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意地冲刷着饥渴的大地。姚江奔涌,眼看水位就要漫过通济桥。任伯戚的香案还在,法器符纸散落一地。
岑氏在屋里支了许多架子,边晾衣服边抱怨:“旱时旱死,涝时涝死。连着下五天,也不喘口气。”
王伦道:“别怨了,收拾一下,跟我到前面迎客。”
岑氏擦手,道:“这么大的雨,谁会来?”
花厅里,王华正陪一众族人喝茶。连曾经向王家发难的族人甲都到场了,独不见王氓。
王伦和岑氏入,众族人起身道:“恭贺族长,喜获麟孙。”
王伦笑道:“同喜,同喜!大家坐。”
族人甲逢迎道:“旱了这么久,孩子一出生便天降甘霖,这岂止是我族的吉星,简直就是绍兴府的救星!族长可向县太爷建议,将此事载入县志,让后世知晓王族之功。”
众人附和,王伦颔首,王华面无表情。
族人乙笃定道:“此子非比寻常,异日必定贵不可言。在下忝为族叔,愿献丑赋诗一首。”
众人叫好。
族人乙起身踱步,像煞有介事道:“天赐石麟照门庭,弄璋之喜满门辉。贵如雨后有春笋,安邦治国好须眉。”
族人乙念一句,众人便喝彩一声。王伦乐不可支,王华冷眼相看。
族人甲捋须道:“仰赖族长如天之德,大伙都跟着扬眉吐气。只是,孩子的名儿敲定了吗?”
王伦呷了口茶:“名以订实,我正犯愁呢。”
族人甲一拍大腿:“这有何难?大家群策群力一块想。”
众人交头接耳。
族人乙建议:“既然苍天庇佑我族,不如叫‘天佑’如何?”
王伦摇头道:“天字太大,我怕他承受不起。”
族人甲似是有备而来:“我族乃琅琊王氏后裔,尊王羲之为始祖。不如叫‘洪绪’,取‘世代相传,继承大业’之意,族长意下如何?”
众人频频点头,王伦皱眉思忖,忽闻一个声音“娘,那天您不是做了个梦吗”,却见郑青莲走了进来。
岑氏皱眉道:“临盆头一晚?”
郑青莲笑道:“对,您说梦见了神仙。”
众人面面相觑。
岑氏拍手道:“哎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那晚梦见锣鼓喧天,出去一瞧,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好奇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王伦急道:“快说呀你,卖什么关子!”
岑氏回忆道:“我看见一朵祥云停在竹林上空,一个身穿红袍、腰悬宝玉的仙人捧着襁褓,伴着鼓乐冉冉降临,说‘贵人来也’。仙人踏云飘到跟前,要把手中的孩子送给我……”
族人甲急切道:“然后呢?”
岑氏续道:“我说我有儿子了,儿媳妇孝敬公婆,能不能给她?仙人想了想,说‘也好’。没想到第二天青莲就生了……”
众人啧啧称奇。
族人乙道:“这就叫……呃,这就叫什么来着?”
“瑞云送子!”
众人循声望去,见陈有光快步走入,相继跪拜道:“见过大人。”
王华却坐着不动,岑氏使劲拉他。
陈有光挥挥手,道:“无妨,德辉现在是秀才了,见官不拜。诸位也快快请起。”
王伦起身,趋前道:“陈大人,这暴风骤雨的,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啊!”
王华冷眼旁观。
陈有光低声道:“竹轩翁,那日情势危急,本县只能俯顺民意。此事皆因任伯戚而起,县署已将他抓捕归案。”
王伦愕然道:“抓捕归案?”
“嗯,有人举报任伯戚私造妖书,图谋不轨。”
“私造妖书?依《大明律》,这可是死罪呀!”
“没错。你就放心吧,这回官府一定还你个公道。”
陈有光示意身后挑扁担的衙役过来:“略备薄礼,聊表歉意。”
“大人顾念百姓,乃余姚之福,我王家这点委屈,又何足挂齿?王喜—”
王伦命王喜带衙役把礼物抬进去,谁知王华却道:“王喜!”
王喜站住。
王华硬邦邦道:“大人的东西太烫手,还是自己留着吧。”
众人大惊。
王伦疾言厉色:“王华,不得无礼!”
陈有光摆手道:“本县误信小人谗言,冤枉了德辉,还望不计前嫌。”说罢拱手。
王华岿然不动,冷若冰霜。
王伦作势欲打:“你个目无尊长的东西!”
