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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夫妇善哉续夫妇善哉

夫妇善哉

一整年讨债的都进进出出。每天都像是年末还款的日子,酱油店、油店、蔬菜店、沙丁鱼店、干货店、木炭店、米店、房东等,都火急火燎地催促着。种吉在巷口炸着牛蒡、莲藕、山芋、鸭儿芹、魔芋、红姜、干鱿鱼、沙丁鱼等,靠着“一分钱天妇罗”营生,他一看到讨债人的身影,就突然低下头假装和面。附近的小孩儿喊道:“大叔,给炸个牛蒡吧。”等了半天,光听到种吉说:“好嘞,有刚炸好的!”可他只是吭哧吭哧地使劲擂着钵子,连清鼻涕流出来了都没察觉。

讨债人见跟种吉没法谈,就直接向巷子深处走去,他找种吉的老婆阿辰交涉去了。阿辰与种吉很不一样,她警惕地注意着讨债人的动作。有时,讨债人会张牙舞爪地很过分,只要他们稍微敲一下坐着的木地板,阿辰就会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说道:“敲人家的木地板,你觉得合适吗?”还说,“那可是一家之神住的地方啊!”

不知是演戏还是过于兴奋的缘故,那声音听上去仿佛带着泪水。这时,对方会大吃一惊,反倒将错就错地说:“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可什么都没敲啊!”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最后往往是阿辰败下阵来,落得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的下场,怀着刀割一般的心情不情愿地递给他们五角或一块。仅有一次,一个讨债人被阿辰当场批评了敲木地板的事情之后,竟窘得哑口无言,并突然低三下四地道起歉来,最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讨债人来过之后,阿辰总会对女儿蝶子这样发牢骚。

在蝶子看来,那样的母亲既丢脸又可怜,并且还有些后悔不该欺瞒母亲诓骗买零食的钱,不该从装卖天妇罗的钱盒子里偷拿硬币。种吉的天妇罗卖的是味道,因此广受欢迎,可也因此吃了亏。连阿辰都觉得,无论是莲藕还是魔芋,都切得太厚了,这样很不划算。可种吉拨了拨算盘说道:“本钱才七厘,卖一分怎么可能吃亏呢?”种吉还说,家里没剩几个钱是因为每天的收入都赔给以前的借款了。他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不过就连十二岁的蝶子都明白,父亲的算盘里根本没有算进买木炭和酱油的钱。

光靠天妇罗根本无法维持生活,因此每当附近有葬礼的时候,种吉就会去做轿夫。夏天的氏神祭时,身着兜裆布担着神社的大提灯列队游行,一天就能挣到九毛钱。要是穿盔甲的话,还能多拿三毛钱。种吉不在的时候则由阿辰炸天妇罗。阿辰尽可能地节约材料,种吉在祭祀当天路过看到,总会感到脸上无光,盔甲下冒出许多汗来。

因为实在是太穷了,蝶子小学一毕业,就急忙被送到别人家里帮佣去了。那时,河童胡同一家木材店的老板曾捎话说条件可以很好,阿辰着实高兴了一番,可猜透人家最终是要纳妾的意思之后,种吉死活不答应,最后把蝶子送到位于日本桥三丁目的一家二手服装店帮佣。河童胡同早先因传说河童栖息于此而遭人们忌讳,木材店的上一代老板就把分文不值的那块地全都买了下来,还盖了出租屋,现在靠着高得惊人的房租赚了很多钱。人们私下里都说木材店老板就是河童,大概还因为他有好几个小妾,吸取着年轻生命的鲜血的缘故吧。蝶子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胖乎乎的,脸盘儿小巧精致,木材店老板还真是好眼力。

蝶子在日本桥的二手服装店忍了大半年。冬天的某个清晨,种吉要到黑门市场进货,他特意绕到二手服装店前,走过一看,蝶子正在门口扫地,手都皲裂得出血了。于是他就直接进去找人理论,并把蝶子带回了家。然后,在蝶子的要求下,种吉又把她送去曾根崎新地的茶屋当艺伎实习生。

种吉的手里进来五十块钱,不过还完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拿到这么多钱。种吉本来也没想过要安闲度日,但当他听到十七岁的蝶子说要当艺伎的时候,这个做父亲的着实乱了手脚。种吉说,以艺伎的新人身份初次亮相时,总不能让她边走边发天妇罗,而且贺宴、服装、犒赏别人的钱等开销都很大,虽说雇主承诺会先出这些钱,但这是预借,他是打算以此把蝶子拴住。可是,蝶子的性格就是天生爱热闹,再加上受到环境的影响,吵着非要当艺伎。种吉最终拗不过,只好煞费苦心地为她筹钱。因此,什么“做这种辛苦的工作都是为了父母”之类的俗话在蝶子身上是不适用的。一些不甚风雅的客人偶尔会问起:“当艺伎肯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吧,一定是你父亲……”这时蝶子绝对不会可怜兮兮地主动说什么“父亲爱好赌博,被人家骗了田地”等鬼话,这是由当地的风土人情和蝶子的性格决定的。可是,她也不好真的就哭着对人家说:“他们就是不让我当艺伎,世上还有如此薄情的父母吗?差点儿就闹得被他们断绝关系了。”每当这时,她总是岔开话题说:“我父亲和老爷您一样一表人才。”这种做法虽说很不好,可看上去也可爱动人。蝶子天生有一副好嗓子,无论什么样的酒席,她都会尽情地大喊大叫,喉咙和额头都暴出了青筋,拉门也被震得嗡嗡作响。她的歌声充满魅力,是热闹的酒席不可或缺的艺伎,也就是说,她卖的就是轻浮——可是,她却唯独对一个人说了真话,那就是与她相好的廉价化妆品批发店家的儿子。

此人名叫维康柳吉,三十一岁,有家室,孩子今年都四岁了。他和蝶子刚认识三个月就好上了。柳吉替中风卧床的父亲经营生意,卖的都是些理发店用的香皂、雪花膏、发蜡、化妆水和篦子之类的东西。听说他们家是批发店后,蝶子去理发店刮脸的时候,总会留意店里使用的化妆品商标。一天,路过柳吉位于梅田新道的店铺时,蝶子看到身着短上衣的柳吉正在监督工人们装货。他时而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笔,唰唰地在账本上飞速写着什么,时而把它叼在嘴里拨弄算盘,样子看上去很是勤快利落。两人的视线一碰到,蝶子便会羞得面红耳赤,而柳吉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时地暗送秋波。这越发让他看上去是规矩之人。柳吉稍稍有些口吃,说话的时候总是嘴巴朝上地嘟囔着什么,蝶子老早就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显得很聪明。

蝶子认定柳吉绝对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还四处跟人家说。结果,大家私下里都说他们俩的关系一定是女方主动的,对此蝶子定无反驳之言。柳吉喝醉酒后总爱唱净琉璃的高潮部分,那张哭丧的脸再配上歇斯底里的哭腔,大家这么判断也无可厚非。他最喜欢吃的就是夜市上卖的两分钱的味噌炖猪皮,因此还得了个绰号——猪皮先生。

柳吉对一切美食都喜欢,还经常带蝶子去“卖美食的店”。照他的说法,北边没有什么美食,美食都在南边。而且,高级餐馆也不行,说得难听点,在那种地方就是扔钱罢了。倘若真想吃美食,就得跟在他的后面,他还肯定不会走进高级餐馆,最多也只是高津的汤豆腐店,一般吃的净是些花不了几个钱的低档菜。比如,夜市的炖猪肉、酒糟馒头,戎桥筋“汤市”的泥鳅汤和鲸皮汤,道顿堀相合桥东“出云屋”的鳗鱼板,日本桥“章鱼梅”的章鱼,法善寺的“正弁丹吾亭”的关东煮,千日前常盘座横“寿司舍”的铁火卷[1]和醋拌鲷鱼皮,对面“达摩屋”的什锦饭和酒糟味噌汤。这些小店从外面看上去都不是应该领艺伎去的地方,开始蝶子也想为什么偏偏来这种地方。柳吉却解释说:“怎、怎么样,好吃吧?这、这么好吃的东西在其他地方可是吃不到的啊!”一吃,果然美味无比。

白色的短布袜被胡乱地踩踏,惊得人啊地大叫起来,这反倒刺激了食欲,拿着那种不入流的小吃边走边吃,反倒成了小小的乐趣。在拥挤的客人间猫着腰穿梭前行,也并不给北新地的当红艺伎掉价。首先,柳吉虽然带蝶子吃的都是些便宜东西,可是从腰带、和服、长衬衣,到细绦带、腰包和草屐,他却为蝶子破费了很多,因此没道理说他小气。另外,他还送了蝶子一些雪花膏和篦子之类的小东西,虽说也不值钱,可蝶子还是偷偷地欢喜地用着。父亲至今还在靠一分钱天妇罗辛苦地赚钱,跟随柳吉大人四处游玩的时候,蝶子总会不时地想起父亲那满是油污的双手,跟在柳吉后面走着走着,会逐渐伤感起来。

出云屋共有五家店,新世界两家,千日前一家,道顿堀一家,相合桥东头一家。其中鳗鱼饭做得好吃的是相合桥东头那家。两人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心急地往嘴里送着入味的米饭,还说:“这真是下酒的好味道。”亲亲热热地吃饱后,他们又到法善寺边上的花月去听春团治的落语[2],两人不时哈哈大笑,紧握的双手都渗出汗来。

两人关系越来越深,柳吉来找蝶子的次数也越发频繁,他们有时还会到远处旅行。可是蝶子终究还是知道,柳吉没钱了。

柳吉的父亲即便在因中风卧床不起的时候,也没忘了把银行的存折和印章藏在被子下面,柳吉根本没法下手拿走。总之,他能够自由支配的钱是有限的。靠着从理发店等客户那里收到的款子多少还能维持开销,但眼看着欠的债越来越多,柳吉的脸色也吓得发白了。这期间,蝶子送给柳吉一双男式草屐。附送的信上还写道:“您好长时间没来了,我很担心。真想跟您说说舌……”把“说说话”写成了“说说舌”,这封只有柳吉看得懂的信不知怎的传到了病人那里。老父亲把柳吉叫到枕边,教育了他好几次,可就是没用。老父亲绝望了,心想现在自己这副身子又不能打他揍他,真是悲哀啊。他气得眼眶里泛出泪水。柳吉年轻的妻子故意把五岁大的女儿抱在膝盖上,脸朝上看。她已暗下决心要回娘家去了,只是强忍着没歇斯底里地叫出来罢了。柳吉很沮丧,心里嘀咕:都怪蝶子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可他并没有不领蝶子的情谊,那双草屐很是讲究,上面印着戎桥“天狗”的商号,鞋带还是蛇皮做的。

老父亲发话说:“你要是以为连锅底下的灰都是自己的东西,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要跟你这种私奔之人断绝关系……”父亲非常顽固,就连母亲在世的时候都被他气得大哭,现在若不暂时离家,看样子这件事是不会收场的。柳吉刚出了家门,突然想起有笔东京的款子还没去收呢,粗算了一下有四五百块,这下总算愁云消散了。他马上来到常去的茶屋,叫来蝶子商量道:“不如干脆私奔吧。”

第二天,柳吉在梅田站等着,蝶子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大踏步地横穿过站前的广场。她把头发盘了起来,看上去反倒鲜活得不大真实,柳吉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马上登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

八月末湿热难耐的天气里他们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东奔西走。离月底还有两三天时间,却死皮赖脸地央求人家快些付款,就这样,他们总算筹到了三百块,然后直接去了热海。柳吉想找些专在温泉里陪人作乐的艺伎来玩,被蝶子骂,才考虑起两人今后的去向。他们当然不能长此以往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柳吉心底想的是,说是断绝关系,但只要道个歉就能回家。因此柳吉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蝶子一直觉得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从雇主那里跑出来不大好,可柳吉根本没顾及她的心思。艺伎来后,蝶子使出浑身解数,惊艳全场,当地的艺伎都说:“大阪来的艺伎就是没法比呀!”这让蝶子感到些许安慰。

就这样过了两天,中午时分,四周忽然嘎嘎地响起奇怪的声音,紧接着剧烈地摇晃起来,同时响起“地震啦、地震啦”的叫喊声。蝶子倒是抓住了拉门,可又突然瘫倒,然后啊地大叫一声坐到了地上。柳吉紧紧地贴在另一面墙上死也不放手,一句话也不说。那一瞬间,两个人心里都为私奔一事深深地后悔了。

两人在避难列车里也没怎么说话。总算到了梅田站,他们直奔上盐町的种吉家走去。沿途的电线杆子上贴的都是让人惊心动魄的关东大地震的号外。

种吉正借着西下的夕阳炸天妇罗,一看到二人的身影,惊得话也说不出来。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流了下来。他们站着聊了一会儿,从种吉嘴里得知,雇主事后马上就通知了蝶子失踪的事情,种吉他们想蝶子一定是轻信了坏男人的话被卖掉了,还担心她是否活着,挂念她不知在哪儿干什么,晚上都睡不着。听了“坏男人”几个字,蝶子变了脸,她指着呆站在那只顾啪嗒啪嗒扇扇子的柳吉介绍说,这是她的某某云云。种吉只寒暄了一句“哦,欢迎”就打住话头,他慌慌张张地连柳吉的脸都没仔细看看。

阿辰一看到女儿的脸,就用和服袖子掩住脸,好不容易不哭了,才把两手撑在地上,冲着柳吉问候道:“这次,小女承蒙……”还说,“蝶子的弟弟信一上寻常小学四年级了,今天还没放学。”柳吉不知道该寒暄些什么,只是半口吃地说着天气如何。种吉去买冰水了。

四铺席大的房间里,银蝇乱舞,密不透风,闷热得仿佛能发出吱吱的声音。种吉把草莓冰水装在箱子里提回来了,大家默默地喝着。末了,蝶子讲了去东京的大致经过,种吉听了大吃一惊地说:“真可怕,东京居然地震了。”这下大家总算有了话题。父母听说他们是乘坐避难列车九死一生地逃回来的,不停同情地说着“辛苦了”。这下,两个年轻人,尤其是柳吉总算安了心。“真不知如何道歉才好。”柳吉流利的说辞让种吉和阿辰诚惶诚恐。

