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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马行空

纷纷扬扬的大雪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殿銮披上了一层银装,俯瞰下去,往日金碧辉煌的宫殿显现出一种别样的美。

乾清宫暖阁,一个宦官正在用铜火钳拨弄炉子里的炭火。虚弱的朱见深强撑病体,从龙床上坐了起来,倚着李荣递过来的垫子,环视跪在床边的万安、刘健、李东阳等重臣和太子朱祐樘。

朱祐樘关切道:“龙体关乎社稷,还请父皇多多保重。”

朱见深欣慰道:“好,好,我儿长大了。”

一阵凤冠銮铃的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钱能弯腰引路,万贞儿盛气凌人地走来,刻薄道:“太子殿下,皇上春秋鼎盛,身子骨硬朗着呢!你用‘保重’二字,是何居心?”

李东阳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朱祐樘反驳道:“母妃此言差矣。儿臣读书时看到欧阳修写给梅尧臣的《与梅俞圣书》中说‘早热可畏,千万保重’,由此知‘保重’二字实有拳拳之情,殷殷之意。”

万贞儿气结:“你—”

朱祐樘不予理会,道:“父皇,太医瞧过了,说是个男孩儿。还请您给赐个名字。”

朱见深顿时容光焕发,欢喜道:“好啊!李荣,传朕旨意,重赏太子妃。”

李荣躬身道:“是。”

万贞儿气得七窍生烟。

朱见深思忖片刻,道:“就叫朱厚照吧!”

朱祐樘磕头道:“儿臣叩谢父皇。”

万贞儿恼怒地回到永宁宫,快步走入,脸色铁青。一个洒扫的宫女避让不及,与之撞了个满怀,将盆中水泼了她一身。

宫女大惊下跪,连道:“奴婢该死,娘娘恕罪。”

万贞儿勃然大怒:“狗奴才,你活腻了!”疯了般对其拳打脚踢,钱能苦劝无效。

另一个宫女道:“娘娘您别打了,千万保重自个儿的身体啊!”

万贞儿一愣,道:“你说什么?”

宫女紧张道:“奴婢说娘娘千万保重……”

万贞儿听见“保重”二字,皱眉捧心,表情扭曲。

钱能大惊道:“娘娘,娘娘!”

万贞儿晕厥过去。

钱能赶紧扶住,对左右道:“快,快传太医!”

紫禁城上空,乌雪纷飞。

绍兴的秋,阳光灿然,万里无云。

府衙,一方砚台被人摔到地上,只砸得地面碎屑横飞。绍兴知府焦芳弯腰欲捡,手还没碰到,就见一把大笤帚朝自己袭来。他跌坐在地,惊慌后挪。

一个悍妇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笤帚,杏目圆睁地逼近,却是焦芳的妻子。

焦妻气道:“你还敢躲?”

焦芳恐惧道:“你……你放下凶器,好好商量。”

“商量个屁!”作势欲打,焦芳慌忙逃到书架后方,与之对峙。

“瞧你那怂样,怪不得官越当越小!”

焦妻追到书架那头,焦芳绕回到这头,继续对峙。

焦芳央求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好好说有用吗?打不出粮食的东西!”

“不就是三年一考的‘大计’吗?我不贪不占,身正不怕影子斜。”

焦妻气得追了过去,焦芳又跑到书架的另一头。

焦妻胸口起伏道:“你再给我装!我这就回老家去,让你一个人在这两袖清风。焦芳,你好意思吗你?余姚的那个知县陈有光跟你几乎同时上任,现在已经接到调令去陕西当同知了,人可比你小了快二十岁。你就混吧你!”

说曹操,曹操到。师爷正巧带着陈有光走到书房外,听见争吵声。

师爷尴尬道:“陈大人,咱们还是去外面等吧。”

陈有光和颜悦色道:“不急不急,今日只是来辞行。”

二人朝外走去。

师爷叹气道:“唉,我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太直。不跑不送,这个知府已经干了八年了。”

陈有光眉头一挑,道:“哦?我听说焦大人之前在京城当太仆寺卿,怎么……”

师爷徐徐道:“此事说来话长。那年今上刚刚即位,号召‘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鼓励百官上疏直陈朝政之弊。老爷首先响应,在奏疏中说,如今何处不是用钱之地?哪位官员不是爱钱之人?大家都责备府县的长官不廉洁,可俸禄微薄,上司要打点,过客要招待,晋级考核,进京朝见,样样都耗资不菲。这些钱非从天降,非从地出,一分一厘,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陈有光赞叹道:“焦大人这是剖肝沥胆之言啊。我朝陋规,遍布肌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到快要改不了了。”

师爷点头道:“当时,皇上览疏大喜,召见群臣,让老爷当众念他的奏章,并说这样的耿介之臣应该当都察院左都御史。”

“哦?这可是连升三级呀!”

“没错,所以老爷当场就遭忌恨。老爷疏中举例说自己交游不广,一月之内竟也辞却了五百两银子的贿赂,其他官员,可想而知。结果吏部尚书万安让他指名道姓,揭发这五百两银子都是谁送的。老爷直是直,但不傻啊!这要是说了,岂不是自绝于同僚?”

陈有光表示认同。

师爷边走边道:“皇上给了个台阶,让老爷密奏。可等了五天,交上去的奏疏还是没有告发任何人。皇上很生气,召集百官,当庭质问他这五百两银子到底出自何人之手,老爷东拉西扯,逼急了便推说是风闻有人要送。皇上大怒,就把他贬到了杭州当知府。”

二人来到前厅坐下。

陈有光一脸可惜状:“唉,那为何又到了绍兴?”