陈有光拦下王伦,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竹轩翁,今日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件要事。”
王伦示意王喜带衙役进去,把陈有光请到上座,道:“大人请讲。”
陈有光环顾在场之人,道:“把终结大旱归功于世侄的降生是有些武断,但当日几百双眼睛都看见了,孩子一出生,马上天降甘露,这一点谁也无法抹杀。因此,本县决定向朝廷奏报此事,再由县署出资,重修郑青莲待产的屋子以示纪念。皇天眷佑,余姚出了福星,自当传布四方,告知天下。”
王华满脸不屑。
王伦感动道:“承蒙大人看得起,伦愿效犬马,但凭驱策,只是这钱不能让县署来出。”
族人甲点头道:“竹轩翁所言极是。此事我等族人与有荣焉,大伙分摊一下就解决了。”
众人踊跃表态。
陈有光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本县就不跟你们争了。修一栋‘瑞云楼’怎么样?
王伦思忖道:“瑞云送子,大吉大利,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衙门还有事,不多叨扰了。”陈有光起身离去,众皆起立。王伦要送,陈有光坚持让他留步,众人只好目送。
待陈有光的背影消失,族人甲打破沉默:“族长,继续讨论名字?”
王伦已拿定主意:“还讨论什么?就叫‘王云’!”
众人齐声道:“王云?”
天幕低垂,乌云密布,京城一派山雨欲来之势。
工部尚书刘健督造过无数楼阙,自家宅邸却毫不起眼。他是个冷面人,目光严厉,不苟言笑,当年刚进翰林院时人称“刘木头”。不过这绰号早就没人叫了,因为他很快便显露出刚毅果断,无人能及的办事能力。
礼部侍郎李东阳恰恰与之相反,沉稳冷静,好谋寡断。
这日,两人身穿绯袍官服一前一后进入刘府花厅。刘健心急火燎,端起桌上的茶就喝,结果被烫得差点摔了茶碗。他气呼呼地坐下,胸口起伏。
李东阳则慢悠悠地踱入,手里转着一对文玩核桃。
刘健不满道:“封个悼恭太子,一了百了。这昏君被万贞儿灌了什么迷药?”
李东阳笑道:“这就叫掩袖工馋,狐媚惑主。也是一门学问,不比你老刘挖渠治水盖房子容易。”
刘健愤慨道:“纪淑妃白死,柏贤妃白死,朱祐极是皇子,也白死?她万贞儿干脆把昏君一并杀了,自己当武则天好了。”
“你说万贞儿是凶手,你有证据吗?”
“东厂都是他们的人,你找我要证据?还有那个万安,一件正事不干,就会磕头喊万岁,叫他‘万岁阁老’我看都嘴下留情了。”
李东阳打趣道:“不止于此,坊间还有新说法,叫‘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哎老刘,好像也包括你呀。”
刘健皱眉道:“你还笑得出来?要是万贞儿再对老三下手怎么办?”
李东阳道:“三皇子素来机警,太后又百般回护,能活到今日绝非偶然,这个心咱们倒不必操。只是立储之事,不能再拖了。”
刘健思虑道:“皇上只剩老三一个儿子,别无选择,可问题是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朱祐樘。如之奈何?”
李东阳摇头道:“悼恭太子新丧,今上痛惜难过之余,慈父之心必然大起。如果不趁此机会搏一把,以后变数愈多,恐怕会更难办。”
刘健点头道:“唔。三日后是陛下的寿筵,莫非你已有打算?”
李东阳笑道:“知我者,希贤兄也。你听说过谢迁这个名字吗?”
刘健回忆道:“去岁那个状元?”
“对,现在在翰林院当修撰。三日后,皇上大宴群臣,我要让他献上一份厚礼。”
“什么厚礼,能让皇上改变心意?”
李东阳把核桃往桌上一放:“天命。”
刘健眯着眼睛道:“哦?”
余姚的王家祠堂,一场盛大的祭祖活动正在举行。王伦身着华服,带领族人行叩拜之礼,第二排的王氓脸色阴沉。
王伦的家门口则排了一条长不见尾的队,王喜和王欢维持秩序,挨个盘问。
队首一人抱着贺礼,满脸堆笑道:“我三姑的公公的舅姥爷,是你们家老爷外甥的堂叔,这是宗谱,请大爷过目。”
王喜懒得翻看,指着一个方向道:“去那边候着吧。”
那人顺势望去,只见高墙边立了一堆人,个个手捧贺礼,不禁为难道:“大爷行个方便吧!奇婴满月,为了一睹真容,我大老远从宁波府赶过来,天不亮就排上了。”
身后一人道:“宁波怎么啦?我还嘉兴过来的呢!”
