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久远太古，人族繁盛以来，神州四方概况就已广为人知。
中原大地以青云山脉为核心，自古以来风调雨顺，物产丰厚，灵山宝地亦是最多，再以中原为中心，东为东海汪洋，北为终年不化之冰原，南有十万大山分隔南疆恶障，西行则是依天堑为屏障的蛮荒大地。到如今，中原各地已为正道诸派牢牢把控，声势浩大，是为人心所向，而与之相比，魔教发源西北蛮荒圣殿，其下虽有众多门阀，除却自身教众，却再无人知晓其任何根据所在。
炼血堂所在，紫川，更是如此。
西南之地自古百川密布，沟壑纵横，虽非正处南疆，但猛兽毒瘴之害犹不在少数。除去边缘地带一些河谷平原尚有先民迁徙定居并逐渐发展成为市镇，绝大部分地区，尤其是居中几支大川，因险峻地势和终年不散之毒雾，而成了人迹罕至的死地。紫川，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常人避之不及的毒雾正是紫川独有屏障，魔教三宗之一炼血堂便盘踞于其中某处，从未被外人见闻，就连魔教其它各派也只知大体方位，而不明具体所在。
……
咚，咚，咚。
三声沉闷门响，昏暗石室内仅有的一点残烛跟着晃了几晃。
“少堂主。”随之而来的，是门外之人毕恭毕敬的一声轻唤，遥远而又清晰。烛光无声摇曳着，勾绘出身旁矮塌上蜷缩人形的大概轮廓，许久，石室内依旧了无动静，空间中又回荡了三声敲门声，其后是语气一点不变的‘少堂主’，丝毫不厌其烦。
时间流逝，门外始终重复相同的动作，榻上之人却始终惘若未闻，就这般直到那点烛火摇摇晃晃就要燃尽熄灭，那人终于起身，在幽暗中取出一只新烛将其点燃，取代了苟延残喘旧烛的位置。
叶心，在炼血堂将近一年时间，除了荡然无存的稚气，似乎没什么变化。
石室依旧在昏暗边缘徘徊，但较之前稍稍明亮了些，他盯了这新生烛火一会，终于起身打开了石门，正好迎上门外那名陌生门徒低举待叩的手，冷漠道：“何事？”
门徒身着炼血堂内常见的暗红衣袍，就连神色也是一贯的冷淡麻木，即便此刻面对的是‘少堂主’。
“司旻大人有请。”那门徒收手回袖，低眉欠身着回道。
叶心心中有一瞬的惊讶，但不一会，又转变成疑惑与不安。司旻其人，自己回到炼血堂后，就再未见过，以往都是徐颜甚至血瞳老鬼寻自己，直到这次以为也是如此。
他正自思忖，却又听那门徒解释道：“司旻大人说，有一物予你，或能解你心结。”
解我……心结？叶心一阵恍惚，再回神，只是默然点了点头，示意门徒带路。门徒也没有任何拖沓，道了句：“随我来。”后，就转身沿着过道慢慢走去。过道宽敞但却很是昏暗，潮湿冷风不断扑面而来，但却听不到一丝响动，一路上叶心只是沉默着，保持着过去一年中自己一贯的作态。
空桑地底出来后清醒的第一刻，就是在这石室之中，一年时间里，他极少走出过这幽深过道，但每一次走出的见闻，都足以令他经久难忘。一开始，只是惶然，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阐述着冷酷现实。
这里是炼血堂，而他，是炼血堂堂主血瞳老鬼唯一的子嗣。
渐渐地，转变为麻木，对于周边的一切趋向习惯，也默许了逢人就会听到的那一声恭敬，即使他知道，其中掺杂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这时，二人踏出了过道，叶心这才惊觉外面竟然正是紫川少有的烈阳天，漫天带刺光辉让他双目难睁，只得叫停了丝毫不受影响的门徒，低头掩目了一阵，才缓和了些。
那门徒停步于叶心身前不远处，轻晲了亮地发白的烈阳一眼，再看叶心这般举袖垂首模样，嘴角划过一丝玩味笑容。
可怜……