师爷苦笑道:“还不是因为得罪了豪强莫老大。初到杭州,衙门里的门子建议老爷去看看此人,结果老爷非但不去,还搜集了一堆莫老大的罪行,把他给抓了。莫老大倒是主动服软,送上五个装满珍珠的石榴。老爷不收,将他罪加一等,押往臬司衙门。谁知人家真能通天,没几日便放了出来。过不多久,老爷就被不明不白地被贬到了绍兴。”

陈有光摇头叹息,忽然眼前一亮,道:“‘大计’将至,焦大人若不想请托,我倒是有个法子。”

师爷惊喜道:“什么法子?”

陈有光得意道:“我县出了个神童,叫王守仁。焦大人知道此子,还给他家题过匾。前年,这王守仁破了一桩奇案,当时还不到六岁。”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王守仁颖悟绝伦,余姚尽人皆知。眼下万贵妃重病不起,各地都在争献祥瑞,若将王守仁打造成一颗福星,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何愁焦大人与绍兴府声名不著?”

师爷想了想,道:“确实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告诉老爷去!”

会稽山的山道上,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飞驰而过,却是王华和王喜。

王喜一边追赶一边道:“少爷,你等等我呀!你倒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我这跟不上啊!”

王华兴奋道:“王喜,大明有两个人‘连中三元’,你说我做不做得这第三人?”

“考秀才你中了个案首,这回考举人你中了个解元,下次考进士—”

“考进士还把你带上,谁叫你的名字取得好啊。哈哈哈哈,驾!”

与此同时,余姚近郊的一辆马车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正在翻看《吴子兵法》,时不时瞥一眼对面。只见他身前摆着三个案几,每个案几上都有一局象棋。三名弈手抓耳挠腮,当中一男孩儿灵机一动,抓棋落子。

看书男子眼不离书,道:“孙燧,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你可想清楚了?”

唤作孙燧的男孩儿疑虑地盯着棋盘看了半天,发现破绽,大惊失色,继而灰心道:“舅舅,您一个人把我们五个杀得落花流水。这棋,根本没法下嘛!”

男子放下书,笑盈盈地看着孙燧,道:“善战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此人名叫王琼,后来历任户部、兵部和吏部尚书,连进“三孤”(少保、少傅、少师)与“三辅”(太子太保、太子太傅、太子太师),同于谦、张居正并称“明代三重臣”。

马车停了下来,管家敲门。

王琼道:“什么事?”

管家急道:“老爷,您快下来看看吧!”

王琼一愣,搁书下车。

只见不远处一男子左手持刀,右手扯着一个女人的头发急行,围观者哄笑不已。

男子没好气道:“别以为县衙这会子青黄不接你就能逍遥法外。王法不管,我管!”

王琼迎了上去,道:“敢问这位小哥,她犯了什么事?”

“关你屁事!”

管家上前一步,被王琼拦住。

王琼笑呵呵道:“说出来让大伙评评理嘛!”

男子犹豫。

百姓甲嘲笑道:“孔二狗,你该不会是看上你弟妹了吧?”

众人大笑。

孔二狗恨声道:“滚!这贱人害死我弟弟,我要拿她偿命。”

女子大哭道:“我没有哇!”

王琼问道:“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

孔二狗扬着脑袋道:“怎么没有?十日前,我和我弟弟孔三儿相约去温州做生意,定好了船。出发那天早上,我在码头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孔三儿,便让船家罗六去催。这贱人谎称我弟弟一大早便出门了,其实谁不知道她跟孤愤学堂的张孟宁眉来眼去已不是一天两天。现在人失踪了这么久,肯定被他们杀害了!”

王琼对女子道:“怎么称呼?”

“三娘子。”

“三娘子,罗六去找你时说了什么?”

三娘子回忆道:“他没进屋,只敲着大门喊话说‘三娘子,孔三儿怎么这么久还不来’。我说他天不亮就出门了,难道还没上船吗?罗六没说别的就走了。”

王琼思忖片刻,道:“孔二狗,三娘子若真想谋杀亲夫,何必选他与你会合之际,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孔二狗语塞道:“她……她有恃无恐!”

王琼笑着摇了摇头,道:“凶手另有其人。”

孔二狗意外道:“什么人?”

王琼笃定道:“罗六。他见财起意,趁你没到码头、孔三儿在船上打盹儿之机将其谋害,尸体想必就在水底。”

众人惊愕不已。

孔二狗道:“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

王琼沉吟道:“敲门就叫‘三娘子’,他怎么知道当家的不在?除非他便是凶手。”

众人点头认可。

孔二狗还是不信:“即便如此,那也只是你的推测。你又不是神童,我干吗信你?”

王琼好奇道:“神童?”

管家斥道:“放肆!知县大人断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判?”

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管家从包袱中摸出官印,道:“擦亮你的狗眼看清楚,我家老爷乃是新任的余姚知县王琼王大人!”

孔二狗傻眼了,条件反射般跪了下来。众人皆跪,三娘子热泪盈眶道:“青天大老爷啊!”

王琼忙道:“诸位快快请起。孔二狗,你说的神童是什么人?”

孔二狗抬头道:“回大人,他叫王守仁。”

王琼喃喃自语:“王守仁?”

王家大门此刻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自觉排成长队,鸦雀无声。一人气喘吁吁地赶来,大呼小叫,只因自己的位子被人霸占了。结果遭到众人的横眉冷对,一致鄙视,只好讪讪地到队尾重新排队。

王华牵马走近,疑惑不解,小声道:“你往家里写信啦?”

王喜否认道:“没呀,你不是说要给老爷一个惊喜吗?我哪敢泄露啊!”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欢举着一沓废纸出现,大声道:“神童墨宝,一两银子一张!”

众人立时炸了锅,疯狂抢购。

王华哭笑不得道:“嘿!这个王欢,不去做买卖还真埋没了他!”