另一人道:“我还温州过来的呢!”
随着一阵“来了、来了”的声音,人群骚动。只见王伦率领王氏族人径直走来,意气风发。
大门开启,人们伸长了脖子,推搡起来。
又一阵惊呼传来,只见许璋带着一手持上书“瑞云送子”的大纛的衙役走来,身后还跟着八九个衙役。
许璋走到门口停下,高声道:“余姚知县陈有光大人赐字—”
爆竹声中,锣鼓喧天,在后院竹林读书的王华似乎跟这一切毫无关系,只张望了一下迎风招展的“瑞云送子”旗,便又埋头沉浸在《仁宗实录》之中。
王伦走来,道:“别看了,跟我去前面见许典史。”
王华抬头道:“爹,一幅字就把您收买啦?”
“你懂什么,那是字吗?那是护身符!”
“护身符?当初是谁逼您签字画押,拿青莲祭天的?变脸比翻书还快。”
“人要往前看,谁都不容易,至少没人再喊云儿怪胎了,你还想怎么样?”
王华沉默片刻,道:“许典史就来送个旗?”
“谁说的?商量瑞云楼破土动工之事。”王伦注意到王华所读之书,道:“你看这些乡试都不考的书有什么用?”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别扯淡了,快去看看你儿子吧!”
前院,郑青莲盛装打扮,抱着王云坐在高台上接受四方道贺。众人排着长队经过,抚摸王云的脚,如拜佛般虔诚。王云望着这一切,眼睛扑闪扑闪,不知在想什么。
紫禁城,夜未央。
群臣在奉天殿依次排座,给朱见深过寿。
六部九卿的堂官东西相向而坐,身前一案。级别略低的官员则宛若参加殿试的士子,每人身前一个小几,面北而坐。
朱见深望着堆满寿礼的御案,道:“糊里糊涂的,就而立之年了。国家多事,负重如牛,朕本来不想大费周章,难得万阁老有心,非要办这么个寿筵。让列位爱卿破费了,今日无君臣之别,大家开怀畅饮!”
言毕,举杯。
一个六十多岁,身着绯袍官服,胸前绣着仙鹤补子的官员出列跪拜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人便是没事就喊“万岁”,基本只会磕头的内阁首辅万安。
所有人都在饮酒,万安突然搞这么一出,朱见深只好问:“万阁老有事要奏?”
万安奏报道:“臣近日听闻京城百姓家中,多有猫鼠同乳而不相害之事。此乃祥瑞之兆,臣谨为陛下贺。”
李东阳一脸鄙夷。
刘健嘀咕道:“物反常为妖,何瑞之有?”
朱见深注意到刘健的表情,道:“刘爱卿,你怎么看?”
刘健起身走到万安身旁跪下,道:“启奏陛下,捕鼠乃猫天职,今同乳,妖也。宜戒法吏之不察奸,边将之不御寇者,以承天意!”
朱见深不悦道:“刘爱卿言之有理,万阁老所言亦不差。归根结底,无非一个福祸相依之理。不惜福,福中藏祸机;能知势,祸亦化作福。”
万安高呼:“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群臣齐呼:“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朱见深欢喜道:“君臣一心,协和万邦。喝酒,喝酒!”
万安、刘健退回座位,百官饮酒。朱见深放下酒杯,看见桌上的镇纸,饶有兴趣地拿起来把玩,发现竟是由竹子雕刻而成的,上面有个自然纹路形成的“天”字。
李东阳瞥了眼皇帝身边的李荣,发现他冲自己点了点头。
朱见深唤道:“李荣。”
李荣应道:“奴才在。”
朱见深指着镇纸:“这是谁送的?”
李荣想了想,道:“翰林院修撰谢迁。”
“哦?”朱见深大声道:“谢迁今日来了吗?”
谢迁从门口的位置弯腰走到近前,下跪道:“臣谢迁参见陛下。”
“这方竹镇纸,谢爱卿从何处觅得?”
“回皇上,这是由微臣的家乡绍兴府余姚县的竹王雕刻而成的。”
朱见深好奇道:“竹王?”
