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李墨整个人从竹床上跌下,侧着的身子在地上蜷缩着,在静夜里瑟瑟发抖。
身体已经跨出一半的单陌大惊,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这一向高雅如竹清高如云的皇子竟然……竟然会有如此狼狈从床上滚到地下的时候?
不容多想,第一反应立即快步返回屋中走向地上因疼痛而蠕动的男子。
李墨此时发丝略有凌乱,额头溢出了浅浅的细汗,单陌眉心一蹙,蹲下身子。刚刚要扶向李墨,瞪时被眼前的景象惊的怔在原地。
由于刚才角度还有屋中光线盲区的问题,此时单陌蹲下,方才看得如此清晰。
男子后背的白衫是没有一丝杂色的腥红,在黑夜里是泛着墨黑的深红。单陌倒吸一口气,李墨穿的衣服是如此个性的前后两色吗?
不会的,不会的……
他怎么会受伤?是地上有什么东西吗?少女略有焦急的在地面上扫视着……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少女立即扶起疼痛难忍的李墨,再抬眼时,看到竹床的布单。
单陌怔了,一大片狰狞的鲜血,她甚至都能从空气中感受到扑面的血温,那么真实,那么湿热。
一股浓烈的心疼纠痛着涌上了她的心口,黑暗中她发现李墨的嘴唇再不是往日的鲜红,少女眉头紧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为什么刚才没有发现这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
“你……你该准备走了。”
少女将李墨轻轻放下俯卧在竹床上,毫不理会男子的话,转身大步走向书架。
“你……你干什么?”李墨挣扎着坐起,就要上前阻拦。
单陌头也不回,愤恨的抬起手臂一把按向书架一侧:“我反正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倒要看看哪个人这么大胆,连你都敢动!”
虽然明白这个病秧子经常在此对人动刑,却不知为何,仍是无法无视有人残害这个一直缠绵床塌的身体。即使他再任性,有如此暴虐的举动亦是可以理解,身为皇子没有任何实权,即使受宠又如何?他那久病枯瘦苍白的容颜,怎可以让人如此伤害?虽然他任性过了头,但到底是没有对单陌有过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以至于她看到如此残忍的行为,第一反应便是极大的震惊与愤怒。
书架在这一力之下突的被推至一侧,发出沉闷的声音。
屋内静的像是一尊坟墓,没有一丝动静的同时又泛着一片死寂。
秘室内小案几上幽幽的燃着少半支白烛,金红的火焰将石室照的很是阴森嗜血。突然一阵夜风从大门吹起,将少女耳鬓的碎发轻轻拂起打上脸颊。
烛火在风势下挣扎跳动了数下,终是逃过了扑灭的危机,继续轻晃着照耀着这个皇宫最小的角落。
少女静立了许久,伸出手臂抚向书架,缓缓的将之归于原处。
这里,恐怕也是整个玄元包容了最大的怨气之所吧。
石室里,空无一人。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布单为何是洗的旧白了……
好似有滔滔的大火在这一瞬蔓延上她的整个胸腔,如巨石一般的无力感重重的压在心口,连最轻易的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一张小脸突的阴沉了下去,像是一只隐忍着怒火的小兽,眼看着对手的强大,却做不出任何反击。双拳越收越紧,指肚泛白,双目沉沉的暗了下去,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眼底燃烧着的愤怒的火焰。
单陌又是快速的走回竹床,低垂着头,面无表情。边走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径自走到床前,完全不看李墨的表情,伸手便要扯他的衣襟。
血液的腥红再一次刺激了单陌的神经,伸出的手指突然在半空凝固。
不是没有见过血,她杀人如麻,血?经她手而流出的血,早就都够汇成河流了。然而眼前如玉般愠婉的少年那血肉模糊的脊背,却让她无从下手。
“我自己来。”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欲要接过药瓶。
少女突然固执起来,转手躲开。
看着那被血浸透的白衫,单陌沉沉的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伤在背上,你怎么自己来?别乱动,我给你上药。”
黑暗中的男子突地睁大眼睛,看了少女一眼,又突地将脸颊埋进手臂不再说话。
少女抽出腰际的匕首,抬起一手轻捻起粘贴在身上的衣衫。有些血液已经凝固,将衣衫与伤口粘在一起,即使是她已经十分的小心谨慎,那俯卧在竹床的男子仍是一阵又一阵的颤抖。
“疼吗?”少女的声音有些暗哑,在这静夜里很清晰。
少年倔强的不发一言,单陌的双目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脊背,沉声道:“疼,你也得忍着,他是你父皇。”
好不容易有一小块衣衫脱离了肌肤,单陌伸手用匕首将布料一点点划开。
“你现在不怕我会……会杀你了吗?”
“你不会。”
“你怎么……怎么现在这般肯定?”
“我就是知道你不会!”
