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当去找到某一棵树么?我应当丢弃这些班级课室和图书馆,以及我在其中读到喀特勒斯著作的发黄的大本书,去换取森林和田野么?我应该走到山毛榉树下去,或者沿着树影在水中像恋人似的难解难分的河岸信步走去么?不过大自然太单调、太乏味了。她有的只是崇高和无垠、水和树叶。我开始向往着炉火,清静,还有某一个人的肢体。”
“我开始向往着将要来临的黑夜。”路易说,“当我站在这儿,正要伸出手去碰威克汉先生门上的橡木纹镶板时,我想象自己是黎希留的好友,或者是正把鼻烟盒递给皇上本人的圣西门公爵。这是我受到的特殊荣宠。我的妙语隽句‘像烈火般传遍宫廷’。公爵夫人叹赏得扯下了她们耳环上的绿宝石……不过这些缤纷的焰火只有当我在自己的小卧室里、独自处在黑暗中时才更能放射异彩。这会儿我还只不过是个带殖民地口音的孩子,正要用手指节去叩威克汉先生的仿橡木门。这一天是饱受屈辱和为了怕人嘲笑而不敢显露胜利的一天。我成了全校的第一名优等生。可是当黑夜一降临,我就可以解脱掉这个不值得羡慕的躯体——我的大鼻子,我的薄嘴唇,我的殖民地口音,而遨游在广阔天地里。那时我就会成为维吉尔的伴侣,柏拉图的伴侣。那时我就会成为法国一个名门望族的末代苗裔。不过我也是一个能强制自己的人,能竭力丢开这些虚无飘渺的王国,这些午夜的遐想,去面对这扇仿橡木门。我此生一定会做到——愿上天垂怜这一天不会太远——把这两种我看得那么惊人明显的矛盾事物出色地结合在一起。为了我所受的苦我定要做到这一点。我要敲门。我要走进去。”
“我已经扯下了五月和六月这整整两个月的日子,”苏珊说,“加上七月的前二十天。我已经扯下它们揉成一团,好让它们不再存在,最多只是还揣在我身边的一个负担。它们全是些委靡不振的日子,像伤了翅膀无法动弹的飞蛾。只剩下八天了。八天以后,六点二十五分,我就要走下火车,站在月台上。那时候我的自由就要展翅飞翔,所有这些叫人皱眉蹙额的限制——钟点、秩序、纪律,以及准时到这儿到那儿等等,都会彻底崩溃了。当我打开马车门,瞧见戴着他那顶旧帽子和绑着护腿的父亲时,那样的日子就终于到来了。我会发抖。我会掉下眼泪。然后第二天早晨我会一清早就起来。我会从厨房门走出去。我会到沼地上去走走。那些幽灵骑士们高头大马的马蹄声会在我身后响起,又突然停住。我会看到燕子掠过草地。我会纵身仆倒在河岸边,瞧着那些鱼儿在水草中间穿来穿去。我的手掌上会留下松针刺下的痕迹。我要在那儿掏出和扔掉所有我在这里得到的东西;某种叫人难受的东西。因为在这儿,冬去春来,在楼梯间,寝室里,我身上已经沾上了某种东西。我并不像珍妮那样一心想受到爱慕。我并不想使别人在我走进去的时候带着爱慕的神情抬起头来。我只渴望献身,被人献身,渴望孤身独处,让我好掏出我所有的东西来。
“然后我将穿过胡桃树荫下光影摇曳的小道走回家去,我会碰见一个老妇人正推着一辆满装柴火的小儿车;还有一个牧羊人。不过我们不会交谈。我会穿过厨房外的后园回家去,看见沾满露珠的包心菜卷曲的菜叶,和园中那所一扇扇窗上还遮着窗帘的屋子。我要上楼到我的房间里去,翻翻我自己那些小心紧锁在衣柜里的东西:我的贝壳;我的鸟蛋;我的奇花异草。我要喂一喂我的鸽子和松鼠。我要上我的狗棚那儿去梳梳我那长毛狗的毛。这样我就可以把我在这儿所沾上的那些叫人难受的东西逐渐地消除掉。可是这会儿铃又响了;又要照例没精打采地拖着脚走去。”