谢迁徐徐道来:“此竹高约五丈,乃诚意伯刘伯温亲手栽种,闻名遐迩。多少人出重金求购,竹子的主人一概不允。微臣与他们家的公子王华是发小,也用了千方百计,才求得竹王的竹尖,制成这麒麟镇纸。伏愿陛下福寿延绵,永镇江山万万年。”
朱见深道:“麒麟送子,难得你有心。唉,老四命不该绝啊!”
李东阳和刘健对视。
谢迁忙道:“陛下节哀,您还有三皇子。”
朱见深一愣:“三皇子?”
谢迁磕头道:“为大明国祚计,微臣斗胆请陛下早订国本,册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刘健跪拜道:“臣附议。”
李东阳跪拜道:“臣附议。”
群臣见万安没动,皆不作声。
朱见深向万安投去目光:“万阁老,你的意思呢?”
万安含糊其词道:“呃……启奏陛下,册封太子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还请陛下圣裁。”
朱见深蹙眉道:“兹事体大,容朕想想。都起来吧,喝酒!”
宴罢群臣,夜色阑珊,朱见深在李荣的陪同下来到仁寿宫。一宦官见他走入,正要出声,被李荣制止。
庭院里,皇三子朱祐樘正对着月亮发呆。朱见深凝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默默离去。
走到奉天殿广场时,朱见深停下脚步,李荣欲言又止。
朱见深问道:“镇纸是李东阳让你放的吧?”
李荣垂首道:“皇上圣明烛照,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朱见深不悦道:“这个李东阳,煽动御史跟朕过不去,自己却躲在幕后,比玻璃球还滑。”
“皇上息怒。言官要求刑部介入,会同东厂办案,说到底也没错,毕竟一个妃子、一个皇子,去得不明不白,还恰恰是趁您出宫的日子。”
“哼,他们的意思朕懂。你是不是也认为万贵妃是凶手?”
“奴婢不敢。”
“好一个不敢。”朱见深叹了口气,道:“当年父皇被景帝幽禁于南宫,朕如草芥般挣扎求生,朝不保夕,要不是万贵妃悉心照料,焉有今日?这高大冰冷的宫墙里,唯有她,与朕心意相通,生死与共。你们可以怀疑万贵妃做了任何事,但有一件她绝对不会做,那就是背叛朕。”
李荣半晌无语,岔开话题:“皇上,要堵住科道官员的嘴,也不是没有办法—”
朱见深打断道:“不必说了,朕已经想清楚了。老三吃了不少苦,资质虽然差点,但也不是不能当太子。况且那麒麟镇纸上有个‘天’字,或许真的是天意。”
“皇上圣明。”
“朕是心软的人,你们都别闹了,以和为贵。”
李荣躬身道:“是。”
瑞云楼破土动工,王家张灯结彩。
陈有光与王伦一人一把铁铲,在生子亭的原址上象征性地铲土。
衙役递上毛巾,陈有光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马鸣图被上面撤了。”
王伦震惊道:“啊?这是为何?”
陈有光漠然道:“勾结任伯戚,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这两个人不日便会押解入京,由刑部查办。说起来任伯戚诬陷你家,幕后指使正是马鸣图。”
王伦感激道:“多谢大人主持公道。”
陈有光笑道:“竹轩翁不必客气,本县的喜报也已发往通政司,相信‘王云’两个字很快便能上达天听。”
王伦下跪,道:“大人再造之德,王伦没齿难忘。”
陈有光将其扶住:“哎,风雨共打一把伞,安危同坐一条船。以后县里的大事小情,竹轩翁还要多多献计献策啊!”
王伦拱手道:“但听大人吩咐。”
人群中,郑青莲走到谢恩身后,小声道:“谢御医。”
谢恩回头,道:“是你?”
“能借一步说话吗?”
谢恩点点头,随郑青莲走到僻静处。
郑青莲愁眉不展道:“谢御医,云儿不哭不笑,不作不闹,有点不太正常。”
谢恩不以为意道:“不正常才正常嘛。”
“啊?”
“什么叫福星?跟别的孩子一样,那能叫福星吗?”