许久，他见叶心抬起头，面容上染着几分病态惨白，才迅速收敛表情，随口道：“少堂主，请。”言罢，抬手祭出自己那看不出是何物的方形法宝，叶心双眼微阖，轻摇了摇头驱散脑中那一点残余眩晕之感，抬步迈上。紫川环境特殊，是以炼血堂主体部分基本藏于紫川两岸崖壁之中，内里暗道四通八达，但叶心居所单独建于一方，因而出行只能如此。
他至今未曾有属于自己的法宝，如此一来，倒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禁锢。
叶心与门徒二人一路披风向上，过了不到数息时间，便已到了炼血堂平时最大的出入口，但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继续向上。脚下是百丈深渊，深渊之中便是咆哮不歇的洪流，门徒无心解释，叶心闭着眼便也没有多问。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法宝已然载着二人冲出了两侧高耸崖壁的束缚，落在了最高处。
“少堂主，到了。”门徒出声提醒，叶心睁眼，一座规模庞大的漆黑宫殿就此映入眼帘，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如山沉重的压迫之感。这庞然巨物初看就已足够震撼，环顾全貌后更是让人心生畏惧，它就临近崖边，形状有如一只暂且蛰伏的洪荒猛兽，无处不显狰狞。
叶心走下法宝，表情在如此诡异景象下不显丝毫波动，微微低头便向那正前方的黝黑门口行去，方走几步，身后门徒就道：“少堂主是第一次来这玄宫，不想好好看看全貌？”
叶心没有回话，只是自顾继续走了几步，忽听身后脚步停了下来，他回首，门徒立在原地，望着这被称作玄宫的靠近悬崖那边的最上头，当察觉到叶心带着几分冷意的目光后，淡道：“少堂主不想看看么？”
叶心下意识地循迹看去，这一看，心跳就此漏了半拍，就连双手都猛然握住。
黑色宫殿的最顶端，两个形似兽角的尖刺中间，浑身是血的小小人影被锁链随意吊着，身下，便是奔腾的紫川。
“这孩子归属赤坛，前不久杀害同门，依惯例，曝尸三日，坠入紫川。”门徒适时开口，声音冷酷如地府无常不偏不倚的宣判。
叶心眺望那被飓风卷地摇摇欲坠的瘦小赤影，面上始终未曾流露出什么多余的神色，直到不久后收回目光，背手掩住掌心因用力过猛而刺出的血痕，声音低沉压抑：“可他……还活着。”
门徒挑眉，再看过去，果见那人影低垂的头微微抬起，只是散发遮住了面容，具体瞧不出模样，一时有些惊讶，但还是平静道：“司旻大人亲自下的令，终归逃不过的。”
司旻。
叶心默念这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冷意扫过脊背，微呼一口气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迈入这名为玄宫的异兽幽幽巨口，身后门徒又露出同样的玩味笑容，临走时再看远处空中吊着的人影，却对上了一双暗沉无光的眼眸。
那不是一双孩子该有的眼神，门徒却一点不惊。
还在求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么？
可惜，既是天道命数，那就终归难以逃脱。
他维持着那一抹淡笑注视过去，直到片刻后，那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垂首昏死，方才转身离开。
……
玄宫内部没有叶心预想中的黑暗，反倒比自己的住所要明亮些。一路顺着门徒指引前行，开始还能见到些许堂内门徒，越往里走人就越少，一直到门徒指出最后一条直道后退去，四周已经了无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明显潮湿的怪味，但不难闻，叶心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的景象，发现走入这通道后，两侧墙壁乃至头顶和脚下都不再是外面的的那种漆黑色，而是泛着锐利的青铜质感，头顶上每隔不远便有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半嵌其中，照亮通道的同时，也显出了四周无处不在将叶心包裹的离奇浮雕。最初一段只是一些模样狰狞的怪兽，叶心细看了几只，发现都是记载于上古残卷“神魔志异”异兽篇中的几个，再看其它，便也有了大概印像。
