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瞳老鬼身断一臂,叶心自其怀中滚落,手脚挣扎了好几次,全身骨头却像被寸寸敲断了一般再难爬起。
在场的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无声凝视着垂首若死的老人和他身前血泊中扑腾的少年,不知觉间各自的法宝光芒又亮了起来。
水岸的另一侧,陌影将洛尘衣放下,鬼面碎开半角,脊背焦黑一片,但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好似浑不在意般。洛尘衣刚爬起,身体又是一软跌坐在地,她隔水遥望,神色冰冷:“影叔,救他们。”
陌影点头,方要动身,却又止步,望向对岸更为悠远的幽暗,平淡道:“看来无需我出手。”
此时魏清安若二人携昏死过去的叶离落于场中,安若怒瞪混元堂众人一眼,随即默然走向叶心所在,只是没走两步却被混元堂中数名弟子拦住。
“让开!”
安若竭力压制着心中临近爆发的怒气,混元弟子却是冷着脸纹丝不动,终于,她一挥手中宝扇打向正对于自己的那名看去颇为年长的弟子,却为其长剑轻易抵住。
一击受挫,安若回头看向神色肃沉的魏清,恨然道:“魏师哥,连你也信他们的鬼话么?”
魏清缄默不语,与安若对视的双眼溢满苍然与痛苦。
“这位师妹,既为青云同道,还是勿要胡搅蛮缠的好。”那名老成弟子不咸不淡地出声提醒,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安若从未见过魏清流露此时这般复杂的情绪,对峙一会后,忽然反常轻笑一声,收回宝扇退居魏清身侧,于叶离身侧颓然静坐。
无极自安若这边的短暂纷争中收回目光,再度落向油尽灯枯模样的血瞳老鬼,冷声道:“堂主,这收尾之事,还是交于我罢。”
混元子点头应允,闭目平息道:“血瞳一向狡猾,谨慎为上。”
无极一怔,再看那似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血瞳老鬼,心头一寒,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堂主多虑,他能抗过那一式已是造化,如今不过是一独臂废人罢了。”
说完,似乎也是怕夜长梦多,大踏步走向血瞳所在,手中仙剑灵气蒸腾。周边的混元弟子也是跟随他的脚步,逐渐围拢过来。
一丈,一丈,又一丈。
直到最后,无极离血瞳不过几步之遥,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却还是没有任何异样,混元诸人也逐渐兴奋起来。
终于,无极踏出了最后一步。
“小心!”
身后一声惊呼,紧接着突起道道惨叫,无极混身一抖,转眼看去,只见原本离中心五丈左右就不再跟进的混元堂众人由里向外,忽然萎靡倒地!
噬血阵那熟悉的红线,于地上再一次亮起,圈拢住所有来不及御器升空的混元弟子。
无极早已受创的四肢亦是突感疲软,眼前一黑,苍老脸庞闪过一丝狠厉,仙剑直斩血瞳天灵!
唰!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长影自身后黑暗破空而出,不过短短一息时间就将无极全身牢牢束缚,仙剑亦是被弹飞入无情海深处。
“无极,躲开!”混元子猛地睁眼,手中拂尘暴涨飞向无极。
嗤!
伴随着一抹耀眼寒光,无极怒目圆睁的头颅就此飞出,洒落一地赤色。
幽暗中缓缓行出两人,其后跟随数十道人影,途径的混元弟子要么避让,要么就此化作刃下冤魂。
“徐……颜!”
混元子的视线随那斩首无极的利刃一点点移到突袭之人身上,狰狞切齿。
徐颜皱眉看了看明刃上的斑驳血迹,单手微颤,灵气上涌就此将其蒸发了去。一直立于他身侧之人却是一名容貌冷艳的女子,一袭青黑让人生畏,之前捆绑无极的须索就是出自她手,此时已经从无极的尸身上脱离收回袖中。
她双唇纤薄,自始至终都未曾看无极和血瞳乃至杀意凛然的混元众人一眼,反倒一直盯着奄奄一息的叶心,安安静静,无悲无喜。
炼血堂三堂使之一,司旻。
此时此刻,炼血堂内能站在徐颜身侧,且镇定自若直面一干正道中人的,除了血瞳和早先重伤退场的吕归合,便只有一人。
她是炼血堂历代堂使中唯一的女子,亦是不过百年才凶名鹊起的冷血罗刹。炼血堂中除了血瞳,便只有司旻二字最让人心寒,就连徐颜都稍差一筹。
混元堂人在被这突入其来的一幕震慑,就算有不明来者身份的,也随大部退守到了混元子身侧,再看地上无极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多有悲愤。
徐颜旁若无人地走到血瞳身边,将他轻轻扶起,当注意道其空荡右肩之时,低沉道:“属下来迟。”
血瞳默不作声,此刻更像一个需要旁人搀扶才可站立的垂暮老人,他指了指地上的叶心,徐颜会过意刚要吩咐旁人,却发现一人抢先将叶心横抱起来交给了身后一名炼血堂弟子好生背负,还顺带着将其点晕了过去。
徐颜有些吃惊地看完司旻这一系列动作,随后迅速携血瞳归入炼血堂队伍,警惕看向了无动静的混元堂众人。
此时,局势显然已经逆转,混元堂之前维持大阵伤亡众多,余下之人亦是精疲力尽,难堪大战。无极惨死,就连一堂之主混元子也是真元耗尽独木难支。
但,混元堂人双目还是不时为凄凉倒地的无极尸首所刺痛,怒火在每一人心中凝结,只等混元子首肯,就能奋不顾身以死卫道!
