,滑向房子中间。

“很好,老前辈。拉什,看着他,我先解决这个侦探。”

两把枪换了个方向,现在这双冷酷的灰眼睛盯着我。马德尔朝斯夫走了几步,用斯密斯维森枪指在他的胸口上。

姑娘笑了笑,并非善意的笑容。“聪明的小伙,嗯?你从来就不怕冒险,是吧?这回失手了吧,私家侦探。你都没搜这位瘦削的同伙的身吧?他鞋里藏了一张小地图。”

“我不需要地图,”我不以为然地回答,对她咧嘴一笑。

我试图让笑容看起来别有深意,因为斯夫女士正在地板上挪着膝盖,每挪一步,她就越来越靠近斯夫的手枪。

“但是现在你彻底完蛋了,你和你大大的笑容。我给你烫熨斗时,抬起你的脚。站起来吧,先生。”

她五英尺两英寸高,一百二十磅左右,还只是个小姑娘。而我六英尺半高,一百九十五磅重,我举起手时,顺势朝她下巴上来了一拳。

这真是疯狂的举动,但是我竭尽所能控制多诺万和马德尔的行动,控制他们的枪和那些狠话。我往她下巴上揍了一拳。

她后退了一码,枪走了火,一颗子弹射中我的肋骨。她开始跌倒,像慢动作电影一样,慢慢倒下。看起来有点蠢。

斯夫夫人拿到了科耳特手枪,朝多诺万后背开了一枪。

马德尔转过身,那一刻,斯夫扑倒了他。马德尔往后一跃,吼叫着,又扑倒了斯夫。斯夫不再面无表情,他瘦削的脸上又露出来夸张而又疯狂的笑容。

科耳特手枪的子弹把女孩击倒,就好像一阵大风刮倒一扇门。蓝色的衣服随风飘起,有样东西撞在我胸口——她的脑袋。她往后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流露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奇怪神情。

随后她蜷缩在我的脚边,娇小的身体再也不动了,红色的血液从她身体上流出来。那个身材高大、斯斯文文的女人站在她身后,双手紧握着科耳特枪,枪口还冒着烟。

马德尔朝斯夫开了两次枪。斯夫依旧咧嘴笑着往前冲,结果撞在了桌角上。之前他给生病的金鱼抹的紫色液体洒了他一身。他摔倒时,马德尔又对他开了一次枪。

我拔出我的卢格尔手枪,对准马德尔最疼的地方开枪,我知道那个地方并不致命——他的膝盖后面。他很快摔倒,好像一不小心被电线绊了一跤。他还没来得及呻吟,我已经给他戴上了手铐。

我把地上的枪都踢开,走到斯夫夫人面前,拿走了她手里的科耳特大枪。

好一会儿,房间里寂静无声。屋里的硝烟徐徐而上,从天窗上飘出去,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朦胧而苍白。我听见远处汹涌的海浪声,接着手边响起微弱颤抖的声音。

是斯夫,他有话要说。他妻子依旧是跪着爬到他身边,蜷缩一旁。他嘴唇上流着血,还冒着泡泡。他用力地眨眼,试图保持清醒。他对她笑着,声音颤抖而微弱,“黑龙睛,海蒂——黑龙睛。”

然后他脖子没了力,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头歪向一边,倒在了地板上。

斯夫夫人抚摸他,然后慢慢站起身,平静地看着我,没有流泪。

她语气低沉却清晰,“你能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吗?我不想他和这些人躺在一起。”

我说:“当然可以,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是一些关于他宝贝金鱼的废话。”

我抬起斯夫的双肩,她抬着他的脚,我们把他抬到了卧室,放在了床上。她双手抱在胸前,帮他合上双眼。她走过去,放下百叶窗。

“行了,谢谢你,”她说,并没有看着我,“电话在楼下。”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头趴在斯夫手臂边的床单上。