借来母亲的浴衣换上后,蝶子下了决心,一旦跑了就不能再厚颜无耻地回雇主那儿去,她要与同样从家里跑出来的柳吉同甘共苦。蝶子说她不想再当艺伎了,种吉说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行,话里流露出对子女的怜爱之情。蝶子向雇主预借的款子不到三百块,种吉决定按月分期偿还。柳吉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沉默,他说不如我去求老爷子吧。种吉却大手一挥地说道:“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过意不去。”对此,柳吉也没有异议,说:“太对不起伯父了,我简直不好意思见您。”接着,阿辰转向柳吉,跟他讲起蝶子的事,说蝶子除了荨麻疹连感冒都没得过,找遍全身也没有一处伤疤,把她养活这么大受的苦可真是……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柳吉听着却觉得刺耳。

他们在种吉的小房子里无所事事地待了两三天后,在黑门市场的小巷里借了间二楼的屋子过起了日子。楼下住的是手工匠人,做装便当和寿司的木盒子,二楼六铺席大的房间本来是放木盒子的,先付了七块钱月租才借到。很快,他们的日子就没了着落。

柳吉没有工作,挣钱的任务自然落到蝶子头上,她不想再去帮佣,最后只能去做酒席上的临时艺伎。有个名叫阿金的中年女人以前也在北新地一带当过艺伎,现在在高津开了一家店,专门替人联系艺伎工作。所谓临时艺伎,是指在宴会或婚礼等临时雇用的会场上唱歌跳舞的女侍应,给的薪水比真正的艺伎要少得多,因此很受小宴会的欢迎。阿金联系了几个艺伎出身的人,不时派给她们工作,从中抽取佣金,赚了不少钱,还专门装了一部电话。一次宴会,从傍晚到深夜的薪水是六块,除去中介的分成,能赚到三块五毛钱;婚礼的时候能赚到六块,再加上红包和小费之类的,收入还不算差。听了阿金的游说,蝶子也当起了临时艺伎。

提着装三味线的小箱子乘电车来到指定的地方,马上就开始工作,又是端菜又是烫酒。三名临时艺伎围着三四十位客人斟一圈儿酒下来就够累的了,宴会结束之后更是麻烦。常常碰到想借着统一的会费玩个痛快的客人,不是被要求弹曲就是被要求唱歌,片刻都休息不得。一会儿弹浪花节[3]的三味线,一会儿模仿别人说话,正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又被要求跳安来节舞。好在蝶子生性爱热闹,所以也不觉得辛苦,而是尽心尽力地干着。客人都说,干这个比艺伎强吧。蝶子觉得很难过,看着那些说出真实年龄会吓人一跳的上了年纪的同行,每当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都会为了多拿些红包学着年轻女子的样子扭捏作态,她就不是滋味。夜深后乘红电车回家,在日本桥一丁目下车,穿过黑门市场——那里除了野狗和捡破烂的在翻着垃圾箱之外没人经过,静得只剩下飘荡在空气中的腥臭味——来到小巷,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香气。

那是山椒煮海带的香味。柳吉说,把上等海带细心地切成半寸见方,然后和山椒一起放到锅里,多倒些龟甲万的浓酱油,用松鼠木炭烧的小火咕嘟咕嘟地煮上两天两夜,味道就会好得跟戎桥小仓屋卖的山椒海带一样鲜美。他还说,为了打发时间,从昨天就开始煮了,因为不要让火灭了和时而搅拌一下这两件事很重要,所以今天一步都没出门,就连原本每天都要花掉的一块零花钱都没碰。柳吉一见蝶子的身影,就一边用长竹筷在锅里搅拌着一边说道:“怎么样,现在煮得正好。”蝶子对柳吉从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眷恋,可她天生不会向男人献媚。她解开和服,连长衬衣都没脱就一下子瘫坐下来,说:“什么,还在烧呀?花这么多闲工夫干什么呢?”

柳吉把二十岁的蝶子称作大妈。“大妈,零花钱不够了。”柳吉手上只要有三块钱,就白天靠下将棋消磨时间,晚上到二井户一家名为大哥的平价咖啡馆去,摸着女侍的手说:“跟我一起唱几句怎么样?”阿辰对种吉说,这样下去蝶子太可怜了。种吉却说人家毕竟是少爷,见怪不怪了,并不指责柳吉,反倒同情地说:“人家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住在二楼上也没说什么,这都怪蝶子不好。”蝶子觉得父亲能为柳吉考虑很是高兴,自己吃的苦也算值了。蝶子对柳吉说:“我的爸爸,还真不错!”可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回答:“嗯。”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表情让人无法捉摸他到底在想什么。

年关临近了。一到年底,大家都忙碌起来。一天,柳吉说要去拿正月穿的礼服,就去了位于梅田新道的自己家。蝶子仿佛被泼了凉水一般心寒,但她最终也没能把“别去”二字说出口。当天晚上,蝶子有宴会的工作,她像往常一样提着装三味线的小箱子出了家门,心情却很沉重。她无法把柳吉回家取礼服一事想得那么简单,那里不仅有他的妻子还有孩子。那天,她的三味线弹得并不出色,好在歌唱得很大声,拉门上的纸都被震得直颤。终于结束了,她冒着大雪一路飞奔回家。柳吉已经回来了,他在火盆前弯腰坐着,被酒染红的脸快要钻到火盆里面去了,那呆呆静坐的模样,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蝶子放心了。柳吉说,老父亲看到他之后朝他怒吼,问他去干什么。妻子从他家迁出了户籍回到娘家,女儿由柳吉的妹妹笔子代为照看,看也没让他看上一眼。听说柳吉跟蝶子成了家,老父亲发怒了,准确地说是鄙视地笑了,他还说了好些有关蝶子的难听话——蝶子嘴上平静地说道:“说我也是应该的。”可她心里却对着柳吉的父亲说,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让柳吉出人头地给你们看看,不用你们管。她还暗想,我从不打算接替他的前妻当什么夫人,只希望让柳吉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男人。这话多少有些说给自己听的味道,蝶子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这股心劲儿加上柳吉回来的喜悦让蝶子晚上兴奋得无法入眠,她睁大眼睛盯着低矮的天花板。

蝶子从很早以前就用宣传单订了个记账本,在上面菠菜三分、洗澡费三分、卫生纸四分地记着,靠此削减开支。除了柳吉每天的零花钱之外,她对每笔钱都精打细算,舍不得浪费一点儿,当临时艺伎挣来的钱一半都存了起来,对这笔钱她也很是谨慎。蝶子平常连一分两分的小钱都不舍得用,衬领也不换,脏得都起垢了。种吉来想要点进货的钱,就要正月了,得采购材料,蝶子却说自己没有钱。阿辰又来了,说为什么有钱让维康去咖啡馆却没钱给爸爸,蝶子就是不答应。

新年到了,正月也过去半个月了。知道断绝关系一事是千真万确的之后,柳吉颓丧得让人可怜;况且,他还惦记着孩子。蝶子劝他把孩子接过来,却一直不见他有什么动静,他也许还心存幻想地以为总有一天能回家吧。跟孩子分开到底让柳吉很是落寞,这让蝶子也不大好受。一天,柳吉碰到了以前的玩伴,他本来就好喝点小酒,现在又好久没有喝过,于是他在人家的邀请下喝了个大醉。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偷偷把钱从蝶子藏的存折上取出来,说要回昨晚的礼,然后就呼朋唤友地到难波新地寻欢作乐去了。两天之后,钱花光了,他像丢了魂儿一样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位于黑门市场小巷里的大杂院。“你还没忘记回来呀!”蝶子说着,抓住柳吉的脖子将他按倒,咚咚地像捶背似的敲着他的脑袋。“大妈,你在干什么呢?别乱来!”可是,柳吉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柳吉说因宿醉头疼得厉害,便盖着被子哼哼唧唧地睡下了,蝶子照着他的脸狠命一击,甩手就出了门。她在千日前的爱进馆听了京山小圆的浪花节,可一个人总觉得没有意思,就出来了。因为两三天都没怎么吃饭,她突然感到肚子饿了,就在乐天地旁边的自由轩吃了碗加鸡蛋的咖喱饭。“自由轩的咖、咖喱饭,在米饭上盖着鳗鱼,很好吃。”她想起柳吉以前说过的话,又在饭后喝了杯咖啡,胸中忽然涌出一股甜甜的味道。悄悄地回家一看,柳吉在打呼噜。她冷不防地使劲推他,柳吉睁开惺忪的眼睛,蝶子噘起小嘴向柳吉的脸贴了过去,嘴里说着:“真是个傻瓜。”

第二天,二人一同前往自由轩,回来的路上还一副恩爱夫妻模样地顺道拜访了位于高津的阿金家。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阿金对柳吉说了些牢骚话。阿金的丈夫过去在北浜一带很有势力,他替阿金赎了身,让她当上续弦夫人,可没过多久就家世衰败了。阿金现在经营着艺伎中介店,丈夫忍辱在北浜的交易所做上了书记员,也就是所谓的共同劳动。别人常说阿金丈夫的衰败全都怪阿金,可他们现在的生活证明,别人没资格在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阿金试探着对柳吉说:“维康先生,您也不要光是玩,工作总得……”柳吉听后无任何表情。阿金事后对蝶子说她猜不透维康先生的心思,蝶子听了觉得脸上很没面子。然而柳吉不久就找到了工作,蝶子赶快跟阿金报告,虽说不能因此觉得多光彩,可毕竟值得高兴。

朋友说有个到千日前伊吕波牛肉店旁边的剃刀店上班的工作,每天从早晨十点工作到夜里十一点,便当自带,月薪二十五元,如果同意的话可以帮柳吉介绍。柳吉无法说不愿意。那家店卖的都是安全剃刀、刮脸刀、小刀等与理发有关的物品,这工作对跟理发店打过交道、经营过化妆品的柳吉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人家前前后后费了很多力,也不好拒绝。那家店又细又长,门口很窄,里边特别长,因此白天太阳也照不到里面,为了省电也不开灯。柳吉坐在昏暗处一边捅着火盆里的灰,一边看着门外的行人,那里光明得竟像假的一样。店的正对面就是公共厕所,臭烘烘的味道简直难以忍受。厕所旁边是竹林寺,对着大门的右侧是卖冰镇矿泉水的,左侧即离公共厕所近的地方在卖烤年糕。年糕上涂满酱油,烤得松松软软且金灿灿的,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就是没有买的欲望。柳吉回家后说,年糕店的夫妇俩从公共厕所出来连手都不洗。柳吉的工作内容相当轻松。橱窗里展示的广告人偶不停地晃动身体,打磨刀片,客人看到都会觉得很有意思,然后被吸引着走进店里,这时柳吉只要走出来说声“欢迎光临”就足够了。蝶子也鼓励他说:“这不挺好的嘛。”

柳吉在剃刀店坚持了三个月,还是跟老板吵架生了气,于是便隔三岔五地休息。蝶子对他的借口深信不疑,早上也不叫他了。就这样,他拖拖拉拉地把工作辞掉了。蝶子更加投入地干起了临时艺伎的工作。有些宴会的组织者甚至觉得必须单独塞给她一些特别的红包才行。然而红包是跟一起干活的艺伎平分的,虽然她也觉得很不合算,但也正因为如此,蝶子的人缘很好。每当别人奉承地叫她蝶子小姐、蝶子小姐,她就得意起来,借给她们两三块小钱,不过刚借完就后悔了,又不好明显地催促,只能说些好听的话,暗中让人家读懂快点儿还钱的意思。五毛钱都会让蝶子的心如针扎似的疼,唯独柳吉要零花钱的时候她总会大方地递给他。柳吉每天百无聊赖,尤其是偷偷到过梅田新道之后,那副生闷气的样子尤为明显,蝶子注意到了这一点。老父亲不愿恢复父子关系一事大概是柳吉郁闷的原因,这一方面让蝶子暗地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也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因此,明知柳吉经常到咖啡馆去,她也尽量提醒自己不要吃醋。她默默地把钱递给柳吉时的心情,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样轻松。

柳吉的妻子回娘家之后患肺病死了,蝶子听说这个消息后偷偷跑到法善寺的结缘处拜神,还狠心捐赠了蜡烛。因为睡醒后老觉得心慌,她还特意为柳吉的妻子求了一个法号在神龛上供奉起来。看到头上就是前妻的牌位,柳吉总觉得别扭,可又不能说蝶子多此一举。柳吉很聪明,他知道说了就会闹矛盾,反倒会引起麻烦,他也从未当着蝶子的面拜过。蝶子每天早晨都要把佛龛的花儿换掉,忙碌得一刻不停。

两年后,积蓄已经超过三百元了。蝶子想起当艺伎时候的事,便向种吉打听。

“已经全部帮我还清了吗?”

