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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贪玩淘气的小汤姆

“汤姆!”

没人答应。

“汤姆!”

没人答应。

“怪哩,这孩子倒是怎么啦?汤姆,你在哪儿呀?”

还是没人答应。

老太太把眼镜往下拉了拉,目光从镜架上方打量了一番房间,再把眼镜向上推了推,又从镜架下方看了看外面。像小孩这样的小东西,她很少或压根儿不用眼镜去找;她戴眼镜完全是为了“派头”,起着装饰作用。你看这眼镜多有气派,让她内心感到无限自豪——她的眼力是一流的,眼睛上戴的哪怕是一对火炉盖,东西照样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她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说起话来倒算不上严厉,但嗓门很高,高得连家具也能听清楚:“没错,要是你让我给逮住,看我准……”

她没把话说完,只是弯着腰用扫把一个劲儿往床底捅,边捅边喘粗气,可除了惊扰了一只猫,她一无所获。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她来到敞开着的门前,站在门里,目光朝院子里的番茄茎和曼陀罗[1]草丛扫视。汤姆不在那里。她便把嗓门提得高高的,这下大老远就能听到她的喊声了:“汤姆,我说的是你!”

她的身后响起轻轻的响声,她急忙转过身,一把抓住一个小孩紧身短上衣的衣角,这下对方休想逃走了。

“嗨!我该想到那个小间才是。你在那儿干什么?”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瞧瞧你这双手,再瞧瞧你那张嘴。满嘴角沾的倒是什么玩意儿?”

“姨妈,我说不上。”

“我可知道。不是果酱是什么?我给你说过不下四十遍了,要是再动那果酱,看我不剥你的皮。去把鞭子给我拿来。”

鞭子被举得老高——眼看大祸就要临头。

“哟!瞧你背后,姨妈!”

老太太以为有什么险情,慌忙转过身,撩起裙子。小家伙借机拔腿就跑,纵身跳过高高的栅栏,眨眼间不见了踪影。波莉姨妈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地笑起来。

“该死的小家伙,我怎么就没吸取教训呢?瞧他老来这一套,这次我怎么没提防又被耍了呢?不是吗,人老硬是学不了乖,真是应了老话:老狗学不了新把戏。天知道,他的鬼花样天天翻新,谁知道接下去他还会使出什么新花招。他可懂得火候哩,知道怎么不玩过了头,免得惹我生气,怎么逗我开心,让我消气,这下又来这一套,知道我不会揍他。说实在的,还是怪我没尽到管教的职责。《圣经》说得好,孩子不打不成器,这才是大道理。我知道自己这是在作孽,害得彼此都受罪。他都成了小流氓了。全怪我。他是我那死去姐姐的孩子,可怜的小家伙,我不忍心揍他。每次放过他,我的内心都感到不安;打他吧,我这颗老迈的心又疼得不行,下不了手。得了,得了,人都是女人生的,命本就不长,苦难却不少,《圣经》就是这么说的,这话说到家了。要是今儿下午他要逃课,明儿就让他干活,好好教训他一顿。要是挨到星期六,别的孩子都在休息,那时再让他干活,是万万办不到的。他呀,最不愿做的事就是干活。我想好了,我要尽尽职,非让他干点儿活不可了,要不可就毁了这孩子了。”

这天汤姆果然逃学了,而且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阵子,回家正赶上帮助黑人小孩吉姆在晚饭前锯好第二天用的柴火,并劈好引火柴——他还忘不了把自己的奇遇都告诉吉姆,不过那活儿四分之三是吉姆干的。汤姆的弟弟(确切地说,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锡德已干完分内的活(收拾碎柴片儿)。他是个文静的孩子,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儿,也不会惹是生非。吃晚饭的时候,汤姆一有机会就偷糖吃,波莉姨妈问他一些刁钻而深奥的问题,设法套出他又干的什么坏事来。像许多头脑简单的人一样,她自有很强的虚荣心,自以为天生别具一套能耐,能一眼识破别人无法破解的奥秘。她问:“汤姆,学校里挺热的吧?”

“是挺热的,姨妈。”

“热得不行吧?”

“是热得不行,姨妈。”

“你没想过去游泳吧,汤姆?”