余姚武顺门,王琼的车队停了下来。

但见一帮小孩儿个个手持红缨枪,排在城门下,围着一个四轮车。车上,一少年身穿斗篷,手持羽扇,额头被帽子遮住。

王琼下车远眺,对外甥道:“孙燧,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孙燧看了看,道:“一帮小破孩儿。”

王琼笑道:“那是锥形之阵。且看我用钩形阵破它!”

管家接到指示,命一众下人摆出一个钩形阵。王琼得意地望着四轮车上的少年,只见他一挥羽扇,开始变阵。

王琼大喜道:“哈哈,想用鱼丽阵克我!孙燧,冲锋阵!”

孙燧点头,跑到管家跟前耳语。谁知冲锋阵刚摆出来,少年便再次变阵。

王琼兴奋道:“好一个玄囊阵!”

他光顾着看前面,没发现自己已中了埋伏。一群小孩儿在王贵的带领下,悄悄摸到他的马车旁。王贵一声令下,忽然杀出,将王琼等人包围。

王琼一愣,道:“这是作甚?”

王贵神气道:“保境安民,擒贼擒王。说,哪里来的?”

王琼道:“京城来的。”

管家带人冲了回来,见王贵用红缨枪抵着王琼胸口,不敢轻举妄动。

王贵又道:“来做什么?”

王琼觉得有意思:“做官。”

“什么官?”

“知县。”

“有何凭证?”

王琼使了个眼色,管家气呼呼地把官印拿给王贵看。王贵瞧了半天,确认无误后冲四轮车上的少年吹了个口哨。

少年一挥羽扇,群孩罢手,有条不紊地离去。

王琼指着四轮车,对王贵道:“那是什么人哪?”

王贵回身道:“王守仁啊。”

王琼两眼放光道:“王守仁!”

这天夜里,王家张灯结彩,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热闹非凡。

王伦端着酒杯,笑吟吟地走到正中央,道:“诸位!”

待众宾客安静下来,王伦接着道:“犬子叨天之幸,考了个解元回来。咱们余姚英才辈出,他这点成就不值一提,但也算不负众望。有赖大家多方照拂,老夫先干为敬!”

王伦一饮而尽,众人鼓掌。

“不要客气,开怀畅饮!”

无人动筷。

宾客甲忍不住道:“竹轩翁,神童在哪儿?让我们见见啊!”

王华望向王伦,只见他神色尴尬。席间一人满脸期待,却是郑青莲的表弟诸养和。

后厨,王喜催菜,厨子、用人忙作一团,五个小孩围着王守仁坐在灶台边的墙角里。

王守仁道:“我没听错吧,你要叫我‘老大’?你不怕被你表哥揍吗?”

边说边从灶台上的盘子里掰了个鸡腿吃。

倪宗正目光炯然道:“不怕,只要你能帮我出头!”

王贵道:“这有何难?那些大人,个个都服老大!”

王守仁环视了一眼小伙伴,道:“你们也一样?”

说着从灶台上摸下一个吃的,见是猪蹄,递给了王贵。

众小孩儿点头。

王守仁道:“你们过来,一个个说。”

群孩凑近,窃窃私语。

院子里,酒过三巡,筵席半残。

王华拿着酒壶,已然微醺,一老翁抓着他的手不放,道:“我钱希宠果然没看错人。王华呀,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我的私塾念书,有一回县太爷出巡,路过咱们那儿,排场很大?大伙听见鸣锣声,都跑出去看,只有你一动不动,高声读书。我见声音直传门外,担心你惹出事端,制止说‘小声点,外头是县太爷,你不怕吗’,你说‘县太爷也是人,怕什么?况且我读的是圣贤书,何错之有’。当时我就认定你是可造之材,告诉你爹,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

钱希宠啰啰唆唆,王华有点不耐烦,加之发现王守仁正在坐在自己座位旁胡吃海塞,更是急于脱身,便道:“老师恩重如山,王华无以为报,一切尽在酒中。”他干了杯中酒,示意钱希宠坐下,自己则赶忙归位,用筷子指着少了只腿的鸡、没头没尾的鱼,脸色阴沉道:“你在厨房干什么啦?”

王守仁笑眯眯地看着他。

诸养和注意到王守仁,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故意高声道:“哟,这不是咱们的小神童吗?”

众宾客被点了穴般停止喧闹,齐刷刷地望将过来。

王华对王守仁道:“叫表舅。”

王守仁乖巧道:“表舅。”

诸养和赞道:“我远在南昌,却久闻守仁神童之名。不过,到底有多神,今日还想开开眼。”

王守仁笑道:“怎么开?”

王华呵斥道:“不得无礼!”

诸养和不以为意道:“姐夫,大喜的日子,就让孩子闹腾闹腾吧。”

众宾客附和,王华瞅了眼王伦,只见他微微点头。

诸养和提议道:“便以这当空的明月和远处的龙泉山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众人拍手叫好。

王守仁满不在乎道:“这也太简单了,没意思!”

王华色变。

诸养和道:“那你说如何?”

王守仁灵机一动道:“曹子建七步成诗,我若能在五步之内做出你的题目,那么—”

所有人都露出怀疑的表情。

王守仁续道:“大家须得听我讲几句。”

诸养和笑道:“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

王守仁抬头望月,又远眺了一下龙泉山,边踱步边念诗道:“山近月远觉山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王伦仔细聆听,初时不以为意,但渐渐流露出赞许的表情。众人惊呆了,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瞬间便成雷鸣之势。

诸养和笑着冲王守仁点点头,王守仁跑到一张空桌子跟前,爬了上去。

王华瞪大了眼睛。

王守仁高声道:“我想说的是—”

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倪忠祥,中天阁本来是免费开放的藏书楼,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去那看书。可自打被你买下,收钱不说,还分个三六九等,出钱最多的居然能把古籍善本借走,致使许多重要藏书损毁,甚至出现在黑市上。你儿子倪宗正为此没少挨小伙伴的骂,你自己反省反省吧!”