“当然,放心吧,看。”

种吉说着还拿出了证明。母亲阿辰还兼职做些赛璐珞人偶,弟弟信一也帮着卖报纸。蝶子虽然知道这些情况,可一想到他们究竟是怎样才替自己还清的债务,就不由得眼角发热。她终于主动地给了弟弟五毛钱,阿辰三元,种吉五元。这下,积蓄正好变成了三百元。这期间,柳吉找艺伎作乐花了约一百元,存款又减少到了两百元。蝶子哭都没处哭,傍晚,她关着灯坐在六铺席大的小黑屋的正中央,一边抱着胳膊耸着肩膀喘着粗气,一边凝神盯着纸拉门上的破洞。柳吉也不去捂被蝶子用三味线拨片弄的伤痕,只是呆呆地坐着。

虽然再也找不到省钱的办法了,但是蝶子为了尽快补回那一百块,还是费了很多心思。去宴会工作时穿的衣服,都是实在不行了才拿去重新染一下,再不就是每逢换季的时候到当铺去换些回来,甚至到了遇见和服店的人都不好意思开口的程度。就这样,不到半年存款就变回了原来的数额。蝶子心想,一直借住在二楼会被人家看不起,不如借此机会租一套房子做些烤红薯之类的生意吧。她很快跟柳吉说了此事,他只是不大感兴趣地回了一句“行啊”。不过,第二天柳吉就一声不吭地来回转悠,还在高津神社坡下租了一个横宽一间[4]、纵深三间半的店铺。他雇木匠改装了两天,自己也搭手帮忙,借着过去工作的经验和人脉,托剃刀批发商送来货物,立刻开了家卖剃刀的新店。卖的东西从替换刀片、挖耳勺、痒痒挠、鼻毛夹、指甲刀等小东西,到电动剃须刀等西式剃刀都有。柳吉把客源锁定在从澡堂出来的客人身上,才特意在澡堂的正对面租了店铺,这让蝶子着实惊叹。开业的前一天,一起做临时艺伎工作的同伴们送来了一座钟当贺礼,蝶子说“欢迎”时的语气都大不一样了。为了表扬柳吉,她还说:“丈夫总算肯踏踏实实地工作了。”柳吉挽着袖子忙忙碌碌地擦着货架,那身影看上去还是不大像个真正的男人。可女人们都很感动,觉得只要维康先生本人愿意,也还是能干活的。

开业的当天早上,蝶子干劲十足地坐在店里,恨不得在头上缠上头巾。晌午时分,柳吉小声地嘟囔说:“客人怎么不来啊!”蝶子对此毫不理会,只是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地死盯着外面的过路人。过了中午,终于来客人了,卖掉一片剃须刀片,收了六钱。夫妇两人齐声说着:“谢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服务热情得反倒让人有些不舒服。不知是风水不好还是新店的原因,那天只来了十五个客人,而且买的全是些刀片之类的小东西,营业额总共还不足两元。

老顾客怎么也抓不住,接连好几天卖的都是些挖耳勺和刀片之类的小东西,营业额少得让人寒心。两人也不知还有什么能聊的,只是面面相觑,无聊地看店,这更让他们感觉耻辱。柳吉提出来,为了打发时间,他想趁中午的一两个小时去学习净琉璃,蝶子对此也不好阻拦。以前的时候,柳吉常悠闲自在地去,后来有所顾忌才不去了,现在做起了生意才又起了这个念头。蝶子能够理解柳吉的感受,却又觉得有点难受。柳吉拜了附近下寺町的竹本组升为师,说好学费是一个月五元钱,然后到二井户的天牛书店搜来一些二手书,每天到点出门。那副大摇大摆的样子,好像在说就算把精力全投到生意上去,客人不来也没有办法。柳吉就连看店的时候都照着书学习,还不时干吼几句,那声音实在差劲,让人都没有心情去主动赞扬他几句。钱就这样被吃掉了,蝶子决定再去做临时艺伎。重操旧业的当天晚上,蝶子终于痛苦地体会到,这工作可真累啊!在酒席上,她还是以挣钱为先地工作,非要让全场为她一人叫好,她的这种天性还没丢掉。只要蝶子傍晚一出门,柳吉就会赶紧关掉店门跑去二井户的市场,在小摊上买什锦菜饭和咸酱汤吃,还会配着酸甜口味的凉拌贝壳喝酒。付过六毛五的账后还觉得便宜,接着又到一家名为一番的咖啡馆点些啤酒和水果,豪爽地给他中意的女侍付小费,这样一来,十天的收入转眼就飞走了。虽说靠着蝶子临时艺伎的工作好歹维持着生计,可柳吉花得实在太多,欠剃刀批发店的钱也越积越多。坚持了一年之后,好在有人肯买,他们终于决定把店关掉。

两天的关店大甩卖挣来的一百多元和转让店铺的一百二十多元,加在一起共有二百二十多元。他们还清了欠批发店等处的款子后,剩下的连十元都不到了。

他们连借间二楼小屋的房租都预付不出来,因此找了很久的房子。这期间,他们因常常出入阿金那里而认识了一个和服的行脚商。他说:“我们家的二楼空着,蝶子小姐要租的话,房租什么时候都好说。”多亏这样,他们才在飞田大门前街的小巷里借住了下来。柳吉照旧去学习净琉璃,还常去附近一家挂着红色门帘一杯咖啡五分钱的咖啡店消磨几个小时。而蝶子,只要有工作,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去。她在临时艺伎中也算老面孔了,如果成立一个工会,蝶子肯定能当上干事,就连年龄比她大的都要称呼她为蝶子姐姐,可这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和服的裙摆磨光了,蝶子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早就想买件新的了。再者,楼下就是专卖和服的行脚商,连一块铭仙的料子都不买的话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但蝶子忍着,拼命存钱。她还觉得,如果不能再开一家店的话,就还不了父母的恩情,也对不住自己。

过了三年,总算存够了两百元。柳吉肠道不好,时常要去看医生,因此花钱的地方也多,钱总是存不住,这可把蝶子急坏了。等到有了两百元,她找柳吉商量,说:“难道没什么赚钱的生意了吗?”柳吉根本不感兴趣,只说:“靠那些小钱又能干些什么。”一天,他在飞田的花街柳巷里转瞬就花掉了其中的五十元钱。妹妹马上就会招一个上门女婿来管理梅田新道家里的生意。这个传闻四五天前传到了柳吉的耳朵里,虽说蝶子早就预料到柳吉会因此郁郁寡欢,可一天之内把钱全花在妓女身上,也着实让她愕然。柳吉耷拉着脸刚一回来,蝶子就抓住他的领子猛地将他按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使劲地掐着他的脖子。“难、难受,大妈你干什么呢?”柳吉拼命扑腾着双脚。蝶子觉得这次要是不尽情地打骂一番就不能解气,于是又打又掐。最后,柳吉哭着大声说:“请你饶了我吧。”蝶子就是不松手。只是听说妹妹要招上门女婿就自暴自弃起来,蝶子觉得这样的柳吉很可怜而不是可气,她的打骂中满是痴情。柳吉逮着机会哼哼呀呀地下了楼,四处乱窜,最后躲到了厕所里。蝶子没有再追下去。楼下的女主人责备她说:“妇道人家怎么能这样?”蝶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袖子拂面,双肩抖了起来,没想到这样看来倒多了几分女人味儿。女主人的丈夫比她年龄小,她以前就没说过蝶子的好话。每天早晨做味噌汤的时候,只要看到柳吉挽着衣袖在削木鱼,她就想脱口说句“让老公干那种事儿好吗”。她不知道,柳吉只是嘴巴挑剔,为了做出自己喜欢的味道才亲自动手削木鱼的。云游商也深有同感。他曾和蝶子、柳吉一起去千日前听过浪花节。剧场里很拥挤,不知是谁调戏了几句,蝶子竟啊啊地大闹起来。鉴于此,他觉得蝶子真是个厉害的女人。柳吉好像很没面子似的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他很同情柳吉,回家还跟妻子说了此事。夫妇俩私下里总是议论:“她再那样肯定会被维康嫌弃的。”果然,一天,柳吉照常出门,过了好几天也没有回来。

过了七天柳吉还不回来,于是蝶子哭丧着脸去了种吉家,说柳吉一定是在梅田新道的家里,拜托种吉悄悄地去打探一下。种吉虽然不好拒绝女儿的请求,但觉得一旦被已经想分手的男方发现,不知人家会怎么看自己,就没答应。

“事到如今你还迷恋什么?趁早分手也是为你自己好。”

蝶子听了反驳说:“这难道是父母该说的话吗?”

情绪激动地吵了一顿后,蝶子直接去了新世界的算卦摊。

“你尽心尽力为男人的苦心反倒会招致恶果。一般说来,这种星象的人……”

问过年龄得知是丙午年生的后,算卦的又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总之,哪方面运势都不好。

“男人的心在向北倾斜。”

蝶子听了不由一惊。梅田新道就在北边。付钱出了门后又不知该往哪儿去,只是在盛夏太阳最毒的时候快步走着。她想起了在热海旅馆里碰到的地震,那天也很热。

第十天,正好是地藏盂兰盆节,小巷里也要跳盆舞,蝶子硬被叫了出去。她重复地弹着单调的曲子,时而也会在曲调中穿插些变化。正弹着,她突然瞧见柳吉正在绘行灯[5]底下一步一停地慢慢走着。蝶子砰地扔下了三味线,然后马上带他上了二楼,还没说话就先把身子靠了过去。

过了两个小时,柳吉说电车就要没有了,然后就回去了。就在短短的时间里,柳吉说了如下事情:他这十天来赖在梅田的家里不走是早就打算好的。如果妹妹招了上门女婿的话,自己肯定就会被剥夺继承权,那边觉得自己肯定会忍气吞声。这招太狠了,于是柳吉才跑到梅田的家里,每天当面谈判,可也没有多大用处。对于抛妻弃子而去跟喜欢的女人同居的人来说,本来就没有胜算。但是柳吉觉得就算断绝了关系,也还是应该要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要不以后就不好说了,所以固执地一步也不肯让。可他的老父亲又是怎么说的呢?说到这里,柳吉让蝶子不要介意。父亲说跟那样的女人一起生活,给他钱也是白搭,到头来只会被女人骗走。真想要钱的话,就跟女人分开,父亲说完再没说什么。这时,柳吉对蝶子说:“我们就要在这里演一出戏。如果假装跟你分手巧妙地骗过父亲,拿到我该拿的部分,就算被断绝父子关系,就算被当作恶神,那也能靠着那笔钱做些轻松的小生意,两人白头到老地生活下去吧!总让你当临时艺伎,我也不好受。明天我家的仆人会来。蝶子,我希望你能果断地跟他们说咱们分手了。不是让你真心这么说的,演、演戏罢了。一拿到钱,我就回来。”蝶子听了,心里感到既甜蜜又不安。

第二天一早,她就拜访了高津的阿金。听她讲完,阿金说道:“蝶子,你被维康骗了。”真不愧是历经过风雨之人。听到维康第一次瞒着蝶子到梅田去的时候,阿金说可不能轻易上他的当。她认为,也许柳吉心里打算的是,只要蝶子说了分手,就会圆满帮他实现回家的愿望,他就可以一直住在梅田的家里了。阿金也并非断定柳吉很坏。她又想,就算家里开着化妆品批发店,可要是父亲不让柳吉掌权,毕竟他还有孩子,这些话阿金终究没说出口。只要蝶子不开口说分手,柳吉就没法回自己家去。总之,如果想让柳吉回到自己身边,就“绝不能说分手”。蝶子照着阿金说的做了。比起撒谎说分手,这种做法毕竟更容易些。梅田那边的仆人很快就露脸了,还准备了分手费,要是拿了的话,两人的关系大概就会从此一刀两断了。

过了三天,柳吉来了。一看到高高兴兴的蝶子,他就满脸不高兴地说:“傻瓜,就因为你的一句话一切都完了。”蝶子向他说了分手费的事后,柳吉说:“你拿了的话,再加上我分到的钱不就是两份了吗?你就不能贪心点吗?”蝶子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然而阿金的话仍旧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柳吉没跟父亲要到钱,就找妹妹死皮赖脸地磨来了三百元,把这些钱与蝶子的存款加在一起。“拿它做些小生意吧。”这次是从柳吉嘴里主动说出来的。开剃刀店有过惨痛的经历,所以不能再开,其他的又没有能让柳吉感兴趣的。想来想去,蝶子想说只能开家烤红薯店吧……正在发愁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关东煮店不错。跟柳吉一说,他相当起劲,还说:“这、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要拿出我的本事做好吃的。”正在找合适的店铺时,附近的飞田大门前街上的一家小关东煮店正在出售。现在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妇,可这里民风不好,客人档次也不高,老实听话的女侍应都待不长久,要找个厉害的女侍应,老板又会被看不起,他们正为人手不足而发愁,所以才打算卖掉。一谈,对方居然同意以三百五十元的价格把店铺附带一切工具卖给他们。一楼全是灰泥墙,是店铺。睡觉的地方只有二楼一间四铺席半的房间,而且天花板低得快要顶到头了,很阴暗。好在出入妓院的人很多,再加上店铺开在拐角处,不管是店铺的格局还是出入口的设计都非常好,所以一听到那个价格,柳吉他们就飞奔过来成交了。开店之前,他们经常去法善寺的正弁丹吾亭和道顿堀的章鱼梅等地,只要看到关东煮的招牌就掀帘子进去,调查人家的口味、酒类品种等做生意的方法。种吉听说他们要开关东煮店,表示可以帮忙。“不管是虾还是鱿鱼,只要是天妇罗就交给我好了。”柳吉却委婉地拒绝说:“小菜倒是会有,可我们不打算上天妇罗。”种吉觉得很遗憾。“这种事儿见过吗?”阿辰嘲笑种吉,还说,“他们觉得让我们帮忙会吃亏,谁会要他们一分钱啊。”

他们从两人的名字里各取一字,起了“蝶柳”这个店名。终于要开张了。因为当时暑气还未散尽,他们索性购来一台生啤酒桶,本来还焦急地担心卖不完可就完蛋了,没想到竟然卖得不错。他们没雇别人,就靠夫妇俩自己干。夜里十点到十二点是人最多的时候,他们忙得头昏眼花,连解手的工夫都没有。柳吉身穿白色厨师服脚踩高齿木屐,不时地瞅钱盒几眼。进账多的时候,他还会吆喝几声“欢迎光临”,那声音高亢得明显与开剃刀店时不同。有的时候,不男不女的走街串巷的艺人会进来卖艺,弹着三味线唱几曲青柳,会更热闹。不过,这附近氛围不大好,总有些品行不好的人喝醉了吵架,柳吉在一旁吓得心惊胆战,蝶子靠着以前历练的经验,总能把客人们弄得服服帖帖的。当然,她并非使用了媚眼之类的女色。

为了等着去逛妓院,很多客人都会在店里待很晚,因此收摊的时候往往是东方已经泛起了紫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到二楼那四铺席半的房间里刚想打个盹儿,闹钟就叮叮地叫起来,穿着睡衣跑到楼下,还顾不上洗脸,就把“供应早餐、四菜一毛八”的招牌拿了出去。他们是瞅准了逛完妓院早上回去的客人,推出了包括味噌汤、煮豆、咸菜和米饭四个品种共一毛八分钱的早餐。他们早就预料到这是小本生意挣不了几个钱,但有时客人还会点瓶啤酒什么的,生意越做越好,因此也能强忍住瞌睡。

秋意渐浓,风吹上去凉飕飕的,这对关东煮店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季节。没了啤酒之后,他们又添上了别的酒。付给酒行的钱总是用现金支付,信用好得让酒行都想给他们送块招牌。蝶子也不弹三味线了,它被装进抽屉里。虽然不能说是因为这次开店柳吉出了一大半钱的缘故,但柳吉这次的投入程度着实让人无话可说。他们也没有休息日,每天都拼命地干活,因此也没有什么开销,钱存得很快,柳吉每天都要去邮局。因为这生意很费体力,柳吉一觉得累就靠酒补充体力。蝶子知道柳吉一喝酒就会不受控制而大把花钱的毛病,所以开始的时候提心吊胆,不过终归是用来赚钱的酒,柳吉也有分寸。然而,蝶子还有另一个担心,而且这个担心永远不会停。柳吉喝多了酒就会胡闹,可小口小口喝的时候反倒会越发沉默,也许跟他天生口吃的毛病有关。没有客人的时候,看到柳吉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样子,蝶子就会坐卧不安地想,他一定是在想梅田那边的事儿吧。

果然,被妹妹的婚礼拒绝后,柳吉很是消沉,拿了两百块钱出门之后,三天也没回来。当时正是赏花时节,正巧连续几天是星期日和节假日,总不能关店。蝶子一个人忙了两天。第三天,蝶子实在没心思,加上忙碌和担心让她体力不支,她就把店关了。那天深夜,柳吉回来了。侧耳一听,门外传来三胜半七[6]的吟唱声,一定是柳吉没错。蝶子终于放下心来,心想大半夜的还唱那么难听的净琉璃,这让邻居怎么想。于是蝶子接着一边唱,一边下了楼。柳吉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他不再唱了,好像有些好不意思的样子,嗒嗒地敲了敲门。

“谁呀?”蝶子故意说道。

“我。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吗?”这样装疯卖傻地说了几句后,门外终于大声起来,“我是维康。”

蝶子接着没声好气地说:“叫维康的人有很多呢。”

“我是维康柳吉。”看样子他已经猜到要被蝶子骂了。

“维康柳吉跟这儿没有关系,现在正在哪儿花大钱呢。”蝶子仍旧刻薄地冷嘲热讽,考虑到还有邻居,还是打开了门。

“大妈,你也太狠心了吧。”柳吉站在门口紧皱眉头。

蝶子急忙把柳吉拽了进去,不由分说地推到二楼。柳吉的头碰到了天花板。

“疼!”