“你在等什么?可是其它那百名弟子?”徐颜看着静坐似待的混元子,冷冷一笑。
混元堂众人一阵骚乱,便有人大声呼喝:“待我同门赶到,你们这些人也不过刀板鱼肉!”
听到此言,徐颜冷笑更甚,只是仅仅片刻就此收敛,肃杀道:“若我说,他们永远也赶不到了了呢?”
什么?
混元弟子在短暂的思考后就已想通他话中所意,一时滞然。
赶不到……那便是死亡。
“应龙子。”混元子忽然发声,似在呼唤。
双方都陷入了安静,唯独混元子的声音字字清晰:“今日助我,我便成你所愿!”
良久,沉静,以致最后一缕余音都已消散,还是无人回应。混元弟子们一时不明所以,炼血堂众人包括徐颜在内亦是神情错愕。
混元子语气蓦地拔高:“莫非你不想要这长生……”
“真是吵啊。”
一道冷冽女声无情打断,他看向司旻,却见她面无表情,话语机械而又冰冷:“应龙子已归修罗冥府,你此番话又是说给何人来听?”
混元子稚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身后混元堂众人却纷纷自这只言片语中猜出了个大概,窃窃私语无止无休。也就在这关头,洛尘衣闪身到了炼血堂中,喝道:“你们这些个庸道还听不出来么?他勾结修罗门就为自己的长生大道!”
“一派胡言!堂主慈悲济世,岂会行这不义之事!堂主,你……”
混元堂中嘈杂呵斥此起彼伏,混元子于这人声所积的汪洋大海中苦涩轻笑。徐颜见此情景,一声令下,炼血堂人率先动手!
“孽障,休得猖狂!”天际突然炸起一声,有如早春闷雷,绵绵不绝。
双方一同望去,只见混元三尊之一的太虚携本来镇守于镜湖洞外的上百名精锐弟子终于赶到。
局面再度反转,虽不知太虚为何会如此快察觉到异变而驰援,徐颜还是当机立断,怒喝道:“撤,按原路出去!”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混元堂众人得到增援,纷纷出手围堵,短短片刻由太虚操持的九宫混元阵再一次运转起来,虽然威力不比之前,但此刻还是实实在在地困住了炼血堂和洛尘衣陌影一行人。
陌影皱了皱眉,便要挺身而出只身前往阵心太虚所在破阵,然而却被司旻拦住。在炼血堂众人因九宫混元阵内九彩而伤亡惨重的紧要关头,她却随意指了个方向,就此领着众人向那处掠去。
待飞近了,洛尘衣才愕然发现,此处数个阵眼居中一人赫然是混元子座下弟子,韩永宁!
身后太虚已是御阵而来,前后堵截之下,往日观察中道行不低的韩永宁竟连徐颜一刀都未曾接住就此落败,阵法就此破开大洞,让众人逃了出去。
在出阵逃出一些距离后,身后果然传来太虚怒不可遏的叱责,再回首看向韩永宁跌落的方向,就只见魏清将其捞出水的一幕。这时陌影察觉了她的异样,靠近了道:“事有蹊跷。”
洛尘衣点了点头,只是身后追赶紧迫,容不得半分迟疑,便就此撇下不再细想。
炼血堂人于九宫混元阵中折损过半,在徐颜带领下竟是直奔最深处那高高耸立的死灵渊,洛尘衣本还以为徐颜紧要关头慌不择路,谁知靠近死灵渊壁时,突现一巨大洞口,内里幽深曲折,一行人快步通行半个时辰后,终于重见天日。
与空桑山周边一派葱郁的景象不同,此地乃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原野,灼灼烈阳下更显荒凉。洛尘衣此次入地时日虽不长,但蓦然自幽暗环境中转出直面灼灼烈阳,还是微感刺目。
炼血堂一众人等显然对这地形轻车熟路,出洞口后选了个方向就全速离去,直到落日时分却忽然停下,洛尘衣一怔,但很快心中心中就通透明了。
徐颜倒还未说什么,只是那个一直神色冷硬的司旻开口径直问道:“殿下要一路随我们到紫川不成?”
洛尘衣笑问:“莫非炼血堂所在连我都不可知晓么?”
