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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温雅间暗香浮来

林语堂

人生真是一场梦,人类活像一个旅客,乘在船上,沿着永恒的时间之河驶去。在某一个地方上船,在另一个地方上岸,好让其他河边等候上船的旅客上来。

一个女子最美丽的时候是她立在摇篮面前的时候;最恳切最庄严的时候是在她怀抱婴儿或搀着四五岁小孩行走的时候;最快乐的时候则如我所看见的一幅西洋画像中一般,是在拥抱一个婴儿睡在枕上逗弄的时候。

如果我们在世界里有了知识而不能了解,有了批评而不能欣赏,有了美而没有爱,有了真理而缺少热情,有了公义而缺乏慈悲,有了礼貌而一无温暖的心,这种世界将成为一个多么可怜的世界!

壹 差不多先生传/胡适

导读: 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先生说:“不学无以成才。”可见,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益、有用的人,是需要学习的。然而学习中,最忌讳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尤其是“差不多”思想。实际上,“差不多”即为“差很多”,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

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县各村人氏。你一定见过他,一定听过别人谈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挂在大家的口头,因为他是很多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他常常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时候,他妈叫他去买红糖,他买了白糖回来。他妈骂他,他摇摇头说:“红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吗?”

他在学堂的时候,先生问他:“直隶省的西边是哪一省?”

他说是陕西。先生说,“错了。是山西,不是陕西。”他说:“陕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吗?”

后来他在一个钱铺里做伙计;他也会写,也会算,只是总不会精细。十字常常写成千字,千字常常写成十字。掌柜的生气了,常常骂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赔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吗?”

有一天,他为了一件要紧的事,要搭火车到上海去。他从从容容地走到火车站,迟了两分钟,火车已开走了。他白瞪着眼,望着远远的火车上的煤烟,摇摇头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还差不多。可是火车公司未免太认真了。八点三十分开,同八点三十二分开,不是差不多吗?”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总不明白为什么火车不肯等他两分钟。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赶快叫家人去请东街的汪医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时寻不着东街的汪大夫,却把西街牛医王大夫请来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寻错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让他试试看罢。”于是这位牛医王大夫走近床前,用医牛的法子给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点钟,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时候,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认真呢?”他说完了这句格言,方才绝气了。

他死后,大家都很称赞差不多先生样样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说他一生不肯认真,不肯算帐,不肯计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给他取个死后的法号,叫他做圆通大师。

他的名誉越传越远,越久越大。无数无数的人都学他的榜样。于是人人都成了一个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国从此就成为一个懒人国了。

贰 谦让/梁实秋

导读: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谦虚礼让”“温文尔雅”。所以,民国期间的教育里面,以品德为重要基调的人格教育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实际上,“谦让”在我们的生活中几乎处处可见。接下来,我们看梁实秋先生如何谈“谦让”。

谦让仿佛是一种美德,若想在眼前的实际生活里寻一个具体的例证,却不容易。类似谦让的事情近来似很难得发生一次。就我个人的经验说,在一般宴会里,客人入席之际,我们最容易看见类似谦让的事情。

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座,好像“常常登上座,渐渐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于是你推我让,人声鼎沸。辈份小的,官职低的,垂着手远远的立在屋角,听候调遣。自以为有占首座或次座资格的人,无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过他们表现谦让的美德的机会。有的说:“我们叙齿[1],你年长!”有的说:“我常来,你是稀客!”有的说:“今天非你上座不可!”事实固然是为让座,但是当时的声浪和唾沫星子却都表示像在争座。主人靦[2]着一张笑脸,偶然插一两句嘴,作鹭鸶笑。这场纷扰,要直到大家的兴致均已低落,该说的话差不多都已说完,然后急转直下,突然平息,本就该坐上座的人便去就了上座,并无苦恼之象,而往往是显着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样子。

我每次遇到这样谦让的场合,便首先想起聊斋上的一个故事:一伙人在热烈的让座,有一位扯着另一位的袖子,硬往上拉,被拉的人硬往后躲,双方势均力敌,突然间拉着袖子的手一松,被拉的那只胳臂猛然向后一缩,胳臂肘尖正撞在后面站着的一位驼背朋友的两只特别凸出的大门牙上,喀吱一声,双牙落地!我每忆起这个乐极生悲的故事,为明哲保身起见,在让座时我总躲得远远的。等风波过后,剩下的位置是我的,首座也可以,坐上去并不头晕,末座亦无妨,我也并不因此少吃一嘴。我不谦让。

考让座之风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稳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位置只有十二个,客人却有十四位,那便没有让座之事了。第二,所让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凡是半径都是一般长,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圆桌)都可以享受同样的利益。假如明文规定,凡坐过首席若干次者,在铨叙上特别有利,我想让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从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汽车车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而还能够保留一点谦让之风!因此我发现了一般人处世的一条道理,那便是: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己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

小时候读到孔融让梨的故事,觉得实在难能可贵,自愧弗如。一只梨的大小,虽然是微屑不足道,但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其重要或者并不下于一个公务员之心理盘算简、万、委。有人猜想,孔融那几天也许肚皮不好,怕吃生冷,乐得谦让一番。我不敢这样妄加揣测。不过我们要承认,利之所在,可以使人忘形,谦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融让梨的故事,发扬光大起来,确有教育价值,可惜并未发生多少实际的效果:今之孔融,并不多见。

谦让做为一种仪式,并不是坏事,像教会选任主教时所举行的仪式就满有趣。就职的主教照例的当众谦逊三回,口说“nolocpiscopari”意即“我不要当主教”,然后照例的敦促三回终于勉为其难了。我觉得这样的仪式比宣誓就职之后再打通电声明固辞不获要好得多。谦让的仪式行久了之后,也许对于人心有潜移默化之功,使人在争权夺利奋不顾身之际,不知不觉的也举行起谦让的仪式。可惜我们人类的文明史尚短,潜移默化尚未能奏大效,露出原始人的狰狞面目的时候要比雍雍穆穆的举行谦让仪式的时候多些。我每次从公共汽车售票处杀进杀出,心里就想先王以礼治天下,实在有理。

叁 樱花/茅盾

导读: 看到樱花,提起樱花,就不免想起日本。樱花是日本的一个重要代表,还被视为爱情与希望的象征。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位仙女从冲绳出发,途经九州、关西、关东等地,到达北海。沿途,她将樱花的种子撒遍每一个角落。此后,日本各地遍植樱花,日本也被称为“樱花之国”。本文是作者于民国十八年(1929年)在日本时所写,再现了樱花的素洁与艳丽。

往常只听人艳说樱花。但要从那些“艳说”中抽绎出樱花的面目,却始终是失败。

我们这一伙中间,只有一位Y君见过而且见惯樱花,但可惜他又不是善于绘声影的李大嫂子,所以几次从他的嘴里也没听出樱花的色相。

门前池畔有一排树。在寒风冻雨中只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它没有梧桐那样的癞皮,也不是桃树的骨相,自然不是枫——因为枫叶照眼红的时候,它已经零落了。它的一身皮,在风雪的严威下也还是光滑而且滋润,有一圈一圈淡灰色的箍纹发亮。

因为记得从没见过这样的树,便假想它莫就是樱花树罢!

终于暖的春又来了。报纸上已有“岚山[3]观花”的广告,马路上电车站旁每见有市外电车的彩绘广告牌,也是以观花为号召。自然这花便是所谓樱花了。天皇[4]定于某日在某宫开“赏樱会”,赐宴多少外宾,多少贵族,多少实业界巨子,多少国会议员,这样的新闻,也接连着登载了几天了。然而我始终还没见到一朵的樱花。据说时间还没有到,报上消息,谓全日本只有东京上野公园内一枝樱花树初初在那里“笑”。

在烟雾样的春雨里,忽然有一天抬头望窗外,蓦地看见池西畔的一枝树开放着一些淡红的丛花了。我要说是“丛花”:因为是这样的密集,而且又没有半张叶子。无疑地这就是樱花。

过了一二天,池畔的一排樱花树都蓓蕾了,首先开花的那一株已经秾艳得像一片云霞。到此时我方才构成了我的樱花概念是:比梅花要大,没有桃花那样红,伞形的密集地一层一层缀满了枝条,并没有绿叶子在旁边衬映。

我似乎有些失望:原来不是怎样出奇的东西,只不过闹烘烘地惹眼罢了。然而又想到如果在青山绿水间夹着一大片樱花林,那该有异样的景象罢!于是又觉得岚山是不能不去了。

李大嫂子在国内时听过她的朋友周先生夸说岚山如何如何的好。我们也常听得几位说:“岚山是可以去去的。”于是在一个上好的晴天,我们都到岚山去了。新京阪急行车里的拥挤增加了我们几分幻想。有许多游客都背着大片的酒,摇摇晃晃地在车子里就唱着很像是梦呓又像是悲呻的日本歌。

一片樱花林展开在眼前的时候,似乎也有些兴奋罢?游客是那么多!他们是一堆堆地坐在花下喝酒,唱歌,笑。什么果子皮,空酒瓶,“辨当”的木片盆,杂乱地丢在他们身旁。太阳光颇有些威力了,黄尘又使人窒息,摩肩撞腿似的走路也不舒服,刚下车来远远地眺望时那一股兴奋就冷却下去了。如果是借花来吸点野外新鲜空气呀,那么,这样满是尘土的空气,未必有什么好处罢?——我忍不住这样想。

山边有宽阔的湖泊一样的水。大大小小的游船也不少。我们雇了一条大的,在指定的水路中来回走了两趟。回程是挨着山脚走,看见有一条小船蜗牛似的贴在山壁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船里人很悠闲地吹着口琴。烦渴中喝了水那样的快感立刻凝成一句话,在我心头掠过:岚山毕竟还不差,只是何必樱花节呵!