“有什么疼的。”蝶子狠命地揍了起来。

柳吉发誓说再不会去外边拈花惹草了。可蝶子的打骂似乎并不见效,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始鬼混了,回家的时候,总是害怕挨揍而脸色发青。蝶子也渐渐地发福了,打骂柳吉的时候会累得喘不上气来。

柳吉用来鬼混的钱数额相当惊人,逛妓院回来的第二天,连他自己都吓得脸色发白,酒也不喝了,只是默默地在锅里搅着。可过了四五天,他就说光喝些拿给客人喝的酒没出息,然后把没兑过水的酒倒入酒壶,放到铜壶里烫酒。他明显是对做生意厌烦了,喝醉酒就什么都不管了,不由自主地朝妓院走去。俗话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可柳吉正好相反,自家的买卖反倒助长了他的玩性。蝶子开始后悔开这个店了。刚想说终于做了个挣钱的生意,可最后就连付给酒行的钱也越拖越久。蝶子对柳吉说,看来只能关掉了。柳吉立刻同意了。

“本店转让”的告示贴出去之后,店铺就一直阴森森地关着。柳吉每天都去学净琉璃,存下的钱逐渐变少,却迟迟不见买家。蝶子暗想,得考虑再去做临时艺伎了。一天,她从二楼的窗户向大街上的行人看去,哪个人在她眼里看上去都是客人,她想,现在不开店真是太可惜了。对面隔着五六家店的地方是个水果店,红、黄、绿色交相辉映,看上去很有生气。客人进进出出的也很多。水果店真是个好生意啊。想到这里,蝶子再也坐不住了,等柳吉学净琉璃一回来,就马上对他说:“我们开家水果店吧。”柳吉不大感兴趣,他想的是等到实在吃不上饭了,去梅田要些钱就行了。

一天,柳吉像是去了梅田。回来一问,他说他去要钱了,接待他的是妹妹的上门女婿。那人一根筋,还是个小气鬼,最后一分钱也没要到,柳吉愤愤地说。“就开家水果店吧!”柳吉接着一脸不快地说道。

他们用卖关东煮工具的钱改装了门面。进货还差很多钱,因此蝶子把衣服和头饰都送去了当铺,还去阿金那儿借钱。阿金说了一会儿柳吉的不是,最后说道:“蝶子,你太可怜了。”然后借给她一百元。

蝶子拿着钱直接去了上盐町的种吉家里,说自己要开水果店,让他来帮两三天忙。柳吉不知道切西瓜的诀窍,需要有经验的种吉指导,无奈之下,柳吉才开口主动说求一下父亲吧。种吉年轻的时候曾从阿辰的老家大和买来一车西瓜,切开在上盐町的夜市上卖。那时候蝶子刚刚两岁,阿辰背着她,一家三口出动,一晚上卖过一百个西瓜。种吉回忆着往事,高兴地答应了帮忙一事。开关东煮店想帮忙却被柳吉拒绝的事,种吉根本没记在心上。开店那天,因为对面也有一家水果店,种吉还高兴地开玩笑说:“卖西瓜的对面又来一个卖西瓜的,这真是喜上加喜啊。”对面水果店的冰块很多,靠冰镇西瓜吸引客人。自然,蝶子他们就必须靠西瓜块儿的厚度决一胜负了。其实,就算没这层原因,种吉的切法也很慷慨。柳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盘算,一个西瓜八角钱,一块儿卖一角钱的话,要切成多少块才合算。种吉却说:“我们靠厚度招来客人,然后大赚一笔。”然后还起劲地吆喝着,“西瓜!西瓜!好吃的西瓜便宜卖啦!”对面的吆喝声也不示弱。蝶子当然不甘心干坐着,她也跟着尖着嗓子叫着:“西瓜便宜啦!”那声音听上去美妙动人,客人自然来了。蝶子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皮包一样的钱袋,赚到的钱扔进去,零钱拿出来当找头。

早晨,蝶子还去妓院挨家挨户地卖西瓜。“这西瓜可好吃了。”她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吃惊,笑起来脸上泛着娇羞和可爱,再加上性格爽朗利落,很受妓女们的好评。她们还对蝶子说:“明天再来啊。”有的时候,柳吉也会背着西瓜去卖,每当听到人家说:“姐姐呢?您可真有位好夫人啊!”柳吉就紧绷着脸,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当耳旁风。那沉默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玩起来就闹个天翻地覆的男人。

认真地学了四五天,柳吉终于掌握了切西瓜的诀窍。种吉正巧因一年一度的氏神祭被雇去当了临时轿夫,便趁此机会离开了。回去的时候,他还再三嘱咐,苹果要好好地擦亮,水蜜桃绝对不能用手碰,水果最怕灰尘所以要一直用掸子扫灰。蝶子他们也照着做了,可不知为何水蜜桃还是很快就烂掉了,又不能装饰到店里,只得含泪扔了。每天扔掉的水果数量都很多,但要是减少果品的种类,店铺看上去就会很寒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急得不行。虽然赚钱,可扔掉的那些也得算进成本里,他们渐渐明白,开水果店也不那么容易。

柳吉又没精神了,蝶子担心他是又腻烦了。然而,柳吉却先病倒了。他以前就肠胃不好,去二井户的医院治过一段时间。这次,尿里带了血,小便一次足足需要二十分钟,真是难以启齿。以前柳吉得过怪病,蝶子嘴上虽生气地说“什么人呀”,可还是照巫术说的把粘在屋瓦上的猫粪配着明矾一起煎,然后偷偷让柳吉喝。因为当时起了作用,她心想这次可能也一样吧,于是瞒着柳吉把药放到了味噌汤里。柳吉啜了一小口,马上变了脸色,却并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还以为味道不对劲只是自己生病的缘故。对方没有察觉的话才会有效,于是蝶子暗自等着奇迹出现,这次却怎么也不见效。小便的时候,柳吉甚至会痛得哭出声来。于是蝶子就带他到岛之内区的泌尿专科医院“华阳堂”看病,在尿道上插了管子看了大半天,医生说是膀胱不好。接连看了十天,病情仍不见起色。柳吉眼看着瘦了下去。因为医院有时也会误诊,于是他们又去天王寺的市民医院请大夫看了看,果然错了。拍了X光片后查出是肾结核。他们怨恨起华阳堂医院来。医生说想要救命的话就住院,于是他们急匆匆地住了院。

蝶子要陪床没法开店,无奈之下只好把店关了。等着水果烂下去也怪可惜的,本想去求种吉照看几天,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母亲阿辰四五天前病倒了,说是得了子宫癌。阿辰沉溺于金光教,总到那里求圣水喝,因此身体日渐虚弱,病倒的时候镇上的医生说已经救不了了。医生说就算动手术,按照目前的身体情况估计也很难。阿辰既不想手术也不想住院,就主动拒绝了,当然还有钱的原因。阿辰刚开始反对打针,但打了一次之后,身体仿佛要崩裂一般的疼痛顿时消失了,她终于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尝到好处以后,只要稍微有点疼,她就嚷着“打针、打针”把种吉叫醒,也不管是不是大半夜。种吉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朝医生那里奔去。医生拒绝说:“那是吗啡,不能总打。”种吉就会眨巴着眼睛说:“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弟弟信一在京都下鸭的一家当铺帮工,种吉打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叫他回来。种吉没有分身之术,蝶子只好断了念想,因为需要钱看病,她决定把店卖了。

这次还算走运,买家马上就找到了。二百五十元的进账转眼就消失了。定下来要做手术,手术之前必须给身体补充些营养,于是每天都要输两瓶进口药,一瓶就要五元,住院费也高得吓人。蝶子雇了护工,请她夜里帮忙照看柳吉,自己则又去做了临时艺伎。然而,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马上就要手术了,要花的钱就摆在眼前。这次,蝶子的歌声终于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乘红电车回去的路上,她把两手插在腰带里,心思沉重。借阿金的一百元还没还。

蝶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梅田新道的柳吉家。只有上门女婿一人出来见了她。蝶子把头伏在榻榻米上请求说哪怕一点儿也好,可对方就是不答应,还说了“自作自受”之类的话。“你们是自作自受。”他说,“这个家的财产由我代管,你们一个子儿都休想……”蝶子听了扭转屁股夺门而出,可没走两步就泄了气。到种吉那里探望卧病在床的母亲。阿辰说:“别管我,快去维康那儿。”然后还说到医院去做饭就不方便了吧,家里熬了米汤,拌了菠菜,你拿一些回去吧。阿辰这副好心跟菩萨也越来越像了,看上去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

与阿辰不同,柳吉看到蝶子回来迟了就破口大骂,这股劲头至少说明他暂时还不会死。两天之后,他动了大手术,两个肾脏被取走一个。他还是照样生龙活虎地大叫大嚷:“水,水,给我水!”因为医生警告说不能让他喝水,蝶子只得憋着气听柳吉叫唤。

一天,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来探病了。一看长相,蝶子就明白了,是柳吉的妹妹。蝶子很是紧张,也没顾上客气,只说了句“您总算来了”。一起来的女孩儿是柳吉的女儿。今年四月刚升入女校,她穿着一身水手服。蝶子摸了摸她的头,她皱起眉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她们过了一个小时就走了,柳吉妹妹说是瞒着丈夫来的。柳吉听了冲着妹妹的背影说道:“谁害怕那种人啊!”蝶子把他们送到走廊,柳吉的妹妹说:“现在,嫂子您受的苦父亲也终于知道了。他还说,您真是尽心了。”然后悄悄塞给蝶子一笔钱。蝶子当时没有化妆,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和服也是穿旧的。人家虽然可能是出于同情才这么说的,但蝶子还是认为那是真心话。得到柳吉父亲的承认,居然花了十年时间。被称呼为“嫂子”也值得高兴。蝶子本想把钱还回去,结果硬是被推了回来,后来一看,有一百元。这实在是难得,蝶子欢欣雀跃,怎么也无法平静。

傍晚,电话打来了。是弟弟的声音,蝶子心里一惊。听说母亲病危,她就说马上回去。从电话室跑到病房,只见柳吉正大叫着“给我水”。“是、是父母重要,还是我重要?”那怒吼的声音,好像他自己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死。蝶子在椅子上坐下来,一直抱着胳膊,好一阵子,终于落下泪来。时值秋季,医院的院子里不时传来虫鸣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早就深了,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人发抖。突然,又听见有人叫:“维康家的,有电话找。”蝶子慌慌张张地接起电话,只听见一个听不出是谁的女人的声音。“已经断气了。”蝶子直接出了医院就往家跑去。附近的女人们故意红肿着泪眼说道:“蝶子,阿辰断气的时候还说她很担心你,你很可怜呢。”种吉也掉下了男人的眼泪,说蝶子虽然三十岁了,但在母亲眼里还是个孩子。蝶子感到大家的目光似乎都在说:真是个不孝女。她掀开白布,在阿辰的嘴上沾了一下水。她竭尽全力地做着一切,替母亲送终。丈夫也病了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于是守灵也早早地结束了。回医院的路上,走在深夜的街道,蝶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刚回到病房,柳吉就瞪着眼睛说:“你去哪儿了?”蝶子只说了句“死了”,两人便沉默地互相敌视了一会儿。柳吉那冷峻的目光,不知为何让蝶子感到强烈的压迫感。蝶子也不甘示弱,她天生好强的性格像蛇一样复苏了。她已经决定,就算不是全部,也要把柳吉妹妹给的一百元其中哪怕一半也好,用于母亲的丧葬费。她本来想对柳吉说这好歹也算尽了孝心,可一看他那消瘦的脸就没说出口。

不过,也不用担心。以前雇种吉当临时轿夫的丧葬店说这是自己家的事,还免费承担了丧葬的一切开销。因此,葬礼也举行得无比隆重。而且,也不知阿辰是什么时候偷偷地在邮局投了一元钱的简易养老保险,现在分到了五百元的保险费。他们在上盐町住了三十年,认识的人也多,回完礼之后,只剩下两百元了。然后,种吉来到医院,递给蝶子一百元,说算是关照的。蝶子终于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父母的深情。蝶子说了柳吉妹妹转达他父亲感叹蝶子吃苦了的事,种吉说道:“这就好啊!”阿辰死后,他还是第一次露出笑脸。

柳吉出院后,去了汤崎温泉疗养。钱是蝶子做临时艺伎赚来的。因为在外面借房子不划算,蝶子回到种吉那里借宿。她本打算给种吉些钱当伙食费,种吉说这样显得生分就是不要。他知道,柳吉疗养还要用钱呢。

