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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我的父亲躺在窗下的地板上,身上穿着白衣,身子显得特别长。他光着脚,脚趾奇怪地张开着,爱抚的双手静静地放在胸前,手指是弯曲的。他那双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仿佛两枚黑糊糊的圆铜币,他那慈祥的面孔黑青,难看地龇着牙,我觉得好可怕。

母亲半裸着身子,只穿一条红裙子,跪在地上,用那把我喜欢拿来锯西瓜皮的小黑梳子,把父亲又长又软的头发从前额梳到后脑勺。母亲不停地叨咕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她那浅灰色的眼睛肿得胀鼓鼓的,仿佛在渐渐消失,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潸潸滚落下来。

外婆拉着我的手。她胖胖的,大脑袋,大眼睛,鼻子软塌塌的,显得很滑稽。她穿一身黑衣服,一副和善而非常有趣的模样。她也在哭,哭得很特别,很好听,似乎是陪着母亲在哭,全身颤抖着,拉着我,把我推向父亲那边。我躲在她身后,拗着不肯过去。我感到又害怕又难为情。

我还从来没见过大人哭,也听不懂外婆一遍遍说的那些话:

“跟爸爸告别吧,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亲爱的,他还不到寿限,不到时候呢……”

我大病了一场,初愈后刚刚才能下地。我记得很清楚,在我生病期间,父亲一直忙着照料我,一副快活的样子,后来他就突然不见了[2]。外婆,一个奇怪的人,接替了他来照料我。

“你是从哪儿走来的呀?”我问她。

她回答说:

“从上边,从下边[3]来的。我可不是走来的,是乘船来的[4]!水上不能走,傻瓜!”

这话又可笑又令人莫名其妙,因为我家楼上住的是几个染了头发的大胡子波斯人,而地下室里住的是一个黄皮肤的加尔梅克[5]老头儿,是做贩卖羊皮生意的。骑着楼梯栏杆可以玩滑梯,万一摔倒了,便翻着跟头滚下去。这一点我很清楚。这和水有什么相干呢?全都是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搞笑。

“为什么说我是傻瓜?”

“因为你闹腾。”她也是笑着说。

她说话亲切、欢快、有节奏感。从见到她第一天起,我就跟她成了好朋友,现在我真想让她带我快点离开这间小屋。

母亲使我感到压抑。她的眼泪和号哭在我心里激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惶恐不安的感觉。我头一回看见她这个样子,——她一向十分严厉,说话很少。她的装束整洁素雅,个子高大,像一匹马。她身强体壮,手臂力大无穷。可是现在,她好像浑身肿胀,衣衫不整,她身上的衣服全都撕破了,平时她的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像一顶发亮的大帽子,现在却披散在赤裸的肩膀上,垂落在脸上。她的另一半头发编成了辫子,不停地摆来摆去,轻轻触着睡熟中父亲的脸。我已经在房间里站了好久,可是她却没有看我一眼。她一直在给父亲梳头,泣不成声地号哭不止,泪水涟涟。

几个穿黑衣服的乡下人和一个岗警往门里头探望着。岗警怒冲冲地喊道:

“赶快收拾!”

一条黑色披肩遮挡着窗户。披肩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好像一张船帆。有一次,父亲带我划帆船,突然响起一声霹雳。父亲笑了,用双膝紧紧夹住我,大声说:

“没事儿,别怕,卢克[6]!”

这时母亲突然吃力地从地板上跃起,但马上又坐下了,仰面躺倒,头发披散在地上。她闭着眼睛,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她像父亲那样龇着牙,用可怕的声音说:

“把门关上……让阿列克谢走开!”

外婆把我推开,急匆匆跑到门口,喊道:

“亲爱的,你们不要害怕,不要打扰,看在基督分上,都散了吧!这不是闹霍乱,是生孩子,行行好吧,各位爷!”