我走出房间,关上门。

12

马德尔的腿还在慢慢滴血,不是很严重。我用纸巾帮他包扎膝盖时,他害怕地看着我。我估计他肌腱断裂,或者膝盖骨粉碎性骨折。警察来的时候,他应该可以一瘸一拐地跟他们走。

我下了楼,站在门廊上,看着门口的两辆车,然后朝山下望去,看向码头。没有人知道枪声是从哪儿传来的,除非他恰巧路过。很可能根本就没人注意过它们,他们会以为是森林里传来的枪响。

我走回房间,看着客厅墙壁上的手摇电话,一直没有碰它。有些事还困惑着我。我点了根香烟,望着窗外发呆,耳边不断响起,“黑龙睛,海蒂——黑龙睛。”

我走回金鱼屋,马德尔正在呻吟,大声喘息着。对待马德尔这样烤人的坏家伙,我该怎么办呢?

那姑娘真的死了,鱼缸都完好无损。金鱼在绿色的水里惬意地游来游去,自由自在、优哉优哉。它们根本不在意马德尔的存在。

墙角的黑龙睛鱼缸容积大约十加仑那么大,里面却只装了四只金鱼,不过都是大个头,鱼身大约有四英寸长,全身漆黑一片。其中两只正浮在水面上,呼吸着氧气,另外两只在缸底慢悠悠地游动着。它们头朝你游来时,你可以看见它们身体肥硕,尾巴舒展,脊鳍高耸,隆起的大眼珠让它们看上去像青蛙。

我看见它们在鱼缸里的绿色水草中笨拙地游来游去。两只红色的椎实螺正贴在玻璃上做清洁。底下的两只看起来比上面的两只更肥、更迟钝。我想这是为什么呢?

两个鱼缸中间横着一个藤条编的长柄漉网,我拿起来,伸进鱼缸,逮住一只较肥的黑龙睛,把它捞上来。我在网里给它翻了个,仔细地看着它发着微弱银光的腹部,我看到类似缝合线的东西。我摸摸那块地方,缝合线下面有个硬块。

我又捞出底下的另一只,同样有缝合线和硬块。我再捞出上面吸氧的那两只,没有缝合线和圆圆的硬块。而这两只比前两只更难逮住。

我把上面两只丢回缸里,现在我得和底下那两只周旋。我和斯夫一样也喜欢金鱼,但是生意就是生意,犯罪就是犯罪。我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拿起桌上背后贴着胶带的刮胡刀片。

真是个复杂的手术,我大约花了五分钟才搞定。后来它们就躺在我手心,直径四分之三英寸,很有分量,通体浑圆,色泽乳白,闪闪发亮的质地是其他珍珠所不能媲美的。这就是利安得珍珠。

我用水冲洗干净,用手帕包住,放下袖子,披上了大衣。我看了看马德尔,他面露痛苦又恐惧的神情,头上还不断冒汗。我一点都不怕马德尔,他不过就是个杀人犯,一个烤人的屠夫。

我走出金鱼屋,卧室门依然紧闭着。我下楼,拨通了墙上的电话。

“这里是西港的华莱士家,”我说,“这里发生了事故,我们需要医生和警察。您能帮忙吗?”

女孩说,“我会试着帮你联系医生,华莱士先生,不过可能需要点时间。西港有个镇长,让他过去可以吗?”

“也行,”我对她表示感谢,然后挂了电话。在乡下装个电话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我又点了根香烟,坐在门廊上的一块粗糙的石头上。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斯夫夫人出来了。她站了一会儿,往山下看了看,然后在我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她干涩的眼睛坚定地望着我。

“我想,你是个侦探。”她犹豫地说。

“是的,我是利安得珍珠投保公司的代表。”

她望了望远处,“我以为他能在此得到清静,”她说,“以为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他,以为这儿很安全。”

“他不应该藏着这些珍珠的。”