“这……”
仁寿宫,李荣展开圣旨,朱祐樘跪拜。
李荣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三子祐樘明睿神敏,恭俭仁恕,恢恢有人君之度,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
当晚,万贵妃在永宁宫设宴招待万安之妻颜氏。席间,她百无聊赖地用筷子翻鱼,道:“这些天大尾的鲻鱼很少见到。”
颜氏谄媚道:“臣妾家有,下回给您带一百尾来。”
钱能入内,走到万贵妃身畔耳语。
万贵妃蛾眉轻蹙:“谢迁?”
钱能道:“一个翰林院的修撰。”
万贵妃怒道:“混账,从六品的芝麻官也想兴风作浪?”
颜氏小心道:“娘娘,怎么啦?”
万贵妃气呼呼道:“朱祐樘当上太子啦!”
“皇三子?”
“这孩子打小敌视本宫,我给他吃的,他不要,说怕有毒。若让他即了皇位,还有我的活路吗?”说着,把鱼头夹给颜氏,道:“你呀,回去告诉万安,让他查查这个谢迁的底,看是谁在背后捣鬼,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颜氏坐直了道:“娘娘放心,万安是您的干儿子,谁要敢跟您过不去,他头一个不答应。”
余姚通济桥。
王伦和王华在桥头给乡亲们派发竹笋。队伍缓慢地移动着,一老太婆接过竹笋,要给王华钱。
王华婉拒道:“大娘,这笋是白送的,不要钱。”
队伍后方某人道:“头一回领吧?竹轩翁是咱余姚的大善人,每年都给大伙派笋,分文不取。”
老太婆激动道:“这年头还有这样的活菩萨?好啊!谢谢,谢谢!”
王华又塞给她一棵,道:“再来一个!”
王喜气喘吁吁地跑来,望着威严的王伦,欲言又止。见王华注意到了自己,王喜凑上去耳语。
队伍停了下来,众人一齐望向王喜。
王伦见状,微愠道:“怎么了?”
王华走到他跟前耳语,王伦色变,沉思片刻后对众人道:“乡亲们,鄙府有贵客造访,今日先到此为止。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众人散去。
远方拐角处,王氓正阴鸷地看着王伦。
王家竹林,王伦父子和王喜匆匆赶来,只见大部分竹子的枝条上都挂满了白色的小花。乍看之下,怪异可怖。
王伦大惊道:“还有谁看见了?”
王喜道:“没听别人说,我应该是第一个发现的。”
王华摘下一朵白花,喃喃道:“竹子开花,百年难遇。王喜,你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吗?”
王喜道:“虫害?天灾?少爷,我读书少,你就别考我了。”
王华看着手中的白花,道:“《晋书》记载,晋惠帝时天下竹林曾大片大片地开花,其后不久,匈奴反叛,八王作乱。”
王喜看了看王伦,只见他脸色惨白。
王华下令道:“王喜,把开花的竹子都砍了!”
王伦急道:“慢着!”
王华劝道:“爹,不能犹豫,会通过竹鞭传染的,到时候整片竹林全都枯死啦!”
王伦默默地走到竹王跟前,拉过竹枝,摘下一朵不显眼的白花。
王华和王喜面面相觑。
当夜,王喜拉着架子车来到龙泉山脚,暗中将满车的竹枝倒入事先挖好的一个大坑,并铲土掩埋。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前脚刚走,王氓便摸到坑边,从土里扒拉出一条竹枝。
望着上面的白花,王氓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
京城万府。
万安气道:“就你能,娘娘没有的东西你有!”
颜氏委屈道:“不就一百条鲻鱼吗,至于发那么大火?”
万安训斥道:“什么叫见微知萌?你这么做娘娘一时是高兴了,可她会怎么想?皇上都吃不上的东西,我万安有的是?”
颜氏低头不语。
“娘娘还说什么了?”
“让你查谢迁的底细。”
万安沉思道:“谢迁嘛,一个余姚考上来的穷书生,攀上了刘健、李东阳的大树,还不心甘情愿地当棋子?不过,若能从麒麟镇纸上找到突破口,倒是可以顺藤摸瓜把这帮人一锅端,以绝后患。”
颜氏道:“镇纸?算了,问你也白问。那—鱼还送吗?”
万安想了想,道:“送,但得换个送法。”
余姚武顺门,马鸣图站在囚车里,蓬头垢面,车上挂满了百姓投掷的烂菜叶。
王氓见四下无人,迎上去轻唤道:“马大人。”
马鸣图睁眼,诧异道:“是你?”