墙上的异兽，越往里走体型便越大，到最后就只剩了四只分居四面，叶心单看了右手边那独目单足的巨兽，就已清楚这四只都为何物，但他还是低头看了看脚下，一条层层盘绕的吞天巨蟒，正于无边汪洋中兴风作浪。
幽深通道中，一声轻叹沿路传开，最终无奈消逝。
叶心没做过多停留，便继续前进，之后的浮雕都是些奇山异水，其中大多他都无甚印象，但少数几个还是认得，其中甚至包括了空桑山和青云七峰。他在这山水之中走了一段时间，又进入了一连串由浮雕组成的故事之中。
其中，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其中长达数十步，由无数身骑骏马背负双翼的奇人和御有各式法宝修真人士厮杀的战斗场面。当然，这些类似史诗的画面叶心并不熟悉，此刻也无心去深思，在草草扫了一眼后，就加快脚步走到了通道的最尽头，一面颜色更为深邃的……青铜墙壁？
叶心一时茫然，细看这墙壁，除了上面分居左右两个浮雕，似乎便与之前所见并无任何不同。而上面的浮雕，一个慈眉善目，一个嗜血狰狞，叶心在炼血堂待了近一年，自然也是熟悉的，这是魔教自古信奉的两位，幽冥圣母与天煞明王。
他就在原地等待，既没有回走退出，也没有主动去墙上摸索，不一会，便听到回荡在这幽闭空间中的淡漠声音：“来了。”
叶心保持着沉默，回头就见司旻纤细身姿诡异地从墙壁侧面显出，他本以为是墙壁上的机关，但显然并不是，因为方才并无任何机关运作的响动，乃至连司旻走近的脚步声都没有。
她就像一柄永远藏于暗处的利刃，只在必要时才反射出致命的锋芒。
叶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冷不热道：“你有东西给我？”
司旻纤薄唇角微勾，越过叶心走到墙壁旁，却只抱臂没有多余动作，偏头示意道：“进去。”
叶心微怔，再看那一面墙，忽然明白了什么，短暂的踌躇后，轻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过去，一直到相碰的前一刹都没有停下，身体出乎意料地轻松穿了过去，随后，司旻也跟着穿墙而入。
叶心回首看了毫发无损的墙壁一眼，心中划过一点惊异，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环顾这墙后的广阔洞天后，终于明白之前通道中的那股子潮湿气息来自何处。
这片空间除了二人现在站立的方圆寸许，入目之处尽是波涛，且光线极为昏暗，根本看不清边界，一瞬间，叶心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思绪回溯，仿若隔世。
“无情海。”身侧司旻一语点破，语句一如既往地简洁。
叶心倒不否认，习惯性地眨了眨眼适应这里的光线环境后，已能大致看清这片空间中的细枝末节，在炼血堂的一年时间，黑暗总比光天白日更为通透。
既是封闭空间，水面本不该有太大波动才是，叶心顺着大部水流方向极目远眺，终于识出异常所在。在目力能及的最边缘，有着一片无依无凭，直直矗立于水面之上的庞大水幕，不过流向确是奇怪的自下而上，沫白激流中，一把漆黑如墨的长剑若隐若显。
司旻裹在青黑衣袍下的手臂轻轻一挥，伴随着水面一阵轰鸣，一个个整齐有序的石阶依次升起，最后通向那柄长剑所在的位置：“拿到它，它便属于你。”