这次,她迅速地转过头,先是眼神迷茫,后来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把手探到口袋里,拿出包好的手帕,在手心打开。白色亚麻布上,两个珍珠靠在一起,价值两万五千美元。

“他本可以享受无忧的生活,”我说,“没人能够剥夺他的权利。可是他好像并不甘于平淡。”

她慢慢地看向珍珠,眼神在上面逗留。然后嘴唇抽搐,声音嘶哑。

“可怜的傻瓜,”她说,“你是找到了它们,你很聪明,这你自己也知道。他弄死了很多金鱼,才学会玩这小把戏。”她抬头望着我,眼中流露一丝迟疑。

她说:“我一直反对他这么做,还记得《旧约》里替罪羊的说法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记得。

“人的罪孽转移到了动物身上,动物就被流放到了荒野。金鱼就是他的替罪羊。”

她对我微微一笑,我没有回应她。

她依然带着一丝笑容,继续说:“你看,他曾经拥有珍珠,货真价实的珍珠,他受过那么多苦,好像他理应拥有这些。可是他不能从珍珠上获取任何利益,即使他费尽心机重新找到了它们。他在蹲监狱的期间,好像有些地标改了,他找不到爱达荷州——藏珍珠的地方。”

一根冰冷的手指在我脊梁骨上下移动着,我张开嘴巴,情不自禁地说:“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一颗珍珠。两颗珍珠还在我手里,我的手就像钉在墙上的架子。

“所以他找到了这两颗,”她说,“在西雅图,它们是空心的,里面全是白蜡。我不记得这种工序叫什么,它们看起来很完美。当然我根本就没见过价值连城的真品。”

“他拿它们来做什么呢?”我问她,声音嘶哑。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他的原罪。他必须把它们藏在荒野,藏在这个荒郊野岭。他帮它们藏在鱼肚子里。你知道——”她又向我靠了靠,眼里闪着泪光。她很真诚地缓缓道来,“到后来,也就是一两年前,有时我觉得,他真的把他藏着的这对珍珠当成了真品。你明白了吗?”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珍珠,我慢慢地叠好手帕,合上手。

我说:“斯夫太太,我是个俗人,替罪羊的说法对我来说太高深。我想他不过是有点自欺欺人而已——跟其他遭受挫折的人一样,精神正常。”

她再次对我微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很迷人,然后又微微地耸耸肩。

“当然,你可以这样想。但是我——”她摊开双手,“哦,好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能不能把它们留给我做个纪念呢?”

“你要它们?”

“这是一对冒牌的珍珠。你肯定不会——”

我站起身,一辆老福特敞篷跑车正沿着山路爬上来,里面坐着一个马甲上别着一颗大星星的男人。破车发出的嗡鸣声,就像动物园里秃顶的老猿猴生气时的怒吼。

斯夫太太站在我身后,手半合着,微微流露恳求的神情。

我突然凶神恶煞地对她龇牙。

“哎,你刚刚编的故事真不错,”我说,“我他妈的差点就信了你。好在我清醒过来,夫人!但是你还是出卖了自己,“冒牌”这个词和你性格不符,你用科耳特手枪时,很娴熟,甚至有点冷酷。斯夫死前的最后几句话,让事情看起来更加古怪,“黑龙睛,海蒂——黑龙睛”,如果这对是假货,他根本没有必要说这些废话。他还没蠢得那么彻底,到死都还自欺欺人。”

刚开始她脸色没有变,但后来她的眼里充满憎恨,她努起嘴,啐了我一口。

我把这价值两万五千美元的东西揣在内衣口袋,一半是我的,一半是凯西·霍姆的。我能想象到当我拿钱给她时的神情,还能想到她把钱存入银行,一心等着约翰从昆廷监狱获释的神情。

福特车停在另外两部车后,开车的男人朝路边啐了一口,猛地踩住了急刹车,没有开车门,直接跳了出来。他穿着有袖子的衬衫,身材魁梧。

我走下去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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