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离,柔光寸许。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黑云密布的夜幕,身下则是熟悉的青草的香气。
往日的睡梦中总被那些残存在记忆中的梦魇纠缠不清,盼着有一日能无梦安眠。如今一觉醒来,却觉能够入梦未必是一场坏事,至少,不用孤身在一片血红的天地中无所适从。
放眼望去,俱是荒芜,赤红的沙砾,赤红的天际,赤红的……双手。
时间似乎不再流动,直到,一缕熟悉的笛音幽幽入耳,仿佛沉闷夏日里的一场挟风雨露,给这死寂空间带来了久违的生气。
叶心睁着眼,却不曾轻易站起身来,而是继续凝视着苍穹之上比夜更为深沉的墨色,侧耳倾听那不远不近却撩拨心弦的绕梁之音。
这般场景,如画似卷,也许只要微微一动,一切就是东流逝水了罢?
又是过了多久?
叶心自己也不太清楚了,只是沉浸在这镜花水月般的美好之中,心神恍惚。
笛音渐去,一道悦耳女声蕴了几许笑意自身旁响起:“我说,你这笛子吹得不赖嘛,作为答谢却也不亏。”
这声音似有几分耳熟,叶心一时半会也想不起究竟是何人,但随之而来的另一道空灵女声却是直入心扉:
“他醒了。”
叶心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爬了起来,终是看到了候在不远处篝火旁的一白一紫两个少女。
昏睡前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诸多疑问也随之而来,但终究是没有任何言语。再凝眸看清了那两个少女真正面容之后,不由心惊,眼前这两位除开早已猜到的枯心外,竟还有着之前有过过节的魔教少女洛尘衣。
那紫衣少女看到叶心直愣愣地站着,也是直接站了起来,颇有些不悦地道:“小哑巴你可真能睡啊,这都月上枝头了,才醒。”
叶心向来脸皮薄,此时更是无措,只是双手摆了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能走么?之前乱战应该未曾受过什么伤。”枯心走到叶心面前,依旧背负着那把白色仙剑,淡淡道。
叶心此时除了头依旧有点点晕眩外,身体确实无甚大碍,当即点了点头。
枯心玉容依旧寡淡,与平时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叶心却注意到了那如雪白衣上沾染的红色血迹,心中一时不甚滋味。
回想起之前遇见的怪人怪事,再看四周已不见大哥和师兄师姐的踪影,连混元堂和魔教的人也再寻不到一个。
所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脑海中念头微转,抬头向枯心身后望去,果然瞧见了空桑山巨大的山体,这说明此处离之前的地方不算太远才是。
枯心不曾注意叶心的几番动作,只是道:“之前的事,等回去寻到其余几人再说罢。”
随后又是转身看了火堆旁负手玉立的洛尘衣一眼,清冷道:“之前相助,我自会记挂在心,只是你所做的要求我却不能应允。”
这句无头无尾的话,落在叶心耳中实是莫名其妙,但洛尘衣却是轻笑一声,平静道:“这么说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枯心没有继续回答,明眸澄静,不带丝毫犹豫。
那边厢洛尘衣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早知会是如此。只怕之前几日,你就已经察觉到我跟在后面了罢?要不然你也不用拐来拐去,还特意寻了混元堂这么一条路。”
枯心薄唇微动,淡声道:“我是猜到又如何,何况我还知晓不止你一位。至于空桑之行,只是必经之路罢了。”
这轻轻几句话语,自枯心口中吐出,说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却似直切洛尘衣的要害,玉手紧握了起来。
旷野风声愈发急促,叶心无言看着眼前二人对峙着。
却也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尖锐撕风之声,随后数道人影稳稳落于场中。
一眼看去,终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当先一人是神色冷峻的叶离,再身后一步则是魏清安若和若干混元堂的弟子。
叶离自下来看到叶心的第一眼面容就沉静地可怕,却依旧掩盖不了他眉眼间在被噬血阵折磨后的惨白虚弱。
他快步走上前来,双手扣住了叶心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力道之大,前所未有,似乎生怕叶心转眼间又被人擒去了一般。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沉重的怀抱,叶心只听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诉道:“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鼻尖酸涩,却只能轻拍了拍叶离高大的身躯,以示无恙。
怀抱来得突然,去地亦是迅速。叶离神色缓和了些,转身对着一旁冷眼注视的枯心拱手沉声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枯心微微摇了摇头,没做过多表示。