倪忠祥面无人色。

王华大怒道:“你给我下来!”

王守仁置之不理道:“裴名,县衙准许百姓旁听审案是为了彰显律法公正。可你倒好,三天两头踏着月色去排队,占那名额。”

裴名面红耳赤,王华冲了过去。

王守仁加快语速:“如此积极皆因有人使钱雇你这么做,为的是让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升堂时制造舆论,干扰判案。你有田不耕,非要挣这偏财,叫你儿子都抬不起头!”

王华一掌拍去,王守仁跳下桌子逃跑。王华回身拱手,面红耳赤道:“让各位见笑了。”

王华急追,诸养和跟了上去,来到后院竹林。只见王守仁已被王华逮住,狠命抽打,诸养和上前阻拦道:“姐夫,姐夫,此事因我而起,要打你就打我吧!”

王华手上不停,道:“这混账东西,小小年纪,无法无天!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今日非把他打服为止!”

诸养和道:“好好好,别的我不说,咱们就说说定亲的事怎么样?”

王华一愣,道:“什么?”

诸养和道:“我那闺女诸芸玉,比守仁小一岁。其实这次来,我……我是想给两个孩子说个娃娃亲。”

王守仁回身问道:“有画像吗?”

王华骂道:“闭嘴,没你说话的份!”

这时,王伦走来,道:“我准了。”

诸养和拱手道:“伯父。”

王伦对王华道:“养不教,父之过。我的孙子有什么毛病,病根都在你这儿。当初让你教那是权宜之计,后来孩子越来越好,你也有了心劲,考上了举人。可小孩儿就应该跟小孩儿待在一块,去学堂念书。明日便操办此事,不能拖了!”

王华担忧道:“他这个样子,怕是没人敢收。”

王伦怼道:“哪个样子啦?我看他说的很在理嘛。告诉爷爷,想去哪个学堂?”

王守仁脱口而出:“孤愤学堂。”

王华急道:“不行!那个张孟宁心术不正。”

王守仁失望道:“那我哪也不去了。”

王伦教训道:“王华,你怎么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死板?人才不是管出来的,要顺着孩子的习性引导。守仁将来的成就必定在你之上,你一时理解不了也就罢了,别阻碍他发展。”

王守仁偷笑。

王华无奈道:“爹,你就惯着他吧!”

王伦不睬他,问道:“守仁,明日是自己去孤愤学堂,还是爷爷送你去?”

王守仁道:“我自个儿去。”

“好,有志气!”又对王华道,“你准备银子吧。”

王华一脸苦相,诸养和与王守仁相视一笑。

次日,王伦目送王守仁远去,一脸慈爱之情。族人甲和族人乙朝王家门口走来。

族人甲唤道:“竹轩翁。”

王伦警觉道:“哟,什么风把二位给吹来了?”

族人乙瞟了族人甲一眼,道:“呃,是这样的。新知县上任有些时日了,咱们王氏一族名重一方,理应前去拜访拜访。”

王伦语带嘲讽:“谁是族长你让谁领着去就是了,来我这做什么?”

族人甲奉承道:“您威望高,是咱的大旗,关键时刻得扛出来呀!”

族人乙亦道:“对对对!”

王伦冷笑道:“少跟我绕弯子,王氓吃闭门羹了吧?”

族人甲、乙尴尬对视。

“知县大人到!”

三人吃惊望去,只见一顶轿子停在不远处。身着官服的王琼下轿,朝这边走来。三人赶紧迎了上去,跪下齐声道:“叩见大人。”

王琼忙道:“快快请起!哪位是竹轩翁?”

王伦上前道:“草民便是。”

王琼道:“王守仁在家吗?”

王伦一愣,道:“他去学堂报到了。大人要不屈尊到寒舍等等?我这就派人把他叫回来。”

王琼摆手道:“不不不,报到要紧。衙门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言毕上轿离去,族人甲和族人乙目瞪口呆。

孤愤学堂,张孟宁点头哈腰,一直把王守仁送到大门外,叮嘱道:“明日早些来啊!”

王守仁笑呵呵地点头,张孟宁毕恭毕敬地目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停止假笑,转身进门。

穿过热闹的街市,王守仁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口忽然挨了一闷棍,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守仁悠悠转醒,发现眼前的景色是上下颠倒的—原来自己被吊在了一棵树上。

王守仁呼喊:“喂!有人吗?快来人啊!”

胡世宁手持皮鞭,闪了出来,道:“号什么号?”

说着,一鞭子抽在王守仁身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王守仁争辩道:“胡世宁!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表弟都不记仇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胡世宁怒道:“我能跟他比吗?他爹有钱,我爹没钱!赔云锦赔得倾家荡产,我爹现在喝了酒就打我!”

王守仁劝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与其在这浪费光阴,不如去摆摊赚钱。将来如果发了财,说不定还要感谢我呢!”

“混蛋!抽不死你这坏怂!”

胡世宁一直打到手软,方才罢休,气喘吁吁道:“我都没学上了,你还想上学?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转身离去。

王守仁大叫道:“放我下来,别走啊!救命呀—”

日落西山,四周渐渐黑了下来,草丛中传出不知什么动物的怪叫。

王守仁胆战心惊,拼命挣扎。两声狼嚎传来,他急了,手忙脚乱,结果更解不开绳子了。

两只恶狼从草丛中扑出,绕着王守仁转圈。王守仁紧闭双眼,心道:“完了完了,今日要命丧于此了!”

一狼目露凶光,奋力跃起,眼看就要咬中王守仁的脖子,却哀号了一声摔倒在地。

王守仁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但见县衙典史许璋用水火棍打跑了狼。另一只狼扑了上来,许璋棍法娴熟,也将之赶走。

王守仁看呆了,无比钦羡。

许璋把他放了下来,嘲笑道:“咦?这不是神童吗?怎么阴沟里翻船啦?”

