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有小岛，青山葬旧人。
世上诸多伤心事，而其中白发人送黑发人，无疑最是让人悲恸。
青山小路上，一对老夫妻佝偻着身子，互相搀扶着向前缓缓走去。
天色尚早，初阳的光辉穿过云雾便暗淡了三四分，穿过树林枝叶又暗去了三四分，到了黄土地上，也只余下了三四分，勉强能够让二老看清路上的状况。
“老头子，我瞧这天，怕是要下雨，一会儿等仲儿用完早饭，该给他搭个雨棚避避风寒才是。”
东海之上多风雨，而这里的百姓也都口口相传着一些观测天象的小法子，老太太刘蓉就懂得一二。
老爷子紧紧攥着媳妇的手臂，宠溺道：“好，都依你。”
“你呀。”刘蓉叹了口气，道，“我们做父母的，两百年来未尽一日养育之本分，仲儿离世之后，我常在梦中见他，他穿着我亲手缝制的白袍，我听见他唤我一声娘亲，就忍不住想抱抱孩子，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老爷子沉默良久，方才道了声：“或许，仲儿还活着呢。”
“活着好啊，活着好啊。”老太太喃喃自语道，却也不敢再去争辩什么了。
关于孩子李仲亡故与否，二老已经探究了无数次了，原本他们还满怀期待，毕竟抱走孩子的佛门修士有真佛之像，来头不小。
只是一来这消息是老祖所言，多半不假，二来么这两百年之期已逾三载，李仲仍未归家，怕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仲儿若是没死，也该成家了吧。”
“老婆子，出家人是不许结亲生子的。”老爷子眼中带笑，熟络地搀着老太太向诸多石碑中的一座白石坟走去。
“那怎么成，你我可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结亲生子……”
说到此处，老太太止不住红了眼，不知是气急败坏呢，还是伤心过度所致。
不结亲生子，老爷子可就绝后了，可仲儿十有八九早已亡故，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我可就这么一个孩子啊。”
……
青山之上，白石坟前。
修禅人抱着石碑大声恸哭，少年立在不远处，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看来，师兄修佛两百岁，心性极佳，一向都是淡然儒雅，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又何曾瞧见过李仲失态痛哭的样子。
姬夏往肩上的木魁看去，却是发现小鬼用双爪遮住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少年不知该如何上前安慰，只得轻声道了句：“师兄，归家之日，理当先拜见双亲才是。”
良久之后，李仲方才起身，衣容稍显邋遢地向身后的一个方向望去。
在那里，刘蓉和李伯这一对老夫妻驻足在旁，神情惊愕地看着衣衫不整的修禅人，不敢言语或是移步，生怕多上一句话或者一步路，这一觉就要醒转。
李仲双眼通红，掸去衣袍上的尘土，整了整衣襟袖子，这才屈膝跪下，言道：“不孝孩儿李仲，拜见爹娘。”
李仲磕了三个响头，待到最后抬首之时，修禅人的脸上和黑发都沾上了黄土。
修佛两百岁，李仲日日敲木鱼跪万佛，却从没有拜过双亲，他千百次聆听过师尊师叔吐露的佛门经卷，却没有受过双亲的长养教诲。
他还俗归家的那一日晚上，师尊命沙弥们将寺里的香火尽数换作功德香。
师尊说：常念，此一去，是无量功德。
常念不明白，待行过万里路，他便想着或许自红尘诸事中悟得一二佛法是功德。后来周家一行，事关人族大义，他便想着或许惩奸除恶才是功德。
可今日来到青山，见了二老，他才悟觉，凡事天地鬼神，不如孝其二亲，这才是他李仲的无量功德。
“归家晚矣，是孩儿不孝之过。”
刘蓉手里的食盒落到地上，春笋散落一地，老太太伸手想要扶起李仲，又怕如梦境里那般怎么也抓不住，只能指着修禅人身上染血的月白色长袍，不停在嘴里喃喃道：“是我缝制的白袍，是我缝制的白袍。”
李伯也有些不敢置信，颤声问了句：“是，是仲儿吗？”
李仲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李伯推开老婆子，快步上前，作势就要抓住修禅人的手臂。
而刘蓉在后头轻声叫了句“不要”，而后伸出手去扯老爷子的衣袍，却是抓了一个空。
李伯紧紧抓着李仲的手臂，感受着那深入血脉的温度，扯着嗓子喊了句：“老婆子，是真的，不是做梦！仲儿回来了！”
刘蓉只听到了“老婆子”三个字，便快步走到了李仲身前，三人抱作一团，又是笑又是哭。
姬夏和木魁在一旁也是流泪不止，少年想起了家中的娘亲，父亲长年在外修行御敌，自己又不在家中陪伴，她一定很是孤寂。
想到这里，姬夏归家的心思也就愈发急切了。
如今我长大了，个头也高了，也不知娘亲是否还能一眼就认出我来。
……
半日之后，距青山不远处的一座木屋里，李仲沐浴完毕之后，瞧着满屋子的各色衣袍，心中亏欠之意更甚。
他从中挑了件稍显朴素的穿上，就推开门，向旁边另一座木屋走去。
姬夏和二老正围着火炉烤竹笋，从少年口中吐露出师兄的一桩桩事迹，偶尔有木魁在其肩上张牙舞爪地补充一二。
二老眼中带笑，很是满足。
佛经有言：善之极莫大于孝，恶之极不孝也。
世若无佛，善事父母，事父母即是事佛也。
李仲突然觉得，东海无佛，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还俗归家事双亲，又何尝不是一种修禅呢。
这时，在门外，李仲听得姬夏说起了遇见薛家姐弟的那一桩事，还添油加醋了一番，就要破门而入。
“薛家为薛沐重定了一桩婚事，可那薛家嫂嫂也是个妙人，说是非李仲不嫁，李仲若是死了，便与他的衣冠冢拜堂。姐弟二人拗不过长辈，就一同离家出走，遇上了我们。”
“师兄与那薛家嫂嫂见了面，暗生情愫，却不想那嫂嫂原是伯父伯母为他定下的厮守之人，两人早已有了婚约，那可真是巧得很。”
“我们离别之际，师兄还与人姑娘许诺，来日定要骑着高头大马去薛家接亲呢。”
二老听了姬夏的话，也都笑得开怀。正巧这时李仲推门而入，刘蓉便笑着问道：“仲儿，薛沐可是个好姑娘，你何时去将我的薛家媳妇迎娶过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