“我讨厌黑暗、睡觉和夜晚,”珍妮说,“讨厌躺在那儿一心盼望着白天来临。我盼望一星期变成整个儿的一天。当我很早醒来——鸟儿叫醒了我的时候,我躺在那儿望着食柜上的铜把手逐渐变得清晰;接着是洗手盆;接着是毛巾架。随着寝室里的每件东西愈来愈清晰,我的心也跳得愈来愈快。我觉得我的身子变硬起来,而且发红,发黄,变成棕褐色。我用手摸摸我的腿和身体,感到它们的曲线和它们的纤细。我喜欢听铃声响遍全屋,接着满屋子骚动起来,——这儿乒砰一声,那儿啪哒一响。房门打开关上;水哗哗地响着。我一边两脚落地,一边喊着,又是一天来啦,又是一天来啦。这有可能是倒霉的一天,不如意的一天。我常常受到责骂。我常常为懒、为爱发笑挨骂;可是即使正当马休士小姐在嘟囔我轻率散漫的时候,我也会一眼望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也许是一幅画上的一抹阳光,或许是正拉着割草机经过草地的一头驴子,或者是在月桂树叶间闪过的一片风帆,所以我从来不曾垂头丧气过。什么也阻挡不了我一边跟马休士小姐去做祈祷,一边在她身后跳着足尖舞。
“再说,现在又快到我们可以离开学校,穿着长裙子的时候了。我要晚上戴着项链,穿上一身无袖的白衣服。在辉煌的屋子里将要举行舞会,一个男人会召我单独跟他出去,对我讲他从来没对别人讲过的事。比起苏珊或者罗达来,他会更喜欢我。他会在我身上发现某种品质,某种特有的东西。可是我不会让自己只跟一个人厮混在一起。我不愿意被固定起来,受到约束。我垂着脚坐在床沿边期待着新的一天到来时,浑身战栗发抖,就像树篱上的一片叶子。我还可以过五十年,还可以过六十年。我还不曾打开我的宝库。眼前还只不过是个开端。”
“还要再过好几个钟头,”罗达说,“我才能熄了灯上床躺下,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了结这一天,去安心抚育我那棵小树,让它在我头上的碧绿穹苍底下颤巍巍地成长起来。在这儿我没法抚育它成长。老有人会把它碰倒。他们问这问那,不断打搅,把它碰倒在地。
“现在我要上浴室去,脱下我的鞋子洗一洗;不过在我洗的时候,当我低下头俯在洗手盆上的时候,我要让那俄罗斯女皇的面纱披落在我的双肩上。皇冠上的钻石在我的额头上闪闪放光。我仿佛听到那些悻悻的暴民在我走上阳台时大声鼓噪。现在我使劲儿揩干我的手,好让那位我忘了姓什么的小姐不至于疑心我是在向那群怒冲冲的暴民挥舞拳头。‘我是你们的女皇,你们这些老百姓!’我的神态充满蔑视。我是无畏的。我征服一切。
“可惜这只是个脆弱的幻想。这只是株纸糊的树。兰伯特小姐一口气就把它吹倒了。就连她走过过道的身影就足以把它一下子化为齑粉。它是不牢固的;它不能使我感到满足,——这个当女皇的幻想。现在当它一旦破灭之后,就撇下我在这过道里只觉得浑身发冷。什么都显得苍白乏味了。我现在只好走到图书室里去,取出一本书来,翻翻,读读,再翻翻,读读。这儿有首关于灌木树篱的诗。我要沿着它信步走去,摘下花儿,绿色的牵牛花和月光色的山楂花,野玫瑰和蜿蜒的常春藤。我要把它们摘在手里,把它们放在光亮的桌面上。我要坐在颤悠悠的小河边,瞧着那些明朗舒展的睡莲,它们那月光般清冷的光辉,照映得覆垂在树篱上的橡树也熠熠生辉。我要采摘花朵;我要把花儿扎成一个花环,紧紧握着它,把它们献给……唉!献给谁?我的生命之流似乎受着什么阻扰;一道深沉的潜流拥在什么障碍物前;它在推挤;它在挣扎;其中仿佛有个解不开的结。唉,真痛苦,真难以忍受!我昏晕过去,我倒了下来。接着我的全身融化了;我挣脱了,我浑身发热了。现在那道潜流汹涌如潮,冲开闸门,迫退阻力,任情地奔腾着。我究竟该把这股这会儿正打从我温暖、松软的躯体中迸涌出来的东西奉献给谁呢?我要采摘我的花朵,把它献给……唉!献给谁呢?
“水手们正在成群地悠闲巡行,还有一双双情侣;公共汽车正隆隆地开过海滨,驶向城里。我愿献身;我愿使人充实;我愿把这种美归还给世界。我要把我的花儿扎成一整个花环,伸出手来跨步向前,把它奉献给……唉!奉献给谁呢?”
