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那年,他的事业攀至顶峰。也正是那一年,和身边大多成功人士一样,他也有了外遇,在外面包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学生。他替她租了房,买了代步的车,每月按时给足零花钱。有空的时候,他就溜过去,待几个钟头,权当放松、解压。自从事业稳定后,他便让妻子汪灵从公司离了职,当了家庭主妇,承担起照顾女儿的重任。女儿正值叛逆期,一改往常的乖巧伶俐,变得沉默,班主任警告,说女儿有早恋的迹象。他平时工作忙,分不开身,由妻子在家全心照顾女儿。
除了年轻的肉体,他对女学生没有别的渴望。女学生来自小地方,上的一所三本艺术院校,读经济管理专业。他多少了解那所学校的情况,号称“二奶大本营”。里面都是些家境条件好的差等生,考不上本科,宁愿多交几万的学费,好歹也算是上了个本科。女学生家境却颇一般,偏也沾染了爱慕虚荣的毛病,小地方来到大城市,到处花花世界,开了眼界,便急于想撕掉身上的阶级标签。宿舍其他几位家境都比她好,花钱大手大脚,吃的穿的搽的,都是她没见过没用过的,晃得眼花缭乱,她心里便有些自卑,也有些嫉妒。好奇她们怎么每个月都有这么多的零花钱,花钱如流水,几百上千的东西,眼睛都不眨下。后来才晓得,很多有几分姿色又不肯甘于现状的,都和外面的老板有那种关系。这是一条隐秘的地下产业链,有专门的人负责介绍,拉拢客户,吃回扣。她豁然开朗。晓得那几个女孩是怎么回事,便不再艳羡。论姿色,她不比她们差,站在一块儿比一比,还略有胜算。她们凭什么将生活过得这般滋润?有些愤愤不平,心一横,遂也找了人,求介绍老板。
她找他,算是找对人了。第一次,他就送了她一款时髦的翻盖诺基亚手机,一条施华洛世奇水晶项链。周末去逛商城,看中的时髦衣服,直接埋单,根本不问价格。
他计划着,玩两年,想等她毕业,给她点钱或谋个职位,就算打发掉了。然而没料到,这位女孩却是有心人,比她年轻的外表看起来要老练许多。某次做完爱,竟称自己怀孕了,想和他结婚,要他离婚,不答应,就要如何如何,云云。他听了头皮直发麻,当场震怒,想必吸烟的表情吓到了她,哭天喊地,寻死觅活。
他当然是不想离婚的。妻子是他大学同学,感情稳定,两人在一起十几年,几乎没红过脸。当时他一无所有,她都跟着他,一直不离不弃。他以为只是一笔钱的事。女学生却比他想的要复杂些,她想上位。他威逼利诱,企图使她屈服。没想到遇到的是个性子刚烈软硬不吃的二货。某次脑子发热,竟闹到公司来,当时他正在开会,当众撕破了脸皮。
妻子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这是个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女人,他试图解释,她冷笑说,史谦,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还需要解释吗?求求你,什么都不要讲了。我早就该看透你,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也许早就看出他不愿离婚,想采取拖延战术,索性快刀斩乱麻,第二天就递上了离婚协议。面对史谦惊愕的眼神,她显得异常冷静,说,史谦,我们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要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上面只字未提财产分割。只要求女儿跟她,回武汉。
他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将脸埋在浓烟里,旁边的妻子进进出出,在利索地收拾行李。衣服、鞋子、化妆品、两只28L的行李箱,装着她在这个家的所有记忆,全部打包带走。他不敢想象少了妻女,家里会是怎样的情景。那是他无法忍受的寂寞和孤独,再多的钱,再多的寻欢作乐也填充不了这份缺失。懊悔、失落、绝望、恼怒彼此交集,让他瞬间失控,他抱头哀号,捶胸顿足,说很多男人外边都有人,如今社会流行这风气,求她给他一个机会,发誓洗心革面,回家好好过日子。汪灵非常冷静。说,史谦,你知道,我这人洁癖,别人用过的东西,即使再好,我也直接扔掉,绝不惋惜。当时铁心跟你,也是看你这人简单、踏实,看着让人放心,后来我才发现,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怪你,只怪自己没这个眼力,看不穿,看不透,现在我们各过各的,你在外面爱怎么胡来怎么胡来,我不管,也管不着,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你不要阻拦,这样没意思,我的心里已没你了,就当你死了。女人冰冷的眼神像把利刃,瞬时捅了他无数个透明窟窿,他气急败坏,将烟头狠狠揿灭了,火星四溅,朝女人吼道,你走啊,快走!走了再也不要回来!女儿这时从书房出来,捂着耳朵,大声尖叫,爸爸,我恨你!你毁了我!毁了我们这个家!女儿战栗的眸子盛腾着怨怒,大颗大颗的泪珠随之盈眶而出。他痛惜地看着女儿,想再强求也没意义,只好放手。
他将自己关在空荡的家里,整整三天没出门,喝光了家里储藏的所有的酒。他想不通怎么会弄到这地步,他身边但凡事业有点成就的,谁在外面没有一两个相好的?要没有,都不好意思抬头,成了别人眼中的怪人。妻子不是傻子,心里都敞亮,男人有本事,在外能挣着钱,心里还有家,这事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当是默认了。后来他想通了,汪灵还是当年那个汪灵,一点没变,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是他自己变了,整个社会也变了。所以她执意要走。