我躲在黑暗角落里一只箱子后面,从那里望着母亲躺在地板上,身子蜷曲着,不停地扭动,啊呀啊呀地叫唤,牙齿咬得咯咯响。外婆在旁边爬来爬去,爱抚而高兴地说:

“为了圣父圣子!再忍一忍,瓦留莎!……圣母保佑……”

我感到好可怕。她们在父亲身边的地板上忙来忙去,不时地会碰着父亲,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和叫喊。可是父亲却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笑呢。她们在地板上忙活了半天。母亲不止一次站起来,然后又倒下去。外婆不时地进进出出,像一只又大又软的黑色皮球从屋子里滚出来又滚进去。后来,黑暗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感谢上帝!”外婆说,“是个男孩!”

接着,外婆点上了蜡烛。

我大概是在角落里睡着了,所以后来的事都不记得了。

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那天下着雨,在公墓的一角,很荒凉。我站在一个很滑的黏土堆上,看着父亲的棺材已落葬的墓穴。墓穴底部有很多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两只已经爬到黄色棺盖上了。

在父亲墓前,有我,有外婆,还有被雨淋湿的那个岗警和两个拿着铁锹,一脸怒气的乡下人。绵绵细雨暖融融的,犹如小小的珍珠,洒落在大家身上。

“封穴吧。”岗警说道,一边转身走开。

外婆用头巾下角掩住脸哭起来。那两个乡下人弓着腰,急急忙忙开始往墓穴里填土。墓穴里的水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那两只青蛙从棺盖上跳下来,奋力往穴壁上爬去,但却被土块撞落到穴底了。

“你走开吧,廖尼亚[7]。”外婆抓住我的肩膀说。我挣脱开了她的手,我不想走开。

“真是拿你没办法,上帝啊!”不知外婆是在埋怨我,还是埋怨上帝,她低着头,默默地站了好久。这时墓穴已经填平了,她还站在那里。

那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啪啪地拍打坟墓上的填土,发出很响的声音。突然起风了,把雨刮跑了。外婆拉着我的手,穿过许多发黑的十字架,领着我朝远处一座教堂走去。

“你怎么不哭呢?”走出墓地的围墙时,外婆问道。“你应该哭啊!”

“我不想哭。”我说。

“不想哭,这样可不应该。”她轻声说。

说来也怪,我很少哭,即使哭也是因为受了委屈,而不是因为挨打怕疼。父亲看见我流眼泪,常常嘲笑我,而母亲却大声叫喊道:

“别哭了!”

后来,我们乘坐一辆轻便马车行驶在宽阔而脏污不堪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是暗红色的房屋。这时我问外婆:

“那两只青蛙能爬出来吗?”

“不,爬不出来了,”她回答说,“上帝保佑它们!”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样亲戚般地频频说起过上帝。

过了几天,我和外婆,还有妈妈,一起乘上了轮船,船舱很小。刚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躺在舱内角落里一张桌子上,身上裹着白色的襁褓,外面缠着红带子。

我将就着坐在包袱和箱子上,望着窗外,窗户是突鼓的,圆圆的,好像马的眼睛。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看得见浑浊的、泛着泡沫的河水滚滚流去。有时河水猛地飞溅起来,冲刷着玻璃窗,我便不由自主地跳到地板上。

“别怕。”外婆说道,并用柔软的双手轻轻把我抱起来,重新让我坐到包袱上。

河面上雾气弥漫,灰蒙蒙的。远处什么地方显现出一片黑糊糊的土地,很快又消失在雾霭和河水中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只有母亲把两手放在脑后,靠着舱壁,决绝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色晦暗、铁青,眼睛紧紧地闭着,像一个盲人。她一直沉默不语,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陌生人,甚至连她身上穿的衣服我都感到陌生。

外婆一次次小声对她说:

“瓦里娅,你倒是多少吃点东西呀,啊?”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窝。

外婆跟我说话总是曼声细语,跟我母亲说话声音高一些,但是有点儿小心翼翼,畏畏缩缩,而且说话很少。我觉得她害怕我母亲。我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我对外婆更加亲近了。

“萨拉托夫,”母亲突然生气地大声说,“水手在哪儿?”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令人一头雾水:萨拉托夫,水手。

进来一个宽肩膀、白头发的人,穿一身蓝衣服,拿来一个小匣子。外婆接过小匣子,开始把弟弟的尸体装进去,摆放好,然后伸直双臂,托着小匣子朝舱门口走去。可是她太胖,舱门太窄,只能侧着身子挤过去。她在舱门口犹豫起来,样子十分滑稽。

“哎呀,妈妈。”我母亲喊了一声,把棺材匣子从外婆手上夺过来,接着,她们两人都不见了。而我留在船舱里,仔细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怎么,小弟弟死了?”他说道,一面朝我俯下身来。

“你是谁?”

