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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天,我终于逃跑了。一天早上,我到店铺里去买早茶用的面包,而店老板当着我的面继续跟妻子吵架,用秤砣打了她的额头。她跑到街上,摔倒了。人们立刻围过来,把那女人抬上一辆四轮马车,送到医院里。我跟在车夫后边跑了一阵,后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伏尔加河畔,手里还攥着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

明媚的春日和煦温馨,伏尔加河水漫出了河岸,辽阔的大地上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使我觉得,我以前所过的生活,就像地窖里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耗子。于是我决定不回主人家去了,也不到库纳维诺去找外婆,因为我没有信守诺言,不好意思见到她,而且,外公一定又会对我冷嘲热讽。

我在河边游荡了两三天。白天,那些好心肠的码头装卸工人给我饭吃,晚上,我同他们一起在码头上过夜。后来,有一个装卸工人对我说:

“小家伙,我看你成天在这里闲逛可不是事啊!你到那条‘善良号’轮船上去看看,那里正需要一个洗碗工……”

我去了,见到了餐厅主管。他大高个儿,蓄着大胡子,戴一顶黑丝绸无檐帽。他用浑浊的眼睛,从镜片里打量了我一眼,小声说:

“一个月两个卢布。把身份证拿出来。”

我没有身份证。餐厅主管想了想,说:

“把你母亲叫来。”

我急忙跑到外婆那里。她对我的行动表示赞成,说服外公到职业局给我办理身份证,她却亲自跟我一起来到轮船上。

“好吧,”餐厅主管瞥了我一眼,“跟我来。”

他领我来到船尾。一个身材魁梧的厨师穿着白上衣,戴着尖顶白帽,坐在桌旁,一边喝茶,一边抽着粗大的烟卷。餐厅主管把我推到他跟前。

“找来一个洗碗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厨师嗤了一下鼻子,撅起黑髭须,冲他背影说:

“只顾贪便宜,什么样的死鬼都敢雇……”

突然,他生气地抬起剃得很短的黑头发的脑袋,睁大黑眼睛,沉着脸,大声说:

“你是什么人?”

我非常不喜欢这个人,虽然他穿一身白衣服,但看上去仍然那么脏兮兮的,手指上长着毛,硕大的耳朵里也长着长毛。

“我想吃东西。”我对他说。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他那狂怒的脸孔由于咧嘴大笑而变了形,肉嘟嘟的、烤红了的面颊像波浪似的咧到耳根,露出难看的大板牙,髭须软塌塌地耷拉下来,这时,他像个善良的胖村妇。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水泼到船舷外边,重新倒了一杯,把一个原封未动的法式白面包和一大截香肠推到我面前。

“吃吧!有父母吗?会偷东西吗?嗯,不必担心,这里人人都是贼——他们会教会你的!”

他说话像狗叫,有一张刮得发青的大脸,鼻翼周围布满细小的红丝,肥大的鼻子几乎与髭须挨在一起,下唇沉重地、好像厌恶似的往下耷拉着,嘴角上叼着烟卷,喷着青烟。他大概刚洗过澡,身上有一股桦树条气味,太阳穴上抹了胡椒酒,脖子上汗淋淋的,泛着油光。

我喝足了水。他塞给我一卢布纸币。

“去吧,给自己买两条带胸巾的围裙。等等,还是我自己去买吧!”

他整了整尖顶白帽,像熊一样摇晃着笨重的身体,用脚试探着甲板走了。

……夜晚晴朗气爽,一轮明月洒着清辉,渐渐移向轮船左边草地的上空。这是一艘陈旧的棕褐色轮船,烟囱上有一道白杠,轮叶拍打着泛银光的水面,徐徐向前行驶,但不平稳。黑魆魆的河岸悄悄地向后移去,影子倒映在水中。岸上人家的窗户里亮着灯光,村子里飘来歌声,这是姑娘们在跳轮舞,她们唱的“阿伊——留利”叠句,听起来很像赞美诗中的“阿利路亚”……

轮船后面有一条用长长的缆索拖着的驳船,也是棕褐色的。驳船甲板上装着一只铁笼子,里面关着被判处永久流放和苦役的囚犯。一个哨兵站在船头,背着上刺刀的枪,刺刀犹如蜡烛,闪闪发光。天空碧蓝,群星璀璨,也像蜡烛那样熠熠生辉。驳船上静悄悄的,沐浴着慷慨的月光。透过铁笼子黑色的密网,显出一个个模糊不清的硕大灰点——这就是囚犯,他们在眺望伏尔加河。河水荡漾有声,像啜泣,也像怯生生地在笑。四周的一切都有点儿像教堂里的味道,甚至那浓烈的油脂味,也有点像教堂里的味道。