王氓将手中挂着白花的竹枝放到囚车上,道:“竹王开花了。”
马鸣图睁大了眼睛,旋即恢复平静,道:“我能否从刑部大牢活着出来尤未可知。你若有心,就把它插在我的坟头吧。”
王氓微微一笑,道:“宦海无常,天意难测,还是留给你逢凶化吉吧。”
言讫离去,马鸣图注视着竹枝,不知在想什么。
紫禁城内的内阁签押房,三个大学士一个在打太极,一个在临摹朱见深的《一团和气图》。首辅万安则闭目养神,手指转着佛珠,身前的香炉里氤氲着青烟。
官员甲入内,禀报道:“阁老,这是刑部报上来的秋决名单。”
万安并不睁眼,只道:“放那吧!”
“是。”
官员甲放下离去。
万安大声地咳了把痰,调整了一下气息,翻看名录。突然,他眼前一亮,目光聚焦在“余姚马鸣图”五个字上。
刑部大牢,几个狱卒聚在一起,围观一张名单。
狱卒甲指着一个名字道:“老胡,你输了!”
老胡不解道:“怎么会没有呢?倒卖漕粮明明是死罪啊!”
狱卒甲哈哈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给钱,给钱!”
忽然,一声咳嗽传来,众狱卒回身,只见万安和一个三品官站在身后,无不大惊跪下。
万安道:“洪大人,你这个刑部侍郎要是被抓了,值多少赌注啊?”
洪侍郎跪下,股栗道:“卑职失察,阁老恕罪。”万安“哼”了一声,径直走入牢区。洪侍郎赶紧跟了上去,来到马鸣图的监舍。
万安问道:“你是余姚来的?”
马鸣图抬头,道:“你是……”
洪侍郎厉声道:“大胆!阁老在上,还不跪下!”
马鸣图一怔,叩首道:“罪囚马鸣图,原系余姚县丞。”
万安道:“你知道竹王吗?”
马鸣图抬头,眼前一亮,道:“知道,太知道了!”
是夜,颜氏又到永宁宫做客。万贵妃一边查看颜氏交给她的白花,一边道:“办得漂亮!”
颜氏一脸狠相道:“奏疏已经上了,那个谢迁插翅难逃。”
万贵妃嘱咐道:“趁热打铁,我再去皇上跟前添把柴。”
“那臣妾就先告辞了。”
“去吧。”
颜氏出门,钱能带着一个挑扁担的宦官进来,道:“娘娘,颜氏送的鱼。”
万贵妃过去揭开桶盖,冷笑了两声,道:“土婆子,把糟青鱼当成鲻鱼。摆驾!”
乾清宫,朱见深一把扔了万安的奏疏,拿起麒麟镇纸瞧了瞧,摔得老远。
万贵妃入内,见镇纸差点砸到自己的脚,道:“哟,谁惹你不高兴了?”
朱见深沉默。
万贵妃捡起镇纸,佯装好奇道:“咦?这上面有个‘天’字。这是稀罕物啊,扔它作甚?”
朱见深不快道:“什么稀罕物?不祥之物。”
万贵妃假装惊慌,扔掉镇纸,道:“不祥之物?”
“这是用开花的竹子做的。”
“开花的竹子?那可是凶兆啊!谁这么大胆,敢诅咒陛下?”
“谢迁,还有一个浙江的秀才。”
“谢迁?那个在你寿筵上大出风头的状元?”
朱见深点头。
“竟然把这样的东西当做寿礼献给天子,太过分了!皇上打算怎么处理?”
“抓起来,三法司会审。”
“皇上,你还记得去岁京城的‘妖狐夜出案’吗?”
“你的意思是……”
“刑部、都察院那帮人,官官相护惯了,要不是你让汪直办了一个‘西厂’,案子根本就破不了。现在西厂没了,生出这么多幺蛾子。这事摆明是冲皇上来的,要审就御审。”
“御审?”
“皇上你想啊,谢迁初涉官场,羽翼未丰,一定有人幕后指使。如果不做成钦案,以儆效尤,歪风越刮越盛,日后谁都敢欺负皇上,那还了得?”
朱见深想了想,道:“没错!来人!”
李荣入内,瞥了眼万贵妃,道:“皇上。”
朱见深道:“传旨!把谢迁给我抓起来。还有奏疏里提到的那个秀才,拿解入京!”
“是,皇上。抓到刑部大牢还是—”
“下诏狱!”
李荣惊惧道:“是。”
万贵妃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