归途中,我的结论是:这秾艳的云霞一片的樱花只宜远观,不堪谛视,很特性地表示着不过是一种东洋货罢了。

肆 白金的女体塑像/穆时英

导读: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有种“克己复礼”的说法,意为克制自己的欲念,遵循一定礼仪规则。事实上,当人们在面临金钱、权力与美色的诱惑时,欲念犹如在笼中咆哮的野兽,必须将兽笼关紧,并以人道的规则行事,才能确保人生步入正轨。

(一)

六点五十五分,谢医师醒了。

七点:谢医师跳下床来。

七点十分到七点三十分:谢医师在房里做着柔软运动。

八点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中年的独身汉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清癯的,节欲者的脸;一对沉思的,稍含带点抑郁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

八点十分到八点二十五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斗板烟。

八点二十五分:他的仆人送上他的报纸和早点——一壶咖啡,两片土司,两只煎蛋,一只鲜橘子。把咖啡放到他右手那边,土司放到左手那边,煎蛋放到盘子上面,橘子放在前面,报纸放到左前方。谢医师皱了一皱眉尖,把报纸放到右前方,在胸脯那儿划了个十字,默默地做完了祷告,便慢慢儿的吃着他的早餐。

八点五十分,从整洁的黑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板烟,炭比酸,和咖啡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二七年的Morris[5]跑车往四川路五十五号诊所里驶去。

(二)

“七!第七位女客……谜……?”

那么地联想着,从洗手盆旁边,谢医师回过身子来。

窄肩膀,丰满的胸脯,脆弱的腰肢,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裸着的手臂有着贫血症患者的肤色,荔枝似的眼珠子诡秘地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冷静地,没有感觉似的。

(产后失调?子宫不正?肺痨,贫血?)

“请坐!”

她坐下了。

和轻柔的香味,轻柔的裙角,轻柔的鞋跟,走进这屋子来坐在他的紫姜色的板烟斗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绿的旗袍,腮帮上有一圈红晕,嘴唇有着一种焦红色,眼皮黑得发紫,脸是一朵惨淡的白莲,一副静默的,黑宝石的长耳坠子,一只静默的,黑宝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

“是想诊什么病,女士?”

“不是想诊什么病;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说是衰弱吧,我是不是顶瘦的,皮肤层里的脂肪不会缺少的,可每一块肌肤全是那么白金似的。”她说话时有一种说梦话似的声音。远远的,朦胧的,淡漠地,不动声色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状,就像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病状似的,却又用着那么亲切委婉的语调,在说一些家常琐事似的。“胃口简直是坏透了,告诉你,每餐只吃这么一些,恐怕一只鸡还比我多吃一点呢。顶苦的是晚上睡不着,睡不香甜,老会莫名其妙地半晚上醒过来。而且还有件古怪的事,碰到阴暗的天气,或太绮丽了的下午,便会一点理由也没有地,独自个儿感伤着,有人说是虚,有人说是初期肺病。可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还年轻,我需要健康……”眼珠子猛的闪亮起来,可是只三秒钟,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还是那么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声音却越加朦胧了,朦胧到有点含糊。“许多人劝我照几个月太阳灯,或是到外埠去旅行一次,劝我上你这儿来诊一诊……”微微地喘息着,胸侧涌起了一阵阵暗绿的潮。

(失眠,胃口呆滞,贫血,脸上的红晕,神经衰弱!没成熟的肺痨呢?还有性欲的过度亢进,那朦胧的声音,淡淡的眼光。)

沉淀了三十八年的腻思忽然浮荡起来,谢医师狼狈地吸了口烟,把烟斗拿开了嘴,道:

“可是时常有寒热?”

“倒不十分清楚,没留意。”

(那么随便的人!)

“晚上睡醒的时候,有没有冷汗?”

“最近好像是有一点。”

“多不多?”

“嗳……不像十分多。”

“记忆力不十分好?”

“对了,本来我的记忆力是顶顶好的,在中西念书的时候,每次考书,总在考书以前两个钟头里边才看书,没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停。

“先给你听一听肺部吧。”

她很老练地把胸襟解了开来,里边是黑色的亵裙,两条绣带娇慵地攀在没有血色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胸脯上面敲了一阵子,再把金属的听筒按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左边的腮帮儿麻木起来,嘴唇抖着,手指僵直着,莫名其妙地只听得她的心脏,那颗陌生的,诡秘的心脏跳着。过了一会,才听见自己在说:

“吸气!深深地吸!”

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又听得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又瞧见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胀膨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一个诡秘的心剧烈地跳着,陌生地又熟悉地。听着听着,简直摸不准在跳动的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竖起身子来。

“你这病是没成熟的肺痨,我也劝你去旅行一次。顶好是到乡下去——”

“去休养一年?”她一边钮上扣子,一边瞧着他,没感觉似的眼光在他脸上搜求着。“好多朋友,好多医生全那么劝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产公司,又离不了我。他是个孩子,离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为了不情愿离开上海……”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你能替我诊好的,谢先生,我是那么地信仰着你啊!”——这么恳求着。

“诊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诊,可是,……现在还有些对你病状有关系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几岁起行经的?”

“十四岁不到。”

(早熟!)

“经期可准确?”

“在十六岁的时候,时常两个月一次,或是一月来几次,结了婚,流产了一次,以后经期就难得能准。”

“来的时候,量方面多不多?”

“不一定。”

“几岁结婚的?”

“二十一。”

“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

“一个运动家,非常强壮的人。”

在他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连史纸似的,瞧着马上会一片片地碎了的。谢医师不再说话,尽瞧着她,沉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说道:

“你应该和他分床,要不然,你的病就讨厌。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脑袋,一丝狡黠的羞意静静地在她的眼珠子里闪了一下便没了。

“你这病还要你自己肯保养才好,每天上这儿来照一次太阳灯,多吃牛油,别多费心思,睡得早起得早,有空的时候,上郊外或是公园里去坐一两个钟头,明白吗?”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望着他,又像在望着他后边儿的窗。

“我先开一张药方你去吃,你尊姓?”

“我丈夫姓朱。”

(性欲过度亢进,虚弱,月经失调!初期肺痨,谜似的女性应该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把开药方的纸铺在前面,低下脑袋去沉思的谢医师瞧见歪在桌脚旁边的,在上好的网袜里的一对脆弱的,马上会给压碎了似的脚踝,觉得一流懒洋洋的流液从心房里喷出来,流到全身的每一条动脉里边,每一条微血管里边,连静脉也古怪地痒起来。

(十多年来诊过的女性也不少了,在学校里边的时候就常在实验室里和各式各样的女性的裸体接触着的,看到裸着的女人也老是透过了皮肤层,透过了脂肪性的线条直看到她内部的脏腑和骨骼里边去的;怎么今天这位女客人的诱惑性就骨蛆似的钻到我思想里来呢?谜——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开好了药方,抬起脑袋来,却见她正静静地瞧着他,那淡漠的眼光里像升发着她的从下部直蒸腾上来的热情似的,觉得自己脑门那儿冷汗尽渗出来。

“这药粉每饭后服一次,每服一包,明白吗?现在我给你照一照太阳灯吧,紫光线特别地对你的贫血症的肌肤是有益的。”

他站起来往里边那间手术室里走去,她跟在后边儿。

是一间白色的小屋子,有几只白色的玻璃橱,里边放了些发亮的解剖刀,钳子等类的金属物,还有一些白色的洗手盆,痰盂,中间是一只蜘蛛似的伸着许多细腿的解剖床。

“把衣服脱下来吧。”

“全脱了吗?”

谢医师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说:“全脱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他,没有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全麻痹起来,低下脑袋去。茫然地瞧着解剖床的细腿。

“袜子也脱了吗?”