王守仁阿谀道:“许典史,你棍法这么好,教教我吧。”

许璋笑道:“你都能指挥千军万马把县太爷给围了,还用什么棍法?”

“我得防身啊—对了许典史,这么晚了你来这做什么?”

“山顶盘踞着一伙土匪,我来摸摸情况。”

言讫,许璋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你真的想学棍法?”

王守仁赶紧点头。

“好,那我出题考考你,要是你能答上来,也不是不能考虑。”

王守仁翘首以待。

许璋望向山顶,道:“这帮土匪都是因灾年抢劫上了官府黑名单的,昼则下山耕作,夜则躲入山寨。王大人上任后,不愿强攻,一来县衙武装薄弱,担心伤亡;二来毕竟都是余姚子民,亲友俱在山下。可由于对峙已久,这些匪根本不信官府,反对招安,拒绝下山。你有法子让他们投降吗?”

王守仁皱眉思索,半晌无语。

许璋笑道:“哈哈,想到了我就教你棍法。走吧,一会儿狼群该来了!”

翌日,王守仁坐在孤愤学堂的教室里,无心听讲。他以手托腮,望着窗外的龙泉山,苦思冥想。

王贵道:“老大,放学了,还不走吗?”

王守仁如梦初醒,道:“你先走吧。”

王贵离去。

王守仁又发了会呆,叹了口气,起身出门。路过一个房间时,只见一男孩儿趴在地上下象棋。他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执红子,一会儿执黑子,跑来跑去。

王守仁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会儿,大喝道:“嘿!”

男孩儿受惊,吓得摔倒在地,棋盘被打乱。王守仁定睛一看,发现是孙燧。

孙燧气急败坏道:“你、你,棋子都被你搞乱了!”

王守仁气定神闲道:“你起来,我帮你摆好。”

“你能记得?”

“这有何难?”

孙燧半信半疑地让开,王守仁凭记忆复盘。孙燧仔细瞧了瞧,大惊道:“厉害,分毫不差!来一局?”

“好啊!”

两人下棋,王守仁大败亏输,孙燧沾沾自喜。

王守仁努了努嘴,道:“你怎么不去上课?”

孙燧看看门外,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你可得守口如瓶。”

王守仁点头。

“我舅舅是知县王琼。”

王守仁佯惊。

孙燧悄声道:“这个学堂的先生为了巴结他,免费让我过来念书。见我喜欢下棋,又把这间屋子腾给了我。”

王守仁微笑道:“原来如此。”

“你也是新来的吧?趁早换个学堂!这个先生很敷衍,误人子弟!”

“我知道呀,我就是冲他来的。”

孙燧不解道:“什么?”

王守仁眨眼道:“这么好的学堂,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想干什么干什么。”

孙燧想了想,道:“也是。”

“以后我陪你下棋吧!”

“真的吗?太好了!”

“来,再杀一局!”

两人摆棋。

王守仁从此迷上了象棋,一天到晚痴痴呆呆。王华看在眼里,愈发不满。

这天夜里,王华推开书房的门,发现空无一人,桌上的笔墨纸砚原封不动地摆着。他气呼呼地走到后院,瞧见王守仁坐在竹林边的亭子里发呆。走近一看,方知其正借着烛光参悟石桌上的象棋残局。

王华怒道:“让你抄《礼记》,你在这搞什么!”

王守仁不屑道:“我都会背了,还抄它作甚?”

“好,那就抄一个不会背的,《近思录》!”

“啊?”

“还不快去?”

王守仁噘着嘴走了,王华坐下来参详残局。

王喜走了过来,道:“少爷,老爷让您去前厅。”

王华来到前厅,只见王伦正陪着王琼喝茶。

王伦介绍道:“大人,这是犬子王华。”

王华作揖道:“见过大人。”

王琼赞赏道:“百闻不如一见,咱们县的文曲星果然一表人才!”

王华拱手道:“多谢大人。”

王琼懒得再寒暄,道:“呃,王守仁在吗?”

王华道:“正在书房练字,我去把他叫过来。”

王琼高兴道:“好好好。”

王华来到书房,发现王守仁又不在,气恼出门,撞见王喜,便询问道:“那混世魔王去哪儿啦?”

王喜道:“抱着一盒象棋出去了。”

王华跺脚道:“你怎么不拦着他?!快告诉王大人,就说王守仁出门买墨去了,我这就去找他。”

王喜不明所以道:“哦。”

王华忽然想到了什么,喊住离去的王喜道:“要是王大人有事,也可以先走,就说我明日带王守仁到县衙向他赔罪。”

河边的一间破亭子里,王守仁抡起锤子,把一枚钉子钉到“帅”棋上,将之固定于棋盘。

孙燧奇道:“什么意思?”

王守仁夸口道:“这几天我突飞猛进,让让你,不动老帅。”

孙燧笑道:“等赢了我你再狂!”

正要摆棋,忽然愣住。王守仁顺着孙燧的目光转身望去,只见王华正提着灯笼怒不可遏地看着他,不由得颤声道:“爹……”

王华冲上来踹翻棋盘,抓起棋子就往河里扔,孙燧吓得脸色惨白。

王华怒道:“整天鼓捣这些雕虫小技,把圣贤经典抛到九霄云外!”

王守仁顶撞道:“谁说的?我遵循的就是圣贤教诲!”

“十三经哪一本哪一页,圣贤让人玩象棋?”

“子曰‘虽小技,必有可观者焉’,象棋虽是‘小技’,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嘛。”

“断章取义!夫子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你可记得?”

王守仁佯装不知。

孙燧小声提醒说“致远恐泥”,王守仁冲他眨眼。

王华冷笑道:“学艺不精还敢班门弄斧?你听好了,‘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古往今来,哪个干大事的人会沉迷于象棋?”