“我是水手。”

“那萨拉托夫是谁?”

“是一个城市。你往窗户里看,瞧,那就是萨拉托夫!”

窗外的大地在徐徐移动。黑暗而陡峭的地面上雾气腾腾,好像一大块刚刚切下来的面包。

“外婆去哪儿啦?”

“去安葬小外孙了。”

“是把他埋在地下吗?”

“你说呢?当然是埋在地下。”

我把安葬父亲时,有几只活青蛙被埋在墓穴里的事,讲给了水手听。他把我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亲了亲我。

“唉,小兄弟,你现在是什么也不懂啊!”他说道。“用不着可怜青蛙,有上帝保佑它们呢!可怜可怜你母亲吧,悲伤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汽笛在我们头顶上号哭似的响起来。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乘坐的是轮船,所以我没有害怕,可是那水手急急忙忙把我放在地板上,拔腿就往外跑,一面说:

“我得赶快跑!”

于是我也想跑出去。我来到门外。昏暗狭窄的过道里空无一人。离门不远处,镶在梯级上的铜饰闪闪发光。我朝上看了看,看见上面那些人,都背着背包,提着包袱。显而易见,大家要下船了,就是说,我也应该下船。

可是,当我随着一群人不知不觉走到船舷跟前上岸的踏板时,人们都冲我喊叫起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知道。”

人们对我推来撞去,有的还摇晃我,摸摸我,把我折腾了好半天。最后,那个白头发水手终于来了,他把我抱起来,向大家解释说:

“这孩子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从船舱里跑出来了……”

他飞快地把我送回船舱,把我往包袱上一蹾就走了,一面用手指着吓唬说:

“小心我揍你!”

头顶上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轮船也不再晃动,不再发出噗噗的击水声。不知是一堵什么湿糊糊的墙把船舱的窗户挡住了。船舱里变得又黑又闷,包袱好像也膨胀起来,挤压着我,反正一切都变得很糟。或许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永远留在这空荡荡的轮船上吗?

我走到舱门口,门打不开,铜把手拧不动。我拿起一个装着牛奶的瓶子,用尽全力朝门把手砸去。瓶子碎了,牛奶溅了我一腿,流进了我的靴子里。

因为没有成功,我感到很难过。于是我躺在包袱上,悄声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含着眼泪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轮船又发出噗噗的响声,不时晃动着。船舱的窗户亮了,好像太阳一般。外婆坐在我身边,梳着头发。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低声嘟哝着什么。她的头发多极了,非常浓密,盖住了她两肩、前胸和双膝,一直垂到地板上,乌黑乌黑的,泛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板上稍稍提起来悬空拿着,用稀齿的木梳吃力地梳着粗粗的一把头发。她撇着嘴,黑眼睛显露出生气的神色。她的脸被浓密的头发遮住了,显得很小而可笑。

她今天的样子看起来凶巴巴的,不过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她依然用昨天那种亲切而温柔的声音说:

“大概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上帝说,你就去梳吧,造孽的头发!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夸口我有一头浓密的长发,现在我老了,我觉得这头发真该死!你睡吧!天还早着呢,太阳睡了一夜,才刚刚起来……”

“我不想睡了!”

“那好,不想睡就不睡。”她马上答应了,一面编辫子,一面朝长沙发那边望着。母亲脸朝上躺在长沙发上,身子像绷紧的弦一样,挺得直直的。“说说看,你昨天怎么把奶瓶打碎了?悄悄说给我听!”