他脑袋里边回答着:“袜子不一定要脱了的。”可是亵裙还要脱了,袜子就永远在白金色的腿上织着蚕丝的梦吗?他的嘴便说着:“也脱。”

暗绿的旗袍和绣了边的亵裙无力地萎谢到白漆的椅背上面,袜子蛛网似的盘在椅上。

“全脱了。”

谢医师抬起脑袋来。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这个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命令。

他说:“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

(床!仰天!)

“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像有一个洪大的回声在他耳朵旁边响着似的,谢医师被剥削了一切经验教养似的慌张起来;手抖着,把太阳灯移到床边,通了电,把灯头移到离她身子十吋[6]的距离上面,对准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线下面,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慢慢儿的呼吸匀细起来,白桦树似的身子安逸地搁在床上,胸前攀着两颗烂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风里颤着。

(屋子里没第三个人,那么瑰艳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随便的人性欲的过度亢进,朦胧的语音,淡淡的眼光,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升发了的热情,那么失去了一切障碍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儿呢——)

谢医师觉得这屋子里气闷得厉害,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要跳到喉咙外面来似的震荡着,一股原始的热从下面煎上来。白漆的玻璃橱发着闪光,解剖床发着闪光,解剖刀也发着闪光,他的脑神经纤维组织也发着闪光。脑袋涨得厉害。

“没有第三个人!”这么个思想像整个宇宙崩溃下来似的压到身上,压扁了他。

谢医师浑身发着抖,觉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动,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着。

(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

白桦似的肢体在紫外光线底下慢慢儿的红起来,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阳光里边重新又活了回来似的。

(第一度红斑已经出现了!够了,可以把太阳灯关了。)

一边却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儿,那原始的热尽煎上来,忽然,谢医师失了重心似的往前一冲,猛的又觉得自己的整个的灵魂跳了一下,害了疟[7]疾似地打了个寒噤,却见她睁开了眼来。

谢医师咽了口黏涎子,关了电流道:

“穿了衣服出来吧。”

把她送到门口,说了声明天会,回到里边,解松了领带和脖子那儿的衬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脸,一面按着第八位病人的脉,问着病症,心却像铁钉打了一下似的痛楚着。

(三)

四点钟,谢医师回到家里。他的露台在等着他,他的咖啡壶在等着他,他的图书室在等着他,他的园子在等着他,他的罗倍在等着他。

他坐在露台上面,一边喝着浓得发黑的巴西咖啡,一边随随便便地看着一本探险小说。罗倍躺在他脚下,他的咖啡壶在桌上,他的熄了火的烟斗在嘴边。

树木的轮廓一点点的柔和起来,在枝叶间织上一层朦胧的,薄暮的季节梦。空气中浮着幽渺的花香。咖啡壶里的水蒸气和烟斗里的烟一同地往园子里行着走去,一对缠脚的老妇人似的,在花瓣间消逝了婆娑的姿态。

他把那本小说放到桌上,喝了口咖啡,把脑袋搁在椅背上,喷着烟,白天的那股原始的热还在他身子里边蒸腾着。

“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血色,没有人性的女体,异味呢。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构造,有着人的形态却没有人的性质和气味的一九三三年新的性欲对象啊!”

他忽然觉得寂寞起来。他觉得他缺少个孩子,缺少一个坐在身旁织绒线的女人;他觉得他需要一只阔的床,一只梳妆台,一些香水,粉和胭脂。

吃晚饭的时候,谢医师破例地去应酬一个朋友的宴会,而且在筵席上破例地向一位青年的孀[8]妇献起殷勤来。

(四)

第二个月。

八点:谢医师醒了。

八点至八点三十分:谢医师睁着眼躺在床上,听谢太太在浴室里放水的声音。

八点三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打了条红领带的中年绅士和他的太太一同地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丰满的脸,一对愉快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九磅重的身子。

八点四十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枝纸烟(因为烟斗已经叫太太给扔到壁炉里边去了),和太太商量今天午餐的餐单。

九点廿分:从整洁的棕色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咖啡,炭化酸和古龙香水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三三年的srudebaker轿车把太太送到永安公司门口,再往四川路五十五号的诊所里驶去。

伍 我在英国时的房东/徐訏

导读: 异国求学,难免会有很多故事。事实上,清末以来,我国便兴起一股赴欧美日等地留学的热潮;很多留学生漂洋过海,寄居在一些求学地的家庭里,并因此产生了很多美丽的故事。本文便是作者求学英国期间,发生在与英国房东之间一些有趣的事情。

(一)

情调不过是我个人感到的东西,可靠与否已经不容易讲,至于情调以外的实事,自然是完全虚构的。但是因为西风里文章篇篇在说真话,只有我一个人在撒谎,因而别人也以为我所记的都是实事了。但是我现在谨慎地申明:

“这是虚构的。”

“只要你声明虚构就好了,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记一点实事呢?”

“那么我就写一点实事好了。”

于是我就开始记一个房东,但仍旧算作情调。

(二)

有友人从伦敦来,极力夸赞他的房东太太。

“那末房饭金是多少钱一月呢?”

“二十五先令一星期。”

“饭菜怎么样?”

“不坏,还包括洗衣补袜。”

于是我们就将这个房东的姓名住址记下来。

(三)

当我同一个朋友去英国前,我们先写了一封信给这个房东太太。回信不久就来了,说她已留下两个房间给我们。如果我们定好了日子,叫我们再写信去,她将同她的儿子到车站来接。

她有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我们早已从友人地方知道。不过她只说偕同儿子来接。

但是我们去信拒绝了。理由有四:

一,日子时间难确定。

二,车站上等生主人没有经验。

三,万一汽车小,坐不下,势必两辆才行。而伦敦的车钱听说很贵。

四,不想惊动这位陌生的异国太太。

(四)

从车站到她们家实在不近,但是终于到了。于是我们会见了这位房东太太。

她戴着眼镜。年龄大概三十以上四十以下。

这时,我后悔少做一件事情,就是在信上会没有同她说起房饭金。

她说从来没有二十五先令的价钱,谁都是三十先令。

难道再搬不成?自然只好住下。

(五)

我们房内没有桌子,没有好椅子。我要求她设法,但是她说:

“写字看书,我们都在客厅里的。”

“这不是不方便么?”我的朋友问了。

“这里很静,白天总没有人。”

我想暂时总只好住下,将来或者再搬。

(六)

房客除我们以外,还有一个中国学生,一个英国人。连我们两个是四个人,每人各据一间,那么她们四个房东住在什么地方呢?这个疑问我好久无从解答。

后来才知道她们住在夹楼上,这夹楼的进出口在浴室的壁上,是一个两平方尺的木门,起初我总以为是一口壁橱,许久以后才知道里面住的是人。

(七)

她老爷所在何处?干何事?活着还是死去?离婚还是出门?……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只知她大小姐在做店员,少爷在读暑期补习学校,二小姐帮同理家务。

每天早晨,读书的做事的都要早起,太太要在厨房预备早餐;二小姐总是睡得最晚。

等三个房东起来后,这浴室方才轮到我们四个房客,解手,洗脸,有时候还要沐浴,常常弄得很晚。假如这位二小姐不能比我们早起,就要关在里面,一直到我们全用完浴室后,才能出来。

(八)

有一次,别人用完了浴室出来了,我大概同人说一句话吧,候补进去时,出我不意的看见壁门口正闪着二小姐,她一见我,立刻又缩进小门内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她们的卧室,当时我实在有点狼狈:究竟退出门来让她先出来好呢?还是装做不知迳去盥洗呢?

踌躇之下,我决定取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先装做不知去盥洗,再特别加速的退出来。

(九)

出来以后,我心里固然解除了她们住在何处的疑团,但同时又起了一个疑虑:那么平时我们在浴室解衣洗澡,是不是都是这位二小姐门缝里的西洋镜呢?