王守仁半信半疑状:“孔夫子是性情中人,后面那句话不像是他说的,弄不好是后人画蛇添足加上去的。”

王华气结:“你……跟我回家!”

王守仁朝孙燧吐了吐舌头,随王华离去。

当晚,王守仁被罚写检查。谁知他鼓捣了一宿,第二天却交了首诗,名曰“哭象棋”:

象棋在手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

马行千里随波去,士入三川逐浪流。

炮响一声天地震,象若心头为人揪。

王华哭笑不得,催促王守仁洗漱出门。

父子俩来到县衙,等待门卫通报。王守仁百无聊赖,忽见不远处的路边有堆蒿草随风摇摆,不由得心中一动。

许璋出门,拱手道:“久候。堂尊外出公干,特意交代说如果你来了,请到书房等他一等。”

王华恭敬道:“有劳许典史带路。”

许璋礼让道:“请。”

王华父子随许璋来到书房,待他掩门而出后环顾四周,只见墙上挂着把大弓,桌上摆着本《华阳国志》,批注密密麻麻。王华好奇地翻看起来,王守仁趁机溜走。他来到后院,见亭子里有盘象棋残局,上前思忖半晌,举棋落子,把它给破了。

许璋经过,打趣道:“神童,我出的题你有解了吗?”

王守仁成竹在胸道:“当然。你过来,我告诉你。”

许璋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俯身听他耳语,皱眉道:“能成吗?”

王守仁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时,王琼的轿子在县衙门口停下。

随着管家的一声“落轿—压轿”,王琼掀帘而出,走进县署。他经过后院,瞥了眼亭子,走过去盯着棋盘看了看,道:“谁破的?”

许璋道:“王守仁。”

王琼眼前一亮。

“堂尊,有个法子,说不定能把龙泉山上那伙土匪给逼下来。”

“哦?说来听听。”

“龙泉山不高,可以派人大量收集蒿草粒,拴在去镞的箭上,让长弓手射到土匪的窝点附近。”

“没啦?”

“没了。”

王琼踱步思考,忽然拍手道:“等上几个月,山顶将被蒿草覆盖,届时只需看准风势,发射抹有松油的火箭,贼巢必定陷入火海之中。贼人除了下山,别无他法—这又是王守仁出的主意吧?”

许璋脸红道:“是。”

“走,去书房!”王琼来到书房,发现王守仁不在。王华看书入神,一问三不知。于是出门去寻,门卫告知看见王守仁和孙燧往龙泉山方向去了。

龙泉山脚,王守仁与孙燧坐在相距不远的两棵大树上,用卷成圆筒的书当扩音器,对树下三十二个后背贴着“车马炮”标签的孩子喊话。

王守仁下令道:“炮二平五!”

“人肉象棋”按指令移动。

孙燧下命道:“马八进三!”

王华、王琼与许璋赶到,瞠目结舌。

王华连道“荒唐”,冲到树前咆哮道:“逆子,你给我下来!”

王守仁起身挥舞双手,道:“暂停!”

他滑下树来,孙燧看见舅舅,也赶忙下树。

王华正要扇守仁耳光,被王琼拦下。王琼对王守仁道:“残局因何而破?”

王守仁直言道:“因为比设局人看得远。”

王琼道:“与我对弈一局如何?”

王守仁摇头。

王华忍无可忍:“放肆!”挥拳欲捶,王琼再次制止,对守仁耐心道:“为什么?”

王守仁故作高深道:“棋盘太小,局限太大,不能随心所欲。我决定金盆洗手,告别棋坛。”

王琼忍俊不禁道:“哈哈哈哈,余姚的天地已经容不下你了。王守仁,你帮我化解了难题,说吧,你想要什么?”

王守仁一指许璋。

王琼不解道:“许璋?”

王守仁点头:“我想学棍法和骑射。”

王华斥责道:“胡闹!许典史公务繁忙,哪有工夫跟你瞎折腾?给我回家念书去!”

王守仁振振有词:“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日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王琼拊掌大笑,对王华道:“虎父无犬子。你这个解元,也理屈词穷了吧?许璋!”

许璋道:“堂尊。”

王琼严肃道:“悉心教导,不得有误。”

许璋抱拳道:“是!”

从此,王守仁跟许璋学了起来。第一次骑马,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踩稳马镫,却在爬马鞍时摔下马背。许璋笑着摇摇头,一把拉起他,将之抱上马。马狂奔起来,王守仁吓得抓紧鬃毛,不敢抬头。第一次射箭,许璋指着靶场的稻草人,王守仁信心十足地点头,结果连弓都拉不开。望着他龇牙咧嘴的表情,许璋哈哈大笑。

这天,王守仁削了一根竹棍,在自家后院的竹林里以竹为靶,使开许璋教的棍法。他辗转腾挪,身形潇洒,竹叶纷纷飘落。王喜路过,大惊失色,正欲上前制止,结果被人拉住。他转身一看,却是王伦。

两年后,王阳明武艺大增,一棍便能戳破寸余厚的水缸。这天,他一身精干打扮,来到通济桥,把一面大旗往望柱旁一立,立马吸引了路人的围观。旗帜迎风招展,上书八个大字:有冤诉冤,替天行道。

倪宗正和王贵路过,倪宗道:“那不是老大吗?”

王贵望去,只见一个身背长剑、大侠模样的人上桥抱拳道:“敢问少侠怎么称呼?”

王守仁脱口道:“我叫王—”

忽觉自己的名字不够霸气,环顾四周,瞥见一个“阳春面”的店招、一块“明月楼”的牌匾,于是脱口而出道:“在下王阳明,阁下有何见教?”

“大侠”取下佩剑,却不出鞘,道:“看你不顺眼,想切磋切磋。”

“好啊,亮剑吧!”

“我比你大,再拔剑出鞘,对你的棍,岂不让人笑话?”

“无所谓!”