叶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后木着脸道：“就不怕我有法宝后，自己跑了？”
“尽可一试。”司旻状似随意地留下一句，就此穿过墙壁离去，只留叶心僵在原地，心绪翻涌。
半响，在手指不经意抚过掌心伤痕的瞬间，他清醒过来，自嘲一笑后，踏上了第一个石阶。
吼！
在叶心堪堪落脚的一刹，两声震耳咆哮猛然爆发，视野中熟悉的身负双翼的蛇形从左右两个刁钻角落噬来，恰是曾经出没于无情海底的鸣蛇！
眼前这情况属实突兀，叶心沉静脸庞却不露半分惊慌神色，仅仅一个喘息，足下青光骤闪，整个人就此飞射而出，连跨十数个石阶方才落下。只是刚一落地，又再次惊动了附近其它蛇形，一时间水面乱做一团，叶心也不做过多停留，提息，运气，数个起落就已跃到那柄长剑旁边，看准时机后，一手篡住剑柄！
本以为大功告成，不料在单手触及剑柄的一刹，叶心猛然察觉全身血气竟沿掌心伤口倾泻而出，心神动荡之际，再甩手已是徒劳！
轰！
危急时刻，本就出乎寻常的宽厚水幕突然崩塌倒流，巨力冲击下将剑柄连带着叶心一并卷入水面。众多鸣蛇见此情形，纷纷涌向叶心落水处，偌大空间中只剩水涛兽吼，片刻后，赤色染红了那一片水域。
与此同时，墙外无声伫立的司旻纤眉微蹙，然而不一会，又缓缓释开，转身离去，不留一丝痕迹。
长久的喧闹，艳红水面渐渐浮出数不尽的蛇形尸体，原本梦幻夺目的光翼此刻暗淡地耷拉在残缺躯干的两侧，好似两片枯萎的秋叶，来势汹汹的鸣蛇如今死伤大半，剩下的亦是四处逃散，避之不及。待一切尘埃落定，叶心在淡淡金光的环绕下破水而出，点水一踏，重新落回实地，动作虽显从容，浑身却是狼狈至极，破碎薄衫下满是血口。
在他站稳的一刻，暗淡金光迅速消逝，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而作为祸端根源的存在依旧粘附在掌心，贪婪稀释着微薄血气，只是速度愈发缓慢，直到最后浑身突亮片刻血色，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叶心看着地上重新陷入死寂的法宝，略略思忖后，还是换手将其捡起，仔细打量起来。
这法宝远看修长似剑，如今拿在手上才知并非如此，尖端两刃皆未开锋，且比寻常剑器厚了几倍不止，与其说是剑，倒不妨看做一把方口长杵。这长杵柄端光洁如玉，无论是材质亦或触感都与叶心曾不离身的黑玉极其相似，杵身两面却覆盖有状似鳞甲的纹路，徒增几分峥嵘。叶心心念一动，它便脱手而出飞向一方最为厚重的石阶，紧接着一声嘭地微响，石阶所在就只剩了飞舞的细尘。
至强至刚，没有仙剑的盖世锋芒，却自有一股无坚不摧之力，与夜一体，静而不虚。
叶心召回法宝，按理说它吸食了自身精血，便已是彻底炼化，然而叶心想将其收入体内时，却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它的抗拒。几次三番尝试无果后，叶心只好提着他走出了这片空间。
司旻意料之中地离开了，叶心便自行沿着来时通道走出，这一次，没有任何停留。初获至宝，叶心精神却没感受到任何的振奋，反而内心深处再压一层惶惑，这是来自司旻其人的威压，这种威压无论是血瞳老鬼还是徐颜他都不曾感受到，至于其它的原因……
叶心脑海中闪过了刚入玄宫时看到的一幕，面容一紧，微微摇头。
不曾想等在通道出口的依旧是那名门徒，早在看到叶心模糊身形的一刻，他的视线就再未挪开过，确切的说，是落在叶心手中通体纯黑的法宝。待叶心走近，他忽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俯首道：“恭贺少堂主收服夜央。”
叶心眸光一动，问道：“你认得它？”
门徒抬起了头，但依旧跪着目光下移，身体微微朝向叶心拾物的右手，一改之前的冷淡作风：“属下了解些许。”
“起来说话，我知晓你不是跪我。”叶心冷笑。