我望着驳船,想起小时候从阿斯特拉罕到下诺夫哥罗德的旅行,想起母亲刚毅的面孔和把我带进这有趣的,但也困难重重的生活——出外谋生——的外婆。只要一想起外婆,我的一切不快、一切悲伤即刻烟消云散,一切都变得有趣、快乐,人们也变得更好、更可爱……

美丽的夜色令我激动不已,几乎要掉眼泪。还有这驳船——它像一口棺材,在这浩渺汹涌的河面上,在这温暖的夜的幽静中,显得是那么多余。河岸线起伏不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弄得人心惊肉跳,但又觉得十分惬意。我真想做一个善良的、对人们有用的人。

我们轮船上的人都很特别,不管是年老的、年轻的,也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觉得都是一个样儿。我们的船行驶得很慢,有急事的人都去搭快班船了,乘坐我们这艘船的都是些懒懒散散的、游手好闲的人。他们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吃东西,把餐具、刀叉和勺子弄得脏污不堪。我的工作就是洗碗碟、擦刀叉,每天要从早上六点差不多一直干到午夜。白天,在两点至六点之间,晚上,从十点到十二点,我的活比较少。这时候,乘客一般不吃东西,只喝茶、啤酒和伏特加。而餐厅里所有的侍役——我的上司——这时也都闲下来了。厨师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万内奇、厨房洗碗工马克西姆以及专为甲板上乘客服务的侍役谢尔盖都坐在桌旁喝茶。谢尔盖是个驼背,有一张高颧骨的麻脸,一双淫荡的眼睛。雅科夫·伊万内奇说着各种低级下流的话,戏谑地嘻嘻笑着,声音像哭似的,露出铁青色的蛀牙。谢尔盖把自己那青蛙似的大嘴咧到耳根,愁眉苦脸的马克西姆一声不吭,瞪着一双不知什么颜色的眼睛,咄咄逼人地望着他们。

“亚——细亚人。莫尔——多瓦人!”厨师长偶尔大声说一句。

我不喜欢这些人。雅科夫·伊万内奇是个头发谢顶的大胖子,张口说话就是女人,总是脏话连篇。他的脸呆板无神,满是紫斑,一边面颊上有一颗黑痣,上边长了一撮棕红色的毛,他把这撮毛捻成细细的一缕。当船上来了柔顺活跃的女郎时,他就像叫花子似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围着她转来转去,跟她说话时故作多情而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嘴角上堆着肥皂泡似的唾沫,时不时地用令人厌恶的舌头迅速地把唾沫舔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刽子手就是这么肥肥胖胖的家伙。

“要善于挑逗起娘儿们的欲火。”他这样教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他们俩聚精会神地听着,脸涨得通红。

“一帮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脱口说,笨重地站起来,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过来!”

我们来到他的舱室,他塞给我一本皮封面的书,然后在靠近冷藏室侧壁的吊床上躺下来。

“念吧!”

我在放通心粉的箱子上坐下,认真地念起来:

“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意味着上天的道路畅通无阻,他们拥有这条坦途,能使自己从庸俗和恶劣中解脱……”

斯穆雷点上烟卷抽起来,噗噗地喷着青烟,嘟哝说:

“一群骆驼!他们写了……”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纯洁……”

“谁露出左胸?”

“书上没说。”

“那就是说女人的胸……唉,这帮淫逸放荡之徒。”

他闭着眼睛,两手垫在头下躺着,烟卷微弱地冒着烟,紧挨到了嘴角,他用舌头拨正,深深地吸着,以致他的胸腔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呼哨声,那张大脸淹没在烟雾中。有时我觉得,他睡着了,我就不念了,仔细翻看这本讨厌的书——它使我厌恶得作呕。

可是他声音嘶哑地说:

“念呀!”