外婆说话很动听,有点儿像唱歌似的,每一句话都犹如花朵,是那样温馨、明快、生动,所以很容易记住,牢牢留在我的记忆中。她微笑时,她那樱桃般的黑眼珠瞪得好大,闪烁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快乐光芒。她一笑便露出了洁白而坚固的牙齿,虽然她黝黑的面颊上有许多皱纹,但整个脸显得年轻而润泽。她的鼻子软塌塌的,鼻孔很大,鼻尖发红,这使得她的面容减色不少。她闻鼻烟用的是一只镶有银饰的黑色鼻烟壶。她穿的衣服也全是黑色的,但是透过她的眼睛,显露出她的内心是明光发亮的,这光芒是永不熄灭的,是欢快而温暖的。她有点儿拱肩缩背,几乎是驼背,身形胖胖的,不过她走动起来又快又敏捷,像一只大猫,并且非常轻柔,轻柔得也像一只温和可爱的大猫。

外婆没来之前,我仿佛被藏在黑暗中一直昏睡不醒,但她来了,把我叫醒了,领我来到明亮的地方,用一根连续不断的线把我周围的一切都串联在一起,编织成绚烂多彩的花边,并很快成为我终生的朋友,成为我最贴心的人,最懂我的人,最珍贵的人。她那对世界博大无私的爱使我感到充实,使我对艰难的生活充满坚强的力量。

四十年前,轮船行驶得很慢,我们坐了好多天的船才到达下诺夫戈罗德。我清楚记得,航行最初几天的沿途风光美不胜收。

天气晴稳了。我和外婆从早到晚都待在甲板上,头顶上方晴空万里,伏尔加河两岸被秋天镀上了黄灿灿的金色,宛如铺上一层锦缎。浅棕黄色的轮船逆流而上,徐徐地行驶,显得懒洋洋的。轮叶拍打着灰蓝色的河水,发出很响的哗啦声。船尾一条长长的拖船上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的,活像一只大潮虫。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不易察觉地悠游,周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是新的,都在变换着。葱茏青翠的群山犹如大地的锦衣华服,显现出一个个蓬松的皱褶。城市和乡村坐落在两岸,远远看去仿佛一块块蜜饼。金黄色的秋叶在河面上漂浮着。

“你看,这多好啊!”外婆不时地说道,一会儿走到船侧那边,一会儿走到船侧这边,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愉快的神色。

她常常看着河岸出神,把我忘在一边:她两手交叉在胸前,站在船舷跟前,微微笑着,默默不语,而眼睛里却泪水汪汪。我拉了拉她那黑色的印花布裙子。

“怎么?”她一下惊醒过来,“我好像打了个盹,正在做梦呢。”

“那你为什么哭呀?”

“乖孩子,那是因为高兴,也是因为我老了,”她微笑着说。“我是老了,我已经走过六十个春秋了。”

说完,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是关于善良的强盗,关于圣徒,关于各种野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神神秘秘,俯身凑近我的脸,睁大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一种令我振奋的力量注入我的心田。她讲故事就像唱歌一样,节奏明快流畅,听起来十分悦耳。听她讲故事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欣。每次听她讲故事,我总是请求说:

“再讲一个吧!”

“那就再讲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下边的空地上,他的脚掌上扎了一根刺,这根刺其实是一根面条,是他自己扎进去的。他摇晃着身子,叫苦不迭:‘哎哟,小老鼠乖乖,我好疼啊,哎哟,小老鼠乖乖,我受不了啦!’”

外婆抬起一只脚,用两手抓住,悬空摇来摇去,可笑地皱着眉头,好像她自己感到疼痛似的。

周围站着几个水手,个个都留着大胡子,很和气的样子。他们边听边笑,称赞外婆,还请求说:

“哎,老婆婆,再讲一个吧!”

然后他们说:

“走吧,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他们请外婆喝伏特加酒,请我吃西瓜,还有香瓜。这一切都是悄悄地干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吃水果,他发现了会把水果夺去,扔进河里。他的穿戴像是岗警——制服上钉有铜扣子,他老是醉醺醺的,大家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也不理我们。她一直不说话。她身材高大,匀称,面色发黑、冷峻,浅色的发辫盘在头上,像一顶沉甸甸的王冠。她整个人看上去又健壮又刚强。我每每想起她,总觉得好像有一层雾或透明的云彩遮住了她。她有一双坦诚的灰眼睛,像外婆的眼睛一样大,拒人千里之外地、冷漠地从这层云雾后面望着。

有一次,她很厉害地说:

“人家都在笑您呢,妈妈!”