知道蝶子回娘家之后,附近的有钱人都来找,还露骨地说想纳她为妾。那家木材店的老板死了,他的儿子跟柳吉同岁,也是四十一,他也来找过。蝶子总推说考虑考虑。她觉得,如果断然拒绝的话,邻里间的关系会很尴尬,再一个就是当艺伎时学会的周旋之策。每当别人说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蝶子总是重新审视自己,然而内心却毫不动摇。每晚她都会梦到身在汤崎的柳吉。一天,她做了噩梦,放心不下,就去了汤崎。本应“每天忧郁地孤独度日”的柳吉,竟然叫来了艺伎,大笔花起钱来。当然,酒也是免不了要喝的。蝶子逮住女佣刨根究底地追问后得知,这一周以来天天如此。蝶子纳闷,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自己寄的钱刚够付住宿费,她本来还觉得让柳吉烟都吸不上,很过意不去呢。从女佣嘴里得知,柳吉隔三岔五就去找妹妹要钱。听到这些,蝶子眼前一片黑暗。考虑到她父亲的想法,蝶子一直认为,只有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柳吉送去疗养,吃过的苦头才有价值。可柳吉居然去找妹妹要钱,自己的苦心这下白费了。以前无论碰上什么事,蝶子都要强地冷静面对,而柳吉则两手一摊,推说“反正我就是没出息”,蝶子最看不上他这一点。现在,当着三番五次利用自己好强心的柳吉,蝶子竟不知该如何责问。柳吉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听着蝶子的质问。女佣还说,柳吉还偷偷地把女儿叫到汤崎,带她参观千叠敷和三段壁等名胜。虽说蝶子也理解,柳吉到了这个年龄父爱会加深,可她还是觉得遭到了背叛。她老早就催柳吉把女儿接来三个人一起生活,柳吉总是不置可否,那样子好像女儿无所谓似的。蝶子私下里暗喜,以为柳吉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现在,蝶子勃然大怒,拿起碗盆就朝房间的玻璃拉门扔去。艺伎们偷偷地溜走了。没过一会儿,蝶子点名把刚才的艺伎叫来。自己以前也当过艺伎,要是因为些扫兴的事情让靠人气吃饭的艺伎没了饭碗,也不好。这不知是她的同情之念,还是虚荣之心。她感到自虐般的快感。

与柳吉一起回到大阪以后,他们在日本桥的御藏迹公园后面租了间二楼的房间。蝶子又去当了临时艺伎。她信心十足地以为,到时候只要退掉现在的房间,租个独栋的房子正经做生意的话,柳吉的父亲一定会称赞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和柳吉也能成为合法夫妇了。柳吉的父亲已经中风卧床超过十年,一般人早就死了,可他硬是挺了过来。蝶子想,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得趁他还睁着眼的时候抓紧。柳吉因为刚刚大病痊愈,又是喝补品又是打针的,用钱的地方多得要命。就这样,过了半年,还剩下不到三十元钱了。

一天傍晚,蝶子提着三味线的小箱子在日本桥一丁目的十字路口等换乘的电车。这时,有人跟她搭话:“是蝶子吗?”原来是在北新地被同一个雇主雇用过的艺伎金八。从她围的披肩就能看出来,她发迹了。在她的邀请下,蝶子跟着去了戎桥的丸万牛肉火锅店。虽然觉得那天赚到的钱有可能会打水漂,可在发迹的朋友面前,她又不好借这个理由拒绝。她们聊起过去的事。雇主是个小气鬼,每餐只有一条腌沙丁鱼,两人那时候就互相鼓励,说一定要混出个名堂让老板看看。可是,蝶子目前的处境却很丢脸。金八在蝶子私奔后被赎了身,当上了矿山老板的小妾。最近,原配死了,她做了续弦夫人,现在还参与矿山的生意。金八口口声声说:“我自己这么说可能有些……”但她过得确实不能再好了。“不过,蝶子,倒是你的事……”这时,为了实现让昔日老板刮目相看的旧梦,金八说非要帮蝶子混出个模样不可。听了蝶子的事后,她又马上说不管是一千还是两千,要多少都行,她会永久性地无偿借给蝶子,还问蝶子想不想做些生意。蝶子流出泪来,心想真是在地狱里遇见了活菩萨,她还把金八穿的衣服从头到脚夸了个遍。“什么生意不错呢?”蝶子用词也讲究起来。离开丸万,她们去歌舞伎町边上请算卦的看了看,说是酒馆之类的服务业不错。“你卖酒,我搞矿山,水和山,成双成对啊!”就这么定下来了。

回去跟柳吉一说,他半嘲讽地说道:“你还真有个好朋友啊!”其实心里美滋滋的。

决定开咖啡馆后的第二天,蝶子就去了地产中介,问有没有合适的咖啡店转让。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卖家时,又得到很多转让的消息,大家都在抛售咖啡店。这情况又让蝶子犹豫了,看来咖啡店也不轻松呀。然而,蝶子还是信心十足,她相信靠她这个老板娘的本事,哪怕女侍不怎么样,她的店也一定会火的。挨个看过每一家店后,最终选了其中一家,位于下寺町电车站前面,周围毗邻二井户、道顿堀和千日前等闹市。再说价格适中,店里布置得小巧精致,很合蝶子的心意。他们以八百元成交,看似贵,但跟飞田那间破烂的关东煮店相比,要便宜多了。蝶子怕有什么闪失,还特意请金八来看了看。“这个地儿倒是能玩一玩。”她对店面还算满意,显得颇为上心,还提议,“既然是重新开张,不如干脆里里外外都改装一番,再安上霓虹灯,开店的声势搞得大些,钱我出,多少都不是问题。”

店名是以前的“蝶柳”加了沙龙,叫作“蝶柳沙龙”。留声机里总放些新内、端呗等风雅之曲,女侍全都是梳着日式发型、着装时髦但又不张扬的女孩,蝶子没有要打扮得不好看的穿洋装的、短发女孩。说是酒吧,其实更像饭馆,柳吉做些醋泡海参之类的小菜,蝶子则不停地发挥着艺伎风情的魅力。店里充满了日本风情,客人反倒觉得很有意思,客人水准也高。那些只是过来喝杯咖啡的客人反倒显然不适合了。

不到半年,蝶柳沙龙就成了一家名气响当当的店。蝶子的老板娘本事也广为人知。有些女人找到店来希望在这里工作,蝶子只要从头到脚迅速打量一番,就能看穿她的来历和能耐。一天,来了一个看上去风尘味很重的女人,无论身形还是穿着,都是一副勾引男人蠢蠢欲动的样子。蝶子盯着她,就是看不上,可最后还是因为长得好看而留下了她。她老是黏着客人,在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这让蝶子很不爽。但熟客都被那女人迷了过去,也不好赶走她。她还经常请两三个小时的假,跟客人出去。有过几次这样的事后,客人就渐渐不来了。一定是她把客人带到别处了,客人一旦跟她熟识起来也就没有必要特意跑来自己的店了。事后得知,那女人还特意租了房子。也就是说,她是借咖啡馆做些不正经的生意。把她赶走以后,其他女侍都动心了。一一问过以后才知道,原来大家都学那个女人干过几次。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会因客人被她抢走而丢了自己的饭碗。反正这事让蝶子很生气。她怕后面再出什么幺蛾子,便辞了所有女侍,重新雇了几个老实的女孩,总算挺过了难关。店里同意也就算了,如果女侍私下里做些小动作,那咖啡馆就一定会完蛋,这是别家的经验。

女侍变了,客人也不一样了,报社的人也多了起来。报社记者看上去眼神有点吓人,但其实人却不赖,他们不管蝶子叫“老板娘”,而是像个孩子似的开开心心地喊她“大婶”。蝶子也听得高兴。身兼老板和“大叔”身份的柳吉也会被叫到包厢里跟他们一起玩,店里很有一种家的感觉。柳吉一喝醉就会叫记者的绰号,玩着玩着还会跟客人一起乘车再换一家店接着开心。蝶子在客人面前考虑到面子只是笑着,但只要柳吉在外过夜,她还是不会手软。附近的人都暗地里叫蝶子“鬼婆”。女侍很爱看他们吵架,虽然表面上因为都是女人而站在老板娘一边,但她们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可就不得而知了。

蝶子马上向柳吉提出:“把女儿接来吧。”柳吉都是含糊地回答:“再等一段时间吧。”没人不疼亲生儿女的,是女儿自己不愿意来。也难怪,她还是个学生,觉得咖啡馆的生意让她很没面子。可是,理由也并非如此简单。“你爸爸被坏女人抢走了。”去世的母亲过去只要一有空就对女儿这么说。在蝶子的强求之下,女孩儿穿着水手服到蝶柳沙龙露过一两次脸,可也是拉着脸一句话不说。“英语一定很难吧?”蝶子一个劲儿地讨好她,女孩儿则嗤之以鼻。

一天,她却突然不请自来了,脸色苍白。蝶子满脸堆笑地跑着迎上去说:“欢迎。”女学生却一下子低下了头,来到柳吉旁边低声说:“祖父病了,请您速来。”

蝶子打算跟柳吉一起赶过去,柳吉却说:“你待在家里就好了,现在一起去的话不好。”蝶子失望地茫然了片刻,然后恳求柳吉答应她一件事:“趁着父亲还有气的时候,在枕头边求他承认我们是合法夫妻。父亲一旦答应了就马上告诉我,我会飞奔着赶过去的。”

蝶子赶到和服店,求他们赶快给柳吉和自己各做一件礼服。然而,好消息怎么也等不来。柳吉也不再露面。过了两天,礼服做好了。第四天傍晚,电话来了。蝶子以为已经谈好了,让她马上过去,激动得面泛红晕。

“喂喂,我是维康家的。”

“啊,大、大妈吗?老爷子死了。”

“啊,喂、喂!”蝶子兴奋地高声颤抖,“那么,我也马上过去吧。我们俩的礼服也做好了。”蝶子兴奋得腿都站不稳了,可还是没忘了这事。

柳吉并不答应,说:“你不来最好,来了不方便。妹、妹夫他……”

蝶子胸中顿时冒起一股无名之火,怎么能不让自己参加葬礼呢?也许柳吉的妹妹在医院走廊上说的话是假的,也许柳吉已经被顽固的妹夫笼络了过去,总之,蝶子已经没有闲工夫考虑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礼服的事。回到店里,她把自己关在二楼。然后关好门,把煤气的橡胶管拉了出来。

“夫人,今晚吃牛肉火锅。”楼下传来女佣的声音。

然后,蝶子拧开了开关。

晚上,柳吉拿着礼服回来一看,煤气表正咝咝地大声响着,还发出一股臭味。柳吉吃了一惊,来到二楼打开门,然后用圆扇四处扇着。叫来医生后,蝶子总算获救了。这事还上了报纸。记者果真是“治而不忘乱”,用同情的口吻写了一个姘头企图自杀的故事。柳吉借口要参加葬礼,逃走以后再没有回来。种吉到梅田一问,柳吉也不在那儿。等能下地了,蝶子又开了店,客人也很捧场,所以生意很火。有些客人还不忘借机让蝶子做小妾。每天早晨,蝶子都要浓妆出门,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大家都传说她一定是当了小妾。其实她是为了祈求柳吉早点回来,到金光教的道场参拜去了。

过了二十多天,柳吉给种吉去了一封信。上面写道:“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患病之躯恐怕难以长命。我还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打算到九州,就算做苦力,也要把女儿接来一起生活。我自觉很对不住蝶子,请代为问好,蝶子年纪尚轻,将来……”种吉不想让蝶子看到,就把它烧了。

过了十天,柳吉突然回到了蝶柳沙龙。他说,隐匿行踪不过是策略而已,他只想假装与蝶子分手跟妹夫要钱。他还说,既然老爷子死了,自己分不到遗产回来就亏大了,所以才故意没叫她去参加葬礼的,蝶子相信了。“怎、怎么样,好、好吃的,去吃吧?”柳吉邀请蝶子道。他们去了法善寺内的“夫妇善哉”店。道顿堀大街和千日前大街交汇的拐角处,摆放着一个破旧的阿多福人偶,那前面悬挂着的红色大提灯上写着“夫妇善哉”四个字,一看就是一家夫妇俩同去的店。点餐之后,为求吉利,竟然给每人都送来两碗。

蝶子和柳吉都钻研起了净琉璃。在二井户天牛书店的二楼客厅里举行的票友大会上,蝶子弹三味线伴奏,柳吉唱“太十”,他们还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一个大坐垫,蝶子每天都坐在上面。

昭和十五年八月[7]

续夫妇善哉

柳吉回到蝶柳后转眼一年,夏天来了。

过了七夕节紧跟着就是生国魂神社的夏日祭典,先是七月初八的夜市庙会,再是初九的正式大典。六月刚到,这一带的旧衣店、租车行等商铺,就贴上了“出租祭典用工服”字样的告示。到了七月,整个晚上都能听到从神社传来的排练狮子舞和太鼓的声音。

太鼓的敲打声划过夏日的夜空,掠过昏暗的坡道,也传到了下寺町的蝶柳。蝶子听见,想起了小时候每逢庙会,她总盼着自己也能被选为巡街的稚儿[8],擦上白粉,涂上红嘴唇,穿上盛装礼服,袖筒被风吹得轻飘飘的,坐到人力车上,跟着游行的队伍在大街上前进,抬眼望去,两边看热闹的都是熟人——可她一次也没当过。倒是她父亲,要么一身盔甲扮成将军,要么穿上水干[9]假装平安时代的人,每次夏祭都要出力。

种吉最近不大露面,他可能是有自己的顾虑而主动疏远。就在祭典即将来临的一天夜里,他终于现身了。以往他都是从厨房后门悄悄进来,只要看见蝶子和柳吉两人都在店里,就满意地回去了,倒酒给他也不喝。可这次,他却破天荒地从正门进来了。“欢迎光临!”女侍和蝶子都热情地招呼,不过种吉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这种地方的人。蝶子心有不满,当着柳吉的面也不好说什么,还是亲亲热热地招待了他。种吉倒也不客气,一个人坐在包间里乐呵呵地喝着酒,喝到尽兴还唱起了枪锈[10]。别看他上了年纪又没有专门学过,嗓子倒是不错,调子也转换得游刃有余,在场的客人听了都齐声喝彩,闷闷不乐的柳吉也跟着来了兴致。最后,种吉踉跄着脚步回去了。

蝶子有些生疑,觉得这晚的父亲跟平日不同,就在她隐隐不安的时候,两天后得知种吉突发脑中风死了。蝶子赶过去才听说种吉死的前一天去了京都,跟在下鸭当铺当伙计的儿子信一见了一面,还带他吃了圆山的芋棒。她心想,父亲到蝶柳来也是特意跟自己道别的吧。她哭哭啼啼地说起种吉的种种不幸:“他命苦啊。早知道,我真该让他多吃点好的,带他到新开的歌舞伎座去看场戏啊……什么都没赶上。”蝶子哪里知道,种吉咽气之前唯一惦记的,就是她的将来啊!