汤姆只感到浑身一阵惊慌——既难受又疑虑。他仔细打量波莉姨妈的脸色,但看不出什么来,便说:

“没想过,姨妈——可不,不很想。”

老太太伸出手,摸了摸汤姆的衬衫,说:

“可你这会儿并不很热。”

她已发现那衬衫是干的,而别人却看不出她这么做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对此她感到十分得意。不料汤姆已看穿了她的用意,便来个先发制人:

“我们几个在水龙头下淋了淋脑袋——我的头发这会儿还湿着呢。看见没有?”

波莉姨妈一想到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把大好机会给错失掉,顿时感到很是懊恼。不过她灵机一动,又想出新招来:

“汤姆,淋脑袋的时候,你没解下我给你缝的衬衫领子吧?把外衣解开!”

汤姆的脸上顿时没了焦虑的神色,他解开外衣。他衬衫领子还好好地缝在上面。

“得了!好吧,你去吧。我认定你一准逃了学游泳去了。不过这回我不计较,汤姆。我看你呀,就是一只人说的毛被烧焦的猫——外焦里不焦。至少这回是这样。”

她既为自己的招数没有奏效感到遗憾,同时又为汤姆这一回还算听话而感到快慰。

可锡德说:

“得了吧,我记得你给他缝领子的线是白的,可如今都成黑线了。”

“可不是,我那是用白线缝的,汤姆!”

可汤姆没有理会,拔腿就跑,到了门口,冲着锡德说:

“锡德,你这是欠揍。”

汤姆到了安全的地方,停下脚步,检查起插在外衣领子上的两枚粗针,针上还绕着线——一根是白线,另一根是黑线。他说:

“要不是被锡德说穿,她是不会看出破绽来的。讨厌!她一会儿用白线缝,一会儿用黑线,把人都搞糊涂了,要是单用一种颜色的线就好办了。我发誓,为这事非要教训锡德一顿不可。我说到做到。”

他算不上是村子里的乖孩子,可他对如何做个乖孩子非常清楚,而且对乖孩子讨厌透顶。

不出两分钟,也许还不到两分钟,汤姆早已把那些烦恼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倒不是要他像大人那样,有了烦恼就念念不忘,痛苦不堪,只是因为这会儿一件新鲜又有趣的事强烈地吸引了他,一时间把烦恼事丢到了脑后——凡人遇到新的兴奋事时往往会把痛苦忘掉的。这新鲜而有趣的事便是一种既新奇又有趣的吹口哨法,他是刚从一位黑人那里学来的,他正愁着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练它一练呢。这种口哨能吹出一种独特的鸟声,吹的时候把舌尖顶着上颚,就能发出断断续续流水般清脆的颤音——诸位读者都记得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也有过这段经历的。汤姆拼命地练,专心地学,很快就掌握了诀窍。于是他在大街上迈开步子,嘴里发出悦耳的口哨声,心里洋溢着感恩之情。那高兴劲儿活像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个新天体——毫无疑问,那兴奋劲儿比天文学家还要强烈,还要深沉,还要纯真。

夏天的黄昏很漫长。这时天还没有黑,汤姆猛地停止了吹口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位陌生人——身影比他要大的男孩子。在圣彼德斯堡[2]可怜的小村子里,一旦来了一位陌生人,不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小,都会引起大家强烈的好奇心。这位新来的男孩子衣着讲究——在周末,这样的打扮算是够讲究的了,不能不引得大家万分惊讶。他头上的帽子相当精致,蓝色上衣又新又漂亮,扣子扣得紧紧的,显得干净利落,裤子也不例外。脚上还穿着鞋子哩——今儿可是星期五[3]呀。他甚至还打着领结,很漂亮的缎子领结。他那一股子城里人的气派让汤姆看得很不是滋味。他越瞧对方这身鲜亮的古怪打扮,鼻子翘得越高,越发感到自己的穿戴寒酸破烂。两个孩子谁也不吭声。其中一个挪一步,对方也挪一步,但只是朝身旁挪,彼此绕着圈子,面对面,眼对眼,盯着对方。最后还是汤姆开了口:

“我可要揍你!”

“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

“哼,我可要动手啦。”

“我看你不敢。”

“我敢。”

“不,你不敢。”

“我敢。”

“你不敢。”

“敢。”

“不敢!”