最后我想一定是的。裸体本不必怕人看见,但被人壁窥终有点不舒服。不一定我被人看不舒服,就是以前在大世界看人用一个铜元看一出西洋女子裸浴的西洋镜时,也是不舒服的。

从此我绝不在早晨洗澡。

(十)

时常夸赞中国。

客厅里挂着一个中国人的照相,这是一位前任的房客。

时常夸赞这位前任房客——慨慷、大方与快乐。

这位二小姐时常披戴中国男子的绸衫之类,这是照相中的中国绅士送的。

二小姐长得不算难看,可惜青青年纪头发有点白。但是怪可爱,好像时常在相信人人都会爱她的。

(十一)

大小姐,年纪不小了,戴着眼镜,自然更见不美。好像终是相信没有人爱她似的,所以态度反见大方。

有一次,那位房东太太说,大小姐是不预备嫁人的。

又有一次,那位房东太太同我说,大小姐并不是她亲生,但是她很孝,而二小姐,因为人人都喜欢她,所以时常有脾气。

又有一次,她说了:“二小姐本来预备进剑桥读书去的,后来生病了,脑子有点不很健全,时常头痛;所以特别娇养一点,而别人偏偏都宠爱她……”

这样,我知道这位太太也以为人人在爱她的小女儿。

我也只好装着爱她。

(十二)

约我们游山游水的事情也来了。有时候我们三个中国人,她们三位;有时候,我们二个,她们三位。从来没有那位少爷与那位英国房客参加过。

房东太太好像知道我们都爱同她的二小姐一起走,她不时叫她女儿轮流的靠在我们三人臂旁。她叫作:“Switch”[9]。

比方她二小姐同我在一起,一听母亲说一声,“Switch”,她立刻就快几步或慢几步的到我朋友身边去了。

(十三)

头一二次我们还需要识途老马,后来自己习惯一点,实在不想带她们了,但是这位房东太太不时提议。并且她还时常说:

“她们两位小姐很希望你们带她出去,但是英国的习惯是要男孩子去约她们的。以后……”

一同去玩,自然我们花钱。中国人终有这份慷慨习惯是可爱的。

但是有一次,房东太太邀我们两个人去看电影了,并且是预先把票子买来的,她说:

“在英国,到外面去男女在一起终是男子付钱的,所以先买回来,省得你们临时抢着去买。”

这意思似乎是说:以后她不预先买,必须我们买的了。但是我的朋友在欧洲资格很老,回来后,将我们应付的两张票价还给她们。

可是她一定不肯取,她说:

“我爱中国的派头,宁使你们明天再请我们。”

(十四)

隔几天,我们只好请她们一次。但是我实在不爱看小影戏院的电影,大影戏院又贵得同剧院一样,而我是牵念着要看戏的人,在路上我说:

“我们到剧院去吧。”

“不,这样怎么去,我是不喜欢这样去的,在剧院里上等人是必需穿礼服……”

我大概还有话说吧,但是我的朋友同我说:

“是请客,请一次算了,看什么戏!”

(十五)

因为我同我的朋友是不分什么彼此的,所以后来当他们同我们两个在一起走的时候,不再叫“Switch”了。

“Switch”的来源是起于我们常玩的扑克牌的玩意上,我们常于晚饭后玩牌,“Switch”是玩意的一种。

她们一天到晚实在很少有空,而且很累,三餐饭,一餐茶,七八个人衣服要洗,但是晚饭后终要谈得很晚,或者围着玩牌。而且常常弄好晚餐预备就座以前,终爱换一身晚礼服再出来。

在这个场合上,饭后终是扛开桌椅,开开旧唱机,劝我们一同跳舞到深夜。

(十六)

她们爱中国,很希望到中国来,很希望嫁给中国人。我想这理由可以在她日常谈话中看出来:

“中国的生活多么便宜呀!”

“要是我这样的收入,在中国可以用好几个佣人了。”

“我最不爱做厨房里的工作,那实在太脏了。”

有一次,我们在外面。回来的时候,碰见她们正在买菜,但是我们没有伴她们,先回家了。后来她们说:

“你们真坏,看见我们穿着随便的衣服,就不爱同我们一起走了。”

(十七)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爱说谎话的牧童,常常叫着:“狼来吃我的羊了,狼来吃我的羊了。”

等别人去救他,他哈哈大笑一阵,还说别人上他当。

后来真的狼来吃羊了。他大喊:

“狼来吃我的羊了,狼来吃我的羊了。”

但是再没有人相信他。

那末,我所说的房东怕也没有人相信的了。

陆 野草/夏衍

导读: 野地里的草,看似柔弱,既要遭受众多践踏,又要栉风沐雨,其生存环境可谓恶劣。然而,一年又一年,寒暑易来、春夏秋冬,正如唐朝诗人白居易所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且来看这篇写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的文章如何述说野草。

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人问:世界上什么东西的气力最大?回答纷纭的很,有的说“象”,有的说“狮”,有人开玩笑似的说:是“金刚”,金刚有多少气力,当然大家全不知道。

结果,这一切答案完全不对,世界上气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种子。一粒种子所可以显现出来的力,简直是超越一切。

这儿又是一个故事。

人的头盖骨,结合得非常致密与坚固,生理学家和解剖学者用尽了一切的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出来,都没有这种力气,后来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种子放在要剖析的头盖骨里,给它以温度与湿度,使它发芽,一发芽,这些种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将一切机械力所不能分开的骨骼,完整地分开了,植物种子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这,也许特殊了一点,常人不容易理解,那么,你看见笋的成长吗?你看见过被压在瓦砾和石块下面的一棵小草的生成吗?他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它的根往土壤钻,它的芽望地面挺,这是一种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块,结果也被它掀翻,一粒种子的力量的大,如此如此。

没有一个人将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确是世界无比。这种力,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要显现,上面的石块,丝毫不足以阻挡,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抗战”的力,有弹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韧性,不达目的不止的力。

种子不落在肥土而落在瓦砾中,有生命力的种子决不会悲观和叹气,因为有了阻力才有磨炼。生命开始的一瞬间就带了斗争来的草,才是坚韧的草,也只有这种草,才可为傲然地对那些玻璃棚中养育着的盆花嗤笑。

柒 鹰之歌/丽尼

导读: 很多时候,远眺着苍穹中掠过的鹰,再听着它令人亢奋的嘹唳,我们内心深处不由升起一丝敬意。鹰是天生的挑战者,并有着坚强的意志力。那么,在这篇写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的文章中,又是对鹰有着怎样的描说呢?

黄昏是美丽的。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到铺着黄尘的地上,斜阳之下的山岗变成了暗紫,好像是云海之中的礁石。

南方是遥远的;南方的黄昏是美丽的。

有一轮红日沐浴着在大海之彼岸;有欢笑着的海水送着夕归的渔船。

南方,遥远而美丽的!

南方是有着榕树的地方,榕树永远是垂着长须,如同一个老人安静地站立,在夕暮之中作着冗长的低语,而将千百年的过去都埋在幻想里了。

晚天是赤红的。公园如同一个废墟。鹰在赤红的天空之中盘旋,作出短促而悠远的歌唱,嘹唳[10]地,清脆地。

鹰是我所爱的。它有着两个强健的翅膀。

鹰的歌声是嘹唳而清脆的,如同一个巨人的口在远天吹出了口哨。而当这口哨一响着的时候,我就忘却我的忧愁而感觉兴奋了。

我有过一个忧愁的故事。每一个年青的人都会有一个忧愁的故事。

南方是有着太阳和热和火焰的地方。而且,那时,我比现在年轻。

那些年头!啊,那是热情的年头!我们之中,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的人,在那样的年代,谁不曾有过热情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谁不曾愿意把生命当作一把柴薪,来加强这正在燃烧的火焰!有一团火焰给人们点燃了,那么美丽地发着光辉,吸引着我们,使我们抛弃了一切其他的希望与幻想,而专一地投身到这火焰中来。

然而,希望,它有时比火星还容易熄灭。对于一个年轻人,只须一个刹那,整个世界就会从光明变成了黑暗。

我们曾经说过:“在火焰之中锻炼着自己”。我们曾经感觉过一切旧的渣滓都会被铲除,而由废墟之中会生长出新的生命,而且相信这一切都是不久就会成就的。

然而,当火焰苦闷地窒息于潮湿的柴草,只有浓烟可以见到的时候,一刹那间,整个世界就变成黑暗了。

我坐在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看着赤红的晚霞,听着嘹唳而清脆的鹰歌,然而我却如同一个没有路走的孩子,凄然地流下眼泪来了。

“一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暗,新的希望是一个艰难的生产。”

鹰在天空之中飞翔着了,伸展着两个翅膀,倾侧着,回旋着,作出了短促而悠远的歌声,如同一个信号。我凝望着鹰,想从它的歌声里听出一个珍贵的消息。

“你凝望着鹰么?”她问。

“是的,我望着鹰。”我回答。

她是我的同伴,是我三年来的一个伴侣。

“鹰真好,”她沉思地说了,“你可爱鹰?”