“现在我们已经被世人接纳了,”路易说,“因为这已是最后一个学期的最后一天,——奈维尔、伯纳德和我的最后一天,——不管我们的老师们曾经给了我们些什么。我们已经受到了推荐,世界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他们还要留下去,我们就要离开了。那位了不起的博士,所有的人中间我最尊敬的一位,步履略微有点蹒跚地走过各人的书桌前,逐一地分发装订好了的贺拉斯、丁尼生的诗集,济慈和马休·阿诺德的全集,都写上了合适的题词。我尊敬这只分书的手。他用充满自信的语调讲了话。他的话在他看来是真实的,尽管对我们来说却并不。他粗声粗气,满腔激动,既凶狠又柔和地对我们说,我们就要走了。他嘱咐我们要‘像个男子汉似的离开’。(无论《圣经》上的话,《泰晤士报》上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显得同样铿锵有力。)有的人将要干这个,有的人将要干那个。有些人将不会再见面。奈维尔、伯纳德和我再不会在这儿会面。生活将会把我们分开。可是我们已经结下了某种不解之缘。我们孩子气的、无忧无虑的年头已经过去了。可是我们之间已经结下了某种纽带。首先是,我们已继承了某些传统。这些铺路石板已经经历了六百年的沧桑。这里的墙上刻着一些军人、政治家的名字,还有一些不幸的诗人的名字(我的名字也一定会列在他们中间)。愿上帝保佑所有这一切传统,这种种防范和限制吧!我是十分感激你们这些身穿黑袍的人,还有你们这些目前已故的人的,感激你们的教导,你们的指引;不过归根结底,问题还依然存在。分歧还并未解决。花儿在窗外摇头摆尾。我望见一些野鸟,而种种比最野的鸟儿还要更野的冲动,正在从我野性难驯的心中冒出来。我的目光是野的;我的嘴唇紧紧地抿着。鸟儿在飞翔,花儿在舞蹈;但我耳中却老是听见那沉闷的海浪声;还有那头被链子锁着的野兽在岸边的蹬脚声。它老在不停地蹬脚,蹬脚。”
“这是最后一次仪式。”伯纳德说,“这是我们所有仪式中的最末一次。我们心头充满了种种奇异的感觉。举起旗子的值班员快要吹响他的哨子;喷着汽的列车一会儿就要开动了。你正想要说几句只有在眼前这种场合才会有的话,体味一下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有的感受。你的头脑里装满了许多东西;你的嘴唇快要张开了。但正好这时一只蜜蜂撞了进来,绕着那位将军的太太汉普顿夫人为表示对送花人十分领情而在不断地闻着的那束花嗡嗡直打转。蜜蜂会去叮她的鼻子么?我们大家刚才都深受感动;但既有点不敬,又有点后悔;既急于想了结,又有点依依不舍。这只蜜蜂弄得我们分了心;它的随意乱飞,似乎是对我们那种紧张心情的有意嘲弄。它捉摸不定地嗡嗡飞着,一会儿到东,一会儿到西,最后终于在一朵康乃馨上停了下来。我们中许多人不会再会面了。当我们此后可以随意上床,或者多坐一会,我也再用不着偷偷藏起一截蜡烛头来读黄色小说的时候,我们也就不再能享受其中自有的某种乐趣了。那只蜜蜂现在又绕着了不起的博士的脑袋嗡嗡地转了起来。拉本特,约翰,阿契,波西弗,贝克,还有史密斯,——我都曾经十分喜欢过。我只认识过一个疯疯傻傻的小伙子。我只憎恨过一个讨厌的小伙子。我很乐意回想起自己在校长桌子吃过的那顿浑身别扭的早餐,吃的是果酱和烤面包。只有他这会儿不曾注意到那只蜜蜂。即使它停在他的鼻子上,他也会气派十足地一挥手把它赶掉。现在他已经干完了他的好事;现在他说起话来声音几乎若断若续,不过却也不尽然。现在我们——路易、奈维尔和我三个——已经被永远打发走了。我们已拿到了我们那几本十分精致的书,全都用细小难辨的草体字写上了挺有学问的题词。我们已起身走散,各奔东西;包袱已经卸掉了。那只蜜蜂已成了无足轻重、谁也不睬的小昆虫,它已飞出开着的车窗,飞得不知去向。明天我们也要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