“大师傅回答说:你看,我亲爱的兄弟苏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

“这里写的是苏韦里扬……”

“是吗?真见鬼!下面是诗,从那里开始念吧,快点……”

我迅速地念道:

好奇的门外汉想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们那弱视的眼睛永远看不分明,

就连天神的歌声你们也听不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不叫诗!把书给我……”

他气冲冲地翻着厚厚的蓝色书页,然后把书塞到床垫下边。

“另拿一本书来……”

遗憾的是,他那只包着铁皮的黑箱子里有许多书,有《奥马尔喻世故事集》、《炮兵记事》、《塞丹加利勋爵书简》、《论有害昆虫类之臭虫及其防治》,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书。有时,厨师逼我把书全部拿出来,把书名念给他听,我奉命照办,可他却气愤地嘟哝道:

“胡编乱造,一帮无赖……他们像在打人耳光,可是为什么打,简直不明白。格尔瓦西!他向我认输有什么用,这个格尔瓦西!还有恩勃拉库伦……”

这些奇奇怪怪的词和不熟悉的名字,令人讨厌地留在记忆中,刺激得舌头发痒,老想不停地重念,说不定从声音里能悟出点意思来?窗外,河水不知疲倦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这时到船尾去多好啊——那里,水手们和司炉们聚集在货箱之间,同乘客打牌赢钱、唱歌、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简单明白的语言,眺望卡马河两岸那犹如铜弦般挺直的松树,眺望那春汛过后留在草地上的小湖泊,宛如破碎的镜片,映照出蔚蓝的天空,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啊!我们的轮船离岸了,急速向前驶去。在疲惫的白天的静谧中,岸上传来一座看不见的钟楼的钟声,使人想起岸上的村庄和人家。一只渔船像一大片面包似的在波浪里漂荡。岸上出现了一个小村庄,一群孩子在河里戏水,一个穿红衬衫的庄稼人走在蜿蜒如带的黄色沙地上。从河这边远远望去,一切都显得那么迷人可爱,好像精致漂亮的玩具一样小巧玲珑,五光十色,十分有趣。真想对着河岸,对着驳船,喊上几句亲切告别的话。

这条棕褐色的驳船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可以整小时地、不间断地望着它那圆圆的船头在浑浊的水中起伏。轮船拖着这条驳船,像拖着一头猪似的,拖索松弛下来,拍打着水面,随后又绷紧,水珠啪嗒啪嗒落下来,于是,拖索又拉住了驳船的船头。我非常想看看像野兽似的坐在铁笼子里的那些人长的什么样子。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时,我挤到跳板上去看。有几十个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杂沓的脚步声和哐啷哐啷的镣铐声响成一片,他们被沉重的背囊压弯了腰。他们当中有女的,也有男的;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有漂亮的,也有丑陋的。不过,他们跟所有的人完全一样,只是穿的衣服和剃得难看的发型不同而已。可是,外婆曾给我讲过许多关于强盗的侠义故事。

与其他人相比,斯穆雷更像一个凶悍的强盗,他望着驳船,脸色阴沉地嘟哝道:

“上帝啊,救救这些苦命人吧!”

有一次我问他:

“别人都在杀人、抢劫,您为什么老是这么弄饭呢?”

“我不是弄饭,是在做饭,老娘儿们干的那才叫弄饭呢。”他笑着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在于聪明程度的不同。有的人更聪明些,有的人不大聪明,还有的人完全是傻瓜。要想变得聪明,就得读正道的书,读妖魔鬼怪的书,还有什么书要读呢?所有的书都应该读一读,到时候从中找到好书……”

他经常督促我:

“读书吧!如果这本书你读不懂,那就读七遍,如果读七遍还不懂,那就读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沉默寡言的餐厅主管,说起话来老是那样生硬,厌恶地撇着下嘴唇,髭胡向上撅着,好像在用石头砸人似的。他对我倒是很温和、很关心,但在这关心中,有一种多少使我害怕的东西。我有时觉得,厨师是个神经错乱的疯子,像外婆的妹妹一样。

他有时对我说:

“等会儿再念吧……”

于是,他老半天躺在吊床上,闭着眼睛,鼻子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他那大肚子一起一伏,被灼伤的毛茸茸的手指像死人那样叠放在胸口上,不时地微微颤动,仿佛在用一副看不见的织针编织着看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嘟哝起来:

“是啊。给了你这个智慧,你就好好活着吧!可是老天给人的智慧是吝啬的,不平等的。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该有多好啊,其实不是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有的人根本就不想懂,你看!”