“我爱鹰的。”

“鹰是可爱的。鹰有两个强健的翅膀,会飞,飞得高,飞得远,能在黎明里飞,也能在黑夜里飞。你知道鹰是怎样在黑夜里飞的么?是像这样飞的,你瞧,”说着,她展开了两只修长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飞着了,是飞得那么天真,飞得那么热情,使她的脸面也现出了夕阳一般的霞彩。

我欢乐地笑了,而感觉了兴奋。

然而,有一次夜晚,这年轻的鹰飞了出去,就没有再看见她飞了回来,一个月以后,在一个黎明,我在那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之中发现了她的被六个枪弹贯穿了的身体,如同一只被猎人从赤红的天空击落了下来的鹰雏,披散了毛发在那里躺着了。那正是她为我展开了手臂而热情地飞过的一块地方。

我忘却了忧愁,而变得在黑暗里感觉奋兴了。

南方是遥远的,但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南方是有着鹰歌唱的地方,那嘹唳而清脆的歌声是会使我忘却忧愁而感觉奋兴的。

捌 稻草人/叶圣陶

导读: 这是一篇写于民国十一年(1922年)的童话,但读完催人泪下。记得屈原在《离骚》中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或许正可以描述稻草人的心情,也可以描述作者与众多良知者的心情。

田野里白天的风景和情形,有诗人把它写成美妙的诗,有画家把它画成生动的画。到了夜间,诗人喝了酒,有些醉了;画家呢,正在抱着精致的乐器低低地唱:都没有工夫到田野里来。那么,还有谁把田野里夜间的风景和情形告诉人们呢?有,还有,就是稻草人。

基督教里的人说,人是上帝亲手造的。且不问这句话对不对,咱们可以套一句说稻草人是农人亲手造的。他的骨架子是竹园里的细竹枝,他的肌肉、皮肤是隔年的黄稻草。破竹篮子、残荷叶都可以做他的帽子;帽子下面的脸平板板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他的手没有手指,却拿着一把破扇子——其实也不能算拿,不过用线拴住扇柄,挂在手上罢了。他的骨架子长得很,脚底下还有一段,农人把这一段插在田地中间的泥土里,他就整天整夜站在那里了。

稻草人非常尽责任。要是拿牛跟他比,牛比他懒怠多了,有时躺在地上,抬起头看天。要是拿狗跟他比,狗比他顽皮多了,有时到处乱跑,累得主人四处去找寻。他从来不嫌烦,像牛那样躺着看天;也从来不贪玩,像狗那样到处乱跑。他安安静静地看着田地,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赶走那些飞来的小雀,他们是来吃新结的稻穗的。他不吃饭,也不睡觉,就是坐下歇一歇也不肯,总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这是当然的,田野里夜间的风景和情形,只有稻草人知道得最清楚,也知道得最多。他知道露水怎么样凝在草叶上,露水的味道怎么样香甜;他知道星星怎么样眨眼,月亮怎么样笑;他知道夜间的田野怎么样沉静,花草树木怎么样酣睡;他知道小虫们怎么样你找我、我找你,蝴蝶们怎么样恋爱,总之,夜间的一切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以下就讲讲稻草人在夜间遇见的几件事情。

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他看守着田地,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新出的稻穗一个挨一个,星光射在上面,有些发亮,像顶着一层水珠,有一点儿风,就沙拉沙拉地响。稻草人看着,心里很高兴。他想,今年的收成一定可以使他的主人——一位可怜的老太太——笑一笑了。她以前哪里笑过呢?八九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想起来就哭,眼睛到现在还红着;而且成了毛病,动不动就流泪。她只有一个儿子,娘儿两个费苦力种这块田,足足有三年,才勉强把她丈夫的丧葬费还清。没想到儿子紧接着得了白喉[11],也死了。她当时昏过去了,后来就落了个心痛的毛病,常常犯。这回只剩她一个人了,老了,没有气力,还得用力耕种,又挨了三年,总算把儿子的丧葬费也还清了。可是接着两年闹水,稻子都淹了,不是烂了就是发了芽。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了,眼睛受了伤,看东西模糊,稍微远一点儿就看不见。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倒像个风干的桔子,哪里会露出笑容来呢!可是今年的稻子长得好,很壮实,雨水又不多,像是能丰收似的。所以稻草人替她高兴:想到收割的那一天,她看见收下的稻穗又大又饱满,这都是她自己的,总算没有白受累,脸上的皱纹一定会散开,露出安慰的满意的笑容吧。如果真有这一笑,在稻草人看来,那就比星星月亮的笑更可爱,更可珍贵,因为他爱他的主人。

稻草人正在想的时候,一个小蛾飞来,是灰褐色的小蛾。他立刻认出那小蛾是稻子的仇敌,也就是主人的仇敌。从他的职务想,从他对主人的感情想,都必须把那小蛾赶跑了才是。于是他手里的扇子摇动起来。可是扇子的风很有限,不能够教小蛾害怕。那小蛾飞了一会儿,落在一片稻叶上,简直像不觉得稻草人在那里驱逐他似的。稻草人见小蛾落下了,心里非常着急。可是他的身子跟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想往前移动半步也做不到;扇子尽管摇动,那小蛾却依旧稳稳地歇着。他想到将来田里的情形,想到主人的眼泪和干瘪的脸,又想到主人的命运,心里就像刀割一样。但是那小蛾是歇定了,不管怎么赶,他就是不动。

星星结队归去,一切夜景都隐没的时候,那小蛾才飞走了。稻草人仔细看那片稻叶,果然,叶尖卷起来了,上面留着好些小蛾下的子。这使稻草人感到无限惊恐,心想祸事真个来了,越怕越躲不过。可怜的主人,她有的不过是两只模糊的眼睛;要告诉她,使她及早看见小蛾下的子,才有挽救呢。他这么想着,扇子摇得更勤了。扇子常常碰在身体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他不会叫喊,这是唯一的警告主人的法子了。

老妇人到田里来了。她弯着腰,看看田里的水正合适,不必再从河里车水进来。又看看她手种的稻子,全很壮实;摸摸稻穗,沉甸甸的。再看看那稻草人,帽子依旧戴得很正;扇子依旧拿在手里,摇动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并且依旧站得很好,直挺挺的,位置没有动,样子也跟以前一模一样。她看一切事情都很好,就走上田岸,预备回家去搓草绳。

稻草人看见主人就要走了,急得不得了,连忙摇动扇子,想靠着这急迫的声音把主人留住。这声音里仿佛说:“我的主人,你不要去呀!你不要以为田里的一切事情都很好,天大的祸事已经在田里留下根苗了。一旦发作起来,就要不可收拾,那时候,你就要流干了眼泪,揉碎了心;趁着现在赶早扑灭,还来得及。这儿,就在这一棵上,你看这棵稻子的叶尖呀!”他靠着扇子的声音反覆地警告;可是老妇人哪里懂得,一步一步地走远了。他急得要命,还在使劲摇动扇子,直到主人的背影都望不见了,他才知道警告是无效了。

除了稻草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为稻子发愁。他恨不得一下子跳过去,把那灾害的根苗扑灭了;又恨不得托风带个信,叫主人快快来铲除灾害。他的身体本来很瘦弱,现在怀着愁闷,更显得憔悴了,连站直的劲儿也不再有,只是斜着肩,弯着腰,好像害了病似的。

不到几天,在稻田里,蛾下的子变成的肉虫,到处都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稻草人听见他们咬嚼稻叶的声音,也看见他们越吃越馋的嘴脸。渐渐地,一大片浓绿的稻全不见了,只剩下光秆儿。他痛心,不忍再看,想到主人今年的辛苦又只能换来眼泪和叹气,禁不住低头哭了。

这时候天气很凉了,又是在夜间的田野里,冷风吹得稻草人直打哆嗦;只因为他正在哭,没觉得。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他吃了一惊,才觉得身上非常冷。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他为了尽责任,而且行动不由自主,虽然冷,也只好站在那里。他看那个女人,原来是一个渔妇。田地的前面是一条河,那渔妇的船就停在河边,舱里露出一丝微弱的火光。她那时正在把撑起的鱼罾[12]放到河底;鱼罾沉下去,她坐在岸上,等过一会儿把它拉起来。

舱里时常传出小孩子咳嗽的声音,又时常传出困乏的、细微的叫妈的声音。这使她很焦心,她用力拉罾,总像很不顺手,并且几乎回回是空的。舱里的孩子还在咳嗽还在喊,她就向舱里说:“你好好儿睡吧!等我得着鱼,明天给你煮粥吃。你老是叫我,叫得我心都乱了,怎么能得着鱼呢!”

孩子忍不住,还是喊:“妈呀,把我渴坏了!给我点儿茶喝!”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这里哪来的茶!你老实一会儿吧,我的祖宗!”