离婚那年,女儿刚考上高中。大概女学生上家来闹,女儿开的门,两个年轻女孩差点扭打在一起。这事给女儿带来了强烈的刺激,她的中考成绩一落千丈,没考上预想的重点高中。这事让他一直歉疚。他毁了女儿的前途,不可原谅。离婚十年,女儿从没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和她的唯一联系,是银行卡。他按期给她们汇款,为了弥补内心的歉疚,给的钱要比约定的都多。她们从没联系过他。仿佛在她们的世界,他早已死了。他打听过汪灵,听说又找了工作,干回了老本行,栖身一家金融机构,新处了个男朋友;女儿十八岁那年,没考上她心仪已久的武大,上了华中师范大学,选了她喜欢的中文系。喜欢读书,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还在校报上发表了几篇豆腐块的小散文。他去学校看过女儿一回,女儿亭亭玉立,已是个模样俊俏的大姑娘,很像当年的汪灵。她领着他在幽静的校园走了一圈,步伐很大,低着头,刻意走在他前头,他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声音低沉,从不主动说话。他知道女儿心里依然有个疙瘩,不肯原谅他。他问妈妈还好吗,过得怎么样?她停住脚步,屏息凝神打量他一眼,说问这些还有意义吗?像受了伤,快步往前走去。
他自然没让年轻女学生上位,也不想让她生下这个带有原罪的孩子。怀孕四个月时,女学生突然流产。他假惺惺去医院安抚,劝她养好身子,孩子的事以后再从长计议。离开医院,正好礼拜天,路过教堂,看见大门敞开,里面人头攒动。他便进去了。神父正站在台前讲道,长椅上坐着一排排神情肃穆的信徒。那是他第一回进教堂,这样的氛围勾起了他强烈的赎罪心。他坐在长椅上,在一片赞美诗的唱腔声中,也装出一副忏悔的样子,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架,祈求上帝宽恕。
上帝会原谅我吗?他望着年过半百穿着整洁的神父想。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上帝会原谅他。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尼采的名言,上帝死了。
他打发了女学生一笔青春损失费,没再让她进过家门。女学生肚里没了货,拿他再没办法,算是稀里糊涂地吃了个哑巴亏,得了个不大不小的教训,想姜还是老的辣。
他再无结婚的打算。离婚后的那些年,过得可谓放浪形骸,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连包养情人的念头都绝了。有几年,他痴迷开苞破处。初中生,高中生都有。那是一套更为完整的产业链,分工合作,物色、牵头、招人、攻关、接待,一条龙。有自愿的,也有上当拐骗过来的,一番恫吓和劝慰,总之最后都服了软。他享受雪白的被单染红的过程。时间久了,能一眼辨识出是不是真的处女。用鸽子血来蒙骗的,没一个瞒过他的法眼。有一回,一个和女儿年龄相仿的女生,痛得尖叫,不停叫他爸爸,求他饶了她。他失了兴致,点了烟,盯着女生尚未发育全的私处,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说别怕,爸爸在呢。事后,他感到羞愧。真是畜生。怎能干这种事?
正是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的年月,粗放型的管理模式让他产生金钱的权欲能左右一切的幻觉。那些混乱的年头,他裹挟其中,并没真正反省过。比他过分的人一抓大把。他不过小鱼小虾而已。后来他终于厌倦了这些,对小秧苗儿不再感兴趣,目光转向了北京和东莞。他在北京“天上人间”办了金卡。每次进去,纸醉金迷,奢侈的繁华,让人沉迷。东莞厚街几十家五星级酒店,他轮流都住了个遍。在喜来登酒店,他长期有个专属的VIP包间。每回香港、台湾客户来洽谈商务,他就安排去那里,几百位小姐,场面惊人,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一条龙下来,没有谈不拢的生意。有次一个疯狂的台湾客户,酒后用台湾腔的普通话说:“给我来一打。”他愣了下,以为是啤酒,领悟过来,打了个榧子,女经理心领神会,马上领了十二位穿着比基尼的妙龄女子,围着大圆床,翘起屁股。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十二个丰满结实的臀部像十二瓣白洁光滑的大蒜,将大圆床围成个心形,台湾人躺在中间,眉开眼笑,朝他竖起大拇指。
后来他迷上了其他肤色的人种,对洋妞感兴趣起来,约了些狐朋狗友,专程去越南、印尼、泰国、匈牙利、捷克、罗马尼亚、荷兰、拉斯维加斯猎艳。
他享受地域和语言障碍带来的孤独感。那些操着越南语、捷克语、罗马尼亚语的高级妓女们,在他一掷千金的那刻,脸上都会不约而同浮现谄媚的微笑。他同样报之以微笑,享受着用金钱等价交换带来的尊重感。后来他又沾上了赌瘾。几乎每个月,都要去趟澳门小赌几把。他喜欢玩俄罗斯轮盘和21点,厚厚的筹码,在推出去的刹那,无关输赢,都有种莫名的快意。小赌怡情,起先几年,他的赌运非常好,赢多输少。赢来的钱,大多在酒后挥霍掉。输了钱,他也不心疼,都在可控制的范围。凌晨迈出赌场或夜总会的大门,站在陌生的街道,他偶尔也会想起汪灵,想起作为妻子的汪灵,还有作为同学的汪灵。那时他会感到一阵莫名的虚空和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