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紫禁城上空的云低得像要掉下来一样,一盏写有“咸熙宫”字样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映照着宦官张德子慌乱的脚步。他捂着被打肿的脸在红墙夹道间飞奔,一边跑一边惊恐回望。
乾清门外的广场上,一个杀气腾腾的太监快步走着,却是永宁宫总管钱能。其身后跟着一众宦官,走在末端的是后来名噪一时的权宦刘瑾。
钱能在一队东厂番子前停下,劈头便是一句:“这么多人看不住一个张德子,养你们有什么用!”
领队的番子上前两步,赔笑道:“钱总管,咸熙宫已经让弟兄们围得比铁桶还牢,苍蝇也甭想飞出来。您就放心吧!”
钱能不吱声,望向咸熙宫的方向。众宦官低眉顺眼,只有刘瑾壮着胆子抬头四望。
咸熙宫内,灯火通明。
柏贤妃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语无伦次道:“万贞儿知道啦?她怎么会知道?谁走漏了风声?是谁?”柏贤妃忽然奔向跪在地上的奴婢,抓住其头发,怒道:“我平日怎么待你的!为什么要出卖我?”
奴婢哭喊道:“娘娘,奴婢没有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一婢进来通报:“娘娘,张德子逃回来了!”
正说话间,张德子快步入殿,扑到柏贤妃身前跪下,带着哭腔道:“娘娘,保命要紧,到外面避避风头,等皇上回宫再做计较吧!”
柏贤妃凄然道:“避?万贞儿一手遮天,去哪儿避?索性鱼死网破!”
张德子叩首道:“娘娘,为了四皇子,您就忍一忍吧!”
柏贤妃勃然色变,叱道:“你说什么?!四皇子已经死了,后宫上下,尽人皆知。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狗奴才拖出去扔到井里!”
张德子提高声音道:“娘娘!我张德子要是贪生怕死之徒,就不会让他们打成这样了!”
进来的两个宦官闻听此言,一时站住了,柏贤妃也犹豫不决。
张德子道:“我们这样的阉人,活在宫里就像蚂蚁,任人践踏。”
那两个宦官感同身受,黯然低下了头。
张德子续道:“我什么都没有,可还有一点良心,看得出谁好谁坏。万贵妃是权势熏天,但她没有孩子。娘娘有四皇子,将来能母仪天下。小的如果有幸活到那时,就算熬出了头。如果死了,大明有娘娘保驾护航,也是社稷之福。为了天下苍生,娘娘无论如何也要带着四皇子活下去呀!”言毕,泣不成声地叩首。
柏贤妃彷徨无计,让旁人先下去。
张德子压低音调劝道:“娘娘,您要是不走,万贵妃肯定会像篦子一样把后宫篦个遍,到时候四皇子就没有一点儿活路了。”
柏贤妃下定决心道:“怎么走?”
张德子悄声道:“走暗门,西华门有人接应。”
柏贤妃凝神不语。
半炷香后,柏贤妃在张德子的带领下从一道暗门钻了出来。两人在红墙甬道间发足狂奔,被远处的东厂番子发现。
番子喝道:“谁?站住!”
夜幕下,番子紧追不舍,柏贤妃与张德子奔至甬道拐角处的一口水缸边,气喘吁吁。
张德子扭头低声道:“娘娘,我去引开他们!”
柏贤妃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躲到水缸背后。张德子折返回去,引开追兵。柏贤妃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离开。
不远处,钱能带着刘瑾和另一个宦官从暗影中闪出,一脸冷笑。
明制内廷有二十四衙门,即所谓十二监、四司和八局。柏贤妃此刻跑到了掌管宫中制衣的针工局门口,扭头打探了一下,确认无人后钻了进去。
夜已深,针工局空无一人。柏贤妃挨个房间默数,在其中一间的门前停了下来。她摸出钥匙,慌乱开锁,推门而入。
柏贤妃心潮起伏,一步步走到正对面的柜子前,双手颤抖,将之打开。但见一个婴儿睡得正香,柏贤妃一把抱起了襁褓。
她转身出门,只见钱能带着两个宦官围了上来,后面还跟着心虚的张德子。
钱能冷冷道:“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柏贤妃恍然大悟,冲张德子咆哮道:“你—你这叛徒!无耻!”
