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最寻常的布衣,头发只用了一支做工简单的银钗绾着,这么看,她不过是平民百姓家里一个普通的母亲。
我有很多的话想问她,此刻却思绪紊乱,不知道从何处问起。
娘亲看着我道:“你放心,我们已经派人把红樱救回来了,她人没事,就是受了些活罪。”
我点点头,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若红樱因为帮我打探消息而有所损伤,我如何有机会报答她的恩情?
想到这里,记起昏迷时阿青也受了伤,便问道:“皇甫青呢?”
娘亲道:“阿青也不大好,这几天一直在房间里,药按时吃着,就是人没有出来过。”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娘亲看着我,许久,像是妥协了一般:“可以。你去吧。”
走进阿青的房间,见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窗户边上,抱着膝盖,眼神望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娘亲在我身后道:“你和阿青的房间是西峰上独立的厢房,若你不想见人,我吩咐一声,叫他们不要上来打扰你们养伤。至于后面的事情……你若相信娘亲,娘亲替你去办。只是,程湖天说那地宫的图是陆尧留给你的,还要问过你的意见才好。”
我想起陆尧留给我的地宫图,猜测那也是太祖皇帝留给真怡的宝藏,心中嫌恶,淡淡道:“他是否是留给我有什么重要?就请娘亲替我转交给明德帝……”
说到此处,我愣了一下,现在应该是“皇上”了。
我苦笑了一下,对周玄素说:“娘亲晚上若无事,可以来房间陪我叙话。”
周玄素便应声出去了。
回过头,阿青微笑着看着我道:“早上才去看过你一次,那时你还睡着。”
我望着他的眼睛,见他面色平然,眉目间却总有一丝散不去的哀伤,情绪激动,冲过去抱住了他,眼泪瞬间浸透了脸庞,但是却没法发出哭声。
阿青也伸出了他的右手放在我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许久,阿青的声音忽然清凌凌地在耳边响起:“你梦见她了吗?”
我还没回答,他又说:“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总是偷偷跑到你房间去瞧你,好几次你都在说梦话,一直喊着白婧的名字。”
我一时难过,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又道:“真好。我也想梦见她。可是总是睡不着。连梦都做不了一个。”
他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又说:“那日他们派人去,找到了白婧的尸身。程师兄向皇上请命,请皇上允准白婧不依祖制葬在妃陵,而是和她的爹妈还有弟弟葬在白家的陵园。皇上同意了。”
我仰头看着他:“那你爹呢?”
阿青低声道:“我已传信给母亲还有英妹,她们会赶来料理爹爹的后事。皇上说,以爹爹的军衔和军功,葬礼是要安排燕云将士和皇城百官送葬的,可是娘亲执意不肯。皇上便准我们把爹爹的尸骨在此火化,带骨灰回襄州安葬。”
我默然,看着他继续道:“爹爹戎马一生,我本想若有一天他死去,也应该是死在战场上。可是哥哥死的那天,爹爹在他的坟前站了整整一晚上,我不知道那时候在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直到后来,他选择用生命去了结仇怨。”
我正色道:“你爹爹的遗憾,死之前已经向你说明了。他没有提到自己的死,证明他不后悔他这个决定。和白婧一样,他是敌不过自己的心魔,他在为当年李家和明家的种种事情懊悔自责——因为他成为了他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阿青也看着我,目光温柔,似是在为我的安慰表达感激。
我诚恳地对他道:“我一直都很钦佩皇甫将军。”
阿青淡然一笑,也点头道:“是的。我也钦佩他。”
周玄素来到我房间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看着她的脸,我的情绪十分复杂,但是有一件事情在我脑海中很清晰,那就是:
我心里是怨她的。
但是她不安和担忧的神情清晰地刺到我心坎里,我定了定心神:她是我的母亲,她受了那样多的委屈。
她在房间的椅子里坐下,道:“芷墨,若你愿意,娘亲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我点头,却没有接她的话,只道:“明德帝有吩咐将爹爹葬在哪里吗?”
“旨意还没下来的时候,崇乐郡主曾向明德帝请求赐死,并希望把你爹和真怡葬在一起。但是明德帝没有同意。”
“是啊。真怡虽然谋夺兵符叛乱,身份却还是宫里头亲封的大长公主,自然是要顾及皇家脸面的。那爹爹呢?”
“之前我向明德帝讨的承诺没能履行,但是身后事明德帝也没有勉强,左右是当作一件秘事隐瞒了下来,毕竟这样的罪名,是会影响到天家威仪的。”
“所以爹爹便和爷爷葬在一起了?”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没能抑制住心头涌上来的激动,道:“娘亲的武功如此高强,应该多的是机会直接杀掉爹爹和真怡。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否因为这样太过平和,没办法让他品尝到与你相当的痛楚?”