却就在这时,沉默了一小会的洛尘衣开口道:“人为我所救,篝火也是我所点,如今你倒是答谢起别人来了。”
因着之前落地的众人目光俱都被并肩立着的叶心和枯心所吸引,倒是忽略了离地较远的这个紫衣少女,此时听其开口,都是把视线移到了火光映衬下妍丽非凡的洛尘衣身上。
场中几人大都见过,唯独洛尘衣是生面孔,混元堂的几人不免有些疑惑。而魏清安若两人早在之前就已见过洛尘衣,识得她的魔教身份,经过之前的一番正魔苦战,虽然看其似乎相助良多,但此时还是暗自警惕。
叶离在看到洛尘衣是也是有着少许的失神,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只是又看向枯心,却见她默然颔首,才答谢道:“多谢洛姑娘出手相救。”
洛尘衣走近了两步,来到众人身前,浅笑道:“无妨,都是正道道友,份内之事罢了。”
此话一出,叶离叶心和魏清安若都是一时愕然,枯心玉颜也是闪过一丝诧异。然身后的一众混元堂弟子却是放松一笑,随即一人开口道:“洛姑娘修为高深莫测,竟能从那吕魔头手中救下叶师弟,当真令人倾佩。”
开口之人气宇不凡,一身玄色道袍更显出众,正是早先的那名韩姓弟子。
洛尘衣回眸一笑:“哪里,只是投机取巧罢了。一切还都仰仗之前混元堂的同道们重创了那魔头,我才能有幸得手。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那韩姓弟子微微一笑,自谦道:“言重了,在下韩永宁,是混元堂内一个不成器的弟子罢了。”随即还一一介绍了身后的几个混元堂同门。
两人的一番对话滴水不漏,直接截下了叶离等人的进一步话头。然而,安若却是忍耐不住,刚欲开口,却被魏清拉住,回首只见魏清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心中顿时明白了过来。
此时若是揭穿洛尘衣的身份,以现下混元堂的势头,只怕她是凶多吉少。
虽然知道对方乃魔教妖女,但从之前的种种举动来看,却无甚恶意,此番甚至出手救回了叶心,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于情于理此时都不是明言的时候。
这边魏清等人不再多言,那边洛尘衣自然更是无所顾忌,与那韩姓弟子攀谈起来。
说着说着,却见她忽然走到枯心身旁介绍道:“这是我师姐枯心,我名为洛尘衣,师出一脉,此次与他们几人同行,途径贵派,却不想遭遇了练血堂的徒众……”
“呵呵,枯心姑娘道法精妙,先前那一剑可真是另我等汗颜。”
韩永宁此话一出,混元堂随行的几个弟子也都是齐声附和着,看得出来,是真心敬佩枯心之前的那雷霆一斩。
枯心玉容有若寒霜,樱色薄唇少有地抿成了一条线,冷冷地睨着笑得明媚的洛尘衣,半响后,终是一拂袖,不置可否。
她素来不喜和生人做过多交流,现下被洛尘衣这般胡搅蛮缠则直接是选择了无视。
夜风更冷了些,身上还沾有微弱的血腥气息,她浅眉微蹙,忽地转首看向了篝火旁的叶心和叶离二人。
叶离早在众人说话间就再支撑不住,闭眼在篝火旁瘫坐了下来,一向挺拔的身子此时看来平添了些羸弱之感。而叶心则也是沉默靠坐于叶离身旁,注视着跳跃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一起顺着枯心的目光看去,洛尘衣心中了然,但依旧对着韩永宁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韩永宁喟叹道:“叶离师弟之前受那噬血妖阵之苦昏迷了过去,事后醒来,却还是不顾自身伤痛执意追寻叶心师弟,世人云兄弟堪比手足,今日一见,终非虚言。”
“他也是自己犟,若非枯心姐姐她们出手救回了小师弟,难道他还一直寻到死么?”众人一愣,寻声看去,却是安若愤愤道:“我们帮他寻也没什么,你且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只怕再拖一会,可就没命了。他才刚入门修行,当真以为噬血阵的威力是虚名而已么?”
众人沉默,连魏清都是少有地没有劝阻安若,只是随后接口道:“韩兄,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罢,贵派刚经一场大战,恐有炼血堂的余孽继续作祟。”
韩永宁点头道:“魏师兄言之有理,诸位同道还是先行随我回空桑山休整罢。”
众人自无二异,齐齐称是,随后一一御起法宝向着空桑山归去。
诸多法宝中,若论施法后的面积当属安若的最大,此时叶离身子欠佳,当然是乘她的宝扇最为稳妥。魏清本还在考虑怎么央求安若载上叶离一路,却不料她自个走到了篝火旁边,居高临下地对着叶离和叶心二人道:“小师弟,扶他起来,回去了。”
随后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连洛尘衣竟也是祭出了一柄从未见其使过的秋水长剑来,一路随众人并驾齐驱着。
一路说长也不长,言短却也不算太短,足够众人互相交换先前各自有关炼血堂门人分流逃窜后的信息。
当枯心洛尘衣和叶心三人听闻炼血堂堂主血瞳老鬼最后凭一己之力在空桑山外百里处独挡混元堂一众长老弟子时,都是不禁动容。
叶心和枯心还好,毕竟一个是对于此等概念尚不太明确,另一个是不曾太过在意这等异闻,然而洛尘衣却还是忍不住出声相询:“后来呢?那血瞳老鬼可有伏诛?”
