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窑洞里,在窑洞的土炕上,在土炕上铺着的从矿上拿回家来的风筒布上,赵忠孝问他的女人:“人言,说媳妇夸不尽荣华富贵,娶媳妇道不完艰难困苦。我在老家说了那么多,你为啥一声不吭呢?荣华富贵你不言,艰难困苦你不吭。难道你就不怕我是在骗你?万一我是在骗你,你几千里地来了,可咋办?”
女人说:“那有俺大哥哩!”
“那我当时戴着帽子,你都不怕我是个秃子?”赵忠孝又问。
“那你咋能是秃子哩……你不是有这么多头发吗?”
这个不好看又蠢笨的女人!赵忠孝心里开始有点失望。
她是一个大方脸,眼睛不大,也不明亮,像是有什么混混沌沌的东西在上面蒙了一层,嘴唇厚了些。更主要的,脸部中央是个蒜头鼻,圆而肿,也没有赵忠孝喜欢的尖尖的小下巴。
她的两条腿分开来,平躺着,四仰八叉,看起来极不雅观。
“要躺你就好好躺……像啥样!”
这么不讲究,赵忠孝生气起来。
“咋啦……累了一大天了。”赵忠孝的声音太大,她吃惊地回过头,有点怕了,缩回了自己的腿。
她怯怯的样子又令赵忠孝的心软了下来,他想她毕竟也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子,受过苦,几千里地跟了他,也很不易。
他总想打开她的话匣子。她就要成为他的女人了,和他终身相伴,可到现在,她和他说的话数都数得过来。
他望着她的扁平脸,想等她开口。窑洞外刮起了大风,吹动得窑门上的窗户纸嘶嘶啦啦地响,山上的风够大,煤油灯里的小小灯火忽闪忽闪,拼命挣扎,不想让风吹灭,而那漆水河哗哗的响声也从东山坡下隐隐约约地传来。
谁家窑洞传来孩子的一声哭啼,紧接是男人粗鲁的呵斥,女人也喊了起来,声音沙哑。
可窑炕上的这两个人却如此静寂,如此沉默。
这本应是个不寻常的夜晚,西北风在鼓劲,漆河水在欢腾,连那小煤油灯的灯火跳跃得也越发急迫了。
她还是躺在那里没动,她是在等他来做什么,还是她根本就一无所知?对男女之事。她不说话,她怎么那么沉得住气,是她本来就不爱说话,还是她根本就是个哑巴?
要是她能轻轻地拉一下他的手,或者娇羞地朝他笑一下,他立刻就会把她抱住,趴上她的小身子,揽她在怀中,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
他还没有见她笑过,他想知道她笑起来会不会好看一点,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关于娶媳妇的笑话。
话说,有一户人家,要给儿子提亲,可儿子是个瘸子,另一户人家,要给女儿说亲,可女儿眼里有个棠梨花。两家都很着急,都许媒人以重金,务必促成亲事。媒人于是便将这两家儿、女往一块撮合。但两家都担心各自儿、女的毛病暴露,亲事不成。媒人却大包大揽,两边都说没问题,看我的,保管叫成。
见面那天,只见那公子身着华服,头戴礼帽,一匹通体皆白之骏马昂立其身旁,公子一脚蹬在上马石上,一手挥着马鞭,做上马状。
再看女家小姐,头裹一条大红纱巾,半遮半掩,欲嗔还笑,欲语还羞,好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
小伙英俊,姑娘动人。两家都相当满意。到了结婚那天,媒人面对众嘉宾,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道:“两个人来三条腿,四只眼睛一只花,若是两家起纠纷,与我媒人不相干。”
入了洞房,公子发现女子一只眼睛有问题,小姐发现公子的一条腿有毛病,始悟媒人婚礼之言。
……
他耐着性子在讲,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但心烦意乱,讲得并不顺畅,有时瞄她一眼,对她挤出点笑意。
“你说这媒人聪明不聪明……小姐围上纱巾,遮住一只眼睛……”
等他朝他的女人再看之时,她已经呼呼睡去了。
一股悲凉之感立时涌入赵忠孝的心头,他穿起衣服,拉开窑洞的门,冲进冬夜里的北风之中。