“随他们的便!”外婆不以为然地说,“让他们笑去吧,让他们尽情地笑吧!”

我记得,在航行到能看到下诺夫戈罗德的时候,外婆高兴得简直像个小孩子。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舷跟前,大声喊道:

“快看,快看,多好啊!那就是,天哪,那就是下诺夫戈罗德!多美啊,像神仙住的地方!你瞧,那一座座耸立的教堂,好像在飞呢!”

接着,她几乎要哭了,央求我母亲说:

“瓦留莎,你倒是过来看看呀,啊?你大概都忘了吧!高兴高兴吧!”

母亲脸上露出忧伤的笑容。

这时,轮船在河当中停了下来,正对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河面上挤满了船只,桅杆林立。一条载有许多人的大渡船向轮船驶过来,用钩杆钩住放下来的甲板梯,于是那只大船上的人鱼贯地登上轮船甲板。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干瘦的矮小老头儿,他穿着黑色的长服,留着赤金色的胡须,有一管鹰钩鼻子,一双绿色的小眼睛。

“爸爸!”我母亲用低沉的嗓音大喊了一声,便扑倒在他怀里。他抱住我母亲的头,用他那瘦小发红的手急速地抚摸着她的脸,尖声尖气地叫嚷道:

“怎么啦,傻孩子?哎呀呀,难怪……唉,你们这些人哪……”

外婆犹如一只打转的陀螺,好像转瞬间就跟大家一一拥抱和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匆匆地说:

“快点快点!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纳塔利娅舅妈,这两个是表哥,都叫萨沙,这是卡捷琳娜表姐,这全是我们一家子,瞧瞧有多少人哪!”

外公对她说:

“你身体可好啊,老太婆?”

他们互吻了三下。

外公把我从挤在一起的那堆人里面拽出来,揪着我的头发,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阿斯特拉罕的,从船舱里跑出来了……”

“他说的是什么呀?”外公转向我母亲问道,还没等回答,就把我推开,说道:

“颧骨长得跟他父亲一个样儿……都上船吧!”

我们乘渡船来到岸边。上了岸,我们一群人沿着用大块鹅卵石铺砌的坡道往山上走去,两边陡峭的斜坡上长满了野草,都枯萎了,被踩踏过了。

外公和我母亲走在大家前面。他的个子只到我母亲的肩头,他迈着碎步,走得很快,而我母亲却俯视着他,宛如在空中飘移。两个舅舅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米哈伊尔舅舅一头黑发,梳得溜光,像外公一样瘦巴巴的;雅科夫舅舅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几个胖胖的女人,穿的衣服都很鲜艳,还有六个小孩,他们都比我大,都很安静。我和外婆,还有个子矮小的纳塔利娅舅妈一块走着。她脸色苍白,眼睛是蓝色的,挺着大肚子,她不时停下来,喘着气,小声嘟哝说:

“哎哟,我走不动了!”

“他们干吗要打搅你呀?”外婆生气地埋怨道,“真是一家子蠢货!”

这些人我谁都不喜欢,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我觉得我在他们当中是外人,甚至外婆也有点黯然失色,跟我生分了。

我特别不喜欢外公;我立刻感觉到他是一个敌人,所以我对他格外留意,对他产生了一种提心吊胆的好奇心。

我们终于走到了坡顶。坡顶上有一座低矮的平房,紧挨着右边的斜坡,这里也是街道的起始处。房子外墙涂着粉红色油漆,脏兮兮的,房顶很低,窗户是突鼓的。从外面看,我觉得房子挺大,可是里面地方很窄,每个房间又小又暗。就像停靠在码头的轮船上那样,这一家子人到处瞎忙活,个个怒气冲冲,孩子们像一群偷食的麻雀跑来跑去,并且到处弥漫着我从未闻过的刺鼻气味。

我不知不觉来到院子里。这院子也令人讨厌:满院子挂的都是大幅的湿布,随处摆放着大木桶,桶里盛着浓稠的、各种颜色的水,里面泡的也是破布。院子的一角有一间低矮的、几乎快要倒塌的厢房,厢房里生着炉子,木柴烧得很旺,不知什么东西煮沸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一个看不见的人大声说着奇怪的话:

“紫檀色染料——洋红——硫酸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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