“我渴死了!”孩子竟大声哭起来。在空旷的夜间的田野里,这哭声显得格外凄惨。

渔妇无可奈何,放下拉罾的绳子,上了船,进了舱,拿起一个碗,从河里舀了一碗水,转身给孩子喝。孩子一口气把水喝下去,他实在渴极了。可是碗刚放下,他又咳嗽起来;而且更利害了,后来就只剩下喘气。

渔妇不能多管孩子,又上岸去拉她的罾。好久好久,舱里没有声音了,她的罾也不知又空了几回,才得着一条鲫鱼,有七八寸长,这是头一次收获,她很小心地把鱼从罾里取出来,放在一个木桶里,接着又把罾放下去。这个盛鱼的木桶就在稻草人的脚旁边。

这时候稻草人更加伤心了。他可怜那个病孩子,渴到那样,想一口茶喝都办不到;病到那样,还不能跟母亲一起睡觉。他又可怜那个渔妇,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打算明天的粥,所以不得不硬着心肠把生病的孩子扔下不管。他恨不得自己去作柴,给孩子煮茶喝;恨不得自己去作被褥,给孩子一些温暖;又恨不得夺下小肉虫的赃物,给渔妇煮粥吃。如果他能走,他一定立刻照着他的心愿做;但是不幸,他的身体跟树木一个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动。他没有法子,越想越伤心,哭得更痛心了。忽然啪的一声,他吓了一跳,停住哭,看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鲫鱼被扔在木桶里。

木桶里的水很少,鲫鱼躺在桶底上,只有靠下的一面能够沾一些潮润。鲫鱼很难受,想逃开,就用力向上跳。跳了好几回,都被高高的桶框挡住,依旧掉在桶底上,身体摔得很疼。鲫鱼的向上的一只眼睛看见稻草人,就哀求说:“我的朋友,你暂且放下手里的扇子,救救我吧!我离开我的水里的家,就只有死了。好心的朋友,救救我吧!”

听见鲫鱼这样恳切的哀求,稻草人非常心酸;但是他只能用力摇动自己的头。他的意思是说:“请你原谅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哪!我的心不但愿意救你,并且愿意救那个捕你的妇人和她的孩子,除了你、渔妇和孩子,还有一切受苦受难的。可是我跟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自由移动,我怎么能照我的心愿去做呢!请你原谅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哪!”

鲫鱼不懂稻草人的意思,只看见他连连摇头,愤怒就像火一般地烧起来了。“这又是什么难事!你竟没有一点儿人心,只是摇头!原来我错了,自己的困难,为什么求别人呢!我应该自己干,想法子,不成,也不过一死罢了,这又算得了什么!”鲫鱼大声喊着,又用力向上跳,这回用了十二分力,连尾巴和胸鳍的尖端都挺了起来。

稻草人见鲫鱼误解了他的意思,又没有方法向鲫鱼说明,心里很悲痛,就一面叹气一面哭。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看,渔妇睡着了,一只手还拿着拉罾的绳;这是因为她太累了,虽然想着明天的粥,也终于支持不住了。桶里的鲫鱼呢?跳跃的声音听不见了,尾巴好像还在断断续续地拨动。稻草人想,这一夜是许多痛心的事都凑在一块儿了,真是个悲哀的夜!可是看那些吃稻叶的小强盗,他们高兴得很,吃饱了,正在光秆儿上跳舞呢。稻子的收成算完了,主人的衰老的力量又白费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怜的吗!

夜更暗了,连星星都显得无光。稻草人忽然觉得由侧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黑影,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穿着肥大的短袄,头发很乱。她站住,望望停在河边的渔船;一转身,向着河岸走去;不多几步,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稻草人觉得很奇怪,就留心看着她。

一种非常悲伤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发出来,微弱,断断续续,只有听惯了夜间一切细小声音的稻草人才听得出。

那声音说:“我不是一条牛,也不是一口猪,怎么能让你随便卖给人家!我要跑,不能等着明天真个被你卖给人家。你有一点儿钱,不是赌两场输了就是喝几天黄汤花了,管什么用!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只有死,除了死没有别的路!死了,到地下找我的孩子去吧!”这些话又哪里成话呢,哭得抽抽嗒嗒的,声音都被搅乱了。

稻草人非常心惊,又是一件惨痛的事情让他遇见了。

她要寻死呢!他着急,想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摇起扇子来,想叫醒那个沉睡的渔妇。但是办不到,那渔妇睡得跟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他恨自己,不该像树木一样定在泥土里,连半步也不能动。见死不救不是罪恶吗?自己就正在犯着这种罪恶。这真是比死还难受的痛苦哇!“天哪,快亮吧!农人们快起来吧!鸟儿快飞去报信吧!风快吹散她寻死的念头吧!”他这样默默地祈祷;可是四围还是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丝儿声音。他心碎了,怕看又不能不看,就胆怯地死盯着站在河边的黑影。

那女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身子往前探了几探。稻草人知道可怕的时候到了,手里的扇子拍得更响。可是她并没跳,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忽然举起胳膊,身体像倒下一样,向河里窜去。稻草人看见这样,没等到听见她掉在水里的声音,就昏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农人从河岸经过,发现河里有死尸,消息立刻传出去。左近的男男女女都跑来看。嘈杂的人声惊醒了酣睡的渔妇,她看那木桶里的鲫鱼,已经僵僵地死了。

她提了木桶走回船舱;生病的孩子醒了,脸显得更瘦了,咳嗽也更加厉害。那老农妇也随着大家到河边来看;走过自己的稻田,顺便看了一眼。没想到才几天工夫,完了,稻叶稻穗都没有了,只留下直僵僵的光秆儿。她急得跺脚,捶胸,放声大哭。大家跑过来问她劝她,看见稻草人倒在田地中间。

玖 发现自己:庄子/林语堂

导读: 庄子是我国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也是继老子之后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子主张“天人合一”与“清静无为”,对后世有深远影响。我们接下来看林语堂先生如何叙说庄子。

在现代生活中,哲学家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受人尊崇,同时也最不受人注意的家伙,如果这么一个家伙真的存在着的话。“哲学家”已经仅仅变成一个社交上恭维人家的名词了。任何一个莫名其妙,深奥不易了解的人都被称为“哲学家”。任何一个不关心目前状况的人也被称为“哲学家”。然而,后者这种意义中却含着相当的真理。当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一剧里使丑角达士东(Touclistone)说“牧羊人,你也懂得一点哲学吧”时,他是用后者这种意义的。由这种意义说来,哲学不过是对事物或一般人生的一种普通而粗浅的观念而已,这种观念每一个人多少都有一些。一个人如果不愿承认现实的全貌的表面价值,或如果不愿相信报纸上所刊载的每一句话,他多少是一个哲学家。他是一个不愿被欺骗的人。

哲学始终含着一种如梦初醒的意味。哲学家观察人生,象艺术家观察风景一样——是隔着一层薄纱或一层烟雾的。生硬的现实的琐事已经软化了一些,使我们可以看出它的意义。至少中国艺术家或哲学家是这样想的。所以,哲学家是和那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完全相反;彻底现实主义者为俗务所缠,碌碌终日,相信他的成功和失败,赢利和损失是绝对的,真实的。这么一种人是没有救药的,因为他连一些怀疑的念头也没有,因为他根本是空洞无物的。孔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在孔子少数的有意的谐语之中,这是我所发现的一句。

我打算在这一章中介绍中国哲学对于生活的一些观念。这些哲学家的意见越是参差,便也越是一致——他们都认为人类必须有智慧和勇气,才能够过着幸福的生活。孟子那种比较积极的观念和老子那种比较圆滑的和平观念,调和起来而成为中庸的哲学,这种中庸的哲学可说是一般中国人的宗教。动和静的冲突结果产生了一种妥洽的见解,对于一个很不完美的地上天堂感到满足。这种观念造成了一个智慧而愉快的人生哲学,终于在陶渊明——据我看来,他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与最和谐的性格——的生活上形成的一种典型。

一切中国的哲学家在不知不觉中认为唯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要怎样享受人生?谁最会享受人生?我们不追求十全十美的理想,我们不寻找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不要求知道那些不得而知的东西;我们只认识不完美的,会死的人类的本性:在这种观念之下,我们要怎样调整我们的人生,使我们可以和平地工作着,旷达地忍耐着,幸福地生活着呢?

我们是谁呢?这是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几乎是无法答复的。可是我们都承认在我们日常活动中那么忙碌的自我,并不完全是真正的自我。我们相信我们在生活的追求中已经失掉了一些东西。当我们看见一个人在一片田野里跑来跑去在寻找东西时,智者可以弄出一个难题给一切旁观者去解答:那个人失掉了什么东西呢?有的猜一只表;有的猜一支钻石胸针;其他的人则作其他的猜测。智者委实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寻找什么东西;可是当大家都猜不中的时候,他会对大家说:“我告诉你们吧。他失掉了一些气息了。”(lost some breath——即“上气不接下气”之意)没有人会否认他的话是对的。所以我们在生活的追求中常常忘掉了真正的自我,象庄子在一个美妙的譬喻里所讲的那只鸟那样,为了要捕捉一只螳螂而忘掉自身的危险,而那只螳螂又为了要捕捉一只蝉而忘掉自身的危险: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13],而集于栗林。

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

蹇裳躩[14]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

见利而忘其真。

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

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啐之。

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戳。吾所以不庭也。”

庄子是老子的得意门生,正如孟子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一样,两人的生存年月和他们的老师隔离差不多一百年。庄子和孟子同时,老子大约和孔子同时。可是孟子和庄子一样认为我们已经失掉了一些东西,哲学家的任务是去发现并取回已经失掉了的东西——据孟子的见解,这里所失掉的便是“赤子之心”。这位哲学家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认为文明的人为的生活,对于人类天生的赤子之心的影响,有如山上的树木被斧斤伐去一样: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15]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