他结结巴巴地讲着自己当兵生涯中的故事,可是我弄不明白这些故事的意义。在我看来,这些故事毫无意义,并且他不是从头开始讲的,而是想起什么就讲什么。

“团长叫来那个士兵,问:‘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他照实说了,当兵的必须讲真话。中尉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堵墙似的,然后转过脸,低下头。是啊……”

厨师发怒了,喷着烟,呜里呜噜地埋怨说:

“难道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于是,给那中尉判了罪,禁闭在要塞里,可是他妈的……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学过呀……”

天气炎热。四周的一切都在轻轻晃动、鸣响,河水哗啦哗啦地冲击着船舷,轮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舷窗外,宽阔的河水滔滔流去,远处的岸上显出一片草地,树木耸立。听觉适应了一切声音,好像觉得周围很静,虽然有个水手在船头凄凉地哭号:

“七——七个,七——七个……”

我什么都不想参加,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找个没有厨房油腻味和热气的阴凉处坐一坐,似醒非醒地看着这沉寂的、疲倦的生活随水流去。

“念呀!”厨师气哼哼地吩咐道。

甚至各等舱的侍役都怕他,还有那个温和的、像鲈鱼那样吝于说话的餐厅主管,看样子也怕斯穆雷。

“哎呀,你真是头猪!”他冲餐厅主管喊道,“过来,你这个坏蛋!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又恭敬又巴结,因为他常常把熬过汤的肉给他们吃,详细询问他们乡下的情况和家里的情况。那些浑身油渍、被烟火熏黑的白俄罗斯司炉算是轮船上最低下的人,大家都叫他们雅古特[21],而且还戏弄他们: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一听见这话,立刻气得火冒三丈,血涌头顶,对司炉怒吼道:

“你怎么能听任人家嘲弄自己呢,大草包?扇那丫的喀查普[22]的耳光呀!”

有一次,水手长——一个漂亮而凶狠的汉子——对他说:

“雅古特和喀查普都是一丘之貉!”

厨师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空中,一边摇晃,一边问:

“你想让我把你揍扁吗?”

他们经常吵架,有时大动干戈,但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打——他力大超人,除此之外,船长太太经常亲切地跟他交谈。这个女人身高体壮,有一张男人似的四方大脸,头发理得像小男孩那样又光又短。

他喝伏特加喝得很凶,但从来没醉过。他一早就开始喝,一瓶酒四次就能喝光,然后喝啤酒,一直喝到晚上。他的脸渐渐变成褐色,乌黑的眼睛惊讶地瞪得大大的。

有时候,他晚上坐在抽水机旁,穿一身白衣服,身材高大,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声不吭,忧郁地望着徐徐流动的远方。在这种时候,大家都格外怕他,我却可怜他。

雅科夫·伊万内奇从厨房里出来,浑身大汗,脸被烤得通红。他站在那里,不时地搔搔秃头顶,然后一挥手,悄悄走开了,要不就离老远说一句:

“鲟鱼死了……”

“那就做酸菜鱼吧……”

“如果乘客要订鲜鱼汤或清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他们会吃的。”

有时候,我下决心要到他面前去,他却吃力地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那好……”

我找了一个机会,终于开口问他:

“您为什么让大家都怕您?其实您是很善良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发火。

“我只对你一个人是善良的。”

但他马上朴质而沉思地补充说:

“我也许对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只是不表露出来,这可不能对人表露,要不然会受欺侮的。人善被人欺,就像沼泽地上的塔头墩子被践踏那样……而且还会被人置于死地。去把啤酒拿来……”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瓶,舔了舔唇髭,说:

“你这小家伙要是再长大一些,那我会教给你许多东西的。我有许多话要对人说,我不是傻瓜……你好好读书吧,书里边想必会有你所需要的一切知识。可不能小瞧了书啊!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那好。那就别喝了。醉酒是很糟糕的。伏特加是鬼玩意儿。我要是个有钱的人,我一定让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文化,就如同一头公牛,任人套轭,任人宰杀,它却只会摇摇尾巴……”

船长太太送给斯穆雷一本果戈理的书,我读了其中一篇《可怕的复仇》。我非常喜欢这篇作品,可他却大发雷霆:

“这算什么东西,纯粹是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其他的书……”

他把书从我手中夺去,到船长太太那里又拿了一本回来,并抑郁不乐地吩咐说:

“读《塔拉斯》[23]……全名叫什么来着?你把它找出来。她说这篇小说很好……谁觉得好呢?她觉得好,我也许觉得不好呢?瞧她把头发剪得多短!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读到塔拉斯向奥斯塔普挑战时,厨师低声笑起来。

“是这么回事!那有什么呢?你有文化,我有力气!这书写得多好啊!一群骆驼……”

他听得聚精会神,但也常常嘟哝:

“唉,真荒唐!不能把人从肩膀到屁股一劈两半,绝不能这样干!挑在长矛上也不行——长矛会断的!我可是当兵的出身……”

安德烈的叛变激起他极大的憎恶。

“卑鄙小儿,不是吗?为了一个娘儿们!呸!……”

可是,当念到塔拉斯用枪打死自己的儿子后,厨师把腿从吊床上放下来,两手支在床上,弓起腰哭起来——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来,滴在甲板上。他抽着鼻子,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啊,天哪……天哪……”

他突然冲我吼叫道:

“你倒是接着读呀,鬼东西!”

当念到奥斯塔普临死前大叫着“爹爹!你听见了吗”时,他又哭起来,而且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一切都完了,”斯穆雷哽咽着说,“全完了,唉!念完了吗?唉,该死!真有过这样的人,那个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好汉呢……”

他把书从我手里拿过去,认真地看了看,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真过瘾!”

后来,我们读了《艾凡赫》[24]。斯穆雷非常喜欢书中的主人公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生动有力地说。可是我觉得这本书枯燥无味。

一般地说,我们俩的兴趣是不相投的。我酷爱的是《汤姆·琼斯的故事》,即旧译本《弃婴汤姆·琼斯的故事》[25]。可是斯穆雷不满地嘟哝说:

“胡扯!汤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什么?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次,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是一些秘密的禁书,这些书只能夜间在地下室里读。

他瞪大了眼睛,警觉起来,问道:

“究竟是什么书?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胡说。做忏悔时,神父问过我这些书,在这之前,我也亲眼看见过有人在读,而且还哭了……”

厨师闷闷不乐地盯着我的脸,问:

“谁哭了?”

“一个太太,她在听别人给她念书。还有一个甚至吓得跑开了……”

“醒醒吧,你在说胡话。”斯穆雷说道,慢慢地闭上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起来:

“当然,有地方会有……藏而不露的书。不可能没有……我都这把年纪了,好的时光过去了,而且我的性子又……嗯,不过……”

他可以很健谈地说上整整一个小时……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读书的习惯,而且感到读书其乐无穷。书上所讲的令人感到愉快,跟现实生活不同。现实生活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斯穆雷对读书也越来越入迷,常常让我放下手上的活计去念书。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我还有许多盘子没有洗出来呢。”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强使老洗碗工去干我的活儿,老洗碗工就心怀不满地把玻璃杯打碎。餐厅主管和气地警告我说:

“再这样下去,我可就请你下船了。”

有一次,马克西姆故意把几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剩茶水的盆子里,我泼污水时,那些杯子也一同被泼出去了。

“这算我的过失!”斯穆雷对餐厅主管说,“记在我的账上吧。”

那帮餐厅侍役开始对我另眼相看,对我说:

“唉,你呀,小书迷!你凭什么拿工钱?”

于是他们拼命给我加活儿,有意把餐具弄脏。我明白了,这一切对于我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果然不出我所料。

傍晚时分,在一个小码头上,有两个女客上了我们的轮船。一个是红脸膛的婆娘,另一个是姑娘,戴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色的新上衣。她们俩都喝醉了,那婆娘笑着,向所有的人鞠躬,像教堂执事那样,“O”音很重地说着:

“请原谅,亲爱的,我只喝了一点点!我被宣判无罪,我这一高兴,就喝了点儿……”

那姑娘也在发笑,用暗淡无光的眼睛望着大家,推着那婆娘说:

“走啊,疯子,你倒是往前走啊……”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安顿下来,对面是雅科夫·伊万内奇和谢尔盖睡觉的舱室。那婆娘转眼就不见了,这时,谢尔盖坐到那姑娘身边,垂涎欲滴地咧着大蛤蟆嘴。

晚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时,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给你讨个老婆……”

他喝醉了。我试图挣脱开手,可是他打了我一下。

“走啊!”