走下山坡,来到一片空旷的河谷之中。黑沉沉的夜空像一块巨大又破烂的布一样遮蔽在矿区的头顶之上,四下里零零星星散布的灯光根本无力穿透这又沉又厚的帷帐,只有远处高大的选煤楼越过群山的背景直指苍穹。煤矸石哐啷哐啷地从三角形的选煤道里汹涌而下,紧跟着被装进停在那里的火车上。长长的,一节一节车厢的尽端,有一团明亮的灯光,那是矿工的宿舍,三班倒的工作,让矿工的宿舍不会有黑夜。
沿着火车道,赵忠孝向那一片明亮走去。
下放的那年,他改了户口,想投奔在内蒙古的三哥,但到了内蒙古,当地派出所在他的户口迁移证上写上:不予落户。粮食紧张,各地都一样,上一份户口就要配发一份口粮。他配了药水,修改成“准予落户”。
但内蒙古的工作十分难找,在机械厂工作的三哥也困顿不堪,两个孩子面黄肌瘦,三嫂骂骂咧咧,赵忠孝只有离开。
三哥送给他一件毛衣,他穿着这件毛衣到了新疆,又从新疆转回到秦州。
在乌鲁木齐火车站,他的毛衣被人偷去。小旅店里,身边住着一个大个子男人、一个小个子男人。早晨,他整理行李包,发现毛衣不见了,问身旁的小个子。小个子说,刚才走的大个子偷走了,他急忙去追。在拐角处,他抓住了大个子,拉拉扯扯间,他和大个子一起被走过来的两个人带到了收容站。在收容站里他才知道,是那个小个子男人偷走了他的毛衣。他问的时候,小个子正在往包里塞毛衣,可他居然相信了小个子的话。
到了秦州,他不敢也不想再住旅店了,口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在服务楼吃了一碗凉水面之后,打算在火车站里坐一晚上,然后到三十里外的玉华山来。那里正在大量招工。
在火车站,他又一次被收容了。
收容站在秦州城的北关。有个安徽熙县人,端着清汤寡水的玉米糁稀饭呼呼噜噜地喝,喝完了,还把头伸进碗里用舌头去舔。瓷碗已被舔得干干净净了,安徽人还在舔。看来他是饿得不行了。夜里他与这个拼命舔碗的人交谈,原来他也是个小偷。赵忠孝掏出身上没吃完的半拉烧饼,给了舔碗人。舔碗人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他一边咀嚼着,一边对赵忠孝说,我没啥感谢你,给你传点技术吧。
赵忠孝问啥技术,舔碗人便说,偷的技术。他说他偷的东西,把钱偷出来,然后把钱包再送回去都不会让人知道。他对赵忠孝说,没工作不要紧,跟着他去偷,抓住了送到这里还有饭吃。
这已是赵忠孝第二次进收容站了。到处是盲流,也到处有收容站。其实,此前在老家,在河南封丘县教书的时候,有一次出门没带介绍信也被收容过一次。可那里没有稀饭可喝,只有窝窝头。他吃着窝窝头,在收容站里炼了三天钢。那正是全民大炼钢铁的时候,收容站也架起了小高炉,日夜不停地炼钢。
火车道的枕木间隔有度地排向前方,赵忠孝跨过一根根枕木,有时脚滑落下来,踩到坚硬的石子,小石渣也钻进布鞋里,硌得脚底板生疼。一辆火车拉着满满的煤从选煤楼下迎面驶来,他急忙走下轨道,趔趄着站在轨道下面的坡上。煤车巨大的轮子就在他的脸前,像要从头顶碾过一般哐当哐当地飞奔而过,一声长啸,火车头喷出冲天的白柱,煤灰夹着水汽朝他的脸上打来。
眼睛一阵生疼,他用手去揉眼睛,却一脚踏空,骨碌到了山坡下面。
山坡下面是沿着河岸建的几间草棚,他跌在了一间草棚门前。一只狗大叫,引出了草棚里的人。那是一个女人,矿工的家属,正在等丈夫回家。
女人搀扶起他,他并没有跌伤。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理也不理女人,站起身朝远处继续走去。他走了很远,狗还在他的后面狂吠。
黑暗里,一滴清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几次被收容的经历。
一直以来他只是个盲流,和成千上万的盲流一样,四处流窜,居无定所。没有身份,没有自己的家。他终于找到了工作,想安个家,好好过日子,睡在身边的却是那样一个女人,那个像猪一样又笨又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