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两人之间连日的猜度与防备终于在这一刻汇入涓涓的溪流,慢慢的流淌远走。天地间的一切响动都远离了他们,只有布帛的撕裂之声在这小小的竹屋内一阵阵的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整个后背终于全部裸露在空气中,舒展在少女的眼前。
单陌抬起手臂,将额头浅浅的密汗拭去。
她已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表达。眼前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血肉模糊已经让她无法再言语。取来清水将那些血渍一一小心的清洗,少女仍是不发一语。
即使她再小心再谨慎,这过程有多疼,她最是清楚。然而那少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如同闹脾气的倔强小孩,不肯发出一声,只有偶尔回应的轻颤让人知道他是清醒的。
“李墨。”
“单陌。”
两个少年在这小屋内同时出声呼唤对方,却也是同时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又是一阵寂静,二人都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你……”
“你……”
单陌手下突地一滞,然而立即又继续手头的工作,继续清洗着伤口。
“单陌,你先说吧。”
“你喜欢皇宫吗?”单陌面无表情,轻轻地说道,手下专心的处理着那些鞭痕,谁能料想得到,这个集万千荣宠于一身婉如谪仙一般的男子,那被白衫轻裹的肌肤不是如雪凝脂呢?谁又能想得到这位唯一拥有帝王父爱的皇子,被他的父亲夜夜鞭苔呢?
“你喜欢皇权吗?”少女轻轻割下最后一小块粘血的白衫,轻轻的擦拭着。
“你喜欢坐拥这财富和万里江山吗?”
你喜欢吗?喜欢吗?这些你都喜欢吗?
漫漫的长夜就快要逝去,这黎明前的黑暗将整个小屋笼罩的沉重无比,两个少年相伴在此。多少年以后,当他们回忆此生的过往之时,是否会记得,曾经在那吞噬苍生江山血满的玄元皇宫里的一角,悠悠的湖水青青的翠竹,旧白的布单,彻夜的相伴?
少女拔下玉瓶的木塞,将药瓶横起,指腹的薄茧轻轻掸拭瓶口,灰白的药粉零零星星的散落撒向少年一片狰狞的脊背。
少年倒吸一口气,沉声道:“我若是说不喜欢,你们可会信?”
单陌不作声,手下一个轻抖,抬起另一只手抚向手腕,平稳了许多继续均匀的洒着药粉。
“你们……不都是早已认定了么?即使我不贪权……不贪这江山,你们也不会相信……我不贪这财富。”
“我信。”
将木塞扣好,少女将玉瓶递给李墨。抽出干净的棉布,让男子轻支起上身,手下便熟练的将布条绕着李墨的上身裹缠了起来。
“单陌。”
“嗯。”
白衣墨发的男子在床塌上轻轻睁开双目,目光如水却又无比深沉。一对如墨玉般的双眸就这么望向地面,苍白的唇瓣动了动。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少女站起身来,将匕首收入腰际,目光平静,认真道:“只要我们都活着,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转身,深吸一口气,眼底再无半分怜悯的迟疑。她有她必须去做的事情,不能停留,这是李墨的命,她左右不得。阿祖有麻烦,她必须要去。他人的事情,李墨的命,她怜悯不起。
“单陌!”
玄元早上的第一声宫钟突然响起,就在这少年这一唤之下响彻整个皇宫,上古厚重的早钟声不断的回荡在两人的耳际,周身。那绵延的回声越飘越淡却仿佛在两人脚下的土地上劈开出一条狭长的山涧,这连日以来的种种,统统化作一条疾奔的江水,在二人脚下的山涧奔腾呼啸而去。
然而他们二人此际明明是距离如此相近,她刚刚为他上药,为他治伤。而他,又是多么温柔而坚定的唤了她一声,单陌。
“你会离开南宫祖的,对吧?”
少女背对着李墨微微一笑:“我只能回答,现在还不会。”
第二声宫钟再次敲响,整个天地在这一刻终于在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朝阳新鲜的仿佛初生的生命一般,卷着清晨的竹香混和着土壤的清新迎面而来。那条隐形的河流越发的湍急,那湖面浅舟,那竹林切蹉,那被她连连躲开的两发草箭,那金顶上隔衫相握的手掌……
统统在奔腾呼啸的山涧绝决的拍向岩石,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出了这个宫门,你又是南宫跃了。”
少女扬起下颌,竹床上的少年就那么半闭着双目看着她的身姿一寸一寸的挺直,画面仿佛不停的在定格,李墨眼睁睁的看着她那纤细的脊背直直的挺立起来,下一刻,她就那么大步的踏了出去,再也没有回身看上一眼。
李墨,如果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除了砍掉那人的头颅,怕是别无他法了吧。少女渐渐将犀利升腾入眼底,在心里这样轻轻的想着。
早钟的最后一响终于在上空飘散而逝,少年就这么一直在窄小的竹床上俯身望着那大敞的房门。夏季的白天总是来的很早,室内的光线越来越亮,男子周身都隐在屋内的最后的一片黑暗中,长长的墨发流泄而下,遮住了男子温婉的容颜,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一缕清凉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偷偷的打了进来,格外温柔的打在少年缓缓摩娑玉药瓶的手指上,那么刺眼,那么白皙,那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