令人难堪地停顿了一会儿,汤姆问:

“你叫什么名字?”

“这兴许你管不着吧?”

“管得着。我偏要管。”

“行,管来看看。”

“你要是再说废话,我就要管了。”

“我就说,就说,就说。你动手吧!”

“哼,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吧,是不是?要是我想,可以一只手绑在身后,一只手就能搞定你。”

“好哇,干吗不动手?你不是说敢吗?”

“行!要是你耍我,看我敢不敢。”

“像你这样空口说大话的人我见得多了。”

“好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你以为你是谁?哦,瞧那帽子多难看。”

“难看也得看。谅你也不敢摘下它。谁要是敢动它,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吹牛。”

“你吹的牛也不赖。”

“你是只会动嘴不敢动手的吹牛家。”

“我说你给我滚到一边去。”

“给我听好了,要是再跟我说粗话,看我不拿石头砸你的脑瓜子。”

“你倒要试试。”

“我当然会试。”

“那你干吗不动手?干吗光动嘴巴就是不动手呢?我想你是怕了。”

“我才不怕哩。”

“你就是怕。”

“我不怕。”

“怕。”

又是片刻停顿,彼此再次大眼盯小眼,兜着圈子,然后肩对肩顶了起来。汤姆开了口:

“滚开!”

“你滚开。”

“我不。”

“我也不。”

两人就这么站着,双腿叉开,像只支架,撑在地上,双方怒目而视,推推搡搡,可谁也占不了上风,结果两个人斗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这才小心翼翼慢慢地松了劲儿,汤姆才说:

“你是个胆小鬼,是条小狗。我要叫我大哥哥来对付你。他只要动动小指头儿就能收拾你。我会让他这么做的。”

“谁怕你的大哥哥?我也有哥哥,他比你的哥哥还要厉害。他能把你的哥哥扔过栅栏去。”(这两个哥哥都是瞎编出来的。)

“你尽说大话。”

“你说的也是大话,不算数。”

汤姆拿大脚趾在泥地上画了一条线,说:

“你要是敢跨过这条线,我就要揍得你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看谁敢试试,都要落到同样下场。”

新来的孩子听罢立即跨过了线,还说:

“你不是说要揍我吗,动手吧。”

“别来逼我,给我当心点。”

“你不是说要揍我吗,怎么不动手?”

“好哇!拿两分钱来,我准揍扁你。”

新来的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大铜子儿,伸出手,带着嘲弄的神色,递了过去。汤姆一巴掌把铜子儿打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孩子,像两只小猫,立即在泥地上扭成了一团,翻来滚去,又是揪头发,又是扯衣衫,又是抓鼻子,落得个个成了泥猴子,还挺得意哩。很快成败就有了结果。汤姆从战尘中露出身子,只见他直挺挺地骑在那新来孩子的身上,双拳狠擂着对方。

“快求饶吧!”他说。

那孩子竭力挣扎着要脱身,嘴里一个劲儿哭哭嚷嚷——主要是被气的。

“求不求饶?”说着,拳头一个劲儿落下去。

最后那陌生的孩子喘着粗气,说了声“饶”,汤姆才放开他,让他站了起来,并说:“这下你可知道厉害了吧,下次最好看清楚了,你这是在耍弄哪个。”

新来的孩子拍着身上的尘土,抽抽搭搭,晃着脑袋,不时回过头来,威胁汤姆说“下次被他撞见,准要收拾他”。汤姆只嘲弄地报之一笑,得意扬扬地转身离去。他刚转过身,那陌生的孩子捡起一块石子儿,扔了过来,击中了汤姆的后背,接着便转身,像只羚羊,逃之夭夭了。汤姆拔腿就追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直追到了他家门口,这样就知道他住在哪里了。汤姆在他家门口守了老半天,就是不见冤家出来。那冤家只是在窗口朝他做鬼脸,拒绝出战。后来冤家的妈妈出现了,她骂汤姆是邪恶的小坏蛋,没教养,呵斥他滚开。汤姆只好离开,临走时说他是不会放过那孩子的。

晚上汤姆很迟才回到家。他小心翼翼翻窗进家时,不料中了姨妈的埋伏。姨妈一见他衣服的惨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星期六非要让他干重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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