葬礼正好与庙会赶在同一天,那天蝶柳没有开门。但第二天的初九就是大典,也是一年中生意最忙的日子,他们不敢再休息了。那段时间,各处的祭典轮番举行,十五是难波神社,十九是高津神社,他们跟着也忙了好一阵子。就在二十五的天神祭那天,柳吉偷偷出了门,到晚上也没回来。偏偏那天正好是发工资的日子,店里客人多得连等擦干桌子的工夫都没有。“这里忙翻了天,他倒好,优哉游哉地出门去了,真是个死鬼!”蝶子止不住抱怨,气得肩膀抖个不停,招呼客人时声音也格外高。她忽然想起,柳吉家供奉的就是天满宫的天满大神,心说他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走的。再说他本来就喜欢过节热闹,想必是在店里坐卧难安,才找了个从窗口能看见游街队伍的地方,此刻正玩乐呢。可她转念又想,不对,要真是玩去了倒还好,莫非他去了梅田新道,领女儿到街上看热闹去了?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眼见着像霜打了似的没了精神,说话都没了力气。她强打着精神在账本上记账,字写得七扭八歪,鼻子两侧的妆也被汗化掉了。嘴里哼着:“现如今那半七在哪里做甚……”歌词连她自己听着都凄凉。记账是柳吉的事,他算得快,一笔好字当个代书[11]也不成问题,这点本来让蝶子很踏实。

夜深了,店里终于有了空闲,蝶子不时走到门口,瞪大眼睛看着外面。从南到北都没瞅见柳吉的影子,上了床,她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心事。柳吉要真是看女儿去了,蝶子倒也不觉得稀奇,毕竟她还主动提过让那姑娘跟着他们生活的事,再说梅田新道那边的家里,柳吉的原配和父亲早就死了。话虽如此,可柳吉要是真去了梅田新道,那么蝶子还真不能当个没事人一般。她穿着睡衣,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啪啪地拍打蚊子,直到后半夜都不消停。睡在隔壁小间的女佣被吵醒好几次,每次都问:“夫人,你还不睡啊?”

“嗯。”蝶子答得气喘吁吁,想来不光是胖了的缘故。

第二天早上,柳吉还没回来,蝶子在太阳穴贴上治头痛的膏药,便出门找起了柳吉。四下找也找不见,蝶子只得暂且作罢,随便挑了一家饭馆饱食一顿。她吃得大汗淋漓,却并不觉得好吃,暗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带个喜欢的男侍应一起来呢,心里空落落的。然后,她在心斋桥买了些并不需要的拖鞋和衬领,心想找也找了,不知还能怎么办,便垂头丧气地往下寺町走去。忽然,她想到什么似的,又去了千日前大阪剧场的地下室。

那里其实是个娱乐运动场,还有少女爵士乐队演出伴奏。碰碰车、射击、木马、将棋麻将棋牌室、台球厅自不必说,居然还有个唱片录音室,门上的广告写道:“可以将各位的声音当场收入唱片,录一张十英寸的唱片(附送)只需一元!”看样子还提供伴奏服务。录音室的黑幕里有几个像是托儿的人正在唱歌,配的是吉他伴奏。“啊,累死了!”唱完后,麦克风里传来一句话,应该是真唱。蝶子心想,今天嗓子状态应该不错,便一边喊着打扰了,一边掀开了录音室的幕帘。

“来人了,快点开始吧。”蝶子说罢,一位以前在小剧场里拉三味线的老太太便弹起了过门。蝶子跟着提高嗓门,唱起了二上新内[12],调子高得吓人。技师听了连忙说:“喂,你这声音太高啦,机器都要弄坏了。”

人们听到麦克风里传来甜美的歌声,自然聚了过来,都往录音室里看。此时,一天一夜没回蝶柳的柳吉正在将棋室下棋,他当然也听到了歌声。柳吉先是觉得这声音耳熟,听着听着就慌了神,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盘好棋打发完,扔下棋子说算我输了,便大惊失色地跑走了。

“嗓子真不赖呢!”柳吉一路嘟囔着,来到高津的净琉璃师父家里。正学唱沼津[13]一段的时候,玄关传来蝶子的声音:“您还好吧,我家那口子不知来过没有?”柳吉一时间没法逃走,吓得脸色煞白。看见他哆哆嗦嗦的样子,蝶子冷冰冰地说道:“哟!您好啊,好久没见了呢!”

“老、老婆,你来……来了啊!”柳吉口吃的毛病比平日更厉害了,他心想,准少不了一顿骂。果然,蝶子刨根追底地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听他说没去梅田新道,便用力掐住柳吉的脖子,一遍一遍地问:“你说话当真?昨晚真的在今里的妓院?是真的吧,没有骗我?”柳吉当着师父的面没有较真,只是一个劲儿地服软,但终归觉得太失面子,回家后就绷起脸,气冲冲地不住埋怨。

“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概是被柳吉说急了,蝶子毫不示弱地反驳,直接冲出家门。

“老、老婆,你这是去哪儿啊?”

听见柳吉问,她没好气地说了句:“乐居!去夜市上逛逛。”

“那、那你能不能买点唐辛子和大阪烧回来呢,别忘了放生姜!”说到吃的柳吉总是一副贪吃相。

一个小时后,蝶子空着手回来了,她说大阪烧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没法买。柳吉听了更生气了,后来任凭蝶子怎么低三下四地说好话,他都不理。蝶子偷偷打发女佣,让她赶紧去把大阪烧买来。

“摊子上围了好多小孩儿,我这么大的人可真不自在。”女佣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柳吉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接了过去,胡乱地撕开包着的报纸,噘着嘴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心情也终于好了一点。

从第二天起,柳吉便不再到师父那儿学唱戏了,可能是觉得前一天的事没脸见人。他嘴上虽然什么也不说,但那一副“谁都别招惹我”的样子,怕是记恨到心里了。“你这人真怪。”蝶子撂下一句话出门后,柳吉钻到厨房,仔仔细细地擦洗起来。蝶子从师父那儿回来,见柳吉仍闷闷不乐,便忍不住说道:“你这脸色给谁看呢?看见你,简直是靠着门帘吃米糠[14],一点意思也没有。”见柳吉还是不理不睬,蝶子有些心寒,顿时没了着落。

后来,柳吉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不光是口吃的原因。他也不出门,连找女人都没了兴趣。“我们家那位最近倒老实了呢!”蝶子虽然嘴上跟师父这么说,心里却免不了担心,怕他老实又生出老实的毛病。柳吉偶尔张口,也只是唠叨饭菜做得不好,蝶子担心说重了惹恼他,但听了又难免烦躁,忍不住气冲冲地叫他“不要挑三拣四”。柳吉听了也不还嘴,他草草地把饭扒拉完,就朝天井张大嘴巴,吞下一颗治肠胃的药片。柳吉体质本来就弱,再加上店铺关门晚,偶尔还得陪着喝上两口,难免折腾坏了身子。蝶子每天都要到千日前的自安寺去,一边用刷子蘸水清洗不动明王的肚子,一遍在嘴里念叨:“我家那位四十五岁,属马,求您保佑他肠胃别出毛病……”

转眼夏天过去,柳吉跟着客人迷上了赛马。看他每天都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蝶子自我安慰地想,总比迷女人强。开头倒是赢了几天,后来眼见着柳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问才知,亏了不少。他每天拿回去好几张纸头,说是马票,还说:“别小看这张纸,靠它能换一张百元大钞呢。早、早早地换钱,人家说不吉利,我才没换、换呢,我要到最后一天再换。”见柳吉说得头头是道,蝶子信了,以为不会有错,还笑呵呵地替他说话:“就是嘛,没个上瘾的乐子,还算是男人嘛。”鸣尾赛马的最后一天,柳吉灰溜溜地回来了,钱包里只剩下四分钱。“你的马票呢?”他买的一张也没中。他选中的马,不是骑马的人跌下来,就是起跑慢了一大截,反正算下来亏了不少钱。不,应该是一笔惊人的巨款。柳吉本人倒满不在乎。“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赌一把。”还说改天去淀川赛马场碰碰运气。因为蝶子自己以前也沉迷过一阵子花牌,所以多少也理解柳吉那种不能善罢甘休的心理,可眼见着回回输钱,她想再不能由着柳吉这么花钱买开心了,便把家里的钱藏了起来,还跟他说:“你好歹也替我想想。”柳吉也没有再说什么,借口只看不买,每天空着手出门。

淀川赛马过去十多天后,蝶子才知道,原来柳吉还是买了不少马票,钱是借口没钱吃饭从梅田新道那里哭穷要来的。“看你干的好事,把我的脸都丢光了。”火冒三丈的蝶子只说了一句话,便再不开口。她越是什么都不说,柳吉越是心里没底儿。他心虚地抹着眼泪夺门而出。蝶子从二楼的窗口看见柳吉连衣服和鞋子都来不及穿好,敞胸露怀地横穿过电车轨道,向远处跑走,她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柳吉再没有回过家。三天过去,七天过去,十天过去,蝶子愈发憔悴。要在往日,还能找父亲想办法,如今父亲也不在了,蝶子想起来就难受。她一天都不安生,每天四处打听,还悄悄到梅田新道附近转悠过几次。一天,她终于来到柳吉女儿上学的女子中学门口,等对方从校门出来,赶紧满脸堆笑地走上前,问道:“您好啊,小姐。知道您父亲在哪儿吗?”小姑娘个子长高了,一副大人模样,见到是好久不见的、抢走她父亲的女人,便瞪着对方,满面通红地答道:“不知道。”然后她重新戴了戴帽子,走远了。蝶子一路小跑,到了高津的阿金家里。“你快听我说说,那闺女现在可是出落得……”她边说边比画着那姑娘拿包的样子,转而又唉声叹气道,“我可是比不上那闺女喽。”柳吉去世的父亲曾留下遗言,说:“你要想跟女儿过,就离开那个叫蝶子的女人。”不知现在继承了家业的妹夫是否照办,反正柳吉的女儿是谨记爷爷的嘱托,只要蝶子不走就绝不去父亲那里。蝶子也明白,柳吉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舍不得女儿,将来迟早得跟自己分开,这是她最害怕的。阿金默默听了蝶子的诉说,语重心长地替她宽心:“我就不说你了,不过,不能跟女儿在一块儿生活,蝶子,当着你的面这难听话我也得说,这是他维康的报应。”蝶子眼眶泛起泪珠,又心疼柳吉的难处,然后哭哭啼啼地说道:“他要是不在梅田新道,现在还能在哪儿呢?”隔了一会儿又说,“我要是有个孩子……”听了这话,阿金也跟着掉下眼泪,她也没有孩子。

蝶子像上回那样,又去了金光教的道场,发下誓愿求柳吉回来。她每天化好浓妆,穿上盛装,一大早就往道场去,店里的女侍瞧见,都可怜她。蝶子是照老方法化妆的,只在嘴唇中央涂一点点口红。她每天都去,一天不落,还没等一轮的祈愿做满,柳吉竟优哉游哉地回家了。兴许真是祈愿起了效果。

看见柳吉不声不响地从厨房后门进来,蝶子先是一愣,然后赶紧说道:“哎呀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呀!”她尽力掩饰着涌上心头的喜悦和羞涩。“老婆,我回来了。”柳吉不同往日,全然没有害怕的神色。然后蝶子先上了二楼。

问过才知,人家是到小仓赛马去了。

“我就知道你是干那个去了,可你哪儿来的钱呢?”

“是啊,我哪儿有钱啊?老、老婆,你别发火……”原来,他背地里把蝶柳转卖了,用换到的一千块去了小仓。

“你这人真是……”

“……我就知道你准得急,你听我接着说嘛!”说着,柳吉从怀里拿出一大捆钞票。蝶子大概数了数,有一千二,她更加不知所措了。“其实是这么回事。我赢了一场又一场,最后一共赚了三千块。可咱这店卖也卖了,蝶柳已经跟别人姓了。再说我也想趁此机会,干脆跟伺候人的这门子生意来个了断。从小仓回来的路上,我绕道去了趟别府,看见那里有个老铺要卖,价格还算合理。便想着在别府那个地方,开个卖化妆品、刮胡刀之类的铺子,专给理发店供货,生意准没错。于是花一千五把那家店盘下了,还交了五个月的押金和一个月的租金……”听到这儿,蝶子急得直跺脚,心想事到如今,转卖蝶柳的事早就谈好,说什么都晚了。此时,楼下传来留声机的声音,想到马上就得跟自己苦心经营的小店告别,蝶子不禁感伤起来。“别府可是个好地方啊。怎、怎么、怎么说呢,那儿到处都是温泉,我、我的肠胃也准能治好。”柳吉越说越激动,蝶子只得死了心。

二人一商量,那边的房租已经交了,一直空着反倒吃亏,就决定赶紧搬到别府。柳吉回来的第三天,他们就从天保山上了船。开船前的一小时,柳吉还东奔西跑,在卖理发工具和化妆品的批发店间忙着进货;蝶子同样手忙脚乱,急急忙忙地买来了出云屋的盒装鳗鱼饭,因为柳吉说想在船上尝尝。虽说家里的大件家具会随后运到,可随身行李还是带了不少,易碎的瓶瓶罐罐啦,七零八碎的小物件啦,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船老大见他们大包小包地上船也不高兴。眼看着没时间好好道别,前来送行的女侍和熟客们索性上船,打算送到神户。船刚开,他们便拿出酒大喝起来,吵吵闹闹地折腾个没完,女人们抱头痛哭,其他乘客都被这阵势吓得说不出话来。有个熟客是报社记者,头发秃得没剩几根,在蝶柳大家都管他叫“藠头”。想到从此难跟蝶子和柳吉见上一面,他一个大男人竟哇哇大哭起来。蝶子虽知道他本来喝醉了就喜欢哭,但此刻见状还是觉得胸口像堵上什么似的,蝶柳的日日夜夜随之浮现在眼前。

那些人在神户下了船。没过多久,夜幕悄悄降临。须磨、明石一带的海岸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柳吉打开饭盒说道:“这、这个可够吃一阵子了。”

第二天早晨到达别府的时候,蝶子已经跟船上的服务生相当熟络了。等他们帮着把行李搬出来的时候,蝶子挨个嘱咐:“你们要是买刮胡刀和小刀什么的,一定要来我们店。”下了船,别看已经做起生意,其实蝶子有些落寞。

出了栈桥,就是别府最繁华的流川通大街。走到头往左拐,是个名叫中町的脏乱差的地方,柳吉租的房子就在那里。蝶子数了数,那一带有两家紧挨着的理发店,从栈桥来的路上也有五六家,心想柳吉还算有眼光,怪不得他非要在这里开店做理发店的生意呢。柳吉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别府虽地方不大,但因为是日本数一数二的温泉之乡,理发店总共有一百六十多家。他形容整个别府就像个大型的公共澡堂,刮脸刀这些东西的销路完全不是问题。“就跟摆小摊卖烟一样,只用坐着等他们上门就行。”