韩永宁一声苦笑:“说来惭愧,如果真面交锋的话,那魔教妖人定叫他身陨形灭,然而他布下的那一手噬血奇阵当真变换莫测,听门中长老所言,只怕比三十年前的还要厉害,最后虽然重创了他,但还是让其给逃脱了,且折损了不少师兄弟。”
洛尘衣若有所思地轻点了点头,低语道:“竟已是到了这等修为了么……”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平淡道:“虽然让其逃脱,但此次重创了炼血堂的锐气,混元堂也算是得以报了当年的一部分血仇。”
这本是开导之语,谁只韩永宁苦笑更盛:“这又怎算,未斩血瞳老鬼不说,连随他一齐大张旗鼓的大部魔头都是逃窜离去,当真是有颜无面。”
洛尘衣一时愕然:“怎么?难道逃离的那些炼血堂门人不是你们所杀?”
枯心此时也是向这边望了过来,视线中带了几分疑惑。
韩永宁回身和身边的混元堂师兄弟眼神交流了一下,拱手道:“此话怎讲?”
洛尘衣悠悠然地道:“我与师姐之前一同追赶那些逃窜的炼血堂门人,那为首的炼血堂堂使吕归合见我们势单力薄,就欲除掉我们,谁知半路截出了一些自称混元堂的同道相助,出手凌厉直接剿灭了残余的炼血堂门人,不过混乱中我和师姐为了抓独自抽身逃离的吕归合和他们走散了。”
枯心虽然冷着脸,但也没有出言打断,毕竟洛尘衣所言大都符合当时事实,只是这些场景中都只有她一人而已,至于碰到洛尘衣则是后话。
但若不是洛尘衣出现设计自吕归合手中夺下了昏迷的叶心,只怕自己也会后悔罢?
一切若非自己擅作主张,也不至于让地他人经受这些苦难。
她想回头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那一扇面上的情况,但终究是忍住了,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视野中几缕飞舞的发丝。
洛尘衣如今一口一个师姐唤得是极为顺口,俨然一副自己是真正的正道中人一般。只是这般姿态落在知情人眼里,却是另一种心境。
这妖女这般作为,又有何目的?
韩永宁和混元堂的一众弟子明显吃惊不小:“可是,当时门内确实没有派遣多余弟子去追踪逃窜的炼血堂的徒众啊。”
洛尘衣面上的春风笑意逐渐消失:“这又是为何?难道我们亲眼所见还会有假么?当时他们俱都穿着混元堂弟子的服饰,断断不会错的。”
韩永宁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和离得最近的一名混元堂弟子低声说了几句,这才转头道:“那恐是门内长老的另外安排,我们不曾知晓,等会回门中问过,自然知晓了,不管如何,能够剿灭那些魔众,也算大快人心。”
听得出来,他的话中带了鲜明的畅快和喜意,换来的却是洛尘衣不冷不热的斜眸一瞥。
一路气氛莫名地冷了下来,速度也提上了不少。在韩永宁的带领下,又只用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一行人就再度来到了空桑山脚,韩永宁却未曾提过要上山,而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引路来到了空桑山脚下的一特殊之处——镜湖。
镜湖占地极广,夜风吹拂下波光粼粼,烟波婆娑。
更让人称奇的是在镜湖的四周散布着点点淡蓝色的光芒,整个构成的图案貌似是某种奇异的阵法。
此外在镜湖宽阔的一角,还有着一屋舍聚集之处,数量不少,笼罩在迷蒙的黄光中。
韩永宁伸手指了指那处,道:“下去再明说。”
随即当先落在了其中的一条宽敞大道上,众人自然跟着落下。此处聚集的人大都是混元堂内长老弟子,韩永宁和一些相熟的弟子打过招呼后,就引着众人来到了一处高大楼阁。
楼阁分为三层,除了规模更大,房间更多外和外面的那些别无二致,都是坚硬木制结构,装饰相对简陋,看来是临时搭建而成。
仔细观察后,众人才发现这间楼阁大部分是公共区域,其中来往弟子俱都匆匆,似乎都有要事在身。
韩永宁看来在众弟子中身份颇高,没过多久,就给众人一一安排了休憩的房间,其间还请了门内精通药理的长老给负伤最为严重的叶离疗伤,随后就去处理早先遗留的一些杂事了。
叶离在房内由那名长老疗伤,叶心则木愣地坐在房外的客室里等着,魏清安若两人也默不作声地陪在身边。
枯心白衣染血,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但也是第一时间要了热水回房沐浴更衣。洛尘衣特意要了枯心旁边的房间,见枯心离去,道了声告辞后,也施施然地回房了。
就这样,三人大概等了一个时辰,那名年迈的混元堂长老才走了出来,叹道:“他已昏睡过去了,噬血阵当真恶毒至极,叶师侄修为根基尚浅,此次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内里肺腑却是受创严重。我给他舒通体内瘀血,又开了几副丹药,只怕仍需静养个半月左右才能好透彻。”
说完,将装有丹药的玉瓶给了欠身示礼的叶心,就此离去。
长老前脚刚走,韩永宁终是处理完了所有事情,带着些许疲惫,回到了这一处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