一棍劈出,“大侠”格挡,两人打了起来。不到三个回合,“大侠”便扛不住了,脸上挨了好几棍,恼羞成怒地抽出了剑,引来一片嘘声。

“大侠”愈发恼怒,乱了章法,终被王守仁打得落荒而逃。

众人鼓掌,王守仁在人群中发现了惶恐的胡世宁。四目相对,胡世宁心虚地移开目光,悄悄离去。

王守仁高声道:“父老乡亲们!罪恶必须被惩罚,否则它将继续作恶;正义必须被张扬,否则它将被活埋。你们有什么冤屈,都说出来吧!”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众人望去,只见赌坊外三个赌棍正在群殴一个老人,一女孩儿边劝架边哭喊。

王守仁奔了过去,发现女孩儿竟是云锦,赶忙制止道:“住手!”

赌棍甲嚣张道:“少管闲事!”

王守仁一字一顿道:“我让你住手!”

赌棍甲挑衅道:“想逞英雄?来啊,动大爷一根头发试试!”

王守仁动手,把三个赌棍打得屁滚尿流。

赌棍甲带着哭腔道:“真是没天理了!愿赌服输,他欠钱不给,你还打我们!”

王守仁扶起老人,看了看云锦,只见她如行尸走肉一般,两眼无神。

老人道:“多谢少侠。不是我不给,只是外甥女病了,钱还得留着给她抓药啊!”

赌棍甲讥讽道:“得了吧你,装什么圣人?谁不知道你外甥女的抚恤费都让你赌光了?”

王守仁道:“原来你就是云锦的舅公。他说的是真的吗?”

老人羞愧道:“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王守仁掏出几文铜钱,递给他:“去买些跌打药吧。”

老人接过钱,灰溜溜地走了,云锦也冷若冰霜地离去。

王守仁冲众赌棍道:“还不滚?”

众赌棍如丧家犬,惶惶而逃。

王贵举拳高呼:“王阳明!王阳明!王阳明!”

倪宗正也跟着高呼,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一片山呼海啸之势,王阳明得意非凡。

王阳明声名鹊起,王华却忧从中来。他打算跟儿子谈谈心,于是带阳明去划船钓鱼。

河心的扁舟上,王华从盒子里取出一团鱼饵,固定在鱼钩上。王阳明坐在他身旁,托着下巴望着自己那根小一号的鱼竿发呆。

王华问道:“听说你最近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

王阳明随口应道:“哦。”

王华奋力将鱼钩甩了出去,悠悠道:“儒者患不知兵?呵呵,你所谓的‘知兵’就是到处打架吗?”

“哦。”

“给你讲个故事吧。”

“哦。”

王华缓缓道:“当年,于谦于少保临刑前被关在诏狱里。一天,一个男孩儿随他父亲到诏狱看望故人。父亲与故人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男孩儿觉得无趣,闲逛逛到了于谦的牢门前。于谦主动与他攀谈,两人越说越投机。可惜时间有限,男孩儿的父亲来找他了。临别前,于谦告诉男孩儿自己在朝阳门埋了个宝藏。”

王华见浮漂有动静,赶紧拉竿。待拽起鱼钩,发现是空的,只好重新捏鱼饵。

王阳明忍不住道:“后来呢?”

“后来就行刑了。那日漫天大雪,于谦站在囚车上,押往崇文门外斩首示众。市民沿街围观,咒骂他是汉奸,只有一个义士从人群中冲出,拦车自刎,高呼‘天下冤之’。直到那时,男孩儿才知道他叫于谦。”

“那宝藏呢?”

王华抛掷鱼钩,道:“去挖了,挖出一块金牌。他年纪小,哪懂那是皇上御赐的免死铁券?跟父亲回乡后才慢慢搞清楚,后怕起来。一日,男孩儿在街上看见几个陌生面孔,身穿飞鱼服,佩戴绣春刀,似乎在查案。他吓坏了,以为是来抓自己的,赶紧跑到家附近的小山上,把免死金牌藏在一棵老槐树下。”

王阳明兴奋道:“飞鱼服?锦衣卫?”

王华点头道:“没过几天,锦衣卫便离开了,总算是有惊无险。你可知那男孩儿是谁?”

“谁?”

“你爹我。”

王阳明瞪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

王华沉吟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给你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儒有儒道,侠有侠道。你行侠仗义,心是好的,但侠之大者,胸怀天下,像于少保那样,文韬武略,为国为民,留一清白在人间。”

鱼上钩了,王华起身拉竿,钓上来一条肥硕的大鱼。王华大喜,将鱼取下,扔到身边的木桶里。又瞅瞅王阳明的鱼竿,讥笑道:“咦?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爹,我也讲个故事吧!”

“好啊!”

“南朝的宋文帝到天泉池钓鱼,一无所获,尚书仆射王彧说,因为垂钓者清,所以得不到贪饵的鱼。”

王华一愣,反应过来,笑道:“你呀你,就会饶舌!”

这天上午,王阳明在闹市的书摊前翻看一本《司马法》。摊主忍了他好久,终于不耐烦道:“到底买不买啊,上次那本《尉缭子》都被你翻烂了!”

王阳明撇了撇嘴,放下书,发现赌坊前又有人争吵。只见云锦的舅公拉扯着她,要把她作为赌注押给赌棍甲。王阳明正要上前,被一人拍住肩膀,转身一瞧,却是胡世宁。

胡世宁冷冰冰道:“王守仁,你知道你最让人讨厌的地方是什么吗?”

王阳明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胡世宁气道:“自以为是的家伙!觉得打抱不平很爽是吧?害云锦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王阳明愣住了,孙燧、王贵和倪宗正走了过来,胡世宁露怯。

王贵对王阳明道:“理他做什么,我们走!”

王阳明随三人离去,回头扫了眼云锦。只见赌棍甲不收,恶狠狠地说:“我要这赔钱的病秧子做什么?”