我本以为周玄素会错愕地面对我的讥讽,谁知她只是淡淡一笑:“是啊。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周玄素了。我曾想过直接杀掉他们,只是我心中还抱有了一丝希望,我希望若你爹爹一无所有,他还会回头。你给了他机会,我也给了。只是正如陈紫鸢所说,我不了解你爹爹。以他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何况是向我低头。”
我又忍不住要淌泪了,然而还是平静道:“爹爹的筹谋说不上是天衣无缝,但是也算万事具备。以抚南将军为他们培养的势力起,这十几年来,他和真怡的势力绝不非白邢秋和皇甫曜松可比。只是我爹爹从明德帝的事情中知道,内忧比外患更可怕,所以他急于解决掉白家和皇甫家,以致最后孤立无援。还有真怡,那个地宫里应该都是太祖皇帝留给她和那个三皇兄的宝藏吧,陆尧虽然不愿意直接背叛她,但也隐隐觉察到意霜的死与她有关,所以才将那地图偷出来给我……陆尧如此得她宠信,安知不是长得和我爹爹相像的缘故。”
娘亲看着我,苦笑道:“无怪陈紫鸢那么恨你,你和我实在是太像了。”
我淡淡一笑,接着道:“爹爹这几年对我虽然说不上是十足关怀,可是也担起了作爹爹的责任,我不想去追究与程湖天初识那次,他是否早知我会和鬼门三剑客相遇,只说在真怡的这个事情上,若不是他顾念我还是他女儿,我恐怕早就不在了。他虽然待我薄情,可是从来没害过我啊。”
她道:“若他要害你,我必定不会给他机会回头。权势、武功、财富、爱人,他都想要。他会事败,是因为他太贪婪。”
娘亲说到这里,语意狠绝,可是一行清泪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落下。
我不去看她,怕被悲伤的情绪感染,勉强笑道:“这世上自然有比他更贪婪的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爹爹没办法算准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劫数,若真有他忽略掉的人,我想便是卓清风了吧。”
娘似是不意我会如此说,一双眼睛盯着我,我便道:“若要说起谁最适合助明德帝起事,自然不是我爹爹,而是卓清风这个大舅子。且不说他卓家在东华郡的势力,单凭他妻子秦幽婵是密懿贵太妃的堂妹这层关系,卓家自始至终都是密懿贵太妃与郓安王一派的。说起宫里的这三股势力:沈擎信,明德帝的丈人,明德帝恨他入骨,那自然不必说;真怡这个妹妹,从登基时就更支持他的三皇弟,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明白得很。真要选择,自然是得到密懿贵太妃在云滇郡和卓清风在东华郡的力量最有效。若真成功,沈家落败,明德复位,密懿贵太妃便是当之无愧的皇后了。这等翻身做主的机会,秦家一定不会放过。那日抚南将军若真赶来救援,密懿贵太妃的父亲,云滇总督秦密,一定会率兵赶来吧?”
“更何况……”我看着娘亲,道:“卓伯伯一直顾念和你的师门情谊,若没有他这几年的暗中照拂,娘亲这十几年来如何能顺利地拿到证据和报仇雪恨?”
“所以,我爹最大的失误,是不知道卓家和明德帝真正的关系。他若知道,必定会先除掉卓清风,若他对卓清风动手,你便会提前暴露了。”
娘亲似是被我的言语震慑到,轻声道:“芷墨。”
我走过去,握住娘亲的手,温和道:“娘亲会投靠明德帝,必定是因为我。我的安全,才是你和明德帝交易时最重的要求。”
娘亲低头,神情有些自伤和脆弱,她淡淡道:“孩子,娘怕你这个样子……娘怕你以后和我一样,谁都不愿意再相信了。”
我道:“娘亲要顾念我的安全,顾念我们一家人的未来。与此同时还要背负家族的仇怨,此前我一直在怪你一心复仇,没能阻止皇甫家和白家,是我不懂事。”
娘亲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半天说:“对你而言,我是一个陌生的人,在这十几年里,白婧和阿青更像是你的家人。我成事心切,没能顾及到他们,你若因此怨我,我并不冤枉。”
我如何忍心怪她?
只是她把遗憾这么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令我也在恼恨自己的无用。半晌只得勉力支撑住笑容,道:“芷墨现在有娘亲和阿青,上天对我还不算残忍。”
娘亲听我如此说,抬起头对我道:“关于你今后的安排,明德帝一定会在阅兵和地宫宝藏的事之后对你说起……你……”
是啊。虽然我娘一直在保我,可是我终归是韩家的人。今后何去何从,并不一定由得我自己。
想到此处,我微笑着对她道:“只是现在离宫宴为时尚早,就请娘亲替我隐瞒。我还有事情要同阿青去办。”
她看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我便道:“你就放心吧。我也不是十七岁的韩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