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拾 送别/李叔同

导读: 此为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李叔同在日本留学时所做。该词共三段,其中一、三两段文字相同,读来脍炙人口,而且清新淡雅、情真意挚、凄美柔婉,遂风行天下,广为人们喜爱,历久不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拾壹 风雨中忆萧红/丁玲

导读: 本文写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四月,当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萧红已去世三个月。世事难料,曾经的挚友,如今已经撒手人寰;而你永恒的笑容,却依旧在朋友的脑海浮现,直到永远。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16];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17]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他对名誉和地位是那样的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预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18]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在打开局面,指示光明,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褊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做出的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分力量,而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鲁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19]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和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那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拾贰 弟兄夜话(节选)/蒋光慈

导读: 人世间,兄弟之情,如同手足。一个为理想而在外面奔波的青年,多少次梦回乡关?父母的身体是否康健,家里是否一切安好?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在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蓦地碰见了自己的大哥。弟兄之间有一番什么样的话要叙谈?且看这篇写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文章如何倾诉。

(一)

江霞自R国回国之后,蛰居于繁华嘈杂的上海,每日的光阴大半消磨在一间如鸟笼子一般的小亭子里。他在S大学虽然担任了几点钟的功课,藉以为维持生活的方法,使肚子不至于发生问题,然而总是整日地烦闷,烦闷得难以言状。这并不是因为江霞自负是一个留学生,早怀着回国后大出风头的愿望,而这种愿望现在不能达到;也不是因为江霞有过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奢望,而现在这种奢望没有达到的机会;也不是因为他的心境回到数年前的状态,又抱起悲观来了。不是,绝对的不是!

……

江霞在冰雪的M城居了数年,深深地习惯了M城的生活。现在忽然归到灰色的中国,并且是归到黑暗萃聚的上海,一切眼所见的,耳所闻的,迥然与在M城不同,这的确不能不使他感觉着不安。论起物质方面来,上海并不弱于M城:这里有的是光滑平坦的马路,高耸巨大的洋房,繁华灿烂无物不备的商店;这里有的是车马如龙,士女如云……总而言之,这里应有尽有,有什么不及M城的地方?难道说M城比上海还美丽些么?江霞为什么感觉着不安?上海简直是乐地!上海简直是天堂!上海有别的地方没有的奇物异事,江霞还要求一些什么呢?既不要升官发财,又不抱悲观的态度,那么江霞就应当大行乐而特行乐了,又何必无益的烦闷呢?

(二)

……

江霞回到上海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在这三个多月之中,有时因为烦闷极了,常常想回到那已离别五六年的故乡去看一看。故乡在A省的中部,介于南北之间。山水清秀,风景幽丽,的确是避嚣的佳地。父母的慈祥的爱,弟兄们的情谊,儿时的游玩地,儿时的伴侣,诸小侄辈们的天真的欢笑,……一切都时常萦回在江霞的脑际,引诱江霞发生回家的念头,似觉在暗中喊呼:“江霞!江霞!你来家看看罢!这里有天伦的乐趣,这里有美丽的景物,这里可以展舒疲倦的胸怀……”啊!好美丽的家园!应当回家去看一看,休息一休息,一定的!一定的要回去!

但是江霞终没有勇气作回家的打算。家园虽好,但是江霞不能够回去,江霞怕回去,江霞又羞回去!这是因为什么?因为江霞的家庭不要江霞了?因为江霞在家乡做了什么罪恶逃跑出来的?因为江霞在家乡有什么凶狠的仇人?或是因为……啊!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江霞幼时在家乡里曾负有神童的声誉,一般父老,绅士,亲戚以及江霞父亲的朋友们,都啧啧称赞过江霞:这孩子面貌生得多么端正,多么清秀。这孩子真聪明,写得这末一笔好字!这孩子文章做得真好!这孩子前程不可限量!这孩子将来一定要荣宗耀祖的!……有几个看相的并且说过,照这孩子品貌看来,将来起码是一个县知事!有几个穷亲戚曾不断地说过,这孩子将来发达了,我们也可以沾一沾光,分一分润。这末一来,江霞简直是一个神童,江霞简直是将来的县知事,省长或大总统了。

……

(三)

……

江霞想道,家乡的人们从前所希望于我的,是我将来可以做官发财,是我将来可以荣宗耀祖,但是现在我回国后仅教一点穷书,每月的收入仅可以维持生活。并且……倘若我回去了,与他们怎么见面?说什么话好呢?他们的那种态度,那种心理,那种习惯,那一切令人讨厌的样子……我真是不高兴与他们多说话!我真是不愿意回去与他们相周旋!我回去了之后能够躲在家中不见人吗?我的父母一定要逼迫我见人,一定要我与所谓父老绅士们相周旋,但是我怎么能忍受这个呢?还是不回去的好!不回去,还是不回去!等一等再说罢!

但是,倘若仅仅只有这一个困难的问题,恐怕还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去的打算。无奈对于江霞,还有比这更困难的问题,这就是他的婚姻问题。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听了媒妁之言,替江霞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时江霞虽然感觉着不满意,但是因为年龄和知识的关系,只好马马虎虎地听着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对。

……

这个问题能够拖延下去不求解决么?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屡次露出对于婚姻不满意,后来居然公开地向家庭说明,无论如何,没有与W姓女结婚的可能。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难住了!解除婚约?这怎么能办得到呢?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闻,至少是江霞的家乡百馀里附近未有的奇闻!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况且W族是有势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阔人,他们如何能够答应?倘若他们故意为难,故意跑到县里去控告,或是纠众到门前吵闹……这将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为难死了!

(四)

江霞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里还能再说别的话?江霞应当勉强一点罢,反正是办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说,无论你要求什么都可答应,但是这个问题,请你不要使父母为难罢,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实在觉着太使父母为难了。

……

唉!这真是糟糕!怎么办?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如出国前没有办法一样。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江霞回去结婚,他们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愿也好,不愿也好,按着磕了头,拜了天地再说。江霞知道这种计划,时时防备这种计划。防备这种计划的好方法是什么?就是一个不回家!家乡有青的山,绿的水,家乡有一切引诱江霞要回去的东西,家乡的幽静实比这上海的烦杂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尝不想回家?江霞为烦杂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回家的念头就打断了。唉!不回去,还是不能回去!

(五)

……

江霞在家时是很孝顺母亲的;但是现在江霞虽离开母亲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亲,这实在要教母亲伤心了。她一定时常叹息着说:“霞儿!你这小东西好忍心啊!简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气!……”江霞也常想像到这个,并且想起母亲的情形来,眼珠也时常湿润过。但是他还是不回家。他怎么能够回家呢?母亲啊!请宽恕你的儿子罢!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学授课回来,没有雇黄包车,顺着幽静的福煦路漫步。这时已四点多钟了,西下的夕阳将自己的金辉静悄悄地弹射在路旁将要发青的行道树,及散立着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汽车来往吼叫,不过不断地还是闻着咵哒咵哒的马蹄声。……不错,S大学有很多的女学生,但是处在中国社会环境里,这先生去找女学生游逛,似觉还未成为习惯。你问了么?且在室内坐一坐,也只好在室内坐一坐!

(六)

……

这时已经有六点钟了。天还未十分黑,江霞踉跄地提著书包,顺着成都路,昏头昏脑地走将回来。刚一进客堂门,忽听着一个人问道:

“老三!你为什么回来这样迟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头昏脑地,双眼朦胧,即时未看出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便是酒意已经被这“老三”字惊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谁个能够这样称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从未谈过家事,谁个晓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晓得江霞还有两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绝对也不会拿“老三”来称呼江霞!老三?这是一个很生的称呼,然而又是很亲近的称呼。江霞自从六年前离开家庭后,自从与两位哥哥分手以来,谁个也没喊过江霞“老三”,现在江霞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老三”这个称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与自己的两位哥哥分别太久了,平素忆想不出两位哥哥说话的声音,但此刻一听见老三两个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这一定是大哥的声音。江霞好好地定神一看,客堂右边椅子上坐着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穿着黑布马褂,蓝布长衫,带着一副憔悴的面容,啊,谁个晓得,这憔悴的面容不是由于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于奔波积虑?……椅子上坐着的中年人只两眼瞪着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觉着有无限的难过,又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欢欣。啊,原来是大哥,原来是五六年未见面的大哥。

“大哥你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四点钟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两个多钟头,真是急得很!”