孙燧带王阳明三人来到邻县淳安,替抽不开身的王琼看望病重的致仕大学士商辂。

商府,王阳明看见商辂在榻上恹恹斜靠着一块兽皮描金的圆枕,白眉低垂,形容枯槁,显然时日无多。怪诞的是,他居然一丝不苟地穿着一品官服,端端正正地戴着乌纱帽。

孙燧说明来意后,商辂呻吟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气氛有些尴尬。

王贵道:“商大人,您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更是我们这些晚辈高山仰止的楷模。我有好多问题想向您请教!”

商辂只是不停地叹气,一言不发。孙燧冲王贵摇摇头,王阳明若有所思。

离开商府后,四个孩子牵着两匹马穿过淳安的闹市,王阳明慨叹道:“商大人连中三元,位极人臣,士林公认‘我朝贤佐,商公第一’,怎么一个劲地叹气,看上去憾事连连?你们说说,如果咱们科举登第,仕途得意,甚至入阁拜相,临终时会不会叹气?”

四人都不说话。

孙燧打破沉默:“恐怕也免不了。”

王阳明目光炯炯道:“既如此,我辈须寻个不叹气的事做。”

王贵思忖道:“不叹气的事?我知道了!像沈万三那样,富可敌国!”

倪宗正高声道:“再富有什么用?朱元璋一句话,他差点掉脑袋。要我看,还是当诗人好,敢凭诗酒论湖山!”

孙燧摇头道:“诗人?你写到胡子都白了,也写不过李杜苏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要当就当岳武穆,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一个算命先生注意到四人,跟了上来。

孙燧问道:“王阳明,你想当什么人?”

王阳明思虑片刻,道:“文武全才的圣人。”

三个孩子齐声道:“圣人?”

算命先生闪了出来,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没我灵。来一卦?”

孙燧鄙夷急走,王贵和倪宗正也加快了脚步,没想到王阳明驻足道:“好啊!你看我成不成得了圣人?”

算命先生仔细端详片刻,又闭眼掐指一算,忽然睁眼道:“你记住我的话。当你的胡子长到衣领时,就入了圣境;长到心窝时,就结了圣胎;长到肚脐眼时,就圣果圆满了。”

王阳明一愣,哈哈大笑,给了他一块碎银子,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王贵喊道:“嘿,等等我啊!”

孙燧和倪宗正也跳上马,追了上去。

算命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王阳明的背影……

紫禁城的上空,乌云蔽月。

乾清宫的暖阁无比凄冷,李荣犹豫不决地走到龙床前,对着帷幔轻唤道:“皇上。”

过了良久,里面才传来朱见深疲惫的声音:“什么事?”

李荣拿捏措辞。

朱见深见状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李荣柔声道:“万贵妃她,她玉殒了。”

半晌无言,李荣紧张地盯着地面。

帷幔突然被拨开,朱见深探出脑袋,道:“你说什么?!”

李荣的声音愈发低了:“万贵妃,殁了。”

朱见深愣住,嘴角抽搐。

史载万贵妃死后,朱见深对左右凄凉道:“贵妃一去,朕亦不久于人世了!”他亲自主持万贞儿的葬礼,一如皇后之例,并辍朝七日。几个月后,郁郁寡欢的朱见深果然也得了重病,追随爱妃于地下。

太子朱祐樘即皇帝位,改元“弘治”。

奉天殿,登基大典。

弘治一步步迈向龙椅,也迈向权力的顶峰。

万安忐忑不安。

李荣高声道:“兴—”

百官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李荣再道:“礼成!”

百官起身。

弘治沉稳道:“朕今日御极,决心继承皇考遗志,以仁孝治国。即日起,大赦天下,为期十日。”

群臣齐呼:“皇上圣明!”

弘治给李荣使眼色,李荣将御案上的匣子拿到万安跟前交给他,道:“皇上口谕,这岂是大臣所为?”

百官全部望向万安,只见他哆哆嗦嗦打开匣子,一本署有“臣安进”字样的书出现在眼前。

万安翻开一看,见是春宫图,当场晕倒在地。

李荣朗声道:“宣旨—内阁首辅万安,年迈多病,允其致仕;东厂提督汪直,念其眷顾先帝,改任茂陵司香。刘健迁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东阳迁礼部尚书,谢迁迁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钦此!”

李荣的声音还在空中回响,钱能已背着包袱,孤身一人走出城门。他回望了京城一眼,叹息离去。

道旁有一茶铺,钱能找了个位子坐下,道:“小二,点菜。”

老板指着一个人的背影,道:“那位客人帮您点好啦!”

钱能诧异。

小二来来回回,很快摆满一桌丰盛的菜肴。“背影”起身走了过来,并不坐下。钱能定睛一看,原来是刘瑾。

刘瑾躬身道:“钱总管。”

钱能端起架子:“已经没有钱总管了。”说着一声不吭地吃将起来,不再理他。

刘瑾殷勤地斟茶倒水,耐心伺候。钱能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钱能道:“结账!”

刘瑾抢先把银子塞给老板,示意他走开,然后拿出一包银子,道:“干爹,儿子这些年一直没机会孝敬您老人家—”

钱能冷笑打断:“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刘瑾赶紧跪下:“儿子来给干爹送行!”

钱能叹了口气,道:“起来吧!这几年没少打你。”

刘瑾起身。

钱能瞥了眼那包银子,道:“有诚意就都拿出来吧。”

刘瑾一愣,赶紧摸遍全身,把所有的银子都摆到桌上。钱能一笑,以手蘸茶,写了个“照”字,道:“路,我指给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说完,拿起银子扬长而去。

刘瑾喃喃自语:“照?朱厚照?”忽然,他兴奋不已,冲钱能的背影不停地鞠躬:“谢谢干爹,谢谢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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