三天后,行李从大阪送到,店铺也装修得差不多了,他们选了一个大安之日,高高兴兴地开张了。算来算去,他们从剃刀店、水果店、关东煮店到咖啡店,经营的种类换了四样,没想到第五次开店,又干回了老本行。也许是到了新地方有所感伤,蝶子不由想起刚和柳吉成家的第三天,就在高津的坂下开了一家剃刀店。那时候好长时间都没什么人上门,卖的都是些挖耳勺、刀片之类的小东西,能卖掉一把吉列的安全剃须刀就算烧高香了,一天下来赚的钱少得可怜。她永远也忘不了,开张那天的营业额还不到两块钱。蝶子盘算着,这回房租是之前的三倍,店面也大了许多,无论如何也不能走从前的老路。每天一大早,从开门的一刻起她就鼓足了干劲,笔直地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盯着路上的行人,一天下来脖子都快断了。他们给店铺起名“大阪屋”,因为来这儿泡温泉的客人,有一多半都来自大阪。“喂,快看,这儿有家店叫大阪屋呢。”游客抬头看到招牌,总会这么说。可这毕竟不是卖土特产的地方,总不能从里面招呼“进来看看”,蝶子很是心急。开张当晚,关上门算了算,卖了三十块。两人想着这下不用愁了,便肩并肩地走到夜色下的流川通大街,在栈桥附近的一家店吃了碗长崎什锦面。

第二天的营业额同前一天差不多,从第三天开始就越来越少。两人百无聊赖地互相看着,都是一副提不起兴致的面孔,还纳闷儿地小声嘀咕:“这可奇怪了。”不久他们才知道,前两天是星期六和星期天,也是泡温泉的游客最多的日子。后来,柳吉便拿上洗头膏、发蜡和刮脸膏等样品,到城里的理发店一家一家上门推销。“行吧,那就用用看。”跑上七家才能碰上一家下单要洗头膏的。货由蝶子随后送去。“谢谢您回回照应,我是中町大阪屋的人。”她总是刚一进门,就声音嘹亮地同店家招呼,热情得根本不像是来送三四毛钱的东西的。主顾们都很喜欢她,还说她的大阪话有趣。“老板娘,从下回开始,就由你来送吧。您家那位真是个怪人,压根儿不跟我们说话……”柳吉有口吃的毛病,越是想说什么,表情看起来越像是生气,常被当成不好招惹的人。当然,不少时候他是真的发火。

除了店里的散客,加上上门推销,生意倒还马马虎虎。但这里物价比大阪贵,每个月总是稍有亏空。柳吉便运用在梅田新道的家里帮忙时的经验,在后院放了好几个一升装的酒瓶,抽空就小打小闹地做点香水,然后拿到店里散称着卖。因为便宜,所以销路不错,没想到靠这条门道挣了不少钱。蝶子也不闲着,她想着单靠别府城里的单子总是有限,便决定到附近乡下的理发店去跑生意。

她先在大分市转了个遍,谈成不少单子,仅隔一天,她又去了稍远的镇子,最后连偏远的村子都走到了。能当天往返的只有大分市,从别府坐电车就能到,其他地方则必须住一晚。住条件好的旅馆,房费不划算,所以蝶子每次都住在又脏又乱的小旅店,她也越来越像个行脚商人了。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有时得走三里山路,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以往,村里的理发店想买洗头膏和刮脸膏什么的,得专程到城里的批发店进货,如今蝶子送货上门,他们自然高兴,所以不愁没生意可做。每次下乡,蝶子的包袱里除了样品,还塞满了当场就能卖掉的小零碎,身材丰满的她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走在山路上,累得筋疲力尽。每每半道上问路,一听还有一里半,她就再也走不动了,多少次都想掉头回去,但一想到回家能跟柳吉汇报说“我谈下来好几笔生意”,她便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嘿哟一声站起身来。越是这种时候,越能碰上要旋转椅之类的大生意,她的倦意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倘若到了那里,不巧碰上主人家办丧事或老板不在,就什么也谈不成,算是白跑了。倒霉的事往往一桩接一桩。有一次,蝶子正走到大分县和宫崎县交界的一个山头的时候,大雨突然下了起来。她背着硕大的包袱,蹒跚着小跑了三百多米才找到一家点心店避雨。雨停后,她提着淋湿的衣角,继续上路,心想必须得学会骑自行车了。

蝶子像这样每月出门一次,柳吉也全身心地扑到了店里,过了一年,他们便雇了一个女佣和一个小伙计。多少能腾出手后,两人又学起了净琉璃。他们找到一位师父,此人名叫丰泽初助,师出木偶净琉璃的名家丰泽广助,原来在大阪的横堀开了一间教室,三年前来到别府,在一条满是旅馆、饭店的巷子里租了个小房子,挂出了招牌。都是大阪老乡,再加上别府本来地方就不大,他们自然很快熟络起来,除了聊净琉璃,也常说到大阪。“既然学过那么久,现在不唱实在可惜,要不来我这儿跟着练练嗓子,如何?”见师父这么说,再加上本来就喜欢这个,蝶子便没有拒绝。她还有自己的小心思,柳吉除了好吃美食,也没个像样的爱好,整天耷拉着脸,要是把唱戏捡起来,兴许能散散心。

他们不放心把店全交给小伙计和女佣,于是每天轮流出门。蝶子学戏的时候,柳吉留下;柳吉出门后,蝶子负责照应。到师父那儿学戏的,大多是身材发福的中老年艺伎,尤其是经营一家名为玉初的宴会厅的老板娘,是个净琉璃戏迷,或许是受了她的影响,不少年轻的艺伎也跟着她去学戏。柳吉对她们一副爱理不理的面孔,反倒是蝶子很羡慕那些衣着华丽的女人。有个叫小雪的,是别府当地最卖座的艺伎,只要有木偶净琉璃的戏班到此地巡演,她一个人就能包下一百多张票,年轻的木偶师更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每次来学戏,她都在西洋发式上戴着假发。身材高大的她走上二楼,在教室门口刚一现身,蝶子便一边哼哼哈哈地唱着,一边瞟她一眼,说道:“今儿下雨,你的发髻倒是梳得漂亮嘛。”明知人家戴的是假发,却故意又打趣道,“快把你那帽子摘了吧。”

“哟,被你看穿了。”小雪倒也不恼,笑着将头套取下。

蝶子跟这些艺伎和老板娘已打成一片,彼此说话就像朋友。蝶子长相洋气,性格爽快,很受她们喜欢。师父初助更是变着法儿地讨蝶子欢心,碰上组织票友开表演会,他必定先找蝶子商量。

有三家跟他们有生意往来的批发店,每年都分别来别府三趟,一是谈生意,二是收账。三个人都是柳吉的旧相识,除了生意,他们来别府更多是为了疗养。三人回回都能在柳吉那儿碰上,就像提前约好似的。当然,他们借口说在柳吉那儿留宿不方便,每次来都住在玉初。柳吉骨子里本就喜欢玩乐,客人来了也不能不招待,所以每年至少一次,他也陪着过去。蝶子对此不好多说什么,再说玉初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便也默许了。玉初的老板娘跟蝶子关系密切,她自然会看着柳吉,不让他玩得过头,蝶子也觉得放心。不过,心有余悸的她,还是常以去看老板娘为借口跟柳吉一道出门。“哟,出来玩还带着太太一起呀!”跟蝶子熟悉的艺伎见了都忍不住揶揄。柳吉兴致不高,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听到蝶子弹唱三味线时,依然陶醉。他心想,反正事后不会挨蝶子骂,只当是花钱买乐子,倒也玩得轻松,没有思想负担。蝶子在大阪北部就是出了名的好嗓子,过去热海的艺伎说过:“大阪来的艺伎就是没法比呀!”如今到了别府,还是没一个艺伎能跟她一争高下。渐渐地,蝶子的大名在艺伎圈子里传开了。碰上办宴会,都会先问问她,哪个艺伎唱得好,哪个艺伎弹得不好,叫谁作陪都是蝶子说了算。姑娘们在路上碰见她,都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再说那三个批发店派来出公差的人,手里并不宽裕,总是开了期票挥霍。每逢期票快要到期,就整天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这时蝶子便出面介绍他们从玉初借钱。别看事事都由蝶子一个女人操办,他们却不敢有任何不满。蝶子之所以上下安排得妥妥帖帖,一是她知道这些出来寻欢作乐的男人心里想什么,二是跟艺伎馆的老板都私交甚好。

卖的是不起眼的小玩意,打交道的多是理发店之类的小铺子,蝶子周围却总是热热闹闹的。碰见年轻的艺伎没打招呼从大阪屋门前经过,她总会从店里叫住人家,用那副好嗓子夹杂着大阪话和大分方言说:“你,说你呢,你这是去哪儿啊?进来坐坐嘛!”年纪大的艺伎则有事没事就来找她坐坐。她交往的人越来越多,需要应酬的地方也不少。表面看开销大了,暗地里蝶子却把钱包看得很紧。她到乡下谈生意,午饭只在脏兮兮的乌冬面店吃一碗清汤乌冬面,连给同去的小伙计买个萩饼吃,也要先看看当天谈下来多少单子。她时刻瞪大眼睛,绷紧神经,不该花钱的地方一分钱也舍不得。那小伙计每次回去,都跟柳吉半开玩笑地抱怨,说老板娘可真是过分。蝶子听了却自鸣得意。她早就想好了,不能这辈子都憋屈在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小店里,起码得搬到街面上,将来开个十间宽的大门面,这个念头始终盘旋在她的脑海里。流川通大街是别府最繁华的地方,除了没有小剧场,总体跟大阪的道顿堀很像。白天有龟之井公交车穿过,到了晚上,旅馆、料亭、咖啡屋、土特产店等临街商铺都点了灯,整条街看上去灯火通明。蝶子一天路过那里好几次,她每次都停下脚步,向道路两旁的铺子里使劲看,仔细观察人家架子上的货是怎么摆的,橱窗又是如何装饰的。

话说柳吉这一年已经四十六了,头上有了白发。他觉得住惯了哪儿都是家,打算在别府安度一生,所以对在流川通开店的想法,并没有反对。柳吉玩归玩,但知道开店首要的难题是钱,所以该省的地方也知道节俭。别府的鳗鱼饭又贵又不好吃,他也想干脆去趟大阪,在出云屋好好吃一顿鳗鱼大餐。见丰泽初助每年专程去大阪看两次木偶净琉璃,他自然羡慕得直咽口水。可是下了船就赶紧跑到出云屋,吃饱了再去赶返程的班船,买张没有卧铺的三等票,一趟旅行下来,至少也要二十块,再说真去了大阪的话花销肯定不止这些,想来想去,柳吉还是忍住了。

就这样,夫妻二人勤勤恳恳地开店,再加上处处精打细算,来到别府的第三年,已经有了两千元的积蓄。这还不算期间的额外开销。柳吉患有神经痛,虽然住在温泉之乡,却偏要到山口县的表山温泉疗养,一住就是两个月。不管怎么说,能存下这个数,肯定吃了不少苦。柳吉不在的时候,蝶子负责记账。她别扭地握着毛笔,不会写的字就用同音代替,一张纸写完满是别字。到了月末写结款单的时候,她总是熬到很晚。第二天还得去大分收账,她在电车里忍不住打起盹来。不知怎的突然醒了,她睁开眼小声唱起了净琉璃的台词,借此让疲惫的身体保持清醒。在外疗养的柳吉也变了,竟然一次艺伎也没找过。虽说吃了不少苦,可一想到马上就能在流川通开店,两人便欣喜得合不拢嘴。就在他们准备找房子的节骨眼儿,大阪的金八来信了。

金八和蝶子在北新地时,同在一个老板手下当过艺伎。后来蝶子跟着柳吉搬到御藏迹公园后面的一个二楼的单间,两人这么多年就再没有来往。一次偶然相遇,两人一起吃了饭,聊得甚是投机,关系越走越近,就连开蝶柳沙龙的钱都是金八给蝶子的。那时,金八傍上一个矿山老板,正春风得意,从头到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这次却在信上说,她老公被一个奸诈的中间人以雕虫小技般的骗术坑惨了,把钱全都投到一个子虚乌有的幽灵矿山上,现在落得分文皆无,还欠了一大笔债,还说自己现在借住在一间寒酸的二楼小屋。蝶子简直不敢相信,她拿起信封的背面看了看地址,不禁感叹道:“女人的一生真是变幻莫测啊!”蝶子接着读了下去:“我想着,要么出去帮佣,要么教教三味线什么的。六岁的养子我已经送回他亲生父母那儿了。大阪今天的天气仍旧不好……”后面都是些伤感的话。“把当初借给你的钱还我”之类的话,金八在信上一个字也没有提,这反倒让蝶子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就算让她连本带利一块儿还清也合情合理,何况如今落魄到如此地步,但人家却一概不提,蝶子一边佩服金八不是一般人,一边为拖着多年不还钱的自己感到羞耻。她想,就算是找人借,也得把钱给金八送去。

蝶子赶紧给她寄了一千块,虽说没还清,但起码了了一桩心病。这样一来,她手头只剩下七八百块了,在流川通开店的梦还没开始就破灭了。柳吉想到跟梅田新道的家里要钱,便给妹夫写了一封信。“就算断绝了关系,我这个长子走到哪儿都还是长子。”他本想这么写,但落到纸上,却是一副低姿态:“这是我最后一次用钱,请务必尽快寄来。”结果自是枉然。他信上还提到了女儿,柳吉眼眶湿润地写道:“女儿很快就要从女校毕业了吧。我想带她来别府,在这里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这件事当然也没有音信。柳吉很伤心,情绪始终不好。一天,蝶子出门学戏后,他想去看看法律方面的书,便匆匆忙忙出了门,直到深夜也没回来。蝶子先来到玉初,人家说:“只玩了一个小多小时就叫车回去了。”蝶子又去出租车行的停车场打听,问清了去向,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家茶屋,噔噔噔地推开玄关,大声自报家门:“我是中町维康家里的,请问我丈夫在这儿吗?”然后就自说自话地走了进去,最后把柳吉带回了家。