司旻面色瞬也不瞬:“确是不可。”
洛尘衣不说话了,只是又望了平躺沉睡全身血色的叶心一眼,徐颜见状,问道:“殿下有什么话要与少堂主说的,我可代转。”
她双目微闭,遮盖了其下的潋滟水波,终只是一甩首,平静道:“没有,只盼他连我一并忘却才好。”
随后又是洒然一笑,对一直候于身侧的陌影道:“我们走罢,影叔。”说完,就此御剑飞远,陌影转身一礼后,也是就此离去。
待看二人身影飞远,徐颜再度下令向相反方向赶路,回首间视线落到血盘上闭目休憩的血瞳老鬼身上,冷不防道:“若非拖延太久,堂主又何必断这一臂。”
司旻抚摸青索的手一顿,随即松开,青索迎风舒展开来,她抬步走上,冷道:“一臂换一人,他若不愿,我又何必救他。”
随后还不待徐颜多说,就此领着一众炼血堂人率先离去,徐颜神色微沉,但也只能跟上。
是夜,洛尘衣御剑飞了一段时间后,忽然丢下陌影,向下落去。
夜色正好,晚风轻扬,寂寥草原上,枯树孑然独立。
少女缓步走近,一手抚过它皲裂躯干,一手则轻捂住心口,渺渺天地间,她的身子如这枯树般摇摇欲坠。
慢慢地,慢慢地,她屈身蜷缩在树下,背后一只模糊妖眼悄然绽开。
“小衣。”陌影无声走近。
洛尘衣指尖晕开眼角湿润,无力笑道:“影叔,我们回圣殿罢,我想阿母了。”
……………
神州西南,修罗冥府。
昏暗大殿内,吴权自归来到现在,已于高台之下静坐许久。
大殿各处散布种种异兽石像,或大或小,栩栩如生,尤以居中围坐高台的四尊最为瞩目。
阴影中有数不清的阴冷目光投射过来,无声无息,堪比死物。吴权眼珠每转向一处,那一处漠然伫立之人就藏进了阴影的更深处。
一道疾风轻拂过顶,吴权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高台上现身的应龙子。
他微微叩首,站了起来,四面八方窃窃私语亦是涌起。
高台上应龙子长身而立,周身黑暗浓稠似海,声音在这诺大空间中绕梁不止:“门主功力恢复大半,正处闭关紧要关头,诸位请回罢。”
呼!
零碎声音小了下去,吴权不用看也知晓那些人鬼两样的家伙已经一一离去,但还是等了一会,才恭敬道:“启禀师尊,事已办全。”
应龙子自高台落地,踱步于四尊石像奇形怪状爪边,淡道:“伤亡如何?”
吴权回禀:“混元堂损两百二十七人,三尊之一无极斩首身死。”
“意外之喜。”应龙子行至居东仅一足的青苍巨兽下,手贴其上微微一震,大殿中突起一声雷鸣兽吼。
“炼血堂如何?”他满意地点点头,向西而行。
吴权全身浸出了冷汗:“炼血堂……仅损五十九人,血瞳老鬼断一臂而逃脱。”说完,他见应龙子并无任何反应,又详细述道:“三堂使之二徐颜司旻赶到之时,混元子已无再战之力。”
唳!
一声凄惨嘶鸣,应龙子笑着收回手,顶上凤形巨兽狭目渐暗。
“司旻,呵。”
吴权又道:“师尊之前要我去青云所寻的线索,我已确认就在通天后山。”
“甚好。”应龙子拍拍手,不温不热道:“你且退下罢,此行可记大功。”
吴权一喜,连声谢过,就此退去。
大殿彻底沉静下来,少顷,陷入幽暗的应龙子手中金光突显,移步下一巨兽石像。
…………
戌月暮秋,霜序始寒。
祈峰山阴,无名洞府,枯心仅着中衣,于此足足跪了一日夜。
青山翠竹,连绵素雨,记忆中师傅闭关所在总是如此,亦或这也是当年师祖落定雨竹二字的缘由。
这是她苏醒后能自由活动的第二日,自归来伊始,师傅话就寥寥几句,直到前夜遗留下那块白玉在桌后,就消失无踪。
印象中师傅从未生过气,但这一次显然有违先例。
是因早先的不辞而别,是因再见的凄惨景象,归根结底不过是因此刻手中这一块永远冰凉的冷玉。
黑白双玉,雨竹信物。
雨竹三代人丁凋零,师傅刚刚闭关她便应当彻查,只是心中更多的是想借此了解师傅从不愿提的雨竹往事。
关于师祖玉烟,关于魔教渊源,关于那位从未谋面的师伯……
“枯心,起来。”
淡漠声音入耳,她凝眸,石门初开,年轻女子不怒自威,缓缓走近。
枯心双手将白玉呈上,挣扎着想要站起,眼前却是一黑,扑倒之际为一柔软双臂扶住。
此刻,风雨暂歇,晨雾迷蒙,在目不能及的地方,环绕雨竹峰的四面阵法腾起缕缕黑烟。
“弟子知罪,甘受责罚。”
她身姿挺直,比之洞外饱经风霜的修竹还要坚韧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