张德子面露愧色,无地自容。
钱能冷笑道:“娘娘连自己人都防,却忘了一句古话。”
“什么话?”
“机深祸亦深。”
刘瑾和另一个宦官逼近。
柏贤妃抱紧孩子,惊恐道:“你想干什么?”
钱能正色道:“把朱祐极交给小的,小的替您向贵妃娘娘求个情。”
柏贤妃冷笑道:“向万贞儿求情?她一个流放边疆的小吏之女,罪奴出身,也配?”
突然,一个凌厉的声音从空中劈了下来:“放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环佩叮咚,杏目圆睁的万贵妃山一般压了过来。
众宦官下跪,齐声道:“娘娘。”
万贞儿走到离柏贤妃一尺远的地方,眼看二人鼻尖就要撞到一起。
万贞儿盛气凌人道:“柏含香,今日就是你母子的死期。”
柏贤妃恨声道:“万贞儿,你祸乱六宫,毒害龙种,天必殛之。”
万贞儿笑道:“呵呵,本宫头上只有一片天,那便是皇上。”
柏贤妃高声道:“皇上若知道你手上沾满鲜血,也饶不了你!万贞儿,你杀得了我们母子,却杀不尽后宫。上天要是想让一个孩子来到世上,谁也拦不住!”
万贞儿怒道:“动手!”
钱能给刘瑾使眼色,刘瑾冲上去控制住柏贤妃,以便钱能给她灌毒药。与此同时,另一个宦官夺过襁褓,给朱祐极也喂下毒药。婴儿大声啼哭,张德子惊恐万状。
柏贤妃毒发,吐了万贞儿一口秽物。万贞儿退后两步,厌恶道:“脏!你们料理吧。”
钱能道:“是。”
万贞儿扬长而去,柏贤妃绝望地看着张德子:“为什么出卖我?”
张德子慌乱不已:“为……为什么?因为你得罪了万贵妃,对!跟着你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夏天直殿监不来洒扫,冬天惜薪司克扣木炭,小的熬了这么些年,受尽了白眼,挨够了板子,看不到希望也就罢了,总得给自己攒些养老钱啊!
柏贤妃凄然道:“原来是钱闹的。你不是说你有良心吗?拿我们母子的命换钱叫有良心?”
张德子:“我……我是被逼无奈啊!”
柏贤妃:“各人有各人的无奈,怪不得这世上纷争不息。张德子,我就要死了,你知道人死之前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吗?”
张德子:“是……是什么?”
柏贤妃环顾四周,无限留恋:“怎么证明来过这世上一遭?”
张德子震撼。
柏贤妃:“你说活得像蚂蚁,可这不是境遇造成的。太史公什么样的遭遇,不也活出了自己?怕只怕不明白因何而生,为何去死,那活再久都没用,死了也轻如鸿毛。煌煌青史,豫让、聂政、荆轲、要离,那么多义士,为了证明活过,心甘情愿地赴死……”
柏贤妃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咽气,张德子呆若木鸡。
接到钱能的暗示,杀害朱祐极的宦官将一沓银票轻蔑地塞到张德子手中。钱能抱起朱祐极的尸体,塞银票的宦官和刘瑾抬起柏贤妃的尸体,扬长而去。
张德子失魂落魄,朝不远处的枯井走去,一边走一边撕银票,喃喃道:“我猪油蒙了心,我不是人……”
刘瑾等人走到院门口,忽闻“咚”的一声,转身望去。钱能示意,宦官提着灯笼冲到井边探视片刻,回身道:“钱总管,他死啦!”
刘瑾震惊,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