等柳吉酒醒了,蝶子谈起自己的打算。她说自己想加入一个名叫无尽的互助会,就是几个人每人先拿出一定的钱,即所谓的“挂金”,放到一起后每月再用抽签或竞标的办法,轮流选出一个人用这笔钱,拿了钱的人则要在随后的几个月交利息。虽说风险大,后面付的利息也少不了,但这是在流川通开店的最后一个办法,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过了一个月,流川通大街上就挂起了“大阪屋刀具店”的招牌。《别府新闻》以“流川盛景”为标题,刊登了一篇报道,还配上了照片。蝶子特意剪下来寄给了京都的弟弟信一。信上写道:“我们店是新盖的,店面宽七间,室内还引入温泉水,我每天光是泡澡就要泡上十回,厕所是抽水马桶……”房租八十五块,电费、片区管理费等杂七杂八的加到一起,开销是以前的四倍。还有交给互助会的挂金,一大笔钱出去,心慌得如火烧后背。流川通大街因为入不敷出而倒闭的店铺不在少数。蝶子知道,不用心做生意只能亏本,她把从前在飞田卖西瓜时用过的大荷包挂在脖子上,一天要向里面瞅上好几次。

两口子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柳吉爱干净,早晨擦洗的活儿从来不交给小伙计和女佣。他穿上围裙,先洒上水扫地,再拿抹布擦洗柜台。“我们家扫地抹灰儿的事都是那口子做的。”蝶子很喜欢高高兴兴地向别人提及起此事。按说她睡个懒觉也不碍事,可她从来睡不踏实。

一日,天色尚且昏暗,蝶子正在紧紧地勒细腰带,忽然听见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从门口大路上走过,她心想平常这个时候没人啊,便把头探出窗外,原来那些人是赶着去火车站为出征的人送行。她想到了最近发生的事变。这时,一个相熟的艺伎,也睡眼迷蒙地摇着小旗走了过去。大概是腰带没系好,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好的缘故,那女人的背影看上去矮了许多。蝶子叫住她说:“我也一起去。”后来,别府成立了国防妇人会[15]的支部,蝶子当上了干事。组织妇女活动的时候,她就负责站在最前面举着连队旗那么大的一面旗帜。柳吉背地里心想,这样下去怕是要安排她到车站演讲,还担心她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说一气。他多虑了,演讲另有合适人选。面对那些出征的士兵,蝶子只会说:“到了前线,别忘了刮胡子,到时顺便想起来流川通大街上那家卖刮胡刀的大阪屋,我就知足了……”说“流川”“大阪屋”几个字的时候,蝶子的声音分外洪亮。她还扬扬自得地说:“我弟弟马上也要入伍检查了。”

弟弟信一顺利应召入伍。想着自己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让弟弟独自从帮工的当铺去营队报道,蝶子心有不忍,信一也脸上无光。正值赏花时节,也是店里最忙的时候,蝶子却顾不上这些,她决定乘汽车出发。她本想坐船去,一来跟船上的服务生已经熟悉,二来还能走后门,拿二等船票享受一等舱位。可她必须在驶往前线的火车出发前赶到,不能耽误缝“千人针”[16]的大事,而坐船要耗费一天一夜,所以才选择坐火车。蝶子跟当铺老板客套地寒暄几句,便炫耀似的打开了话匣子。陪在一旁的信一暗暗苦笑,同时又打心眼里替姐姐高兴。信一也长大了,知道姐姐前些年遭了不少罪,很不容易,如今见她苦尽甘来,尽管当着老板的面,倒也不觉得丢人。“别府可是个好地方。您不知道,别府……”蝶子三番五次地提到别府,夸那里是东洋第一的温泉之乡,那口气仿佛在说住在别府等于一统天下。听到这儿,信一觉得有些可笑。尤其是她发出“别府”两个音时,张得圆圆的小嘴上露出一片厚厚的肉。信一久久地盯住,看得入神。

把信一送上出征的火车后,蝶子顾不得在大阪城里闲逛,便急忙赶回别府,连泡个澡休息片刻的工夫也没有就把那个大荷包挂到脖子上,去了店里。晚上,她趴在被窝里,一边打瞌睡一边给信一写信。没几天就收到回信,上面说蝶子的错别字不少,他费了半天才看懂,又说多亏姐姐的字不好认,才能认认真真地把信读完,那口气不逊中带着可爱,蝶子甚是安慰。可没几天他又来信了,说自己得了胸膜炎,部队让他回家。蝶子把自己的弟弟要当兵的消息早就宣扬出去,此时自然失望至极。收到来信那晚,她失眠了。弟弟被部队打发回家,他自己丢面子不说,年纪轻轻就得了病往后可如何是好。想到这儿,蝶子忍不住哭起来,还连声感叹:“可怜啊,可怜啊,这孩子真是命不好。”柳吉听了只是抱怨:“老婆,吵死了。你别闹了,快点睡吧。”蝶子突然在心里打定主意,随即给信一写信,让他来别府疗养。

“千万别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信一见蝶子在信上这么说,便向老板请了长假,来到别府。“麻烦你们照顾了。”他低着头,拿出了从京都带来的特产。柳吉只撂下一句“哟,你来了”,便出门学戏去了,一整天都没怎么跟蝶子和信一说话。第二天依旧如此,柳吉是埋怨蝶子也不跟自己这个丈夫商量一下,就突然把信一叫了过来。蝶子却不知道他在这生闷气,她还以为是女儿的来信让柳吉心里不痛快的。他女儿在信上说,今年春天刚从女校毕业,已经找到一份打字员的工作。柳吉看了很不是滋味,心想,要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在她身边,她根本用不着去上班;现如今父女分离,女儿寄养在姑姑和姑父家里,一定是觉得游手好闲地吃白饭不太好,才不得不受此委屈。

信一从小学毕业后就外出打工,吃了这么多年旁人家的饭,自然心思敏感善于察言观色。见柳吉那张脸始终阴沉沉的,他更是畏畏缩缩的,内疚得无地自容。见寄人篱下的弟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样子,蝶子更觉得可怜,便拿出一副“我把亲兄弟叫来有什么错”的架势。只要柳吉学戏,她就带信一出门,要么去河豚料理店大吃一顿,要么领他到锦通大道新开的咖啡店尝水果宾治或水果圣代,全都是信一听都没听过的稀罕玩意儿。她还常常塞钱给弟弟,让他喜欢什么就去买。信一出身贫苦,小小年纪就卖晚报补贴家用,长到现在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姐姐一片好意,尽心尽力地疼自己,他心里暖暖的,时常感动得流泪。可话说回来,他又一面担心,要是姐夫知道了这些,姐姐肯定不会好过,所以美食在口也食之无味。

果不其然,一天,柳吉把嘴噘得老高,抱怨午饭开得太晚,就气呼呼地出了门。跟蝶子关系不错的一个艺伎立刻向她汇报,说柳吉去了某家茶屋。“走,阿信,跟我走。”蝶子听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地闯过去,她叫上信一还有那位通风报信的女人,到外面美餐了一顿,还给信一买了白色花纹的夏季和服和腰带。信一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终日不安,脸色苍白。当日深夜,信一隔着隔扇听见争吵:“看你干的好事!”蝶子和柳吉爆发了一场家庭大战。信一害怕得偷偷下楼,泡在浴盆里,一遍一遍地用手捧着热水往头上浇,二楼的声音终于从他耳朵里消失了。他悲从中来,打算乘第二天的船回去。

蝶子把他送到栈桥,一路上感慨地对他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你姐夫就是那么个怪脾气,你别怪他。”信一不仅不恨柳吉,还对他抱有一丝同情。“我姐夫也是个可怜人。虽说什么事儿都是你说了算,可老公毕竟是老公。谁像你似的,还没问清人家是不是出去玩了就一拳打在老公头上……”他本想说给姐姐,又怕这话伤人,他看着蝶子,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铜锣敲响,船就要开了。“啊,我忘了!我忘记给你的老板买点儿土特产了!”蝶子说着,立刻在栈桥上飞奔起来。没过一会儿,她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手上提着一包柚子羊羹。她慌里慌张地小步快跑,热得满面通红,肥胖的身体一颤一颤,信一远远瞧见,忍不住湿润了眼眶。“多吃点好的,这样对身体好……”蝶子朝着开动的轮船大喊。送行的人和甲板上的乘客听了都觉得可笑。

蝶子回去后,柳吉正搭着被子躺着,说是头疼。蝶子坐到店里的椅子上,好久都不动弹。信一来了不到十天就回去了,她觉得这孩子可怜,又想到一切都是因为柳吉的无情,心底顿时涌上一阵寒意,胸口越来越堵得慌。她不由得伸手去松腰带,后来就软塌塌地瘫坐在那儿,垂着头若有所思。忽然,她啊的一声回过神来,然后起身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收账去了。

她在大分县跑了好几个地方,五天后回到家才知道柳吉一直泡在茶屋,玩得昏天黑地。蝶子哭都哭不出来。茶屋的花酒钱她历来不拖欠,这次也忍痛用刚收到的款子付掉了。还没过几天,批发店来要账,正好互助会的份子钱也该交了,他们一下子愁坏了。批发店这次不同以往,三番五次地催促,要得很急。柳吉怒气冲冲地骂道:“这算什么朋友!”他并不知道最近批发店生意很差,也等着周转呢。后来才听说,原来是政府对金属的使用做了限制和禁止,很多东西造不出来了。自然,这一限令也影响到了零售店,从批发商那里进到的货品越来越少。以前是不用主动要,货就源源不断地送来,现如今就算专门预订,批发商那里很多东西也都缺货。生意越来越难,营业额一天比一天少,眼看着就有关门的危险。

蝶子想起来,以前到乡下理发店推销的时候,人家都说要是能顺便拿些电灯泡、电线和灯口什么的过去就好了。她赶紧去了趟博多,跟一家“某某电灯”的北九州特约店多次交涉,终于成功地说服对方把货调到别府。她在那儿不仅学会了换电线、装灯口,就连电炉怎么修都略知一二。回到家后,她立刻在店门口的柱子上,挂上了“某某电灯别府特约店”的招牌。

等那批货一到,她也顾不得理发店之类的老主顾了,立即到当地的旅馆、料理店、土特产店等大店找生意去了。高级旅馆到底是排场大,一下子就买了一百个灯泡,电灯的生意远比她想得顺利。“您好啊。流川通的大阪屋来人了。我这次带了灯泡……”她每天都在各家旅馆的玄关这样高声招呼。蝶子的声音透亮甜美,很招人待见,再加上性格爽快,办事利落,旅馆的老板娘们都很关照这个卖灯泡的新人。碰到停电,也总是找她过来看看哪里坏了。靠客人吃饭,哪有不会的道理。每当这时,蝶子就踩到椅子上,战战兢兢地用手摸索着开关。她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问人家要来保险丝,一边拧开灯座,一边小心翼翼地接保险丝。一阵电流猛然袭来,毛孔疼得打战,蝶子吓得顿时跳起来。有时如此这般地捣鼓一通,也能把电接通。她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地从椅子上下来,还不忘若无其事地叮嘱:“再停电的活,尽管叫我!”

回去后,蝶子总是跟柳吉抱怨:“电流打在身上火辣辣的,我可再也不碰了。”话虽如此,她渐渐也习惯了,不光会更换灯泡上的拉绳,就连电炉的镍铬耐热合金线都一圈一圈盘得有模有样。就这样生意好不容易看到转机,又有了麻烦——真是不走运时喝凉水都塞牙——特约店的供货急剧减少。原来,电炉和电扇的制造也像刀具一样受了限制,就连最好卖的灯泡都难搞到。虽说靠库存还能勉强维系一阵子,但往远处想,要是巷子里的小店也就算了,这么大的一家店在流川通大街上恐怕很难支撑。

柳吉每晚有小酌一杯的习惯,现在也不喝了,他先是提议少雇几个人,见形势越来越差,又无可奈何地说:“算了,干脆把这儿卖了,再到别处开个小店得了。”

“窝窝囊囊的,能干成什么大事?”蝶子听了提高音量,不服气地接着说道,“就算天塌了,我除了流川通也哪儿也不去。”

生意难做,流川通大街上的商铺家家如此,店越是大,倒闭得越快,蝶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过,整个别府城倒没有变冷清,这里毕竟是观光胜地,旅馆、宴会厅仍旧赚得盆满钵满,每天在这些地方周旋的蝶子见了,好生羡慕。她瞅准这一点,便跟柳吉商量着,把现在的店铺改造一番,重新开一个提供简单饭菜的宴会厅。

“那、那钱呢,老婆,从哪、哪儿来呢?”柳吉听了,吓得目瞪口呆。

“包在我身上。”

说着,蝶子就去了玉初的老板娘那里。她向对方表明来意:“我来求你了,你可得借我一千块钱。”

女老板同是艺伎出身,多少也能知道蝶子打拼到现在,吃了不少苦。

“我可不是借给维康的。我是借给你的。”老板娘答应下来。

后来,柳吉从蝶子口中得知了老板娘的这番话,有些不大乐意。蝶子说,有了这笔钱,再把店里的库存甩卖掉,雇木工、买家具的费用就暂且有了眉目。柳吉也不应声,默默地取来了算盘。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他们到警察局申请开业许可的时候,却被一口回绝,说现在的政策是新店一律不允许批准。蝶子没有被吓倒,她每天打扮得体体面面,四处奔走。与她相识的艺伎们对此很是同情,都帮着托关系,找各种有头有脸的人说好话。蝶子也多次到警察局百般央求。就这样,她拿到了开店许可。

他们找来木匠,开始动工,不久,新店有了大致的轮廓。就在这时,蝶子让柳吉留下监工,说自己要到大阪把杂七杂八的小物件都买来。她早在心里盘算好了,一来别府没有好东西,二来即使算上路费住宿费,在大阪买还是便宜不少。就在出发的前一天,他们收到柳吉女儿寄来的快信,信上说她要结婚了,希望二位能参加婚礼。蝶子花了好大工夫才敢相信,这“二位”说的就是柳吉和自己。“也、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女婿……这下子,我、我……”柳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的包袱也如释重负。当晚,好久不喝酒的他破例来了一杯。蝶子也不知如何是好,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她一遍遍地问:“婚礼我也能去?”

“反、反正你不是正要去大阪嘛。去、去,当然得去。”柳吉答道。

蝶子听了低下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他女儿终于肯认我了,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夜,蝶子久久未眠。

他们特意选了五年前来别府时乘坐的那艘船。刚一上船,服务生就打趣说:“一块儿去大阪啊?您二位感情总是这么好呢!”

“瞧您说的。我们天天吵,没个消停的时候。不过,你们看啊,我们家我属马,那口子也属马,谁见过两匹马斗来斗去的……”蝶子乐呵呵地说着。

这一年,柳吉五十一,蝶子三十九,夫妻俩正好差了一轮。[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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