江霞见着大哥憔悴的面容。上下将大哥打量一番,即时心中有多少话要问他,但是从何处问起?平素易于说话的江霞,到此时反说不出话来。江霞的大哥也似觉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是他又从何处说起呢?大家沉默对看了一忽儿,最后江霞说道:

“走,上楼去,到我住的一间小房子里去。”

于是江霞将大哥的一束带着灰尘的小行李提起,在前面引导着大哥上楼,噗通噗通地踏得楼梯响,走入自己所住的如鸟笼子一般的亭子间里。

“大哥,你怎么来的呀?”

“俺大叫我来上海看看你。你这些年都没有回去,俺大想得什么也似的!你在外边哪里晓得……”

(七)

江霞听到这里,眼圈子不禁红将起来了:啊!原来是母亲叫他来看我的!……我这些年没有回家看她老人家,而她老人家反叫大哥跑了这末远的路来看我,这真是增加我的罪过!这真是于理不合!……但是我的母亲啊!我岂是不愿意来家看看你老人家?我岂是把你老人家忘了?你老人家念儿子的心情,我难道说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的可怜的母亲啊!我不回家有我不回家的苦楚!你老人家知道么?唉!唉!……

……

江霞同大哥同一张床睡,江霞睡在里边,大哥睡在外边。上床之后江霞想好好地镇定地睡下去,免使大哥睡不着。但是此时脑海中起了纷乱的波纹。……

江霞的大哥这一次来上海的使命,第一是代父亲和母亲来上海看一看:江霞是否健康?江霞的状况怎样?江霞做些什么事情?江霞是否不要家了?第二是来询问江霞对于结婚的事情到底抱着什么态度。他因旅行实在太疲倦了,现在当睡觉的时候,照讲是要好好地跑入梦乡的。但是他也同江霞一样,总是不能入梦。这也并不十分奇怪:他怎么能安然就睡着呢?他一定要把自己的使命向江霞说清楚,最重要的是劝江霞回家去结婚;当这个大问题没有向江霞要求得一个答案时,他虽然是疲倦了,总也是睡不着的。他不得不先开口了:

“老三,你睡着了么?”

“我,我没有……”

“我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同W家姑娘结婚呢?”

江霞久已预备好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料定他的大哥一定要提到这个问题的,所以不慌不忙地答应了一句:“当然是不要!”

“我以为可以将就一些儿罢!你可知道家中因你有多大的为难!”

……

“大哥,我且问你,你与大嫂子结婚了许多年,孩子也生了几个,你到底好好地爱过她没有?……夫妻是不是要以爱做结合的?……”

江霞说了这几句话,静等着大哥回答。但是大哥半晌不做声。大哥听了江霞的话,把自己的劝江霞的使命忘却了,简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悲哀,不禁把劝江霞的心思转到自己身上来:我爱过我的老婆没有?我打过她,骂过她,跟她吵过架……但是爱……真难说!大约是没曾爱过她罢?……结婚了许多年,生了许多孩子,但是爱……真难说!……

“倘若夫妻间没有爱,那还说得到什么幸福呢?”江霞隔了半晌,又叽咕了这末一句。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听到从老三口中冒出“幸福”两个字,于是更加有点难受!幸福?我自从结过婚后,我的老婆给过我什么幸福?在每次的吵架中,在日常的生活上,要说到痛苦倒是有的,但是幸福……我几乎没有快乐过一天!除了不得已夜里在床上同她……此外真没感觉得幸福!江霞的大哥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大哥,你叹什么气呢?”

江霞的大哥又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了。他因为自己的经验,被江霞这一问,不知不觉地对江霞改变了态度。他现在也暗暗地想道:不错!婚姻是要以爱做结合的,没有爱的婚姻还不如没有的好!……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向江霞说出自己的意思,还是勉强向江霞劝道:

“老三,我岂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但是,但是家里实在为难的很……家乡的情形你还不晓得么?能够勉强就勉强下去。”

“大哥,别的事情可勉强,这件事情也可勉强么?”

“这样说,你是决定的了?”

“我久已决定了!”

“哼!也罢,我回去替你想方法。……”

江霞听到此地,真是高兴的了不得!大哥改变了口气了!大哥与我表同情了!好一个可爱的大哥!大哥还是几年前爱我的大哥!……

江霞的大哥来上海的目的,是要把江霞劝回家结婚的,但是现在呢?现在不但不再劝江霞回去结婚了,而且答应了江霞回去代为想方法,啊!这是何等大的变更!江霞的大哥似乎一刹那间觉悟了:“我自己已经糊里糊涂地受了婚姻的痛苦,难道说还要使老三如我一样?人一辈子婚姻是大事,我已经被葬送了,若再使老三也受无谓的牺牲,这岂不是浑蛋一个?算了!算了!老三的意见是对的,我一定要帮他的忙!我不帮他的忙,谁个帮他的忙?……唉!想起来,我却是糊里糊涂地与老婆过了这许多年!爱!说句良心话,真是没尝到一点儿爱的滋味!唉!不谈了!这一辈子算了!……”……

(八)

江霞的大哥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在这一晚上,他的心灵深处似觉起了很大的波浪,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变动。这简直是在他的生活史上第一次!从前也曾彻夜失过眠,但是另一滋味,与现在的迥不相同。论理,说了这些话,应当好好地睡去,恢复恢复由旅行所损失的精神。但是他总是两眼睁着向着被黑影蒙蔽着的天花板望。电灯已经熄了,那天花板上难道说还显出什么东西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总是两眼睁着,何况旁人么?也许江霞知道这其中原故?不,江霞也不知道!江霞没有长着夜眼,在乌黑的空气中,江霞不能看见大哥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更不能看见大哥现在的神情来。……

江霞的大哥过了几天,无论如何,是要回家了。江霞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在离别的三等沪宁车厢中,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在乘客嘈杂的声中,江霞的大哥握着江霞的手,很镇静地说道:

“老三,你放心!家事自有我问。你在外边尽可做你自己所愿意做的事。不过处处要放谨慎些!……”

注:为便于读者理解,对本文进行了分节,并对部分文字进行了删减。

[1]叙齿,指按年龄的长幼而定席次。

[2]靦(miǎn),即“腼”,害羞、不自然。

[3]岚山,日本京都附近的山名,著名的风景区。

[4]天皇,即日本国历代君主的尊称。本文写于1929年,当时在位的日本天皇为昭和天皇(1926~1989年在位)。

[5]Morris,即Morris Garages(简写MG,即“名爵”),意为“莫里斯车库”,建立于1910年的英国伍斯特地区,初期主营汽车经销和修理,后来开始制造和研发汽车,1920年,第一辆莫里斯汽车被制造出来;2007年,MG成为上汽集团旗下品牌。

[6]吋(cùn),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12英寸)的简写。

[7]疟(nüè)疾,一种按时发冷发烧的急性传染病,病原体是疟原虫,由疟蚊传染到人体血液里。

[8]孀(shuāng)妇,死了丈夫的女人。

[9]Switch,英语单词,意味“转换”。

[10]唳(lì),指鹤、雁等鸟高亢的鸣叫。

[11]白喉,由白喉杆菌引起的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以发热,气憋,声音嘶哑,犬吠状咳嗽,咽、扁桃体及其周围组织出现白色膜为特征。严重者可并发心肌炎和神经麻痹,全身中毒症状明显。

[12]罾(zēng),古代一种用木棍或竹竿做支架的方形鱼网。

[13]颡(sǎng),额,脑门;古代引申为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通常在居丧、请罪、投降时行之。

[14]躩(jué),跳跃。

[15]蘖(niè),树木砍去后从残存茎根上长出的新芽,泛指植物近根处长出的分枝。

[16]絮聒(guō),指唠叨。

[17]阿底拉斯,又称为阿忒(tè)拉斯(Atlas),是希腊神话里的擎天神,罗米修斯的一个兄弟,最高大强壮的神之一;相传他被宙斯降罪来用双肩支撑苍天。

[18]此处的“端木”,为端木蕻(hóng)良,1912~1996年,满族,原名曹汉文、曹京平,辽宁省昌图县人。1932年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代表作有《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等;1937年,与同为东北作家的萧红在武汉相识,并一同在西安有进一步的接触;次年5月,端木蕻良与萧红在武汉结婚,此后不久两人一同前往香港,而萧红在抵达香港后患病,1942年1月去世;后来的18年里,端木蕻良长期未娶,并留一缕萧红的遗发为念,常写诗缅怀,可见对萧红的感情之深。

[19]《生死场》,萧红的作品,写于1934年9月,是她早期创作的一个巅峰,并奠定了萧红作为20世纪30年代知名作家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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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学知识漫谈》主要包括中国文学发展历史、民族与民间文学、香港与台湾文学、神话与传说、诗歌与文赋、散曲与曲词、小说与散文、寓言与小品、笔记与游记、楹联与碑铭等内容, 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可读性和知识性, 是我们广大读者了解中国文学作品、增长文学素质的良好读物, 也是各级图书馆珍藏的最佳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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