马克西姆跑过来,也是醉醺醺的,他们俩生拉硬拽,拖着我经过甲板上正在睡觉的乘客,来到他们自己的舱室。可是,斯穆雷正站在舱室门口,门里边是雅科夫·伊万内奇,用力抓着门框,那姑娘用拳头打他的背,用喝醉酒的声音叫喊道:

“放开手……”

斯穆雷把我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拉出来,揪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砰”地一撞,猛然丢开——两人都摔倒了。

“亚细亚人!”他冲雅科夫甩了一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差点儿碰到雅科夫的鼻子。他推着我,瓮声瓮气地说:

“你快走开!”

我跑到船尾上。这是一个多云的夜晚,河面一片漆黑。船后面泛起两道灰白的水纹,向看不见的两岸荡漾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之间游动。时而在左边,时而在右边,闪现出红色的点点灯火,但却什么也没有照亮,便在河岸急转弯处消失了。然后,夜色越加黑暗,令人难过。

厨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沉重地叹了口气,点上烟抽起来。

“他们是拉你到她那里去吗?嘿,下流坯!我听见他们在嘀咕怎么使坏……”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拉她?”他粗鲁地骂了那姑娘一通,接着用低沉的声音说,“这里人人都是坏蛋。在这条船上比乡下还糟。你在乡下住过吗?”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舷外边,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起来: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像猪狗一样,你在这里待下去可就毁了,我真可怜你,小狗崽儿。我也可怜大家。有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甚至都想跪下,问问他们:‘你们在干什么,狗杂种,啊?怎么,你们都是瞎子吗?’一群骆驼……”

轮船一声长鸣,拖索“啪”的一下打在水面上。信号灯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摇晃起来,指出码头的所在,又有一些灯光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说,“还有一条河,叫醉河。这里有一个司务长,姓普扬科夫[26]……还有一个文书,姓扎皮沃欣[27]……我到岸上去走走……”

岸上,几个从卡马来的五大三粗的女人和姑娘抬着装满劈柴的担架走来。她们背着挽带,弯着身子,迈着稳健有力的脚步,两人一对,鱼贯地向锅炉舱走去,把那些半俄丈长的劈柴扔进一个黑洞洞的煤舱里,声音清脆地舒口长气,喊道:

“啊唷——唷——唷!”

当她们抬着劈柴走过来时,水手们便抢着去摸她们的乳房和大腿,女人们尖叫着,向水手们啐唾沫。回去的时候,她们用空担架左打右击,防备男人们动手动脚。这种情景我看到过好多次——每一次航行时,凡是在装劈柴的码头上,都有这种情景。

我仿佛觉得,我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这船上生活了许多年,清楚地知道明天、一个星期以后、秋天,甚至明年以后这船上将要发生的事。

天亮了,在高出码头的陡沙岸上,显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一群女人向山上的树林走去,像狼嗥似的格格笑着,唱着。她们扛着长担架,一个个像全副武装的兵。

真想大哭一场,眼泪在胸膛里沸腾,心犹如在泪水中炖煮。这实在令人痛苦。

可是我不好意思哭,于是就帮着水手布利亚欣冲洗甲板。

布利亚欣是个垂头丧气的人,显得有点儿萎靡不振,死气沉沉。他老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一对小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其实不姓布利亚欣……要知道,因为我母亲生活放荡。我有个姐姐,也是那种人。也许她们俩的命运是命中注定的吧。命运对于我们,小兄弟,像只铁锚。你要想走开,可是——等着瞧吧……”

这时,他一边用拖布擦甲板,一边轻声对我说:

“你看见了,他们怎样欺侮女人!就是嘛!一块湿劈柴烤久了也会着火的!我不喜欢这一套,小兄弟,我看不惯。我要是生成个女人,就投河淹死,以基督的名义保证!……本来,谁都没有自由,可是他们还要点火烧你!激你!我告诉你吧,那些阉割派教徒可不是傻子。你听说过阉人吗?那些人都挺聪明,把世上的事都看透了:抛弃一切凡尘琐事,一心一意当上帝的仆人……”

船长太太把裙子提得高高的,踩着一汪一汪的水,从我们身边走过。她一向起得很早。她身材高大挺秀,脸庞纯朴开朗……我真想追上她,全心全意地请求她:

“请你告诉我点什么,告诉我吧!……”

轮船徐徐驶离了码头。布利亚欣画着十字说:

“我们开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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